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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地月地雪地

雨地月地雪地

「你正在練的繞壇功法,就是法師當年渡我之法。當年,我也似你,最難割斷的就是與五兒的母子情了。可法師無一語阻攔,只是說重返康家,先須有腳有腿,你的腿腳殘廢已久,何以能至?等我練到九九八十一數,有腿有腳了,卻已經將一切悟透,再不想重入俗世孽海。」
她痴獃了,傻了。
「去過,是和雨地一起去的。」
老婦是小腳,又跛了一隻,但走路很有力。杜筠青望著離去的老婦,沒有立刻回去接著吃飯。她也沒記住,池中正敗謝的花木叫牡丹。
第一個月走下來,每課加到了八圈。正反各八,為一十六;早晚各十六,每日為三十六圈,近一千三百步。孟氏練下來,倒也未覺怎麼艱難。只是,總繞了一個花壇走,就跟毛驢拉磨似的,在局促地界,走不到盡頭,乏味之極。自然花壇中間的牡丹,也早看不出名貴,一叢矮木而已。
孟氏設法探問過多次,可惜,雨地對此一直不多言一字。
凌晨不行,就黃昏?想來想去,終於也悟通了:就無所謂凌晨黃昏吧,反正在山門未閉之時,就離開尼庵,往北走動。在天光未暗前,不進康莊就是了。只在陌生地界走動,不會有人將你當鬼看。等到天色朦朧時,不拘是黃昏,還是凌晨,能矇混進康宅就成。
所以,孟氏決然中斷了練功。而此時的她,也覺得自家重新生出了腿腳,就是有千山萬水擱在前面,也不懼怕了。
這話叫杜筠青聽得陰森,驚悸,不寒而慄!
孟氏無論如何是忍耐不下了,只想立馬向世人揭穿康笏南的這個假局。現在,她能與之訴說的第一人,就是庵主雨地。因為直到此時,她還不知雨地就是五爺的生母朱氏。
原來,那簡直是難於上青天的事!她們都掙康家的錢,不便逾規的。更可怕的,是孟氏自己已身無分文來收買別人了。她現在才更明白,自己除了這條性命,什麼都沒有了,以前的月例和私房,首飾細軟,一切值錢不值錢的東西,全留在了陽間。她已無身外之物,拿什麼來收買別人?
這一鬧鬼,會嚇著那個杜家魔女嗎?洋夷不敬鬼神,那魔女也會如此大胆嗎?
孟氏真想衝過去。為這一刻,她努力了一年多,一天都沒放棄。現在到底等來了,與她的六兒只相隔百步之遙了。
月光照耀下的鄉間大道,此刻空無一人。望了望康莊,已落在一片朦朧和死寂中,只有高處可見幾點燈火在遊動。那是康宅守夜家丁在屋頂巡遊吧。她的鬼魂在村口出現,康家一定知道了。他們會不會告訴六爺?能不能嚇著他?奶媽一定會聽說這件事,她應該護著六爺,別叫他受驚。
「原來是這樣……你我不能生利,說廢就廢了……」
就這樣,孟氏昂揚地臨近了康莊。眼看要進村了,迎面走來兩個扛著空扁擔的農夫,一個年輕,一個年紀大些。康莊的農夫,大多是康家的佃戶。所以,還未碰面,孟氏就低下了頭:
「我看不過是為圖虛名吧!我剛回太谷,未進康家前,滿耳聽見的都是康笏南的美德!」
但庵主雨地勸她不要去,冷冷地勸她不要去。
「你真是妄為康家老夫人十多年!康家不許納妾,說那是祖制,不能違。大戶人家納妾本來是平常事,他們為什麼要死守了這一祖制不棄?只為敬畏祖上?」
她如何能說通女傭,為她夜半開門?說要去野外念佛?恐怕說不動的:她依然無有本錢來收買女傭。
他們也時時提心弔膽呢。
「明擺著有數的,不會太久。」
孟氏又無言以對。

2

「你怎麼知道得如此清楚?」
既然去做一件重於性命的事,那一切都不在話下了。
「牡丹。旁的花,哪能開這麼大?」
「自盡了?」
不過,她畢竟凡心未泯,儘管不大理會影壁那邊,還是依稀能覺察到差役走後,兩女傭不趕緊搬運糧菜,卻一直站在山門口繼續那神秘的議論。孟氏就不免留意細聽了聽。這一聽,可不得了,孟氏幾乎把持不住自己,要大叫幾聲,癱坐在地……
四十多歲了,顏面光潔如處|子,神情更是平靜如水。
這是佛意?
原來竟要練這樣長久?
「我有今天,也是報應嗎?」
管她呢,不去多想了。
作為一個女人,孟氏最能體察出康笏南對杜筠青的激賞,內里包含了什麼意思,但她並沒有生出多少妒意。進康家雖已多年,孟氏一直不以做商家貴婦為榮。這也不儘是孤高自潔,康笏南在老院之內才肯現出的本相,實在令她難生敬意。何況,大戶人家納妾討小,三房五室的,本也很平常。
那法名呢,總該有庵主賜給吧?
「閉目收氣,就無疾而終了?」
是雨地特意留了門嗎,還是有女傭一直暗中盯著她的行蹤?
「我也不求得道成仙,只求腿腳如村婦鄉姑似的,能隨處走動就得了。」
「那還有一更簡約的練功法,常人動作,于武功拳術不相關。」
「我們已是鬼身了,還有血嗎?」
那老東西是不是得知她已下山了?尼庵的女傭若暗中跟了來,也該跑進康家報訊去了。
「我才不信!你悟透了什麼?」
只是不要嚇著六兒就好。
孟氏冷冷說:「我可丟不下我的六兒!我也不想得道成仙。」
「我剃度為禿尼,六兒更認不得我了。」
「京城就京城吧,能是什麼?不說了。你的茶飯還吃不吃?才吃幾口,就跑這兒來發愣。」
總之,孟氏是一邊練功,一邊就在謀划重返康莊。功法練到頭時,一切也早預備齊了。雨地勸阻,她也只是平靜地聽聽而已。
不過,這地界倒很安靜,也很乾凈,時時都飄散了一種香火的芬芳,彷彿是仙境氣息。所以,她也不免懵懵懂懂地想:這裏就是死後要來的地界吧?
「我初到尼庵時,也是你這樣。」
雨地嘆了一口氣,說:「既然因緣未盡,也只能由你了。」
當年,月地到尼姑庵后,也就痴獃了十天半月光景吧,以後漸漸不傻了,先知道了悲痛。杜氏已經傻了一個多月了,居然還緩不過來,月地就懷疑他們下藥下得太猛了。臘月發病,正月病重,二月升天,三月發喪,實在是太急促了。月地自己從發病至發喪,拖延了近半年。
雨地一驚,問:「你還想重返俗世?」
可那時她已經聽不明白別人說話了,耳沒聾,但一點也解不開老亭的話。
這裏也不大,沒有許多院落,只是庭院里都有樹木。綠陰庇護下的那一份幽靜,的確很生疏。在前院中央,是一方精緻的花池,池中有幾株主幹蒼老、枝葉茂盛、花朵碩大的花木。可惜花正敗謝,落英滿池。供在這樣顯赫的位置,一定是什麼名貴的花卉吧。
「你去過?」
這位老婦,正是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孟氏,也就是被三爺跟前的汝梅,去年在鳳山撞見的那位長著美人痣的老尼。她自取了一個法號,叫月地。
幸虧練了這五六個月的功,才終於挺住,未大失態。
「這種痣是不能動的,醫家郎中都不敢動。」
「這功怎麼練?」
既然沒有死,既然還留著性命,那就得先叫六兒知道,就得先見見六兒!不能見六兒,留這性命何用?
