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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恥大辱

奇恥大辱

三爺當然也知道何老爺以前的本事。老太爺在此時放他去西安,原來另有深意。可西號的難處,不在老幫無能,而在老號不肯成全。邱泰基能看不出眼皮底下的商機?只是說不動孫大掌柜。何老爺去了西安,孫大掌柜就會另眼相看嗎?所以三爺就大胆說:
「家父一生習儒……只是文運不濟,現為塾師……志誠信票莊的領東大掌柜,是我們本家爺……」
孔祥熙也幫腔說:「文阿德大人來辦教案,是依朝廷的議和條款行事。」
「真有這樣的事?」
六月初八,正是大伏天,知縣梁大老爺備了官場儀仗,帶領近百人的隨員、鄉紳,出城五里,到烏馬河邊迎接洋教士文阿德。四爺回來說,穿官服的老爺們,真沒有給熱死,補服都濕透了。
「程家莊,城西的程家莊。」
「聽孟儒珍說,只是去看熱鬧,並未出什麼風頭。孟家子弟還交結了一位直隸來的張天師,曾在他家花園請這位天師練功降神,也是圖一時熱鬧而已。」
三爺說:「那就託付給孫大掌柜了。」
所以票業同仁中就有一種議論:此一劫難為前所未有,又系時局連累,西幫當公議一紙稟帖,上呈戶部,請求京津庄口復業時,能寬限數月,暫封陳賬,無論外欠、欠外都推后兌現,以便從容清理賬底,籌措補救之資。不然,甫一開業,即為債主圍困,任何作為都無以施行了。
孔祥熙似乎明白了劉掌柜在說什麼,便嚴肅地說:「公理會諸位先賢死得太慘烈,所以公葬須重祭。請各界戴重孝送葬,即是重祭的意思。」
「一鎚子買賣?」文阿德回頭問孔祥熙:「什麼叫一鎚子買賣?」
去年拳亂時,幾位公理會教士被殺,人家這是算賬來了。所謂恭迎,不過是賠罪受辱吧,何榮之有?老太爺當然不能去受這份辱。
孫北溟沒有走,只是在布告出來后,去了一趟康莊。
說畢,行禮作別,揚長而去。
「京號沒著落,西號也無法開通京陝匯路。大宗匯款不敢收攬,西號也難向官差放貸……」
「當然,西洋人的葬禮,也甚是簡約。」接著詳細說起西洋人葬禮中,教會如何做主角。
從老太爺那裡出來,三爺留他吃飯。席間,三爺聽說曹家賬庄的吳大掌柜竟也躲走了,就問:「曹培德呢?他走沒走?」
孫大掌柜忙說:「三爺巴結老夫做甚?」
「叫下人頂替,也是擔著天成元的名譽。」
「連你也這樣說,真是沒人可指望了!」
辛丑年六月二十五,即西洋公曆1901年8月9日,在西幫重鎮太谷縣,破天荒舉行了一次西洋式的公葬公祭。但上至知縣,下到普通鄉民,最多的是商界名流,卻被強迫披戴了中國家葬中最重的孝服,參祭送葬!
「知道。但我也記得,杜夫人是相信我們西洋醫術的,有病常求公理會。如若不是拳匪作亂,太谷公理會的醫療所,一定能醫好杜夫人的病症。在拳亂中遇難的桑愛清大夫,醫術很好。若不遇難,何愁保住杜夫人的高貴性命?拳匪罪惡滔天!」
想想那情景,真不敢大意。
「等朝廷回京再張羅,只怕更難!不用嗦了,你就操心京津復業這檔事。孫大掌柜那裡,還得靠你給他鼓氣!京津復業能有多難?無非是補窟窿吧。京津窟窿系時局所致,與字型大小經營無關,這窟窿由咱們東家填補。你心裏有了這個底,還有什麼可犯難的?」
吳大掌柜插|進來說:「去年關外淪陷,曹家駐遼瀋的夥友,僅被俄國老毛子殺害的,也不止六人!」
「你怕丟人,我去。」
這次跟隨文阿德重返太谷,孔祥熙很有一點大難不死、衣錦還鄉的感覺。但作為一個太穀人,在心底里還是想攀附孔慶豐這樣的富商:他畢竟是被商風熏大的。何況在西洋人眼中,商人並不卑賤。所以,他不計前辱,還是到處跟人說:志誠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爺。
曹家是太谷首戶,不好推脫吧。但曹培德肯出面,還是出乎三爺的預料:自己還是城府不深?
「三爺,他只要待之以禮,你就可對他陳說利害:你們得理得勢了,就如此欺負商家,對以後在太谷傳教何益?洋教不是尊崇寬恕嗎?當此驚天大變,貴教若能以寬恕賜世,一定會深得太谷官民敬仰,商界更會帶頭擁護貴教。然後再相機說出我們的價碼:不佔孟家花園,不令各界披麻戴孝,太谷商界願再加賠款!」
三爺真是一時懵懂住了,根本就沒想到家館的何老爺。
其實三爺是有意如此的:老太爺既已挑明了說孫大掌柜氣魄不夠,他當然不能趁機將許多怨氣也傾倒出來。若那樣,豈不是氣量太小?
「西安的事,你我不用多操心,有何老爺在那裡張羅呢。」
「兩號劫狀非常,都是連鍋端,尤其賬簿,片紙不存,畢竟……」
這位老毛子原來在這兒出招,三爺真沒想到。他也只好順勢說:
三爺聽到這個消息,又一次失去了冷靜。他飛身策馬,奔往北村,去見曹培德了。
孔慶豐說:「洋教也是看準了商界,非要重辱我們不可!」
「大掌柜這麼大年紀了,為字型大小名譽,還得受如此苦痛!沒有傷著筋骨吧?」
現在,這三位大掌柜,對去年義和拳民何以會一夜之間就席捲城鄉、滅洋怒氣何以會似燎原烈火燒起來,也能理解了。洋教名為替上帝行善,但其在華料理俗務,實在是太霸道,太貪婪,太愛做斷子絕孫的事了!
文阿德又回頭問孔祥熙:「你聽說過此事嗎?」
可孔祥熙如約來到醉樂園,卻未見孔慶豐大掌柜在座。劉掌柜早有準備,沒等孔祥熙問出話來,已搶在前頭說:
「只是個甚!何老爺以前也是京號一把好手,張羅西安這點生意,還不是捎帶就辦了。」
孫大掌柜說:「可不是呢!」
這位二掌柜姓劉,在商界也是位長袖善舞的人物。他本想再聯絡幾位大字型大小的協理,把招待的場面弄大點。再一想,覺得也不妥:孔祥熙這後生的心病,分明在孔大掌柜這廂,扯來別的大頭,也不見得管用。於是決定,只以志誠信的名分來宴請,並從財東員家搬一位少爺出來做東。酒席呢,擺在飯莊中排場大的醉樂園。這也算把面子給足了。
「本家是本家,來往不多……」
自老夫人發喪后,三爺就一直未出過遠門。按孝道,孝子得守喪三年。杜老夫人無後,三爺倒想為她守喪,老太爺卻也沒有叮囑。
後來傳說,太谷首戶的當家人曹培德,這天也是挑了一位體貌相仿的家僕,披掛了重孝,赴孟家花園冒名頂替的。但曹家披麻戴孝給洋鬼送葬的恥辱,也依然流傳了下來。
三爺說:「大掌柜臉面,就是天成元臉面!到時還是託病躲一躲吧。」
拳民殺洋人教士是太過分,可因這點罪過,興師討伐在先,索賠巨款在後,還沒有扯平?何況官府早將拳民中的兇手,追拿斬殺,抵命的拳民比被害的洋教士,不知多了多少倍!太谷被害的教士教民,已由省洋務局出面,隆重安葬。賠也賠了,罰也罰了,命也抵了,禮也到了,今來辦教案者,不知還要如何,竟給如此禮遇,官府真叫洋人嚇軟了。
這樣學何老爺伎倆,三爺倒也很興奮。
三爺本想另眼看待這位孔姓小子,卻見他羞澀躲閃。正要再問,已到文阿德住的客舍。
自去年冬天他與孫大掌柜發生不快以來,這算是兩人最融洽的一次小聚了。雖大辱臨頭,兩人還是小酌得頗為盡興。
「發生如此慘案,我會六位偉大的教士全部遇難,怎麼是訛詐?」
孔祥熙說:「是聽萊豪德師母說過。」
可杜牧還是說:「叫我看,老夫人對洋教士起根兒上就看不上眼!那麼多年,一次都沒去過他們的福音堂,倒是他們的萊豪德夫人常來巴結老夫人。她每次來巴結,老夫人都是說些不咸不淡的話,不愛搭理。」
孫北溟也說:「我也這麼大年紀了,去給洋鬼披麻戴孝,何以面對子孫?真躲不過,孫某告老還鄉就是了。」
「那你猜,這封信如何送到康莊來?」
縣老爺立刻低聲叫道:「你們還是財大氣粗呀!快不敢這樣張揚!本老爺在文阿德跟前,可是一直替你們哭窮。省上岑撫台也有諭令:嚴防洋教無理濫索,凡賠付,都須與之痛加磨減,萬不能輕易允許。我為給你們哭窮,嘴皮也快磨破了。你們倒好,口氣還這麼大?」
文阿德惱怒地喝問:「你想煽動新的拳亂?」
孫大掌柜說:「城裡知道我孫某是出不了門了。可到時字型大小還得出人吧?」
「三爺,這不是戲言。貴府的先老夫人杜氏,與公理會的教士有私交;你們的天成元也一向替他們收匯;尤其在去年拳亂中,三爺挺身而出,救過他們的魏路易。有這幾條,三爺去見文阿德,他會不給你些面子?」
譴責最烈的,當然是程家莊的孔氏族人。但他們一樣地位卑微,孔家父子哪肯聽從!孔父因習儒潦倒,見兒子能有出路,也顧不上孔聖人的面子了。尤其孔祥熙,他從教會學堂得到的智慧和讚賞,比虛榮的孔姓不知要實在多少倍。所以,少年孔祥熙竟對族人放言:不讓姓孔,我正好可取個西洋姓名!
