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枯月還沒有資格當一個真正的夜蝶戰士，像父兄一樣行使夜蝶族的職責，雖然他也清楚這次的戰爭跟從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可他依然堅信夜蝶們不會輸給這些卑劣的入侵者。可是這次，他錯了。

一千年前的夕陽下，昭虹界里的那條蜿蜒千萬年的彩影河，被一片赤紅遮蓋了原本的顏色，巍峨矗立，蒼翠終年的山巒，瘡痍滿目，怪味刺鼻的煙霧，在每一處被強大的攻擊毀得體無完膚的土地上肆意橫陳。

地上，到處都是激烈搏鬥之後的痕迹，有劍痕，有毒液燒出的大洞，還有殘缺不全的符紙。空氣里是腥熱的味道。

枯月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知寒谷的，直到他看到那一片在夜色中變作月白色的潭水，他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一直捂著耳朵，力道大得幾乎要擠碎自己的頭顱。

一路上，同族們的屍體比比皆是，村落房舍，無一完好，慘景觸目驚心。一直追到王城附近的祭台，他被蜘蛛妖們特有的濃重妖臭們熏得睜不開眼睛，在一片嘈雜中，他停下腳步，躲在離祭台不遠處的密林里，緊張地窺視。

枯月一愣。三年前，母親臨終前，的確拉著他們兄妹跟父親的手，說過這句。他一橫心，將妹妹背起來，撇著腿朝血跡指向的方向飛奔。

「跑！快跑！」父親淌血的臉，被快速逼近的火光與入侵者們的吼叫聲湮沒。哥哥一手抱著妹reａd.9９csｗ.ｃoｍ妹，一手拽著枯月，在密林里狂奔。身後，追兵不息。

妹妹在他懷裡不斷發抖，她還是個小孩子，連背上的蝶翼都未長完整。枯月把她抱得更緊了些。

幾個穿著奇怪袍子的人類，跟那隻帶領了無數部下的鬼面蛛王竊竊私語。他們身後高高的祭台前，一張閃著詭異光芒的巨大蛛網，死死網住了好幾個抵死掙扎的人。枯月從蛛網裡，看到了父親與哥哥。懷裡的妹妹情不自禁想喊，卻被他及時捂住了嘴。

「回去！」他衝過去把她往山洞里推。

他大口喘著氣，朝前一看，卻見潭邊站著個一身白衣的男人，手裡緊緊牽著一個小女孩。空氣里飄蕩的氣味告訴他，那是他的同族。不等他開口說話，那男人已經拽著小女孩躍入潭水之中。枯月連他們的模樣都沒有看清，只看到那男人一頭銀白如月光的頭髮。

當然，這一切，都是年少的枯月無法理解的。

「回山洞去！」枯月對她吼。

妹妹在他懷裡拚命踢腿，他不管，只顧往知寒谷飛跑。他不能去想別的，也沒有勇氣去想別的，他現在只想快點逃離，快點去人界。也許，剛才選擇追回來，就是個錯誤……突然，他的手掌一陣劇痛，他本能地一鬆手，手掌上，是一排血肉模糊的牙印。懷裡的妹妹，用超出她年齡的速度回頭狂奔，沒跑幾步，只聽呼呼九_九_藏_書兩聲，這傻丫頭竟然強行打開了尚未成長完全的蝶翼，快速朝祭台方向飛去。

「不要！」這小小的人兒，倔強地摳住山洞的邊緣，指甲沁出了血，「媽媽睡之前跟我說過，一家人不能分開！」

枯月看得背脊發涼。懷裡的妹妹拚命掙扎，唔唔直喊。這是枯月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真正意義上的敵人，他們的強大與殘暴，超乎了他所有的想象力。

在他心目中，父親與哥哥都是夜蝶里最驍勇善戰的武士，這麼多年來，他們跟整個夜蝶族一道，保衛著由雪蝶王統領的昭虹界。然而，這一次的入侵者比從前任何一個都強大，那群常年蟄伏在幽暗濕地里的蜘蛛妖們，積蓄了多年的力量，不但全軍出動，還跟人界那些心懷叵測的術士們結成聯盟，兩派合力，誓要攻陷昭虹界。

我們一家人不能分開！走！快走！一定照顧好妹妹！母親，父親，哥哥的話，在枯月心裏交替翻滾。他看了看蛛網裡已是奄奄一息的父兄，一咬牙，抱起妹妹轉頭就跑。

壓制已久的慾望一旦有了爆發的機會，註定會催生出比最兇惡的妖魔更可怕的東西。那些不甘於在自己促狹土地里卑微生活的蜘蛛妖，那些人界里妄圖拿到的雪蝶妖刀、征服妖魔界，繼而再一統人間的術士們，終於有了實現「夢想」的機會。而這次機會，恰恰是雪蝶王的親弟弟給予他們的。他一九九藏書直以一種溫文爾雅的狀態生活在所有人眼裡，所有人只看到他的與世無爭，看不到他內心最深處對王位的渴求，對哥哥的嫉妒，以及憎恨。他悄悄解開了雪蝶王布在昭虹界四周的防禦結界，為敵人們打開了一扇給蝶族招致滅頂之災的大門。