反正是橫下一條心,不見著六兒,就不再回這尼庵!在外間遊盪,討吃,也不怕。天也熱了,在外間過夜,凍不著的。
杜家父女大出風頭是在那年的秋冬,到了臘月年關時候,已經平淡下去了。第二年整整一年,幾乎無人再提起杜家父女。孟氏記得,這年她曾向三爺打聽過:杜長萱是不是已經返京了?三爺說:沒走,還在太谷。三爺似乎不想就此多說什麼,她也就沒再多問。
但她一定要去見六兒。她一定要在這陰陽兩界之間,打通一條路。
「一切在你。我及早將心中所藏所悟,悉數傾倒了出來,其實也是為我。我怕像雨地似的,心中藏了太多太重的東西,密存不泄,終於將自己壓死了。」
孟氏用兩天攢夠了乾糧,就毅然走出了尼庵的山門。她沒有向雨地告別,也沒有留意是否有女傭盯著。此時秋陽剛剛升高,將山谷照得金黃一片。山中被霜染紅的林木,點綴在金黃中,別是一番景緻。稍有一些涼意,卻沒有風。
杜筠青感到自己心已死,下了決心真要出家。她見月地還蓄著發,就問:「女人出家亦可蓄髮?」
杜氏的到來,比她預料得還要早。她原想總要拖延到五月,沒想剛進三月就來了。杜氏也不像想象的那樣憔悴蒼老,這婦人似乎未經歷大悲痛。以前,總是想在近處面對了杜氏,仔細端詳一回。現在,終於如願了,卻已經沒有了那一份興緻。當時的杜氏也痴痴獃呆的,真像靈魂遠去了,喪失了喜怒。她與杜氏是冤家對頭吧,終於末路相逢了,卻像誰也不認得誰,平靜如死水。
「牡丹?牡丹才開這麼大的花?」
孟氏現在果然有種身輕步健的感覺,走路不再是件難事。這還應該感謝雨地。雨地練功既已練到功德圓滿,為何卻不想走出尼庵?既想出世,為何還要苦練腿腳功力?
孟氏還有一種擔憂:去掉這顆痣,就怕六兒也不認她了!
這一夜,孟氏真是徹夜未眠。以前一切都不需要自己去親手張羅,有事,吩咐一聲就得了,自有人伺候。現在,不但得自己張羅,還失去了任何本錢和名分。這裏的女傭,沒人在將她當老夫人看待。真是陰陽兩重天了。
「不說老夫人的虛榮,只是活生生一個人,忽然read.99csw.com給孤身囚於此,你怎麼能容忍?」
越這樣想,周圍倒越是空曠寂靜,尋不出一點動靜來。
可惜天道對孟氏還是太不公,她如此可憐的一條探子之路,卻未能長久走下去。
回到尼庵過了許久,孟氏也沒有再下山。
雨地又冷冷一笑,不再勸她。
哪那麼巧呀,頭一天就見著?
「她是真死,做老夫人也最短,只六七年吧。康笏南對她思念也最甚。他當年選中我,似將我當做那女人的替身。我哪是?紅塵中事,太可笑。」
當年孟氏清醒過來,最先想起的就是六爺!六爺是她的命,那時六兒才五歲。臨終時候,她割捨不下的,也只是六兒。
自來到這處尼庵,漸漸明白了自己假死的含義,除了牽挂她的六兒,孟氏已經決意拋棄俗世。至於杜家女子,真已淡忘了。
在那乏味的繞圈中間,她終於也想起來了:自己初到康家時,也有夜間鑼聲四起的情形。她問起,總是說嚇賊呢,沒說過嚇鬼。現在看,誰知是嚇什麼!說不定雨地也有過像她一樣的鬧鬼經歷吧?
這叫無須受戒戒自在。
孟氏也只好調頭往回返了,卻依舊一步比一步艱難。沒掙扎多久,她已是一步三搖,三步一歇。天色雖然尚早,卻已覺得尼庵遙遠無比,到天黑時候還能掙扎回去嗎?
「什麼京城?」
月地還是說:「但你比我強。」
「等你練到九九八十一數,就明白了。」
「陰陽兩界?我不管!我忘不了六兒,我得去見六兒!」
雨地只是平靜一笑。
後來知道了,庵主雨地原來是五爺的生母朱氏。那時的雨地,雖然冷漠,倒是一臉的善相。
她們是認定她回不到康莊?
雨地說:到秋天就好了,可細見牡丹如何一天天凋落。到來年開春,又可細看它如何慢慢復甦,生芽,出葉,掛蕾,開花。
那時,孟氏對罩著自己的大戒,還沒有多少感知。既然無須剃度,也不必更換尼僧的法衣,那今之身與往日何異?只設法給六兒的奶媽捎個訊,也就打通重回陽間的路了。奶媽是她的心腹,她就真是鬼身,奶媽也會見她的。
「聽說連著命根,割開將流血不止。」
月地說,本庵戒律不苛嚴,守戒不守戒,全在個人心。你我修行,本已同俗世無涉了,處於不陰不陽間。大戒既如此劃定,小戒也就無須太拘泥。
她也早預備了一身尼僧穿的法衣。那一次,穿著上也太大意。雖然只穿了婦人便服,但還是太像大戶氣象。她看雨地,穿了那身法衣,真與大戶不相干了,冰冷中透著聖潔。這番氣象,鄉人見了既不敢輕慢,也不會害怕吧。她沒有答應剃度出家,雨地還是送了她一套法衣。
三年來,更是頭一回見六兒這樣快樂!
當時孟氏沒聽見這後生在呼叫什麼,也沒聽清伏地磕頭的農夫在哀求什麼:她也被這突然出現的事態嚇住了,驚慌失措,什麼也顧不上了。她分明也驚呆了,愣住了!
「我緊束自己?」
這場雪沒消盡,又下了更大一場雪。從此,整個冬天就被冰雪覆蓋了。
「聽不聽我的話,由你了。但你把你的六兒嚇出一個好歹,在這陰間世界你也不得安心吧?」
月地說:「死了,真死了。」
「天長日久,你也會一眼望透的。」
當時老亭對她說:這是留住她性命的惟一辦法。隆隆重重假葬一回,她的真命才能留住。
六兒畢竟是男娃,屋裡關不住他,宅院里也不夠他奔跑。奶媽常帶他到康宅之外,跑跑跳跳,護他玩耍淘氣。有時也到這邊的田畝棗林間,掐野花,逮螞蚱。孟氏得閑時,也與他們一道出來。這一切情形,孟氏當然也是熟知的。
這位年輕美貌的杜家女子,隨父回晉之初,以京味糅了洋味的別一番風韻,引起不小轟動,太谷大戶爭相宴請,孟氏當然是知道的。康笏南在老院之內談論杜筠青,即便是當了孟氏的面,也無什麼顧忌。康笏南的議論,兩個字可概括:激賞。
也幸虧沒妄動,就在崔嫂往回返時,六兒終於走出了影壁!是的,那就是她日夜牽挂著的六兒!他低著頭,邁著緩慢的小步子,就像小老頭踱步似的,從影壁的遮擋中走出來,顯然很不高興。
為了叫這個男人私慾美德兩全,居然由他攪亂陰陽兩界?
「為什麼不能動?」
她心靜如死水。
這次,六兒很玩耍了一陣,孟氏自然也看了個夠,全忘了雪地的寒冷。這一次下山,也是孟氏最滿足的一次。
「死了?按你說的,她年紀也不算很大吧?」
她也幾乎沒有再想六兒。
這死寂忽然被打破:村中響起了凄厲的鑼聲。一面,又一面,鑼聲四起。
「練功須內外都靜,跑出去處處嘈雜,心裏也慌亂,哪能練得出來?」
「那我討教一聲:我臉上這顆痣,割去無妨吧?」
但月地打斷她,說:「別提六兒,別提。」
在旁人看,她像靈魂出竅了,跟個活死人似的。
蒼天在上,她作過什麼孽呀,叫她陷入這樣一個陰陽假局?