回想去年拳亂方起時,老夫人曾特意跑來,吩咐三爺趕緊出面聯絡各界,防備拳亂鬧大。還說他有將才,正可趁此一顯作為。老夫人還說過一句令他永生難忘的話:全康家就數三爺你辛苦。
「我知道你想什麼:此不過小伎倆爾!」
另議的結果,是在辛丑十二款條約之外,山西額外再賠款二百五十萬兩銀子;這筆額外賠款還必須在德法撤兵之日付清!為急籌這筆罷兵賠款,僅全省票商就被課派了五十萬兩銀子。當時因怕戰事入晉,殃及祖產祖業,各家已忍辱破財。康家天成元是票業大號,出血豈能少?
文阿德就問:「是怎麼一回事?」
三爺說:「字型大小去頂了這個屎盆子,在外埠碼頭還能立身嗎?字型大小不能出人!」
再者,京津兩號復業的確也不是件小事。和局已然議定,朝廷預備迴鑾,此種消息在祁太平傳開,各大票號計議的第一件要務,便是京津復業!去歲庚子禍亂,京津淪陷,西幫票號的庄口無一家不被洗劫。但店毀銀沒,損失畢竟有數,而賬簿票據不存,那可就算捅下無底的窟窿了。尤其京號,積存的陳賬太多,又大多涉及官場權貴,失了底賬,那可怎麼應付?借了銀子的,人家可趁亂裝糊塗,不再露面;存了銀錢的,握了匯票小票的,一定惦記read.99csw.com得急了眼,見你復業,還不湧來擠兌!歷此大劫,連朝廷都指靠不上了,誰知你西幫還守信不守信,元氣傷沒傷?在此情形下重回京城,誰肯輕放了你!
三爺聽說后,趕緊跑到城裡。見了孫大掌柜,他卻朝自己笑呢。三爺這才明白了,大掌柜是在演苦肉計。忙說:
「但我們也冷冷的,對人家視而不見。」
一股怒氣衝上來,三爺要飛馬去見車二師傅。四爺聞訊,跑來攔住了他。
「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老夫人答應入教后,萊豪德婆姨也沒再來。不幾天,城裡的福音堂就給圍死了。」
但三爺還是說:「你們先不要著急,等我出去打聽打聽再說。尤其曹家,看他派誰出面,咱們再拿主意。」
「大膳房有個老廚子,不是長得很像孫大掌柜嗎?到時候,就叫他披了孝袍去頂替孫大掌柜,不就得了?」
「愚不可及!」
孫大掌柜忙問:「怎麼冒名頂替?」
「誰給你講這種理?人家現在是爺,成心想霸佔那座花園,借口還愁找?」
「舍兒,你信了洋教,也還是中華子孫吧?你也該知我中華葬禮中披麻戴孝是什麼意思。」
劉掌柜雖然始終以禮相待,孔祥熙也終於明白了這桌酒席的分量。
後來打聽清了:在汾陽教案中遇難的公理會教士教徒十七人,也要葬到太谷的孟家花園,而且還是和太谷的洋鬼一道發喪、下葬!太谷也沒欠了汾陽洋教什麼,為何竟把死人都埋過來?惟一的理由,就是文阿德在汾陽也傳過教。
「舍兒,只空口說人家文明,誰能相信?」
「老三,你年紀輕輕,怎麼跟孫大掌柜似的,一點氣魄都沒有了?孫大掌柜那日送信來,也是你這等口氣:京號難復,收匯宜緩云云,好像活人要給尿憋死!早年遇此種情形,他早發話給西號了:你們只管放手張羅西安的生意,京號這頭不用你們操心!如今連句響話也不敢說了。」
吳大掌柜就問:「是不是將賠款壓得太狠,洋教才想奪去孟家花園做補償?」
因為何老爺所說的商機,三爺已經知道,所以看畢信也覺不出什麼高妙來。便說:「西安商機再佳,也得老號發了話,才可張羅吧?」
這時的志誠信雖仍為太谷第一大票莊,但其財東員家已露敗相。員家當家的,已經是不理商、也不懂商的一代人,只是會坐享商號的滾滾紅利。這一代員家弟兄中,又沒有特別出類拔萃者,可以壓得住台。於是兄弟間無事生非的故事,就不斷上演了。老九和老十因小小一點分利不均,就釀成驚天動地的一場訴訟,生生靠銀錢鋪路,一直把官司打到京城。兩邊比賽似的扔掉的銀子,市間傳說有百萬兩之巨!即便富可敵國,也經不住這樣敗家吧?
老太爺就冷笑了一聲,說:「仍看不出何老爺的手段?」
四爺說:「不必爭,還是我去。三哥宜趕緊外出。」
「誰叫太穀人不愛入洋教!」
舍兒是孔祥熙的乳名。劉掌柜事先特意打聽來,就為以此稱呼能給孔祥熙一種本家的感覺。
「京津庄口復業不是小事……」
「要不,我說西洋人比我們文明?」
孫大掌柜聽了就說:「四爺這法子甚好!早說出來,也省得我這樣折騰了。」
跟著,略述了朝廷迴鑾在即,官府急於籌銀辦大差,而朝中大員又為私銀匯京發愁,這不正是召喚我票家出來兜攬大生意嗎?
從官衙出來,孔慶豐又邀吳、孫兩位大掌柜來志誠信小坐。計議良久,仍無好辦法應對。官府指靠不上,僅靠商界自家,實在也難以左右時局。庚子辛丑兩年,西幫商家一再陷入這種無可奈何的困境。洋槍洋炮惹不起,受了數不盡的劫難后,眼下是連小小的公理會也惹不起了。
「去年拳亂初起時,萊豪德夫人又來我們康家求援。老夫人不避風險,依舊慨然允諾。為壯公理會聲威,老夫人決定立馬加入你們的洋教!在太谷,有我們康家老夫人立身其間,誰還敢輕易招惹洋教?」
「中西習俗不同,叫我看,還是西洋人的婚喪習俗比咱們文明!」
「大人說的是。老夫人生前,也很關照你們公理會的。萊豪德夫人有事,就愛求我們老夫人。為什麼?老夫人有求必應!」
「這桌酒席,本來是孔大掌柜做東的。可我們東家聽說了,也要出來作陪。大掌柜見東家肯出面,當然也覺臉上有光,就說:東家既出面,那就做東吧,我們字型大小的掌柜欣然作陪。東家一聽,又不忍叫大掌柜陪坐副座:大掌柜輩分大呀。就改由這位四少爺出來作陪,還叫大掌柜主持席面。四少的年紀、輩分,都跟舍兒你相當。」
這時,員四少爺就照劉掌柜事先吩咐,站起來對孔祥熙說:「咱們頭回見面,不要見外。」又轉臉對劉掌柜說:「舍兒既不是外人,也不用太拘老禮了。」
劉掌柜這樣一圓場,孔祥熙也沒有怎麼計較,忙應酬了幾句客氣話。他畢竟是頭一回出入富商大戶的這種交際場面。
「那這次提出入洋教,真是為了救他們?」
孫北溟說:「我老了,只好就近躲到南山,避兩天暑吧。」
文阿德又轉臉問孔祥熙:「赤手空拳,刀槍不入?」
孔祥熙當然能聽出三爺話中的刀鋒,又不敢明說出來,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解釋。
徐老爺說:「本老爺也著急得很!懇請各位謀一良策。」
惹不起,還躲不起?吳大掌柜就問孔慶豐:「你說要躲到西安去,是嚇唬縣太爺呢,還是真有此打算?」
二掌柜忙說:「我又不是當本家提他!眼看公理會要糟蹋商界,能跟文阿德那個老毛子說上話的太穀人,就數這個孔祥熙。他既然想高攀大掌柜,何不教他做件正經事?」
「在下親手搭救過魏路易。」
三爺還想說幾句,老太爺已經攆他走了,也只好退出。
福音堂教案中,遇難的洋教士不過六人,連上八名一道遇難的本太谷教徒,也只十四人。多餘的那些墓坑,要埋葬誰?
