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教授沒有子女，身體不是太好，既然他救過我的命，那我留下來照顧以下他，也是理所當然的。」阿生如是道，語氣很平淡，基本看不見他表情的起伏，「何況，我家太遠了，一時半會，我回不去的。」

顧七七開始覺得白天很多餘，要是24小時都是夜晚就好了。這樣她才有足夠的時間，跟阿生在一起。因為金魚店的營業時間，只是從日暮到天明。

「好吧。我們都很正常。」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隨意地問，「那剛才那個白老頭究竟是什麼底細？」

從那個晚上之後，顧七七似乎找到了生活的重點。

「你真的不買一條金魚？」他對她的憤怒視若無睹，「它們可是很有趣的金魚呢。」

「我看不出它們哪裡有趣，都笨笨的樣子。」顧七七氣呼呼地說。水裡的金魚沖她翻著白眼，吐出一串不滿的水泡。阿生抬頭看了看東邊，天際已隱隱有了一絲亮色，他伸了個懶腰，把外頭的魚缸水盆什麼的，逐個搬進店裡。

可是，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呢。

「好漂亮呀！」冬瓜老頭端詳著在玻璃瓶里游弋的魚兒，居然激動得老淚縱橫。說著，他從袖子里摸出一把五彩斑斕的小石子，放到阿生手裡，連聲說謝。

「好的。」阿生笑著把魚網遞給他，這冬瓜老頭一挽袖子，小心翼翼地從魚缸里撈起了他看中的那個小東西，放進他自己帶來的玻璃瓶理，那瓶子里的水，淺淺的藍。

「嚇到了吧？白老頭不是人類。」看著她一動不動的呆模樣，阿生很認真地，用一種特別陰沉的語氣說，「我勸過你回家，ｈｔｔｐs://ｒｅａd.９9ｃｓｗ.cｏｍ是你自己不肯走的。」

阿生還是喜歡用各種尖利的詞彙調侃譏諷她，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樣對她不管不顧，而是會搬個凳子出來讓她坐，雖然凳子很舊，但有靠背，坐上去蠻舒服，他偶爾還會將店裡的風扇轉個方向，朝著她所在的位置，說什麼大夏天穿這麼多，萬一熱死了，他懶得收屍。

阿生摸著手裡的石子，說：「你給的太多了。我應該多給你一條。」

「然後呢？」顧七七張口就問，她討厭這傢伙的伶牙俐齒，但卻喜歡他說故事的聲音。

他的話提醒了她，她現在是個人。她不想被拆穿身份，至少，在她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前。如果可以，她想跟這個伶牙俐齒的傢伙當朋友。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也許，他所期待的下一幕，是顧七七抱著頭，尖叫著撒腿就跑。但，顧七七隻是短暫地失神之後，便抓住他的手，認真地問：「那……你是人么？」

「我沒錢……」顧七七脫口而出，又狐疑道，「你真是人類？」

「廢話，我當然是啦！」阿生甩開她的手，皺眉嘀咕，「沒勁，你居然都不害怕的。」

「白老頭買魚可不是為了吃。我的金魚，有別的用處。」阿生輕易洞穿了她的心思，他蹲下身，手指在清澈的水中慢慢划動，那些看起來笨笨的魚兒就像通了靈性一般，紛紛聚集到他的手指周圍，親昵地搖頭擺尾，他笑著問：「怪姐姐，你要不要也買一條金魚？」

「這……他……」顧七七一時回不過神來，不服氣地說，「他都沒有給錢！你https://read.99csw.com根本就是白送的么！不能算你贏！」

他說得詼諧，顧七七卻聽得難受。

「可……這跟他來買你的金魚有什麼關係？」她還是想知道這個。阿生拉上捲簾門，掏出鑰匙鎖好，說：「他買的不是金魚，是一場夢境。」

一年多以前，他從一座深山失足摔下，恰好遇見到山裡搜集標本的肖教授，把他救了回來。他沒有身份證，也沒有戶籍證明，不能讀書，他唯一擅長的事就是養魚，所以懇請肖教授為他租下這家小鋪賣金魚，既能賺錢，又能打發無聊的時間。

之前她曾去打聽過，這個小鋪是在一年前租給一個姓肖的中年男人的，聽說這個人還是什麼大學的什麼教授。難道，這個肖教授是阿生的親人？他的父親？

「你為什麼要留在這裏？你的家呢？」顧七七不太理解阿生繼續留在肖教授身邊的行為。

她喜歡跟阿生在一起，喜歡聽他用詼諧又自然的腔調，講那些來找他買金魚的妖怪們的故事。

「我們的賭約里並沒有規定交易的貨幣只能是人民幣吧？」阿生慢慢走到她身邊，湊到她耳邊小聲說，「那些石頭，是妖精幣呢。」

他費力地用短短的手拍了拍身上那件老舊的，一看便不屬於這個年代的青色長衫，然後像個球一樣彈起來，落到台階上的金魚缸前，指著其中一尾硃紅色的小金魚，胖臉上露出欣喜的笑，急切地說：「阿生，它它！快！」

肖教授大概每周會來店裡兩次，有時給阿生帶一些零食，有時是一些書籍，然後就像所有的普通父子間的對話那樣，https://read.99csw.com說說學習，說說身體，未了再問一問金魚店的生意，親切卻又生疏。阿生說，肖教授與他並沒有血緣關係，但他拿他當父親看待，因為，他救過自己的命。