收買不了別人,那就只能依靠自己吧,豈能叫銀錢將她與六兒隔離開?她的性命既在,這兩條腿就能動。沒有車送轎迎,自家還能走路。
可能就是轉眼間吧,村口已經聚滿了人。人群擁擠,卻沒人敢出聲,只是都抻長了脖子,朝她這裏張望。
她開始公然做現身康莊的準備,對雨地及庵中女傭都不避諱。奇怪的是,她們竟也不言不語,尤其是雨地,平靜依舊。
其實,這死一樣的寂靜才是最可怕。
孟氏那時已不再能聽進雨地的話了。
「那他的原配夫人呢?」
「記著吧,你于庵外人世已是陰陽兩界,儘早忘記外間紅塵。」
剛下的雪,鬆軟,滋潤,踏上去很舒服的。下山這一路,孟氏並未費什麼勁。到康莊不久,果然就見著了崔嫂和六兒。雖然依舊是藏在遠處望,但她能看出六兒很高興。他在雪地里跑,崔嫂越追他,他跑得越快,摔倒了,就勢滾幾下,再爬起來跑,快樂得發出了笑聲。
為了預防意外,孟氏每次下山來,除了盡量叫她如願,在她走後還要有意造一些鬧鬼的氣氛:在夜間響起鑼聲,之後傳言誰誰又現身云云。這是怕孟氏萬一被村人撞見,好作遮掩:常鬧鬼,撞見鬼也就不稀罕了。也因此,六爺幼時就只記得,母親的英靈常在夜間來看望他。
這使孟氏喜出望外,有了這雙氈窩,她可以下山去見六兒了。她當然想不到,正是這雙氈窩,永遠斷了她的下山之路。但這並不是雨地有意害她。
孟氏想起雨地當初勸說她的許多話,就想下決心斷了俗念。至少,是不能再下山打擾六兒了。再退一步,至少要等六兒長大一些,才宜重作計議吧。
但誰能替她送訊呢?庵中除了庵主雨地,再沒有其他尼僧,只有幾位未出家的女僕,都是中年以上的婦人。她們應該容易收買吧?
「當然也是真死了。假葬自我始。」
「世間無人能見到自己死後的墳墓,我們有此幸運,為什麼不去看看?」
終日望著潔凈的冰雪,孟氏就更想念六兒。幾次試著下山,都因路太滑,未及出山便返回來。她真是干著急,沒有辦法。
「陰陽兩界?」
庵中供給一切衣食用度,要什麼都給,只是不給銀錢。就是庵主雨地,也有許多年沒摸過銀子了。庵中一切用度,都是康家現成送來。雨地已視銀錢為廢物。可孟氏卻吃驚了:康家真是知道銀錢的厲害!
「你給我說過?」
那時候,孟氏真是不相信自己不能重返陽間。
在夜間曠野,活人所懼怕的,無非是鬼怪吧。她現在已被陽間活人視為鬼怪了。世間如真有鬼魂,她倒想遭遇一回,看看真鬼是何樣面目行止。從此往後,她將以鬼名存世,卻並不知真鬼為何樣德行,也是太可憐吧。
要在半年前,她可能早衝過去了。可現在,她沒有動,她不能嚇著六兒。
現在,已經順順噹噹來到這片棗林中了,但望過去,影壁那廂卻是一片冷清。已是午後了,還不見有多少人影走動。
當年,月地剛到這裏時,也是痴痴獃呆的,像一個活死人。重病時她是不想死,但也沒給嚇呆:天意要你死,你是逃不脫的。可那場浩蕩的葬禮,真把她嚇呆了!她沒有死,但宣告自己死去的大場面葬禮,卻那樣隆重地舉行著:她無法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那需要練多少時日?」

1

她決不能靜無聲息,就像真死了一樣!
孟氏冷笑了一聲。
六兒從五歲起,已送入家館識字讀書。有塾師管束,也不可能早早跑出來玩耍的。
有這根手杖拄著,孟氏走雪路算是好多了。但回尼庵短短一段路,還是滑倒好幾次,所幸沒摔著哪。
「看它如何排場?」
「你真是妄為商家婦了!他們圖的才不是虛名呢,那是由白花花的銀子堆成的實利!商家的一份美譽,也是一份能長久生利的股金,他們豈肯丟棄?康家這一份不納妾的美德,若在康笏南手裡忽然廢了,他本人也落不下多大惡名的,大戶人家都如此。但在商界傳開,那就會被視為康家敗落之兆!做金融生意,一有敗落之兆,誰還敢再理你?」
往出走時,孟氏才發現:自己衝進高粱地時,竟鑽到這樣的深處?居然費了這樣大的勁,才走了出來。當時也是太倉皇了。
這時,那個年輕的也愣住了,張嘴瞪眼地呆了片刻,才忽然扔read.99csw•com下扁擔,撒腿朝村裡跑去。一邊跑,一邊驚恐萬狀地大呼小叫。
她被康笏南神秘廢黜時,也如杜筠青一樣,先是嗜睡,接著重病不治,然後親眼目睹了為自己舉行的浩蕩葬禮,最終被送進這座幽靜的尼姑庵。當年她被廢,起因正是這位由京城歸來的杜家女子。如今,杜氏也步了自己的後塵,跌落到這個世外佛界了。月地本該有幾分快意的,但她實在沒有了那份心思。
自己是不是憔悴得很可怕了?眼淚已經湧出來。
「你已經病故發喪,新墳未乾。」
「我可不想去。既已脫離康家,康家的墓地我也不想沾它!」
這分明是人間。
「我一眼想望見的,只是我的六兒!」
剛踏雪上路時,腳下還蠻舒服,既鬆軟,不滑,又十分暖和。可是走著走著,氈窩就變重了,也開始有了打滑的感覺:氈底吸了雪水,又漸漸凍結,豈能不滑!幸虧孟氏還拄了手杖,能堅持走出山。
孟氏深信她聽見了六兒的笑聲,清脆的快樂的笑聲。
在這大半年的練功中,她不知想過多少次了:那次剛到村口,一眼就被認出,只怕要賴這顆痣。如沒了這顆痣,村人即便覺得她像死去的孟老夫人,多半也不敢認吧?所以她下了無數次決心:去掉這顆痣!