曹培德也是一臉愁雲。他說,剛從孟家回來不久,孟家請他去商量對策,商量了半天,實在也無良策可謀。
孫大掌柜說:「四爺不是說了嗎?到時孝袍一披,孝帽一戴,臉前再遮一塊哭喪布,誰能看出是誰來!」
孔祥熙竟一時語塞。
「當時我不在家,真是不大明了。」
「貴會教士被拳匪殺害,我們也是甚感悲憤的。可因為這一類教案,你們東西洋十多國,出兵犯華,已殺害了多少中國人!以至京師陷落,朝廷逃亡,我晉商在京津的字型大小,悉數被搶劫。這一切,居然還是抵不了你們被害教士的命!為求議和,朝廷答應賠款四億五千萬兩銀子;山西更倒霉,在四億五千萬之外,還得另賠二百五十萬。這四億五千萬另加二百五十萬,是賠給誰呢?與貴國無關,與貴公理會損失無關嗎?」
三爺也是很贊同此議的。只是,這種事須有西幫的頭面人物出來推動,才能形成公議。可至今還沒有一位巨頭重視此議。三爺便想給自家老太爺提提此事:父親若肯出面,再聯絡祁幫、平幫三五巨頭,此事就推動起來了。所以見老太爺時,特意強調京津復業之難,也是想為此做些鋪墊。哪料,剛鋪墊幾句,還未上正題,就給攆出來了。
老太爺叫他操心京津復業,又不願聽他多嗦,還責他愚不可及:分明也沒有十分指靠他。
「那是官府說的。劉掌柜不信,去問縣衙。」
「什麼主意?」
三爺毫不相讓,說:「我剛才說的,不是一己之見,實在是太谷商界乃至全縣鄉民的一致議論:公理會是要出口惡氣,撈些銀子,溜之大吉!」
「妙處在信外。何老爺這封信明裡是寫給我的,暗裡卻是寫給孫大掌柜看的。此信由西號發往老號,按字型大小規矩,老號須先拆閱,再轉來。所以,信中抬頭雖然是我,孫大掌柜卻在我之前先過目了。何老爺信中以局外閑人口氣道來,既不傷老號面子,又激其重看西號生意,豈不是妙筆!」
孔慶豐說:「東家想東家的辦法。」
文阿德又忍不住了,厲聲說:「本教事務,豈是你可非議!」
「曹培德去了?」
孔慶豐說:「我說的是真話,不日就動身。」
三爺還未開口,老太爺就問:「你是來說西安的事?」
三爺接過老太爺遞來的一紙信箋,細看起來:
但孔慶豐畢竟是商界成了精的人物,外面上沒露出多少痕迹。
吳大掌柜就先說:「徐老爺的苦衷,我們能不知道?查辦教案,這是朝廷聖命,太谷商界會儘力成全徐老爺的。」
「老號派可靠夥友送來吧?」
「這是太谷各界要求。」
三爺還是問:「為何?」
「聽說要給遇難的洋教士,再發一次喪。洋人照洋禮發喪,不正好叫鄉人看看如何文明?」
孔祥熙從十歲起,投身公理會免收學資的福音小學堂,在太谷孔氏中間,並沒有引起太大注意:那時他太卑微了。五年後,孔祥熙以福音小學堂第一名優等生畢業,公理會要保送他去直隸通州的潞河書院深造,這才引起孔氏眾族人的非議。潞河書院是美國公理會最早在華北辦的一所教會中學,為的是在華人中培養神職人員。可晚清時代,尊孔依然是國朝大制,即便在商風熾烈的太谷,孔姓也依然被視為天下第一高尚姓氏。孔聖人之後,竟要皈依洋教,賣身去司夷邦神職,這豈不是褻瀆孔門,背叛祖宗,大逆不道嗎?
三爺倒也沒有很吃驚,他推測孫大掌柜已與老太爺計議過此事。既如此,也就沒有什麼可指望了。孫大掌柜不想成全西號,老太爺已經知道,那還能再說什麼?
這天,字型大小的協理,也即俗稱二掌柜的,又在孔慶豐跟前提起孔祥熙。說不妨把這後生叫來,讓他給文阿德掏掏耳朵:公理會如此糟蹋商界,以後還想不想在太谷立足了?
「朝廷已寫了降書,一個小小縣令,叫他如何有威嚴?和約十二款,那還不是朝廷畫了押的降書!再說,岑撫台也是想急於了結教案,對洋教會一味忍讓,文阿德當然要得寸進尺。」
聽孔祥熙這樣一說,劉掌柜已有幾分得意。只是仍不動聲色地說:「我看也是。我今年五十多了,托祖上積德,父母不但健在,身子比我還硬朗。這是福氣,我就盼二老能長命百歲。只一樣,到那時我也老邁了,如何有力氣給二老送終?一想發喪期間,那磕不盡的頭,哭不盡的喪,真也發愁呢。」
三爺又問了些情形,還就數這件事有分量。有了這件事https://read.99csw.com壓底兒,三爺也就沒去見茶莊的林大掌柜。
聽三爺這樣說,老太爺竟哈哈笑了,放下手中拓片,坐了下來。
「面對老夫人在天之靈,我豈敢妄說?」
「那照大人行事風格,查辦每一樁教案,豈不是還得額外再賠一次款,再割一次地嗎?以此法查辦全國教案,豈不是要再多賠一個四億五千萬,再割走幾個行省?」
文阿德就西洋人那種模樣,高鼻凹眼,鬚髮捲曲,妖怪似的。只一樣,臉色紅潤得叫人羡慕。這位老毛子已經滿臉皺紋了,臉面紅潤得卻像少年。
三爺笑了笑,說:「我是不懂基督,但你是基督的使者,你的所作所為就在昭示什麼叫基督!拳亂以前,貴會來太谷傳教十七八年,得教徒僅百人而已。何以會如此冷清?就因太谷敬商不敬教。今結怨商界,以後貴會只怕連冷清亦不可得!山東、直隸為何教案頻仍,激起如此烈火似的拳亂?以前我不甚明了,今觀文阿德大人來太谷數日的所作所為,算是明白了!」
「擱我們這兒,哪成!辦白事,不見白,不哭喪,哪成!」
「文阿德不過一個洋和尚,知縣老爺何也如此懦弱?」
「可不呢,老夫人太心善。」
劉掌柜才接住說:「舍兒你是不知,我們大掌柜可是最重禮數的人!說即便是四少出面,也不能亂了主臣呀?財東為主,字型大小為臣,這是商家大禮。有東家出面,無論長幼,大掌柜還是不便主席。我看兩頭都為守禮,謙讓不下,就出了個主意:反正舍兒你也不是外人,這頭一次,就成全了四少,由他做東,我作陪;等過幾天,再選個好日子,由大掌柜和東家一道出面做東,宴請一次文阿德大人。所以,今天就這樣了。到時候請文阿德大人,舍兒你還得出力!」
這話傳到孔慶豐耳中,先還只是勾起淡去的厭惡。後來就傳說文阿德使出的幾手狠招,孔祥熙起了不少作用。這一下,孔慶豐除了怒不可遏,真替孔門臉紅了。在此情狀下,堂堂孔大掌柜怎麼可能出面去求一個叛祖侍敵的狗東西!
