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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長生 第三節

第一章 長生

第三節

「我又不是小嘟。」他颳了一下她的鼻子。
合上冊子,看著身邊這個小人兒,他木然的臉孔在搖曳的燈光下,籠上深邃的沉鬱。
「你都不問我要帶你去哪裡么?」他問她。
縱是已修成人形的銀杏樹妖又如何,有千年道行又如何,大劫將近時,也不過一具苟延殘喘的皮囊罷了。
他搖頭,蹲下身,抽出手絹細心擦著她臟髒的鼻子,笑道:「果真像白紙一樣乾淨。」
「爸爸。」她一溜小跑到男人身邊,歡快地仰起頭,把土豆遞到他面前,「你看,這次沒有煮糊掉呢。」
深夜,刀一樣的山風從破損的窗戶里嗚嗚灌入,大山裡的冬天,濕冷能鑽進骨髓。梁宇棟坐在床上,藉著油燈的微光看書,泛黃的冊子,比那布滿塵土的燈盞還要舊。阿遼緊挨在他身邊,睡得像小豬一樣熟,手指憨憨地放在嘴裏。
他交出去的不是一個人,只是件買賣自由的貨。
阿遼,你再沒有過去,只有跟我一同生活的未來。
梁宇棟正搖頭把被子給她蓋好時,阿遼動了動read•99csw•com,醒了。
出現在門口的小姑娘,三四歲的模樣,一件袖口跟領口都開線了的舊薄毛衣裹著瘦小的身軀,一盆剛剛煮好的土豆端在手裡,烏溜溜的大眼睛在遍布著黑灰的小圓臉上靈動閃爍。
積雪在院子里鋪了薄薄一層,外面那棵高大的銀杏樹緊挨著院牆,這樣的天寒地凍,冷風料峭,這樹上卻層層疊疊地生著翠綠的銀杏葉,片片都鮮嫩得能掐出水來。
梁宇棟看著這個小丫頭,從他牽著她的手把她領出家門起,就像一隻乖順的小貓,沒有任何排斥,由著他把自己帶往一個完全未知的方向。
「你以前都沒有睡過這樣的床?」梁宇棟坐在床沿上,饒有興緻地看著這個興奮得滿臉通紅的小孩。
因為你在我身邊……
「我的房子里沒有床,爸爸媽媽那兒才有。但是我有很多稻草哦!而且我一直都跟小嘟睡呢。靠著小嘟可暖和了。」她抱著枕頭,小臉緊緊貼在上面,「不知道小嘟吃飯了沒有。」
阿遼揉著眼睛坐起九九藏書來,說:「我沒有踢被子啊!」
「這裏……」她跑到梁宇棟身邊,高興地拉住他的手,「這裏的房子好漂亮呀!」說著,一縱身撲到床上,在散發著淡淡霉味的棉被上滾來滾去,拍手直笑:「好軟好舒服!」
「半夜我聽到你在咳嗽呢,所以給你蓋被子呀。」阿遼老實地回答,「不是踢的。」
「傻孩子。」他摸摸她的頭,嘴角的笑容里有難言的澀。
男人不耐煩地把碗奪過來放到一邊,把她拎到窗前,朝年輕男子面前一推:「拿去,你的了。」說完,他對小姑娘一瞪眼,道:「以後他就是你爸,跟他走。」
好吧,從今以後,你就只在我身邊。
「小嘟是誰?」
「看來以後要用膠水把你粘上,你才會好好睡覺不踢被子。」梁宇棟嗔怪著瞪她一眼。
這一天,十二月的尾巴,山裡下著大雪。
梁宇棟把她的身子放正,拉過被子給她蓋上:「睡吧。今晚不會冷的。」
白雪綠葉,反常的搭配煥發著盎然生機。
「他們會過得很好。」他摸摸她九_九_藏_書的頭,「遇到你這樣的女兒,是他們幾世修來的福氣。」
黑暗裡,他身邊傳來的呼吸聲均勻而安謐,阿遼的笑臉跟歡呼,在他心中時而明朗,時而模糊……
「哦,這樣的啊。」
梁宇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嗯!」紅蘋果一樣的小臉,哧溜一下縮進被窩,只露出一雙流動甜甜笑意的眼睛,「今天,好高興。」說著,她又冒出半個腦袋,認真問:「以後還能看到爸爸媽媽么?」
來時的路上,他做了兩件事。一是在路過一片遼闊田野的時候,隨口給了她一個名字,二是明確了兩人今後的關係。他不喜歡叫她丫頭,更不喜歡她管自己叫爸爸。
梁宇棟伸出食指,輕輕戳在阿遼的眉心,淡淡的光彩從指尖溢出。
說著,她又把腦袋鑽出來,朝梁宇棟甜甜一笑:「師父,你真好!」
「不問。」她仰起小臉,擦著凍出來的鼻涕,嘻嘻一笑,「你又不會吃了我。」
「可你在我身邊啊。」阿遼歪著頭,認真地掰著指頭道,「不想你生病。你生病了就會不九*九*藏*書高興,你不高興阿遼也不高興。阿遼想爸爸媽媽還有小嘟,還有師父,身邊的所有人都高興呢!」
他略一怔,問:「把被子給我,你自己不冷么?」
「幫爸爸媽媽看院子的狗狗啊,雪一樣白的毛,個兒可大了,可總不長肉,瘦瘦的。」
梁宇棟望了這棵樹一眼,牽著他的小丫頭轉身離開。蜿蜒的山路上,一大一小兩對腳印,朝前延伸……
「哈,真好!」她心滿意足地縮進被子,安心睡去,「你也早點睡哦,師父。」
晨曦初露時,梁宇棟在一身暖和中睜開了眼。身上不知何時蓋上了被子,雖然有股怪味,但它實實在在替他擋去了寒意。阿遼身上只勉強蓋著被子的一角,在他身旁蜷成了一團,一隻小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依然睡得呼嚕呼嚕,口水直流。
「那被子怎麼跑我身上來了。」
一陣強風灌入,吹滅了油燈。
當他把厚厚一疊鈔票扔到油漬骯髒的木桌上,兩道貪婪的視線充足了電似地閃亮著。女人乾裂的嘴唇抖動著,小聲說:「沒想到山裡撿來一個九九藏書丫頭,居然有人肯花錢買。」說完即刻換了副臉色,興高采烈地朝廚房喊了一聲:「丫頭,趕緊出來。」
這就是妖怪命定的軌跡。
「爸爸媽媽他們很高興呢。真好。」站在歪歪扭扭的籬笆門前,小姑娘回頭看看曾經的「家」,忽閃著一對大眼睛,臉上沒有哀傷沒有憤怒沒有害怕,只有笑容,美好得像一朵悄悄開放的野花。
「嗯。」梁宇棟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揉揉鼻子,苦笑。原來自己已經虛弱到這個程度了,飛天遁地,指木成宅,已是當年舊事,如今,竟連一場小小的嚴寒都無法抵禦。
逃得過,便是長生,逃不過,就是末路。
「冷,但是我不咳嗽呀。」阿遼嘟起嘴道,「以前小嘟也咳嗽,還發抖,我只要拿稻草厚厚鋪在它身上,再抱著它,它很快就好了哦!」
簡陋的鄉間旅社裡,梁宇棟收拾著髒亂的床鋪,皺眉道:「明天就到家了。今晚將就一夜,早點睡吧。」他回頭看著左顧右盼的她,「阿遼,聽到沒有?」
梁宇棟第一次見到阿遼的時候,阿遼只有三歲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