崔嫂轉過身,蹲得更低,六兒就爬到奶媽背上。她背負六兒站起身來,卻沒向棗林這頭走,竟繼續往回返了,轉眼間就被影壁重新遮擋住……
「這尼僧今何在?」

3

「那她的後事是誰張羅的?」
孟氏聽到了什麼,這樣受刺|激?原來那兩個女傭議論的,正是康笏南要娶杜氏做第五任老夫人!而且,那時滿城都在議論這件事了。
後來她才懷疑,當時傻成那樣,除了大場面的葬禮叫她太受驚駭,可能身上的藥性還沒有退盡吧。經多年參悟,她終於猜疑到:當年臨終前那樣嗜睡,昏迷,多半是給她服了什麼葯。
孟氏不再多想,轉身向鳳山方向走去。此時,她彷彿又來了功力,走路重新有了身輕步健之感。這種有力感,倒漸漸喚起了她的自信。雖然是頭一遭走這樣的夜路,似乎也不是十分懼怕。
「諒我也走不出去,才不攔擋?」
守住旁門,也許能更容易等到六兒吧?可旁門開在街巷裡,附近實在不好藏身的。她也只能繼續守候在棗林中,六兒總有來前面玩耍的時候。
下山這一路,孟氏已留了心眼,不時回頭觀望: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處。再說,她現在行動利落,健步疾行,也不是誰能輕易跟隨得上。
雨地為叫孟氏功德圓滿,也不斷對她說:現在腿腳只不過生出一些浮勁而已。浮勁無根基,只要松怠幾日,功力就會離身的,幾個月的辛苦算白費了。只有練到九九八十一數,根基篤定,深入筋骨,那腿腳功夫才會為你長久役使,受用不盡。
孟氏再次被震驚了:「你是五爺的生母?」
雨地平靜如水的聽著,聽完,問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誰?」
「康家那樣浩浩蕩蕩為你發喪,你以為是只圖排場?那是向陽間昭示:你孟老夫人已經升天了。從此,你在陽間就只有鬼身,不再有活身。」
雨地離去后,孟氏慢慢回想她說的話,覺得不願聽從也得聽從。雨地說得很對,康莊這一鬧鬼,真也十天八天冷淡不下去。在這人人怕鬼疑鬼,人人議論老夫人陰魂不散的時候,你真是不能再靠近康莊了。
「你每去鬧一次鬼,那邊就重布一次驅鬼的天羅地網;你去得越多,那羅網就結得越嚴密。那邊防備得越嚴密,你的行動就越艱難。這豈不是緊束自己?」
她得到這雙氈窩沒幾天,又下了一場小雪。又是雪正下呢,孟氏就急不可待地套了氈窩,悄然下山,有新雪落下,六兒準會出來的。
在她看來,一切都不在話下,惟一應該操心的,是選一個恰當的時辰。雨地已經給她點明:
她已經辨認清了,這處尼姑庵就在鳳山之下,離康莊不是太遠。鳳山的龍泉寺,她每年都來一兩次。從這裏往康莊,不過是一路向北,坦途一條。
孟氏從此不再多說,康笏南對杜家女子的評品卻未有收斂。
第二天醒來時,睜眼就看見了雨地。她還是那樣平靜如死水,這使孟氏感到非常不快:雨地早料到她會這樣無功而返?
孟氏便默默開始謀划:如何徒步暗探康莊。
崔嫂走出影壁不遠,就站住了,轉身望著後面,又不斷招手:六兒在後面跟著,一定在後面跟著。
崔嫂竟要往回返嗎?
「你也試圖穿越過吧?」
就只等挑一個好日子,從容下山。
六兒的不高興,壓得她太沉重了。臨終時見到的六兒,就是一臉的陌生和懼怕。經過千辛萬苦,終於又遠望了六兒一眼,見到的還是他寡歡的樣子。才多大一個孩子,就這麼鬱鬱寡歡,太可憐了。
雨地也許生性賢淑沉靜,可怎麼能淡忘了她的五兒?
「鬼魂?」
「你的六爺也擋不住你?」
經歷這場磨難后,孟氏決定脫離俗世了。她給自己起了一個法號:月地。她第一失敗的下山,就是在月光明亮之夜結束的。但她並沒有剃去長發。她問雨地,不剃度成不成?雨地還是說:一切由你。
這都是因為失去了母親!
這天,杜筠青正在花池前發愣,就有一位跛足的老婦走過來。這位老婦,她好像認得了,就問:「這是什麼花?」
孟氏想了幾日,覺得也只有練出腿腳來,才能見著六兒,就決定聽雨地的,繞了花壇練功。
可死死等到天色將晚,也未能如願。孟氏也不氣惱,起身撤出棗林,從容踏上返回鳳山的大路。
一旦六兒自立,她當含笑自盡。
「她因為什麼被廢?」
孟氏懶懶地說:「好使不好使,我也得去。」
「雨地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靜。頭天還沒有一點異常,第二天大早就沒有醒來。」
孟氏練到深秋時候,似乎也全沉迷在功法中了。她已很少提起她的六兒,只是不斷說到自己的腿腳已經如何有勁。
「這顆痣,是我臉面上最分明的記號。」
「此道間隔,我比你看得清晰。」
雨地依然平靜,說:「我還是勸你練夠九九八十一數。無論入佛門,還是返塵世,自家能來去自如,總是好的。」
六兒才是多大一個孩子!冒失去見他,多半是什麼也說不清楚,只會驚嚇著他的。
那時候,正盛行大戶人家爭邀杜家父女去做客,康家卻一直沒有動靜。年輕的三爺幾次跟老太爺提出:我們也宴請出使過西洋的杜長萱一回,聽聽海外異聞,以廣見識。但康笏南只是不允,說洋人不善,理他做甚!
孟氏不由得一驚,忙定睛細看:那可不就是奶媽崔嫂!
這是不讓她走出高粱地了?
這晚開練不久,就見有外間的差役來送菜送糧。花壇在前院,與山門就隔了一道影壁。庵中司廚的兩個女傭,在影壁那邊接收米糧菜蔬時,不斷與差役說笑,這本已是常態了。但今日她們在影壁那邊,似乎有些反常,只神秘地議論什麼,沒有一點說笑氣氛。
「是你在緊束自己。」
杜筠青初到這處尼姑庵時,木木的,對什麼都沒有反應。這是什麼地界,有些誰,待她如何,乃至她自己如何吃住起居,都木然失去審視意識。
她沒有想到,那麼魯莽地跑出庵外,走了不過三里路,就歪倒歇了六七天,才緩過勁來。所以,她開始練功時,也不敢再魯莽了,老實按照雨地的交待,一步不敢多走,當然一步也不願少走。
可她能再見他嗎?能跟他說清真死和假死是怎麼一回事?能說清她為什麼要丟下他,自己去假死嗎?
就是說清了,他們全相信了,她也不可能把六兒帶到這尼庵來常住,她更不可能重新回到康宅的。既如此,何必徒然給他們壓上太重的新愁舊恨?
失去了六兒,在這不陰不陽的地界苟延殘喘,哪如真去升天!
孟氏怎麼能沒見過前頭三位老夫人的遺像?但遺像與真人,相差實在是太大了。現在的雨地,聖潔如仙,誰會將她與已故的朱氏聯繫起來?
「我雖有緣引渡你,只是道行不深厚。你既已望穿孽海,還望能將功法練到底的。」
「我往庵外遠走,你不再攔擋?」
「不是,我看決不是。她的遺容就像平靜地睡著了,與生前無異。服毒自盡的,死相很可怕。」
很喘歇了一陣,起來重新上路時,竟不會走路了:兩腳僵硬著,幾乎沒了知覺。老天爺,她這雙金蓮小腳,原來是這樣不中用!
就在這幾陷絕境時,尼庵中一位女傭悄然出現。女傭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過來攙扶了她,一步一步艱難往回走。挨到山谷間,這女傭不得不背了她一程,才回到庵中。
「六兒?他怎麼會擋我?他不會擋我!」
可上蒼不聽她的哀求,好像必死無赦。
下山前,試穿了那身新法衣,忽然才覺得一個尼姑進了村,也夠醒目了。尤其像她這樣的尼姑,也不醜,又藏不盡頭上蓄髮,必定引人注目。一被注意,就麻煩了。
孟氏卻忍不住追問:「你前頭的老夫人,即三爺、四爺的生母,也是如你我這樣死去?」
「我就是你前頭的那個朱老夫人。」
說完,孟氏倒平靜地笑了。
「六兒會認我,會認出我沒有死!」
迷迷惑惑來到尼姑庵,在難辨生死間,是六兒先喚醒了她。臨終的時候,奶媽抱了六兒來。她也想抱一抱六兒,六兒卻不讓,只是生疏地望著她,往後https://read.99csw.com掙扎。
她分明望見康莊,望見康家那一片宅院時,心裏就想:自己已經死過了,所以不會再死。就是想累死,也累不死了。
就選在凌晨吧。
「你也不知?」
想了想,穿農婦粗衣最佳,可一時也不易得。於是,她就試著向尼中女傭借一身布衣。想了半天借口,只勉強尋到一個:日後要練武功,看穿你們這種便裝是否更利落。不想,一位女傭倒慨然答應。
哪料,康笏南一聽此話,就拉下臉來,冷冷說:「康家不娶小納妾,這是祖上留下的規矩,你叫我破?」
要練到牡丹花期再來時,才能練到頭?