三爺就說:「那孫大掌柜你也出去躲躲吧,字型大小聲譽不能玷污。」
「親自送來?」
康笏南笑笑說:「想避暑,你去,我留下給洋鬼送葬。」
「有父親如此運籌,我們也無須太憂慮了。和局既定,朝廷迴鑾在即,京津兩號的復業,孫大掌柜已開始張羅了吧?」
三爺就問:「魏路易還記得吧?」
四爺說:「曹培德去了。」
文阿德還是冷冷地說:「兩萬賠款,是賠福音堂之損失。孟家花園,只是做死難先賢的墓地而已……」
「嗜睡?還有什麼癥狀?」
三爺吃了一驚,忙問:「老夫人入過公理會?我怎麼沒聽說?」
孫北溟也說:「在動亂中,我們商界兩頭都沒惹,倒是兩頭受搶劫,拳民過來搶劫了一水,洋人過來又搶劫了一水。到頭來不但沒有人賠我們,反倒叫我們賠別人!」
三爺也不好再問,不過心裏倒是放心了一些。
他就對四爺、老夏說:「六月初八,我替老太爺去應差。」但四爺還是堅持他去:「我擔著料理家政的名兒,我去也能交待得了,三哥就不用操心這事了。」
三爺說完,忙退了出來。他這才冷靜細想:自己又犯了魯莽、外露的毛病吧?也許四弟說得對,這年頭朝廷都不怕丟人,我們還能講究什麼!
吳大掌柜說:「決不能答應。官府答應了,恐怕也沒幾個人能從命。這是背叛祖宗,辱沒家門啊!在下寧可不做領東大掌柜,也不能去給洋鬼披麻戴孝!」
其實協理的意思,也並非要孔大掌柜低下頭去求孔祥熙,更不是叫他去認這個本家子孫,只不過給孔祥熙一點面子,不妨叫桌酒席請一次,以便正經陳說在太谷得罪商界,會有什麼後果。說不定,孔祥熙還正是因為你這個同姓大掌柜,看不起他,才偏使壞,糟蹋商界。這關乎西幫尊嚴,商界名聲,不能只顧跟這麼個不肖晚輩慪氣的。
「原來如此。」
「前幾天,文阿德也曾派了個姓孔的小教徒來康莊,給先老夫人致哀。就憑給我們康家的這點面子,哪能救了太谷商界?」
這是驛館正院正房,裏面鋪陳更極盡奢華:真是以上賓對待了。
「在祁太平,正因為我們商家不高看它,才難以廣傳其教。公理會來太谷快二十年了,入教的才有幾人?叫我看,文阿德這次揪住孟家不放,實在是有深意的。」
孟家花園也從此成為美國公理會的一塊飛地。孔祥熙因協助文阿德有功,太谷教案了結不久,即隨文阿德去美國歐伯林大學留學去了。六年後,孔祥熙學成歸來,就是在這處孟家花園開始創辦西洋式的銘賢學校。所謂銘賢者,並不是銘記孔孟聖賢,而是銘記埋葬在此處的美國公理會洋教士。
孫大掌柜哈哈一笑,坐了起來,說:「四爺,我要真從轎里滑下來,豈不弄假成真了?我們只是瞅了一個周圍沒人的機會,虛張聲勢鬧騰起來,然後一路叫嚷得令市間知道就是了。我連轎也沒有下,哪能傷著身子?」
頭一招還是洋人慣使的索要賠款,要太谷專門賠公理會二萬五千兩銀子。這筆賠款又在朝廷賠款和全省額外賠款之外!洋人算是嘗到賠款的甜頭了,從上到下,從軍界到教會,都是銀子當頭,層層加碼。
杜牧慌忙跑來,因猜不出為何叫她,所以有些緊張。
三爺這也才真明白了:何老爺是老太爺派往西安的,孫大掌柜自然不便等閑看待。既如此,那老號為何依舊沒有動作?三爺就說:
三爺說:「我的武藝很平常,僅夠防身吧。但當時我一看那位張天師握刀的樣式,就知道是個沒啥功夫的愣貨。正想明裡揮拳一晃,暗中飛起一腳,將其手中大刀踢飛,忽然轉念一想,覺得也不宜令人家太丟醜。本來就是一個愣貨,太惹惱了,跟你來個不要命的發潑,也麻煩。所以,當時我只是擺了一個迎戰的架勢,並沒有動他。他又舉刀要砍,我只是笑而不動。這一笑,真還把他嚇住了,高舉了刀,不敢砍下來。沒相持多久,這個張天師提刀退走了。」
文阿德沉下臉說:「你們受累,去尋你們官府訴說。本人只是來查辦教案,凡曾加害我教士者,必懲不貸。」
徐老爺說:「文阿德此項要求,本官還未答應。」
文阿德竟斷然這樣說,三爺很不悅。但還是忍住了,平靜地說:「大人,先老夫人是在今年春天才升天的。」
孔祥熙慌忙說:「還是三爺說吧,我也只是聽說,說不詳細。」
三爺就想到了何老爺:何不將此議先傳達給西安的何老爺,再由他上達老太爺?這樣繞一趟西安,說不定能有些結果。
「畢竟什麼!開票號豈能沒有京號?」
三爺慌忙說:「我去,我去!大熱天,哪能叫父親大人去?」
劉掌柜輕輕帶出藏著的用意。
「什麼義舉?」
三爺就打發了管家老夏,去縣衙告假。不料,縣衙竟不準允。說洋人習俗不同,無三年守喪之制。還說,這次來的總辦大人,就是十多年前最初來太谷傳教的文阿德。他對太谷大戶望族很熟悉的,康家不露面,哪能交待得了?
「請坐,請坐。我記得杜夫人年輕,美麗,體質也甚佳,何以就如此早逝?得了什麼急症?」
三爺聽了,覺得值得一試,便說:「為太谷商界,在下願負此命!」
三爺才說:「那次我進城,就是受老夫人託付,來張羅提防拳亂的事務。正在天成元跟孫大掌柜謀划呢,就聽說前頭柜上要殺人。趕緊跑出來,見直隸來的那個張天師,已經攔住魏路易,舉刀要砍。幸虧在下練過形意拳,急忙飛身一躍,跳到張天師跟前,把魏路易隔開了!」
「去年拳亂時,也沒聽說孟家子弟出來怎麼興風作浪呀?圍攻福音堂,有他家子弟在場嗎?」
三爺聽老夏這樣一說,還是很生氣:入鄉隨俗,這是常理。洋教士來太谷,豈能不顧我們的大禮?守喪之身,連朝廷都可以不伺候,准許辭官歸鄉,洋大人比朝廷還大?