「然後？」他從牆角取過一根鐵鉤，勾住頭頂的捲簾門，「然後他老婆被道士攝去真元練成了丹，荷塘里只留下一枝枯掉的荷花。」他吸了口氣，「地游本不會老的，白老頭卻把自己的精元千百年如一日地灌進那枝荷花里，說總有一天，她會活過來。這麼一折騰，好好一個少年郎，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矮老頭。」

「BYE！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阿生沖她擺擺手，轉身朝巷口走去，「別忘了，今天你賭輸了，你欠我一個願望。等我想好要什麼，再告訴你。」

一隻骨妖，與一個行為怪異的人類，在花香蟲鳴的夏夜，坐在被燈光渲染成一個明亮世界的金魚店裡，聊得手舞足蹈。對，他們只是聊天，只是世上最簡單的傾訴與傾聽，卻有說不出的愜意與快樂。她覺得，阿生了解她的想法，懂得她的嚮往。

「白老頭是一隻地游，泥土所化的妖怪，常年在地底生活，偶爾出來晒晒太陽。地游身藏來自大地深處的精氣，所過之處，花開遍地，枯木逢生。」阿生認真地說，旋即壞笑，「你看，就是因為太陽曬得少，缺鈣，他才那麼矮。所以，奉勸怪姐姐你，還是多在白天觸摸，不然有一天可能會變成跟白老頭一樣的冬瓜老太太。」

「你輸了哦。」阿生走出來，有些得意地抱著手臂。

他的神態，讓顧七七想起她從前見過的，那些以捉read.99csw.com弄小女生為樂但未遂的調皮男生。嚇唬她？要是她摘了口罩，暈過去的一定是他吧！

她最喜歡的，是他從不問自己的來歷，也從不追究為什麼每次見他，都把自己包裹成一個粽子。如果他問，以她的性格，會告訴他實情的。她從小就被教育，骨妖必須活得誠實，像它們的形態一樣，不加任何偽裝與修飾。

她一面享受著這種難得的，朋友間的輕鬆，一面隱隱擔憂，總有一天，她還是要以真面目見他，這是與哥哥的賭局。如果可以，就讓這天越晚到來越好。

顧七七呆立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裡，和哥哥的那場賭局，那一度快要消失的希望，又莫名燃點起來。

顧七七對錢沒有什麼概念，不管是人民幣還是妖精幣。

「如果不是有未成年人保護法，我會揍你的！」顧七七朝他舉起拳頭。

他單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還纏繞著暮色的微光里。

但現在，她可不想他暈過去。這男生太有趣了，居然跟妖怪做生意，那妖怪也奇怪，什麼不買就買金魚，當食物的話，那條小魚未免也太小了吧？！

顧七七更糊塗了。他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我的金魚，要用眼淚才養得活。」從他的墨鏡后，透出一種奇怪的力量讓顧七七愣在原地。

阿生沒搭腔，抓起顧七七的手掌摁在自己的心口。

「不不，我下次再來。不能讓你做賠本生意不是。」冬瓜老頭感激不已地連連擺手，歡天喜地地抱著他的魚離開了。他腳步踏過的地方，開出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小野花。

那老頭，分明不是人類。

她漸漸習慣了阿生的腔調，在他講那些妖怪的時候九九藏書，她也會興緻勃勃地跟他講她在不同國度見到的各種有趣的人與事。說來也好笑，兩個連彼此的完整容貌都沒見過的，萍水相逢，卻可以不知疲倦聊天到天明。

清晰的心跳聲，以及人類血肉特有的溫度，透過他的T恤傳入她的掌心。這傢伙真的是人。可是，就算是人，也不可能是正常人，不然怎麼會和妖怪打交道？

他邊幹活，邊自言自語般說：「白老頭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英俊的傢伙，他跟他老婆在一個荷塘里人士。哦，他老婆是只荷花精。他們結婚以後，白老頭再也不去別處遊盪了，留在了荷塘。那段時間，那荷塘里的荷花，總是方圓百里之內開得最漂亮的，連池水都比別處清澈靈動。」

在她跟阿生認識的一周之後，她在金魚店裡看到了肖教授，一個頭髮已經斑白，略微佝僂著背脊，雖是中年勝似老年的男人，細細的金絲邊眼鏡架在他還算高挺的鼻樑上，衣裳雖然不時髦，但整理得乾淨又整齊，手裡總是夾著一本厚厚的書，的確有學院派的風格。

阿生，Live，你究竟是什麼人？

「不要覺得我不正常。」阿生似乎總能輕易看穿她，擦去手指上的水珠，「你也是人類啊，看到白老頭這老妖怪也並沒有嚇暈過去，如果我不正常，你也半斤八兩了。」

「白老頭只要一高興就是這樣，弄得街上到處都是花。要到天亮才會小時。」阿生像在跟她說話，又像自言自語，站起身，將收來的石子放進身後柜子上的花瓶里。那個普通的玻璃花瓶並沒有插花，裡頭只堆滿了五顏六色形狀不一的石頭，每一塊都光滑如鏡，在玻璃上投映出好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