孟氏急於見著六兒,只粗粗做了這樣的謀划,以為一切都妥帖了。她選了身平常的衣服,還暗暗預備了一點乾糧,就決定立即成行。
這一次,不到一個時辰就臨近了康莊。只是,她並未直奔村口,而是提前繞了一段田間小路,又過幾處莊稼地,藏進了一片棗樹林。從這片棗樹林望過去,百步之外就是康宅正門前那道巨大的影壁。
「當年初來,亦跟你無異,懵懂可笑。只是庵主為正經出家尼僧,道行深厚,得她及時引渡,也就漸漸悟道,得入法門。」
八月中秋是個大節慶,孟氏不想在這種時候驚嚇鄉人。所以,她挑了八月十七這天下山。
說畢,老婦一歪一歪地走了。
因為從小生了這樣一顆痣,也就早聽說了它連著命根呢,不敢動,更不敢傷著。現在雨地也這樣說,雖附和了俗世說法,只怕也是動不得。魯莽將它割下來,真會失血而死?
「你已試過,擱在陰陽中間的天羅地網,是撞不破的。」
「老亭說,那是假葬。」
明白了自己身處何境,孟氏也冷靜了一些。但她依然義無返顧地給自己的性命定了價:不能見到六兒,不能與六兒重享親情,她就去真死了。她只是為六兒留著這條性命。
「前年,五娘在天津遇害,五爺失瘋不歸的消息傳到尼庵后不久,雨地就死了。」
「那我就到佛堂祭拜一下吧。」
「你把功法練到頭,來去自如,豈不更好?」
雨地平靜地問:「腿腳比以往好使喚了?」
雨地又一驚:「割你臉上的痣?為什麼?」
耐心等吧。
可他就那樣被影壁遮擋著,久久不肯走出來!
可六兒一點悲痛也沒有,他還不知道什麼叫悲痛吧?
咬牙又走了一程,實在走不動了,只好席地歪在路邊。
只延遲了一天,孟氏就選在午後,悄然離開了尼姑庵。
「康家吧,能是誰!只派來兩個下人,乘夜間把人抬走了,一切都無聲無息。我想去送送,沒人敢答應。」
「由形意拳簡約而來?」
「雨地葬於何處?我想去祭奠一下她。」
管它安靜還是熱鬧,孟氏只是不停腳地往前走。望見康莊后,她分明重新來了力氣。哼,重回康莊這有什麼難的?抬腳不就走回來了!雨地故作玄虛,說不定受了那個老東西暗中託付吧?
秋夜的寒意越來越重,秋夜的曠野更是死一般的寂靜,月光雖明亮,映照出來的分明也是陰森和凄苦。鬼蜮就是這樣吧?既已成鬼,還有什麼可怕的?陽間的活人才怕鬼。
她以為正是朱氏的遁入佛門,靜無聲息,才更縱容了康笏南!他營造下的這個陰陽假局,既然如此成功,如此滴水不漏,那為何還不再來一局?

6

她就留下了舊發。因為她還是不能斷了對六兒的念想。只是,那已僅是深留在心底的念想了。
這次走出鳳山,漸漸踏進平川,孟氏一直感到很輕鬆,心情也就好起來。在進入平川后,她就不斷遇到行人,車馬,出工的農夫,可沒有誰停下來看她。
狗也狂吠起來,一呼百應。
你果真不願破祖上規矩,那當然好。
這更激怒了孟氏。真就破不了這個假局?她才不信。
可此時的孟氏,卻沒有一點返回的意思。她想,再掙扎一二里,就是平路了。何況,自做了鬼以來,什麼罪沒受過?摔幾跤,能算什麼呢。哪料,正這樣想呢,竟又一腳打滑,跌倒在地。這一次,雖也未覺大疼痛,卻就勢在路邊滑行不止,慌張間,已經滑落到路邊的一道溝里,右腳踝就猛撞到一塊堅硬的石頭上……跟著,鑽心的疼痛從天而降!
「當年,你也去探望過你的五爺吧?」
「你沒纏足,有自己的腿腳,想去哪,抬腳就去了。哪像我,受了多大的罪……」
孟氏沒有衝出來,她一動不動伏身在棗林中,一直到天黑。淚流滿面時,都沒有知覺。
但已經晚了!
想到杜家魔女和六兒,孟氏還是不肯罷休的。這一趟往返康莊,她也嘗到了練功的甜頭:腿腳到底大不一樣了。要想見到六兒,還得將功力練到頭的。只練到三十數,便能往返康莊,要練到九九八十一數,也許真能健步如飛,隨心所欲吧?
雨地叫孟氏練習這種功課,原本是想淡其俗念,不要去做虛妄的掙扎。康家那個老東西所設的這個陰陽假局,周密之至。你妄去衝撞,不但徒勞,還要再取其辱,叫俗世故人真將你當鬼魂驅趕,何必呢?俗世既已負你、棄你,你還要上趕著回去做甚?
「強什麼?」
一路走,她就曾一路想:世人會怎樣將她當鬼看?可還是沒料到會是這樣一種場面。而更難以想象的情景,還在後頭呢!
杜筠青便給自己起了一法號:雪地。
「我也不知她葬於何處。」
雨地這樣說話,很令孟氏不愛聽。不過,她還是問:「你說的是什麼功法?女輩練的拳術嗎?」
月地的憐憫之情,即由此引出。她注意檢點庵中齋飯,提防暗中繼續給攙了什麼葯。因為庵中米糧菜蔬,還是康家供給。但進食庵中茶飯的,也不止杜氏一人。別人無事,杜氏也該無事吧。這一向,月地吃什麼飯食,也給杜氏吃什麼。但杜氏依舊痴憨著,喚不回靈魂。
這樣一想,孟氏終於站起來了:她得先回鳳山尼庵。她不能困死在這裏。她已經不能再死了。
雨地繼續平靜地說:「我被活葬在此庵中,已有十多年。這期間,正是你在康家做老夫人的年月。」
原來這種氈窩鞋幫鞋底一體全是厚氈,只適宜平日在家穿用,不適合穿了走遠路,更不便雨雪中遠行。因為氈底不經磨,又易吸水。孟氏做慣了貴婦,她哪裡知道這些?穿了新氈窩覺得不滑,就以為走在冰雪中遠行也不打滑!
「你未作孽,何來報應?倒是得以脫離孽海,應為幸事的。」
「靜心一想,即可了悟的。」
其實,孟氏能如此成功,也是康宅裏面「配合」的結果。正像她曾經疑心的那樣,她每次下山,康宅裡頭豈能不知!為了少引發白日鬧鬼的騷動,那就得盡量滿足孟氏的願望:叫她儘快見一見六兒。當然這「配合」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尤其崔嫂和六爺是毫不知覺的。暗中張羅這事的老夏和老亭,雖也是高手了,到底也沒料到孟氏會如此倔強。
康宅的前門,開在村子的最南頭,可遙望鳳山。風水上為了聚氣,在大門對面立了那道影壁。
孟氏見此,也就更以為康笏南要堅守祖制了。後來,雖也聽說康家的天盛川茶莊曾宴請過杜家父女,但康笏南並未公開出席,只是在隔斷的後面窺視了杜筠青的芳容:他畢竟不想越軌。
孟氏幾乎是下意識地逃走了:她無力撒腿跑掉,只是鑽了路邊的一片莊稼地。那是未收割的高粱地,能將她完全隱沒。
雨地淡漠地說:「有人能擋住你。」
「誰也擋不住!」
功法練到頭了,雨地以為她已看淡了俗世恩怨,就問她願不願進入佛門。哪想,孟氏居然說:
後來多次回想,也幸虧有這一片高粱地。否則,那天村人將會怎麼驅趕她?說不定會請來什麼和尚道士,施了法,捉拿她?