「在下是代先老夫人杜氏,來向文阿德大人致謝的!」三爺行禮時,儘力顯得恭敬。
「生者祭奠死者。」
孔慶豐並沒有出面宴請文阿德,他只是約了天成元的孫北溟、曹家礪金德賬庄的吳大掌柜,一道去拜見了知縣老爺。
商界的一切努力,果然是白辛苦了一場。六月十七,縣衙發了布告,文阿德提出的那幾款,款款都白紙黑字爬在上頭了:賠款兩萬五,霸佔孟家花園,全縣重孝公葬。末了還有一款:省洋務局奉頭品頂戴、兵部尚書銜、山西巡撫岑大人諭令,凡有抗阻查辦教案者,嚴懲不貸。
「什麼意思?」
「墓地既在華土,豈可逃避風水!再者,一旦以我邦披麻戴孝之禮發喪,受風水報應就鐵定了。」
三爺留心到城裡做了打聽:果不其然,大字型大小的領東掌柜,凡沒走的,都在悄然做躲避的準備。他就趕緊先去了天盛川茶莊,吩咐林大掌柜出去躲一躲。林大掌柜說,他也正好要往湖北茶場去,那就早動身了。
孔祥熙哪還有防備,早來了興頭,有問必答。論及洋人習俗,更是眉飛色舞,侃侃而談。
「正是……」
孔大掌柜把東家幾位爺安撫回去后,自然得考慮如何御外。洋教倒是尋不到借口,來霸佔員家田產,但這次對太谷商家的羞辱,孔慶豐也是怒不可遏。給公理會賠幾個錢,倒也罷了。
「怎麼能說無關?但每一樁教案,都務必具體查辦!」
孫大掌柜說:「四爺之法倒叫人開了竅。也不必東家府上派人,更無須像誰不像誰,到時不拘誰吧,字型大小派個夥友去應差就是了。」
孫北溟說:「三爺就不用操心了。」
「孝袍一披,孝帽一戴,誰能看清誰?」
三爺便說:「到時託病回家住兩天,也成。字型大小不用再出人,我去頂杠。」
「知道,我知道。」
想到杜老夫人,三爺立刻就打發人去叫女傭杜牧。杜牧一直貼身伺候老夫人,老夫人生前如何與公理會交往,她應該知詳的。
三爺的確是用了心思讓孫北溟高興,於是兩人商定,到公葬那天,就由四爺帶一位字型大小夥友,去孟家花園應差。
「起根兒上就看不上眼,哪還願入他們的洋教!萊豪德婆姨為甚常來巴結,還不是想拉攏老夫人入教?老夫人從來就不搭她這茬兒。」
吳大掌柜說:「我叫了少東家一道走。」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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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大掌柜想必也與胡老爺有些交情。胡老爺今日陷入生死難料之危境,實在也不是咎由自取。拳亂當時,哪一樣能由得了他?撫台要滅洋,他敢不滅?朝廷向著義和拳,他更不敢彈壓拳民。結果,鬧出亂子,要他抵命。不怕各位見笑,今日查辦教案,只怕依舊是一樣也由不了本老爺。」
「還有幾位何老爺!家館的何老爺帶著老六去西安,你難道不知?」
三爺今天是有求而來,所以對孔祥熙也不便太冰冷,一邊走,一邊就隨便問了幾句:「你是哪村人?」
但他平素跟何老爺並無深交,只好給邱泰基寫了一封信,請邱泰基將他的用意轉達何老爺。信函口氣平常,毫無密謀意味,只是未交字型大小走信,而直接交給私信局送達。
孔慶豐說:「將洋鬼埋在太谷最出名的花園中,那不是成心羞辱全縣?首當其衝受辱的,便是徐大老爺!」
誰已把這事告給老太爺了?一想,就知道是老夏。老夏最忠心的,當然還是老太爺。
孫北溟跟著說:「公理會索要賠款,雖有過分,我們商家也會分擔大頭。」
「他們沒敢叫老夫人入教。」
不料沒幾天,天成元就傳來消息,說孫大掌柜外出途中,忽然從轎里滑落下來,現已卧床不起。
徐老爺忙說:「孟家花園與賠款無關。孟家子弟有把柄在洋教手裡……」
「到如此緊要關頭了,還顧忌什麼?說吧!」
「老夫人的一大義舉,大人未必知道吧?」
孔慶豐說:「孟家花園做陽宅既久,忽然改做冤鬼陰穴,就不怕亡魂永世不得超度?」
文阿德忙說:「杜夫人有此義舉,我們不會忘記的,主也不會忘記。」
「我也有此意。文阿德使出的這幾手狠招,分明都是朝著太谷商家來的。頭一招賠款,大頭還不是我們出?霸佔孟家花園不用說了,直接拿商家開刀。叫鄉紳名流披麻戴孝,更是重辱商家!太谷的鄉紳名流,除了我們,還有誰!人家既如此先叫板,我們只是不理會,怕文阿德更要惱怒。」
「眼下西安也似京都,何老爺張羅京中商事,當然是輕車熟路。就怕老號仍以閑人看他,不大理會他的高見。」
爭了爭,四爺依然堅持,三爺也就不爭了。
孫北溟說:「你們一走了之,把東家撂下受辱?」
「我們不是不願去……」
三爺立馬怒斥道:「你一個太穀子弟,不學算賬為商,卻來給洋人跑腿!你懂什麼叫算賬?」
「孝為何義?」
曹培德忙問:「他有什麼深意?」
「大人你誤會了,我豈是來尋你訴苦?在太谷,只有官吏們向我們商家訴苦,我們從不向官府訴苦!近日,縣衙又來向我們商界訴苦。你們公理會索要賠款,他們發愁啊!拳亂以前,你們公理會也是常來找我們商界訴苦、求助、借貸,我們何曾麻煩過你們?」
此後,孔祥熙當然是執意去了通州潞河書院。在那裡,因為他有中國這個高尚的姓氏,似乎也得到了校方的格外垂青:孔聖人之後皈依公理會,這是基督在中國的一個小小勝利吧。
「三爺,我有個主意,只是不便說出。」
「孫大掌柜親自送來了。」
三爺依然冷笑說:「太谷商界與貴會,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貴會趁此次危難,訛詐商界,我們也無暇多管你們的閑事!」
孔祥熙忽然插|進來說:「三爺,賬不能這樣算。」
人們盛傳,給文阿德跑腿的那個本地小子孔祥熙,在其中沒少出主意。
文阿德住在縣衙的驛館,禁衛森嚴,儼然上峰高官的排場。不過,三爺遞了帖子進去,立馬就見那個孔姓小子跑了出來。
孔慶豐也說:「聽說索要兩萬來兩銀子?也不是大數。」
「四弟,你這辦法成!」
劉掌柜還是從容地說:「重祭也該按西洋之禮吧?」
文阿德到太谷不久,居然派了一個人來,向杜老夫人的不幸病故,致以遲到的哀悼。十多年前,文阿德初來太谷開闢公理會新的傳教點,就結識了杜長萱及其女兒杜筠青。杜筠青年輕、高貴的音容笑貌猶在,人竟作古?
「文阿德大人,你來華多年,大概還沒聽說過中國民間的一句俗話:得理且饒人。我聽老夫人生前也說,皈依基督的洋教,最崇尚的是寬恕,饒恕,仁愛,是普愛天下每一個人。貴會如執意照大人風格查辦教案,恕我直言,那必定要自斷後路!在這場塌天大禍中,貴會因蒙難而如此報復,與基督教義真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太穀人重商敬商,大人這次又偏偏與商界過不去,竟敢拿富商孟家開刀!在太谷與商家過不去,那將意味著什麼,大人就沒想嗎?」
三爺本是來促請老太爺說動老號的孫大掌柜,現在怎麼倒彷彿同孫大掌柜站到了一頭,對京津兩號復業畏懼起來?
文阿德沒有再發作,仍冷冷地說:「辦案嚴厲,是本總辦的行事風格。太谷發生如此次慘案,我們不加嚴辦,日後也難在貴縣立足吧?」
第二招就對準了富商大戶,逼迫城裡孟家「獻出」孟家花園,給死難教士做墓地!城裡孟家也是太谷數得上的富商望族,發家甚早,其祖上建在東門外田後宮的孟家花園,那一直是太谷頭一份精緻秀美的私家園林。這花園不僅亭榭山石講究,佔地也甚廣。公理會居然要掠去做墓地,這不是要辱沒太谷以商立家的富戶嗎?文阿德敢提出此種蠻橫要求,惟一的借口就是在去年鬧拳亂時,孟家有子弟交結拳民,縱容作亂。去年那樣的拳亂,豈是孟家子弟所能左右!其實,洋教不過是想罷占這頭一份秀美園林罷了。
徐老爺又慌忙說:「各位這不是要本官的腦袋嗎?披麻戴孝一事,本老爺真還沒答應。我也是上有祖宗,下有子孫呀!還望多獻良策,共同應對洋人。在太谷沒有商界捧場,本官真也得掛冠而去了。」
與其求洋人,不如去求官府。
四爺說:「三哥,不敢義氣用事。到時,還是我去吧。你也該到外地巡視生意,眼不見為凈。」
孫北溟一聽康笏南這樣說,不敢再多勸:老太爺分明不主張躲避。於是說:「要躲,我也早走了。躲了和尚,躲不了廟,天成元反正得出人。」
與洋人議和期間,德法聯軍一直圍攻山西,所以議和案中當然要額外敲山西一杠。德法給山西撫台岑春煊的說辭是:山西教案太多,和局須另議,否則不罷兵。岑春煊怕晉省失守,不好向朝廷交待,也只好答應另議。
老夏忙勸說:「我看縣衙的老爺們也是不得已了,很怕大戶都託故不出,場面太冷清。戰禍才息,不敢得罪洋人。」
跟著就傳來消息:公理會已經雇了民夫,開始在孟家花園挖墓築墳,而且要挖三十多座!
「這我可得說你兩句了!虧你還頂著孔姓呢,竟忘了何為孝?孝為人倫大禮,豈只及生死!喪葬中戴孝有五服之別;披麻戴孝是子孫重孝。讓官府政要、各界名流、鄉民代表都披重孝,那豈不是要太谷闔縣給洋鬼當子孫!洋教士死得冤枉,給予厚葬,各界公祭,商家也無異議的。但叫各界去給洋鬼當子孫,這哪是重祭死者,分明是重辱各界!」
「康三爺搭救過魏路易?」
孔慶豐見又提孔祥熙,終於忍不住,勃然大怒了:「你又提這孫子做甚?他與我何干?」
「商家與洋教,也是神俗兩家,各有各的營生,常理就該敬而遠之的。就是對本土自家的神佛道,我們又如何巴結過?」
今任知縣徐永輔,倒是沒有怠慢這三位商界巨頭,但也只是一味訴苦。一提洋人教案,徐老爺就把話頭轉到他的前任胡德修身上,「胡老爺的前車之鑒在那裡放著呢,本老爺哪敢不留心?」
回到康莊,三爺靜心思想,深感要想不辱此命,只憑一腔怨氣不成,恐怕得使些手段才好。但身邊找不到一個足智多謀的人。邱掌柜遠在西安,須刮目相看的何老爺也在西安,京號戴老幫更遠走上海。只好再去見茶莊的林大掌柜?