「這些夜蝶戰士，充其量是雪蝶王手下的看門狗，沒有什麼用處。」鬼面蛛王揮動著他醜陋的肢腳，指著網裡的俘虜，繼而瓮聲瓮氣地怪笑，「不過，你們的符咒果然厲害，要不是你們協助本王，要打敗這群走狗，估計沒那麼容易。這樣吧，他們的精元，就送給各位道長助長功力吧。」話音剛落，鬼面蛛王從口裡吐了一根白絲，穿過蛛網，蛇纏到其中一個夜蝶武士身上，一甩頭，生生將其從蛛網裡拖了出來，扔到那群人面前。

哥哥留下的血，朝另一個方向延伸。哥哥一定被抓走了，枯月的腦中一片空白。

枯月縱身一躍，卻撲了個空。他追過去，卻依然是祭台前的密林里，中了定身咒般停住了腳步。他還是邁不出那一步。

「哥哥你呢？」尚是少年的枯月，一把抓住打算回頭的哥哥。

一直跑到昭虹界里地勢最低的知寒谷，哥哥指了指谷底那方深不見底的黑色潭水，用力握住枯月的肩膀：「日落之後，你一旦看到潭水瞬間變成了白色，即刻帶著小妹跳進去，憋住氣，一直沉到潭水最深處，那裡有九九藏書一條通往人界的秘道，到了人界，你們就安全了！記住，一定要照顧好小妹！」

山洞深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枯月一手摟著妹妹，一手緊緊抓住暗河裡凸出的岩石，雙雙浸在冰冷的河水裡。暗河離洞口很遠，他看不到外頭髮生了什麼，可是激烈的打鬥聲，卻沿著洞里每一個彎道清晰傳來。

「我得回去。王城被困，那群齷齪的蜘蛛妖還有他們搬來的人類幫手，一定不會放過王與王后，還有小公主。」哥哥擦去了從額頭上滴下的血，看定枯月，「小月，一定記住哥哥的話！我們夜蝶一族，是為了戰鬥而生的，保衛我們的家，是天職。」

此刻的他，獃獃地站在空無一人的山洞外，看著地上那道鮮艷的血痕，上頭沾染著點點的暗藍色的光斑。這是夜蝶翅膀上的磷光。

一個，兩個，三個，夜蝶武士們在那群所謂道士的手下，漸次化作了灰燼。天邊只剩最後一絲微茫。

他看到年幼的妹妹，用瘦弱的身軀狠狠撞向看守在蛛網兩側的蜘蛛妖，從她翅膀上落下的磷光，紛紛揚揚，美麗異常。他也看到鬼面蛛王毫不猶豫地用口裡的白絲，穿透了妹妹的心口。他更加看到蛛網裡的父親跟哥哥痛苦到幾乎扭曲的面孔，聽到他們背慟至死的喊叫。而那些人類，只是一個輕蔑的笑，用以張符紙，終結了一切聲音。

「二哥……」妹妹臉上掛著淚花，從山洞九九藏書里怯怯探出了腦袋。枯月抬頭看著天邊，夕陽只剩一條金色的線，那黑色水潭裡，偶爾冒出一串奇怪的水泡。

一切都被拋在了身後，雪蝶王族，夜蝶武士，曾經美麗寧靜的昭虹界，他的親人，他的家園，從這一刻起，與他徹底隔絕。

「不要！我要找大哥，找爸爸！」妹妹拚命搖頭。

只見其中一人從袖口掏出一張黃紙，輕巧地朝那夜蝶身上一扔，只見那魁梧的年輕人痛得悶哼一聲，身體便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化作了蝴蝶的原型，繼而迅速化作一團黑灰，那人一拂袖，黑灰隨風散去，只留一團拇指大小的渾圓光球，從地上緩緩升起，那人張嘴一吸，這光球便乖乖入了他口中。

他在水裡，不斷下沉，下沉……

暗河的河水嘩嘩流過，洞外的動靜漸漸止息。枯月心如亂麻，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抓住岩石的手，已經凍得沒了知覺。他讓妹妹留在河邊，自己躡手躡腳跑到了洞口。

身後又有了危險的動靜，潭水的邊緣也開始恢復成黑色，枯月捏著鼻子，噗通一聲跳入了潭中。迷亂的氣泡與水聲，佔據了他的整個身體。

掠奪是一種本性，在所有有野心，有貪慾的妖怪，甚至人類的血脈里暗涌不止，只等爆發的一天。

父親與哥哥就在眼前，命懸一線。冰涼的汗珠，從枯月額頭落下。救人與恐懼，在他不曾經歷過任何風浪的心裏，撞擊起空前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