就不能容她把六兒守大,等他成人後,再來索她的命嗎?
「你也來點撥我?」
那天,孟氏已經在練三十之數,也就是每課正反各走三十圈,全天總共要走一百二十圈,四千三百二十步。小腳婦人步幅小吧,這四千多步也走出四里多路了。如此之量,孟氏仍未覺出辛苦,反而很有些成就感,也有了娛樂趣味。所以,近來她的晚課也提早了許多,太陽剛落,天光還大亮著,就開練了。
「那你是因我而死?」
她不想讓這些村夫過早認出她來。
如果沒有六兒,天意叫她死,她就甘心去死。康家,康老太爺,還有她那做老夫人的日子,實在也不叫她怎麼留戀。偏偏上天給了她一個六兒,那就給了她一個不能死的命。可她的六兒才五歲,上天就要叫她死!她是作了什麼孽,要撕心裂肺受這樣的報應?
只是,孟氏雖不斷下這樣的決心,可哪能真斷了對六兒的挂念!尤其六兒那鬱鬱寡歡的可憐情狀,她是一刻都丟不下。自這次見到六兒之後,孟氏一方面是多了理智,也就是更能為六兒著想,一方面卻是念想更濃。
「怎麼會是因你?」雨地又恬然一笑。「何況我也未死。要說置我死地的,應是康家當政的那個男人。他想再娶一位你這般官宦出身的女子,就叫我死了。不過,我死前還不知你在何處。罷了,那已是俗世紅塵,不值一提了。」
可見她沒有什麼異常。
「這功法也不難,只要早晚各一課,持之以恆,不圖急成,即可練就的。」
「那時你正大出風頭呢。他一回老院,就說捧你的話!可一說娶你,他竟大怒了。我那時真不知他何以會如此。直九_九_藏_書到『死』后,來到這尼庵修行,才算參悟明白。中間,也受了雨地的點撥。」
「從外表看,是這樣。但她的死,還是叫我明白了:她的心底里,並不像平日露出的神態那樣沉靜淡泊,她也深藏了太重的牽挂!她雖然早就毅然剃度了,可終究也未能真出家。」
不能錯過!
六兒在影壁底下玩什麼呢?
快走近時,那個年輕的農夫先望了望她,倒也沒有什麼表示,繼續走過來。可那個年紀大的,隨後只是抬頭瞟了她一眼吧,突然就大驚失色地厲聲怪叫了一聲,跟著就匍匐在地,搗蒜似的磕起頭來,嘴裏還不停地哀求著什麼。
返回的路上,她才發現雪地有些堅硬打滑。車馬行人已經將路面軋瓷實了。所幸的是,半道上有輛農家馬車,見她行走艱難,執意拉了她一程。因與馬車去向不同,她在進山前下了車。臨別時,車夫還順手砍下一根樹枝,削成手杖,叫她拄了進山。
杜筠青只好問:「那雨地呢?」
「六兒會認得我,他是我的骨肉,我嚇不著他!」
「你雖活著,但與庵外世界已是陰陽兩界了。」
深秋的正午,已不像夏日那樣安靜:白晝漸短,農事也忙了,鄉人不再歇晌。此時康家還歇晌的,也就是康笏南這個老東西吧。
但對於孟氏來說,走冰雪覆蓋的大路,就艱難得多了。用現在的道理說,腳小,摩擦力就小,滑倒的可能就大了。孟氏雖然一直沒停止練腿腳的功夫,可征服冰雪還是功力不夠。
但出山後行走在緩慢下坡的大道上,卻開始頻頻滑倒了。新雪覆蓋的路面上,是整個冬天積存下來的堅冰;而她的氈窩底也結成了一層冰。所以,一腳踏下去,稍一不慎,就得滑倒。
第二天,孟氏更不會走路了。雨地就過來對她說:「想走遠路,須先練習腳腿之力。有一功法,你願不願練?」
長此以往,這一切似乎也走上了正軌,除了隔些時鬧一次鬼,兩面都相安無事了。
所以,孟氏曾真心勸康笏南:這麼喜歡那位杜家女子,何不託個體面人物,做一試探,看願不願給老太爺做小?那女子不過小寡婦一個,其父也不是什麼正經京官,她高貴不到哪吧?
「我早說了,一切由你,從未攔擋的。」
雨地恬然一笑,說:「儘早了悟才好。」
「近似外間拳術,只是簡約得多。」
但六兒呢,怎麼不見六兒?
有六爺牽挂著,孟氏哪能割斷俗念!但現在她除了牽挂六兒,對世間的一切,真是看淡了。跟老東西的恩怨,他的新婦杜氏,還有康家興衰,商界官場,她都已撒手丟開:不過是一片孽海,你在乎不在乎,都一樣了。但她不會丟下六兒。想割去臉上的這顆美人痣,正是為了在陰陽兩界間來去方便。
那就選在凌晨?康家有早起習慣。尤其是操練形意拳的男人,講究天光未啟時開練,所以大宅的側門早早就能出入了。早起初時,人不免殘留了睡意,迷迷瞪瞪的,警覺不靈。她以一婦人之身出入,不會引起注目吧。而此時,六兒當在酣睡,奶媽崔嫂肯定已經起來了。先見崔嫂,容易說清真相,也嚇不著六兒。
她人老珠黃,可以棄之如敝履,六爺卻是你的骨肉,也忍心叫他自幼喪母?
外間世界都知道她已經死了。所以,在天光明亮的時候,她難以現身。但在夜深黑暗之時,康家也早門戶緊閉,無法與六兒聯絡。那就只能在黃昏時候吧?此時天色朦朧,門禁又未閉。
「你有本事破了大戒,我也不會攔擋的。」
繞著花壇,如此枯索地行走,乏味中作千思百想,總會將這層道理悟透吧。特別是練到秋涼時候,眼看著萬物一天天走向凋零,即便如花王牡丹,也不能例外,一樣敗落了:睹物思己,還不想看破俗世嗎?
「你不是說她早斷了俗念,修行得心靜如水,聖潔如仙嗎?怎麼竟會如此?」
孟氏當年初進尼庵時,已經入夏,所以庵中那池牡丹早過了花期,連落紅也未留痕迹。她天天繞了花壇走,只是見其枝葉肥大蓊鬱而已。沒有幾天,也就看膩了。
「與其驢拉磨似的繞了花壇轉,哪如多出外跑幾趟?反正不叫腿腳閑著,總會練出來的。」
好像是一個眼熟的身影!
「茶飯?」
不過,孟氏已顧不及多想:極度的疲累彷彿突然蘇醒了!她進入尼庵后,才感到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掙扎回自己的禪房,一頭栽倒了下來。
「六爺年幼,也許還不知懼怕。但你在他幼小的心底就留一個厲鬼的印象,叫他一生如何思念你?」
孟氏在康家多年,自然知道這一切形制。不過,她還是經過大半年的尋思,才謀得這樣一個線路。因為心宅漸漸冷寂平靜后,她已經不想矇混著進入康宅了。既然脫出孽海,何必再入其中受玷污!她只是想見見自家的六兒,在宅外見分明更從容,也更乾淨吧。
十月,下頭一場雪時,孟氏立刻就想到,六兒可能會出來玩雪。他喜歡雪。一下雪,他就坐不住了,只想往雪地里跑。所以,雪還正下著呢,她就下山了。
「道行再深,我也不信!別的不說,當初你能不挂念五爺?」
他是不高興!