商家名流中,像康家那樣搗了鬼的雖然不少,但受辱的羞恥豈可洗刷得了!
「四弟,露不了餡兒吧?」
文阿德就問:「你當時拿什麼武器?」
「公理會來太谷這一二十年,我們商界並沒有得罪過他們。」
「為何沒入成?」
三爺說:「慌忙跑出來,哪來武器?赤手空拳而已。」
「不過,也就曹家。其他大戶也跟我們似的,只派了個應差的人頭,正經當家的沒出來幾個。」
「那就更是你的罪責了!文阿德他一個洋人,不很懂我邦禮儀,可你是中華子孫,為何不提醒他?難道甘願陷文阿德于不仁不義,為太谷萬夫所指嗎?」
孔祥熙似乎仍無覺察,仍然興頭高漲地說:「這次不是再發喪,是要舉行公葬。六位公理會先賢,為神聖教職蒙難福音堂,直接兇手雖為拳匪,而拳匪作惡系官府治理不力所致。所以舉行全縣公葬,也是理所當然!公葬非同家葬,那是須異常隆重才上規格。此亦為西洋文明也!」
徐老爺急忙攔住,賠了笑臉說:「本老爺跟文阿德交涉,你們這些話都說到了,有過之,無不及。自始至終都一口咬定:經此事變,太谷已無幾家富戶,賠款只得緩議。賠少了,貴會不答應;賠多了,我們付不出,只得緩議。」
「康三爺,杜夫人也是給拳匪害死的!」
「何老爺?哪位何老爺?」
「舍兒,你不是說西洋喪事中並無披麻戴孝之禮嗎?」
民國年間孔祥熙發達后,忽然又要脫洋入儒,曾親往曲阜續寫「孔子世家譜」。但他並未念及孔孟聖學的一脈相承,想過要退還孟子之後的這處孟家花園。可見,孔孟之於孔祥熙,也常常只是一件飾物罷了。當然,這是閑話。
「不知康三爺來訪,有失遠迎!」
四爺說:「一人出面,哪能交待得了官府?我以東家出面,字型大小不拘誰再出個人,也就對付過去了。」
四爺也說:「我們也不便太難為官府。我就去應一趟差,你們都無須出面的。這年頭,連朝廷都忍讓洋人,我們也不能很講究老禮了。」
三爺冷笑了一聲,反問:「公理會如此辦事,以後還想在太谷傳教?」
孫北溟說:「吳大掌柜原先倒說過,要跟少東家一搭走。可近來聽說,曹培德還常進城來走動。」
劉掌柜沒料到這後生會提出公葬一說,但還是照舊平靜地說:「不拘公葬家葬,顯出西洋文明就好。公葬更無須披麻戴孝吧?」
四爺也只說了天氣熱,至於場面如何,縣衙的官老爺們巴結得過分不過分,陪著的士紳read.99csw.com名流冷場沒有,都沒有提起。
還沒等三爺出去打聽,老太爺就傳喚他了。進了老院,老太爺劈頭就說:「你們都不願去,那六月初八我去。」
吳大掌柜就說:「那我步你後塵,到山東走走。」
「祖上是做官,還是為商?」
「早先也記不清了,自我伺候老夫人以來,上門巴結的,也就這位萊豪德婆姨。老夫人不愛搭理,她為甚還常來巴結?因為老夫人開通,心善,有求必應。去年拳亂初起時,萊豪德婆姨慌慌張張跑來,向老夫人求助。老夫人說:我也不會武功,哪能擋得住練拳的?洋婆姨說:康家在太谷名聲大,出面一張羅,誰不怕?老夫人說:既如此,那我暫入你們的洋教,給你們當幾天幌子使。」
「當然,穿身黑禮服就算盡孝了。」
孔慶豐這麼與孔祥熙過不去,實在也不是自眼前始。
杜牧說:「後來沒入成。」
孔祥熙忙說:「是有這樣的事。三爺勇退張天師,誰都知道。」
就在康三爺失去控制,激揚舌戰文阿德的時候,太谷第一大票號誌誠信的孔慶豐大掌柜,也正在為此事謀划對策。因為志誠信的財東員家,聽說要沒收孟家花園,也慌了,生怕殃及自家田產。
三爺立刻瞪了孔祥熙一眼:「你也不是洋人,能輪著你說話?」
「那位張天師,我領教過。那次提刀追進我們天成元,要殺公理會的魏路易,叫我給攔下了。這個張天師,看著氣勢嚇人,其實也不是什麼拳首,一個瘋癲貨而已。交結這麼一位瘋天師,有多大罪惡,就得賠一座花園?照這麼種賠法,全太谷都『獻』出來也不夠賠的!」
「正是按西洋之禮,才要求官府政要、各界名流、民眾代表都來祭奠送葬。」
三爺就說了老四想出來的辦法。
「願聽教誨。」
一見面,老毛子一副驚喜的樣子,不知是真是假。不過,他的漢話能叫人聽懂,三爺才放心了一些:他很怕由那個孔姓小子作通譯,居間使壞。
三爺就露出一臉怒色,說:「偌大一個花園,也不是什麼物件,你不給他,他能搶去?」
聽到這消息,太谷各界對文阿德更是恨得牙根都癢了!
「孟家當然不想獻出,可官府不給做主,他家哪能扛得住?」
「這樣欺負孟家,也是給我們商家顏色看吧?」
杜筠青去世后,杜牧雖然還留在老院,但也只是做些粗活,到不了老太爺跟前了。所以,聽說是三爺叫,老亭也就放她出來。
「朝廷迴鑾未定,也不好張羅吧?」
三爺實話對她說了,只是想問問老夫人跟洋教士交往的情形,但決不是追究什麼,倒是想借重老夫人的舊情,去與公理會交涉些事務。
孔慶豐忍不住說:「有什麼把柄?殺過洋教士,還是殺過教徒?無非藉機訛詐吧!」
太谷發生了福音堂教案,當時的知縣胡德修自然被罷官查辦。上頭軍機處的意思,起初就是殺無赦。因為像這種低等小官,殺了既不可惜,又能嚴懲兇手。但實在說,胡德修在拳亂初時,還是出面保護過公理會。不是省上毓賢的威逼和插手,慘案也許還能避免。他被查辦后,華北公理會曾出面為其求過情。可直到現在,也只是緩議,吊在生死未卜間。
文阿德沉著臉,只冷冷說了一句:「你豈配說偉大的基督!」
三爺換了一副笑臉,說:「我也沒想到,文阿德大人竟會如此忘恩負義!我康某若仇洋仇教,何不坐觀張天師怒斬魏路易?我冒死搭救你們的教士,就為大人賞我一頂仇洋驅教的帽子?」
這是孔慶豐第一次知道孔祥熙,第一次就厭惡之極。
四爺說:「我有個主意,不知可行不行?」
三爺說:「如此重辱,怎麼可能眼不見為凈!四弟你去給洋鬼戴孝,就不是辱沒康門了?」
此番陪六爺來西安,本是閑差,不關字型大小商事。只是遊歷之餘,冷眼漫看此間市面,竟見處處有商機!愚出號多年,理商之手眼怕早廢了,故又疑心所見不過夢幻爾。信手寫出,請老仁台一辨虛實。若所見不假,想必西號及老號早已斬獲,就算愚多嘴了。若真是愚之幻覺,只聊博老仁台一笑。
吳大掌柜說:「聽說發喪的時候,徐大老爺也得披麻戴孝?大老爺是朝廷命官,豈能給洋鬼戴子孫重孝?」

4

一聽是志誠信的孔大掌柜召見,孔祥熙趕緊跑來了。可還沒等問幾句話呢,這位正做西洋夢的少年,竟興頭昂然,眉飛色舞,給孔大掌柜講解起中國人供偶像、拜祖宗、女纏足、男嗜毒的害處來。孔慶豐連訓斥的話都沒說一句,就將孔祥熙當生瓜蛋攆了出去。一個十五六歲的後生,誰敢這樣對他孔大掌柜說話?僅僅是那種講解的口氣,孔慶豐就惱了。

6

孔慶豐當然看出了縣老爺的表演色彩,只是不動聲色地說:「我們再窮,也不敢在徐老爺跟前哭窮。經這次禍亂,太谷商界所受損失決不比公理會少,生意上的大虧累不說,志誠信駐外夥友也有遇難者。」
這不是逼人去做義和拳嗎?