這一趟,來得還是太魯莽?
或者,他們還在暗中繼續給她下藥?
「在康家,沒有幾人知道那是假葬。在全太谷,人人都知道你隆重發喪了。你再現身,誰敢將你當陽間活人看?」
孟氏問過雨地,庵中有什麼規矩。庵主說,什麼規矩也沒有,不強求你剃度,不強求你做佛事功課,也不強求你守戒,盡可照你在陽間的習慣度日。因為外間大戒已經劃定,想跳也跳不出去了,陽間紅塵早遠離我們而去,想貼近,已不可得。
其時,真近黃昏了。庵主雨地也沒有多說什麼,連臉面的表情也是依舊的,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只是吩咐女傭,多燒些熱水,供孟氏燙腳。
「叫什麼花?」
事情就那樣過去了。
他不高興,為什麼不高興?
孟氏這才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月地疑惑重重,無計可施。是佛意不叫杜氏醒來?或者,是佛意不想叫自己打聽六爺的近況?她盼杜氏清醒過來,實在也是存了一份私念:跟杜氏仔細打聽一回六爺。想到六爺,月地才忽然有悟:杜氏原來是沒有牽挂!世間沒有大牽挂撕你扯你,可不是喚不醒呢!
那一夜,孟氏只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雙腳。不眠之間,只覺剩下了發脹的雙腿,再尋不到腳的感覺。她也失去了悲痛之感,沒有想哭。就那樣一直瞪眼望著黑暗,感覺著腿部的脹痛。
後來,雨地給她送來一雙新「氈窩」,說今年冬天雪大天冷,穿了這種氈窩不凍腳。所謂氈窩,就是用擀羊毛氈的工藝,直接擀成的一種氈棉鞋,相當厚,又是整體成形,所以嚴實隔寒,異常暖和。自然,它的外型也就又笨又大。孟氏是小腳,鞋外套了這種氈窩,倒覺走路穩當了許多。特別是走冰雪地界,竟不再怎麼打滑!
這樣急迫地給杜氏下猛葯,大概看她體健心寬,也為時局所迫吧,但這麼下虎狼葯,她若昏迷過去再也醒不來呢?
「幸事?淪此不陰不陽之境,何幸之有!」
「這其中奧秘,我一直也懵懂不明。直到『臨終』前,我還勸過康笏南,既然喜歡杜家女子,何不娶過來?」
回到尼庵時,月色正好,山門依然留著。她也不甚疲累。吃了齋飯,洗漱過,恬然入睡。
現在,杜氏痴獃得這樣厲害,一準也是藥性在作怪。
孟氏當時也如今日的杜氏,對眼前的一切都渾然不加審視,也就覺不出雨地是善是惡。她心裏全被六兒佔滿了。
崔嫂迎過去,蹲下身來哄他。他站定了,不理奶媽。
此後整整大半天,孟氏就坐在那片高粱地里,等待天黑下來。恐懼與疲累也漸漸在消退,但她不敢多想今天發生的一切。後半晌了,才有了飢餓感,翻出乾糧吃了幾口,又吃不下去。
她哪肯聽雨地勸?就說:「我得去,一定得去,誰也擋不住。」
「前院中央的牡丹花壇,繞一周為六六三十六步。你可於早晚繞花壇行走,快走慢走由你自定,以舒緩為好。首次,正繞三圈,再反繞三圈。如此練夠六日,可正反各加一圈。再六日,再加。如此持之以恆,風雨不輟,練到每課正反各走九九八十一圈時,即可到腳健身輕之境,即便雲遊天下,也自如了。」
老婦冷冷地說:「給你說過幾次了,這是牡丹。」

5

她的命也不金貴,在康家她實在也不是在享受榮華富貴,其間的屈辱幽怨,世人難知,天當知。就留她多受幾年罪吧!
「想吃,就回去吃!過了飯時,可沒人伺候。」
終於熬到日落星出,才發現還有月亮。夜越深,月光越明亮。
杜筠青到尼庵一個多月後,神志也漸漸複原。月地就將自己的身份與來尼庵后的一切經歷,全坦然說了出來。
那是她「死」后第三年的冬天,特別寒冷不說,雪還特別多。前一場雪還沒有消盡,后一場雪就落下了。只是,鳳山不是怎麼險峻的大山,它又在平川的邊緣,也不是那種深山幽谷。加上有名寺名泉,常年熱鬧,來往的大道算是寬闊平坦的,就是進山上山,也僅止於慢坡而已。所以,也無所謂大雪封山的。
「誰?」
如此狼狽,怎麼再往前走!就是調頭返回尼庵,也不知要掙扎多久吧?
雨地恬然一笑,說:「你沒有細看過我的遺像吧?」
「我沒有怪怨雨地的意思,只https://read.99csw.com是不明白,那個人,那個老東西,他為什麼要設這種陰陽假局?憑其財勢,或妻妾成群,或尋個借口休了你我,那還不是由他嗎,誰會說三道四?」
「我會嚇著他?」
「不為見六兒,我何苦下這種功夫?」
「既由拳術簡約而來,我可不想沾染。我討厭練拳的男人!」
所以,思來想去,她選定了隱藏在這片棗林中,死守著,等候六兒出來。在這安靜地界,也便於向奶媽說清真相的。
「我哪也不會去,哪也不想去。」
其實,孟氏到達尼庵時,已是午夜了:她一路極度緊張,不斷設法給自己壯膽,哪還能感知別的!她斷定敲不開山門了,預備倚在門洞,坐以待旦。但試著推了推,山門居然就動了,再一用力,就張開一道寬縫。
其時,鳳山也無多少遊人,尼庵又處靜僻的一道山谷中。走出鳳山的這一段路程,還算順當。未遇什麼人,腳下也還有勁可使。出了鳳山,路更平坦,還是慢下坡。可孟氏就覺著一步比一步沉重起來。再走,更感到連整個身子都越來越沉重,全壓在兩隻腳上,簡直將要壓碎筋骨。
「你忘了嗎,雨地及你我都是已『死』的鬼身了。我們早都隆重下葬了,堂皇的墳墓已成舊物,還怎麼再葬?又會有誰來葬你?」
所以,孟氏已另謀了掩蓋的辦法:尋一片膏藥,貼住它就得了。在功法還未練到頭時,她就吩咐女傭,送幾貼拔毒膏來。膏藥早預備妥帖了。
可夜半動身,又如何能開啟這尼庵的山門?這尼庵在夜間也要門戶緊閉,由女傭上鎖的。
「他們說這是假葬,是為了避災躲禍,換我活命……」
可現在,這一切都在她面前轟然坍塌:康笏南這樣快就要娶杜家女子!原來她的假葬是為了成全康笏南:既讓他娶到垂涎已久的風流女子,又叫他守了祖制,保住美德!