老仁台大人尊鑒:
文阿德忙壓住三爺說:「本總辦只是公理會神職人員,僅限查辦本會教案,與賠款割地何干?」
第三招,更損了:提出要給遇害的洋教士和本地教民,重新舉行隆重的葬禮;屆時,上到知縣老爺,下到各村派出的鄉民,中間自然也少不了富商名流,都得披麻戴孝去送葬。這更是要全縣受辱,重辱商界!洋人葬禮中,難道也有披麻戴孝的習俗?
「太谷商界巨頭多呢,我有何功德威望,來擔當如此重任?老兄別取笑我了。」
三爺大笑一聲,反問道:「基督令你靠什麼傳教?寬恕,仁慈,普愛眾生,還是恃強凌弱,趁火打劫,貪得無厭?」
三爺也就不再多打聽,只問:「曹家誰去了?」
「做什麼現成樣兒?」
三爺又一笑,說:「一鎚子買賣還不懂?就是交易雙方,為了爭一次生意的蠅頭小利,不惜結下深仇大恨,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2

剛辦了這件事,忽然就接到縣衙的傳令:美國公理會辦理「教案」的總辦大人,將於六月初八光臨太谷,特榮請貴府康老賢達,屆時隨知縣老爺出城恭迎。
孔祥熙支吾說:「我人微言輕,查辦教案大事,哪容我多嘴……」
孫北溟說:「三爺能這樣說,老夫更感慚愧了。字型大小的事,三爺就不用多操心了,我們想辦法吧。」
接到縣衙傳令,三爺和四爺商量后,決定不告知老太爺。老太爺年紀大了,又喪婦不久,容易借故推託。四爺的意思,就由他代老太爺去應差,康家無人出面,怕也交待不了官府。但三爺主張誰也不出面,因為有現成的理由:老太爺年邁了,貴體欠佳,出不去;我們子一輩正有母喪在身,本來就忌出行。身披重孝去迎接洋人,豈不是大不恭!
「舍兒,你是太穀子孫,該知道太谷各界哪有比商界大的?志誠信也不是商界的小字型大小,我們竟不知誰人有此要求?」
孔祥熙說:「那時已一天比一天危急,福音堂中忙亂異常,怕是顧不上了。」
「還有洋教欲霸佔孟家花園一事,你為何也不勸阻?先不說當不當霸佔,即以墓地論,首要得講風水吧?搶別人陽宅做陰穴,豈不是又陷死者于不仁不義?諸位冤魂在九泉之下也將永不得安寧!這是厚葬,還是惡葬?」
文阿德冷冷地說:「你既不仇洋,為何非議本總辦?」
他就是提出公議之事,老太爺也會一笑置之。
「趁此次朝廷都服了軟,先給太谷商家一個下馬威,以利他們以後傳教。在太谷敢如此欺負孟家,以後誰還敢再低看他們?」
吳大掌柜說:「洋教分明是要羞辱太谷商家!太谷拳亂髮端,在城北水秀村。要懲罰,該先在水秀徵用田畝做洋鬼墓地。水秀之後,生亂的地界還多呢,哪能輪到孟家花園?」
文阿德說:「感謝康三爺仗義相救!太谷商界若都似康三爺,我會諸牧師也不致全體蒙難了。」
三爺說:「那再找個像二掌柜的下人去頂替?」
「大掌柜,外辱當頭,還是以西幫尊嚴為重吧。孔祥熙一個毛小子,何必跟他太計較了?」
「三爺說得有道理!既如此,我們商界何不先給足他面子,或許還能救救孟家吧?」
「不用多說,我就告你一聲,六月初八,我去。」
「你這句話,才算問得不糊塗。京津兩號復業,才是你該多操心的!西安那頭,你不用操心。」
到庚子年,孔祥熙在潞河書院也將近五年了。京津拳變一起,書院不得不遣散避亂,孔祥熙也只好躲回太谷。哪想到,沒幾天太谷的拳亂也起來了。他被圍福音堂,幾乎丟了小命。
但他對老號的孫大掌柜也無可奈何的。想來想去,只能去探探老太爺的口氣:能說動孫大掌柜的,只有老太爺。
「你這是不叫我走?」
不過這次來訪,康笏南並沒有見他。三爺見他時,也甚冷淡。本來不過是給洋教士跑腿,居然還想將杜老夫人與洋教扯到一起,三爺哪會給他好臉看?那時的孔祥熙,畢竟只是一個無名的本地小子,不是仗了洋教,三爺大概不會見他。
三爺便緊接了說:「我們老太爺捐有朝廷四品官職,按規矩,老夫人是不能入外國洋教的。可為救你們,毅然出此義舉,捨身護教,真是心太善了!」
三爺知道這位老毛子難以說動,早不想多費口舌,但一口怒氣咽不下去,竟慷慨直言,說了這許多。悶氣既出,也想收場了,就放緩了口氣說:
孫北溟說:「那就由著這洋大人欺負商家?」
「知道是知道,只是……」
「老夫人重病時,我正在上海、杭州一帶,病情不大明了。聽說是一種怪症,只是嗜睡。」
三爺雖覺出其中一些巧妙,但以何老爺目前地位,孫大掌柜又會重視到哪?所以也未怎麼驚嘆。
「何老爺的手段?」
「你們天下孔門是一家,都認孔聖人。」
遇了庚子、辛丑這樣的亂局,員家就沒了主心骨,一切都得仰仗字型大小的領東大掌柜。這真是兄弟鬩於牆,又怯於御外,內外都不濟。
這更了不得了。程家莊的孔氏只好來求孔慶豐。孔慶豐是太谷孔姓中最顯赫的人物,借其威勢,或許能壓住孔祥熙父子。當時孔慶豐並不想管這種閑事,他哪想認這許多窮本家?但經不住這幫人的磨纏,就答應叫來https://read•99csw•com說後生兩句。
孔慶豐說:「一二日之內,我即起身赴西安去了。為伺候朝廷迴鑾,我得坐鎮西安庄口。」
「你還是太輕看了何老爺!他既下手張羅,豈能眼睛只盯了西安?這裡有他一封信,你看看吧。」
徐老爺先撂出這麼一番大實話,明顯是想堵三位大掌柜的嘴。這三位老到之極,當然都看出來了。
被文阿德派到康家來致哀的,不是別人,正是去年從被圍困的福音堂逃脫出去的孔祥熙。他逃出來后,輾轉到天津,投奔了主持華北公理會的文阿德。這次隨文阿德榮返太谷,自然是別一番氣象了。
孫北溟說:「三爺正當年呢,不能去受這種羞辱。我老邁了,老臉也厚了,三爺不用多操心。」
「除了這個萊豪德夫人,還跟誰有交往?」
文阿德厲聲說:「我們嚴辦教案,正是為了日後的事業。真沒想到,康三爺竟也有仇洋驅教之念!」
「為何不敢?」
孫北溟說:「那老太爺跟我一搭出去尋個涼快地界,避幾天暑?」
三爺說:「魏路易哪敢走?他早由柜上的夥友領進後院,躲藏起來了。直到事後,他都不敢獨自回去,還是我們派了武師,送他回到福音堂。」
「沒那意思,只是我這張老臉也不金貴了。」
三爺說:「我出面,既是財東,又可代替字型大小,一身二任。」
文阿德有些被激惱了,大聲說:「放肆!誰說我們有如此打算?」
三爺說:「殺害貴會教士的拳民,官府早緝拿法辦,抵命的人數,幾倍于遇難教士。省洋務局也將六位教士隆重安葬。因這樁教案,太谷商界已被省衙重課了十多萬賠款。不久,朝廷的四億五千萬分攤下來,我們不知還要被重課多少!太谷因出了此樁教案,還將被禁考五年!可這一切處罰賠償,對你們似乎都不算數?查辦才幾天,就又索要賠款,更有甚者,還要霸佔孟家花園!這不是額外賠款割地是什麼?」
「辦完教案,攜了賠款,一走了之,從此再不來太谷:貴會是這樣打算吧?」
孫北溟笑了,低聲說:「老太爺不許我走。」
文阿德就問:「魏路易呢,是不是已經走了?拳匪會不會再去追他?」
三爺又指了指孔祥熙,說:「叫他說。」
文阿德追問:「那為何未入教?」
徐老爺竟說:「我看也是!只怕文阿德早已盯上了孟家花園。交涉中,別的都能殺價,惟有這孟家花園殺不動。各位大掌柜足智多謀,有何應對良策?」
「那就拱手獻出?」
文阿德說:「怎麼不記得!他是一位偉大的牧師,竟也遇難,拳匪真是罪惡滔天!」
「我去。」
吳大掌柜也說:「就是!在我華土,墳地最須講究。霸人陽宅做墳地,對洋鬼的子孫後代更不吉利!」
此布告發布前後,孔慶豐、吳大掌柜以及另幾家大字型大小的領東掌柜,也果然悄然離開了太谷。
劉掌柜耐心聽完孔祥熙的解說,才又不經意地問:「那西洋人辦白事,並不披麻戴孝?」
「文阿德大人聽說康三爺來訪,很高興。三爺快請吧!」
倘若杜老夫人在世,那該有多大迴旋天地!
三爺本來決定了,為了保全自家字型大小的名聲,到時就出面披麻戴孝一回。這已經忍讓了一萬步,竟然還不行?還要給汾陽的洋鬼當一回哭喪的子孫?
竟然要拿孟家開刀,還要太谷商界有頭臉的人物,披麻戴孝給洋鬼送葬!西幫立世數百年,還未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志誠信是太谷排行在前的大字型大小,這場羞辱也得首當其衝了。
劉掌柜正色說:「舍兒,我們不把你當外人,才怕你背了惡名,累及孔門。文阿德一個洋人,辦完教案,遠走高飛了。你亦能飛走?令尊呢,祖宗呢,也能飛走?孟家花園,洋人能霸佔,亦不能攜帶了飛走吧?」
於是,劉掌柜輕輕提起葬禮:「舍兒,那西洋人辦白事,也與我們很不同吧?」
三爺聽后也笑了,說:「還是大掌柜足智多謀!見大掌柜不肯外出躲避,四爺都著急了,已經為你謀了一個冒名頂替的辦法。哪想大掌柜倒先演了苦肉計!」
「大人既問,我就明說了吧。在下今天來,一是代先老夫人向你們道謝,二來代太谷商界順便問問:貴公理會了結教案后,要從此永別太谷了吧?」
「太谷商界再沒本事,也不能去求這孫子!你們求這孫子疏通洋人,也不能由我出面!他滿世界跟人說,志誠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爺,我這一出面,不等於認了他?我這孔門跟他那股孔門,八竿子打不著。他投洋不投洋,我也不能認他!」
孫北溟就說:「無非多加些賠款,令其另置墓地。」
「洋人有洋人習俗……」
四爺說:「朝廷都受了重辱,我們豈能逃脫?祖訓不與官家爭鋒,此時也不能忘的。」
三爺問:「不拘誰都行?」
省上的撫台、藩台,還有洋務局,按說也應該去奔走疏通,求上頭官府出面擋一擋。但三爺和曹培德商量半天,還是作罷了:求也是白求。
三爺再到天成元勸孫大掌柜時,孫北溟只是笑笑說:「三爺放心,到時我自有辦法,反正躲過披麻戴孝就是了。」
三爺說:「此法雖為四爺謀出,還是大掌柜才看出妙處!」
孔祥熙那頭,也果然如劉掌柜所料,志誠信的帖子送過去,很爽快就答應下來。
「老夫人以前提過入教沒有?」
「他還不糊塗。一看此信便明白,何老爺去西安並不是閑差。」
…………
「這次你們辦教案,何不做個現成樣兒給鄉人看?」
「他孫子投身洋教,早背叛了孔門!」
然而沒過幾天,就傳出文阿德查辦教案使出的幾手狠招,似乎招招都是朝著商界來的。
三爺說:「唉,既如此,那還是由我去頂杠吧。」
席間,劉掌柜一面殷勤勸酒,一面只是扯些閑話,在洋人書院讀什麼書,吃什麼茶飯,睡火炕不睡,在潞河想不想家,快二十歲的後生,也該說媳婦了,有提親的沒有,如此之類。跟著,問起西洋人娶親如何娶,過生日如何過。
「志誠信的孔大掌柜,是你本家爺?孔大掌柜赫赫有名!」
文阿德怒喝了一聲:「放肆!」
「你問他知道不知道?」三爺指了指孔祥熙。
文阿德聽出了口氣不對,但還是沉著臉,反問:「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孔慶豐祖居太谷城裡,孔祥熙則祖居太谷西鄉的程家莊,本來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支孔門之後。城裡孔家,老輩雖也算不上太谷的望族,家勢可比程家莊孔門興旺得多。到孔慶豐做了志誠信的領東大掌柜,其家族已躋身太谷大戶之列,孔祥熙父子卻仍掙扎在鄉野寒門。孔父習儒落魄,靠鄉間教職營生,又染了鴉片毒癮,家境可謂一貧如洗。所以,兩孔家隔了貧富鴻溝,分屬兩個世界,即便同宗同姓,實在也沒有來往。
自兵禍有驚無險地退去,和局日漸明朗,老太爺似乎也復元如初了。三爺進老院來求見時,他正在把玩古碑拓片。
「文阿德大人可沒這樣的意思。」
三爺笑了,說:「我們商界只會以商眼看事。大人來太谷辦教案,所使出的三大招,在我們商家看來,那分明是做一鎚子買賣。」
這期間,他也就沒斷了到城裡的字型大小轉轉。到天成元老號,不免留心翻翻西安的信報。這一向西號總是陳說,和局議定,朝廷預備返回京都,官府要辦迴鑾大差,我們正有好生意可做。既有好生意,為何只報不做?三爺一細想,才明白了,一定是西號屢報,老號遲遲不允。
徐老爺忙說:「我們共謀良策,共謀良策!」
「疏通文阿德的重任,我看非三爺莫屬。」
三爺說:「還是大掌柜這辦法省事。」
三爺就問:「大掌柜有什麼好辦法?」
「就是戴重孝呀。」
「誰認他是太穀人?他是美國人,不是太穀人!」

1

三爺真沒想到,自己還盡揀好聽的說呢,這位老毛子竟然就拉下臉來了!其實,文阿德漸露出的一種欽差大臣似的傲慢,三爺已經忍耐了半天。現在終於忍不住了,便直言說:
「我可未低看何老爺,只是怕孫大掌柜不理何老爺的一番美意。」
「我們不會將偷梁換柱的故事,偷偷散布到外埠碼頭嗎?」
孔慶豐在志誠信,雖也至高無上,他還是善聽屬下進言的。可這一次,二掌柜費盡口舌了,大掌柜依然是毫不鬆動。
這孫子既然連祖宗都不要,你們還要他做甚!
徐老爺說:「各位說的這幾手應對之策,本老爺也都試過了,不頂事!增加賠款,陰陽風水,都使過,不頂事。文阿德咬定,賠款與孟家花園無關。人家洋教也不信咱們的陰陽風水。」
員家少爺一輩,也是些平庸子弟,志誠信的掌柜們很容易搬動。
但好說歹說,孔慶豐還是不見孔祥熙。二掌柜只好提出,那就由他代大掌柜出面請一次。孔慶豐勉強同意,但不許太抬舉那孫子!
孔祥熙說:「康三爺練的形意拳,那是真武功,跟拳匪的義和拳不一樣。太穀人多愛練形意拳,防身,護院,押鏢,都管用。」
三位大掌柜早看出來了,這位大老爺應對他們的只是滿口軟言虛語,什麼都應承,什麼也不做主。或許他真是一樣也做不了主。所以,也沒再多費心思,略作陳說后,就告退了。

5

三爺真沒有想到,老四竟也會謀出這樣的辦法!洋教欺負人如此決絕,真叫好人也學壞,把啞巴都逼得說話了!
見到康笏南,他提了孔慶豐幾位大掌柜外出避辱的事。康笏南便說:「大掌柜你也該出去躲躲吧?」
三爺一聽,急忙說:「大人千萬不能這樣說,太谷商界與洋商交往很久了,一向兩相友善的。所以,貴公理會來太谷以來,我們商界也是很友善的。不僅我們康家,誰家不是有求必應?去年太谷拳亂,實在是由外地拳匪煽動,上頭官府縱容所致。商界雖也儘力張羅,哪能左右得了大勢?在動亂中,我們受累也是前所未有!」
曹培德說:「文阿德那頭說了,不獻花園,就緝拿孟家子弟。你也知道吧,當家的孟儒珍那是個格外溺愛子孫的人,他一聽這話就怕了。」
送走孫大掌柜,三爺就想一件事:曹培德不走,卻將吳大掌柜放走,用意為何?是不是真如自己所想:此次大辱既無法逃避,那就先保全字型大小,東家出面頂屎盆子?
這不是明擺著嗎,太谷各界還得給汾陽的洋鬼們披麻戴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