「法師已移往外地修行,嫌太谷市塵太重了。」
離開俗世以來,就沒有聽見過六兒的聲音了。
到光緒十三年春天,孟氏重病不起之時,雖也偶然想到過那位杜家女子,卻也未疑心過什麼。她是疑心過自己病得太突兀,卻沒有疑心過康笏南。
「只是去看自己的墓吧。」
那天藏進高粱地,可是一直驚魂未定。她不知道村人會不會追趕進來,或者,人不敢進來,只放進狗來?那就更可怕。此刻,極度的疲累感已經湧上來,特別是腿腳,好像又失去了。她再無力挪動半步。有誰追進來捉拿她,都會易如反掌。
「去祭奠誰?」
「你是說我?」
直到臨行前夜躺下來,才發現必須于夜半就動身:還有二十多里路要走呢。孟氏從來不曾徒步走過這樣遠的路程,也不知需要多少時辰。反正趕早不趕晚吧,動身晚了,怕凌晨趕不到康莊的。
那道溝並不深。孟氏在那裡也未呻|吟多久,就被一位打柴的農夫救回了尼庵。雪還沒停,就請來了捏骨的醫先。但她還是一直躺到來年正月,才能勉強下地。那隻右腳,更是永遠長歪了。
沉重的睡意又壓迫過來,她自己也沒有力氣悲痛了。以後就再沒有見過六兒,也沒見過奶媽:她已到了「升天」的大限。所以臨終前,整個世界留給她的最後記憶,便是不知悲痛的六兒,生疏地望著她,極力向後掙扎,彷彿要棄她而去……
「我才不管這許多,想去,抬腿就去了。既已為鬼身,還受它世間束縛?」
杜筠青卧病不起時,月地就聽到了消息。她是過來人,一聽便知杜氏在康家的末日也即將到來。那時,她心中生出的只是幾分悲憫:佛性早使她泯滅了嫉恨吧。
雨地冷笑了一聲,說:「陰間要了結你的陽壽,躲避到這裏,就尋不著了?陰曹就那麼笨,康家一場假葬,便能蒙過他們?若此法靈驗,世間人人都可不死了。」
「你再現身康家,就是鬼魂了。」
孟氏知道了雨地就是已故多年的朱氏后,更失去了冷靜。
這期間,她曾得知杜筠青果真做了康笏南的新婦。聽到此消息,雖然也一股怒氣頂上來,衝動不已,但她畢竟沒有失控。所以,練功一天也沒有耽誤。
「你不怕嚇著他?」
「只試了一次,就知撞不破?」
當時她衝動異常,跑進去就拉住雨地,語無倫次地說出了自己的驚天發現。
「也許是,我也不識何為形意拳。」
真是好心不討好。誰想破你家祖上規矩,你最明白吧?你成天老著臉評品杜家女子的姿色,就算守了祖上規矩?看看每說到人家的天足吧,簡直要垂涎三尺了:一雙天足,走路也風情萬千?天足也有那樣別緻玲瓏的?
所以,孟氏暫時安靜下來,聽從了雨地的勸說,繼續繞了花壇練起舊功。
也沒張望幾眼,這一片鄉人竟一齊匍匐在地,磕起頭來,但依舊沒人出聲。
但意外還是發生了。
這一切,就是跟奶媽崔嫂只怕也說不清的。崔嫂會相信她還活著,而不是鬼身嗎?
老婦冷冷地哼了一聲。
她就這樣閃出來露了一面,連六兒也沒引出來,就要回去了?
孟氏心境本來已趨平淡,反常就反常吧,俗世情形真與己不很相關了。除了六兒,就是天塌地陷也由它吧。她只是專心練自己的功。
八月十七正午時候,孟氏就穿了這身女傭服裝,用膏藥貼住臉上的美人痣,從容走出山門,下山去了。依然未跟雨地告別。
但再一想,覺黃昏也不妥。康家是大富之家,對門戶看管極嚴。她在康家十多年,知道康家對黃昏時候的戒備,是一天中最嚴密的:就怕強人在黃昏矇混入宅,潛服至夜間行竊。
杜筠青已不想再說話。
現在,她也無須做更多的準備。既是破假,也不必挑時辰了,什麼時候走到,什麼時候進去。需要預備的,是帶一些路途上吃的乾糧。她還沒有走過這段長路,不知道需要走多久。也需帶件禦寒的厚衣吧,已經秋涼了,說不定要在野外過夜。
「其實,你不妨就到她那座堂皇的空墓前祭奠。順便,你也看看自己的新墳!康家墓地,離這裏也不很遠。」
這天守到後半晌,她已不抱希望了,正想鬆弛一下,起身走動走動,就見從影壁後面走出一個婦人。
「只是無人會將你當村婦鄉姑的。你闖康莊這一趟,很快就要傳遍四鄉了:康家鬧鬼,新逝的老夫人現身村頭。此流言既經風行,世人將重新記起你,疑心你會隨時隨地現身。康家一準要為你再次大做道場,請了道士和尚,驅鬼的驅鬼,超度的超度。這就像布下了天羅地網,你豈能再臨近康莊?」
孟氏現在對雨地的話,已經願意聽取。如果不出意外,她真會按部就班練到功德圓滿吧。
孟氏練到九九八十一數,已到中秋時候。臨近功滿時,日走路程已到十二里,即早晚各走六里,來回輕鬆自如。不過這時的孟氏,已無驚喜,她也變得平靜多了。
孟氏出身官宦之家,從小纏了這樣一雙高貴的小腳,整日也走不了幾步路。到康家做了老夫人,那更不須走什麼路。平時這樣不多走路,也就不大明白自家不擅走路。現在,冷不丁做此長途跋涉,頭一遭陷進這種困境,除了驚慌又能如何?
歸途這一路,孟氏倒並不覺十分漫長。鳳山漸漸臨近時,她覺自己腿腳依舊有力。自己真是有腿有腳了?她驚異得不大敢相信。
杜筠青聽了,驚駭得不知該說什麼。半天才說:「六爺的情形,還算好……」
「雨地極少跟我說她自己。她把一切都藏起來了。可我敢說,她被老東西廢棄,決不是因她有什麼過錯!我有什麼過錯,你又有什麼過錯?你我不是也步了雨地後塵?」
鳳山至康莊,不到二十里路。孟氏快走到時,已是正午了。走過十里之後,她就漸漸覺出吃力來,走得也越來越慢。但她還是鐵了心往前走,不再回頭。原想也許會累死在路上吧,卻沒有累死,就走近了。
村中的鑼聲和狗吠喧囂了很久,才漸漸平息。但一直沒見人或狗,衝進來追趕她。

4

就這樣過了月餘光景,杜筠青才顯出一些活氣來,注意到這是一個生疏的地界,離山很近。
孟氏望見崔嫂開始向影壁走回去,真急了,幾乎要喊一聲:崔嫂——,六兒——當然沒有喊出。
雨地太平靜了,孟氏有些不能相信,所以也沒有說什麼。
月地竟說:也由自己選。雨地曾交待,當年引渡她的尼僧,即是叫她自選法號,以牢記修行本意:自悟自救。
雨地這才說了實話:一天不拉,總共得練四百七十四天,才可達九九八十一數。所以,即便牡丹花期再來時,也遠未到頭呢。
第二天,依然如此。直到第七天,也許感動了上蒼吧,她終於見到了她的六兒。
那天康宅前門依舊冷清,只是偶爾有村人走過。後來,見到一輛華麗的馬車駛過來,但並未停在前門。這樣華麗的車馬,只能是往康家,為何不停?孟氏這才記起:康家前門平時不大開,主客都走東邊的旁門。
「你連牡丹都沒見過?真是枉在京城長大。」
終於,在忍耐一月四十天之後,孟氏又悄然下山,藏身在一個僻靜處,等候能遠望六兒一眼。這種次數多了,她也摸熟了隱身的門道和六兒的習慣,每次下山總能如願。撲空的時候,被村人發覺而引起騷動的時候,很少有了。
莊稼地里寂靜無聲,因為一點風也沒有。外面,村子那邊,也沉寂了。但太陽當空,外面還是一個明亮的世界,你萬萬不能走出高粱地。等到天黑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