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已無瓜葛。」我咬咬牙，徹底斷了罷。

原本，我是想離開的，可是，除了浮瓏山，我又能去哪裡？

與另一個人棲身多年的岩洞，我再未涉足半步，只取了尖銳的小石塊，將洞口那三十筆劃痕，清理得乾乾淨淨。從此之後，時間的長短，與我無關。

無色盛放的第二天，我醒在孽龍的懷裡，身上所有傷痕，新的，舊的，在我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無蹤。

與他無關？那與誰有關？

子淼，樹妖，浮瓏山，三十年的點滴過往，應該在今天畫下一個句點嗎？！

「不要！」我緊張而堅決地打斷了他，這個傢伙心裏在盤算什麼，我一清二楚。

三天，這場風暴足足持續了三天。當滴滴答答的雨聲在洞外響起時，我迫不及待地沖了出去。

「無色花開，需要用外力把你送回山巔真身，這些方法，是他教我的。」孽龍如是說，「只要我應承照顧你一生，他破例當一回不稱職的神仙，之前跟我的賬，一筆勾銷。」

灼|熱的溫度，在許多天之後，漸漸褪去，涼意濃濃的山風卷裹著秋天的味道。

他是條龍，騰雲駕霧目空一切，也許這傢伙自己都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被一座小小的浮瓏山阻擋了腳步。

「你……」我突然從他的話里悟出了點什麼，「難道……難道子淼的事，被天界知道了？！」

嗚嗚的風聲從洞口傳入，悚人地迴響在偌大的空間里。

可是，浮瓏山上乾涸的水流，不僅沒有恢復的跡象，還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龜裂的干土。本該果熟葉茂的大小植物，也露出枯萎之像，懨懨無力地耷拉著，，在飛揚的黃塵中垂九_九_藏_書死掙扎。

他站在原地，看著山下的凄涼景象，只說了兩個字：「天譴。」

「子淼……不是就在你面前嗎。」

穿過雨簾，我驚喜地發現，**旱摧殘得滿目瘡痍的浮瓏山，居然恢復了舊貌，每一株植物，都在這場及時雨中恢復了生命的跡象，山間的荷塘，泛起了久違的波光，我甚至聽到了消失已久的潺潺水聲。

我掙脫他的鉗制，不要命地往外沖。

我手足無措。

下雨了，好大的雨！

「仙凡私通，上頭當然不會放過他們，還要連累整個人間跟著他們受罪。所謂天譴，就是這般嚴重。」他一副置身事外的輕鬆模樣。

我們敵對的關係，在不知不覺中淡化，但是，彼此的交談依然少之又少。很多時候，我望著天際的彎月發獃，他就在不遠處百無聊賴地數著石子兒，不時投來不滿的一瞥。

他挑眉，揣測著我的心思。

內心糾纏下的沉默，讓他誤會我是在默認。

是九厥！

「你放棄求死之念，我就放過他。」他跟我做起了交易。

我的三魂七魄，散了。

那傢伙從山外回來，說天下大旱，江河湖海，一夜間滴水不剩，不消幾日，人間必成地獄。

自己的疼，自己才懂。

我不知道九厥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平靜的語調下究竟隱藏了多少永失摯友的切膚之痛，我只知道在我聽到這番話的時候，已經不知道什麼叫痛了。

我輕輕點了點頭。

九厥搖頭，雨水濕透了他湖藍色的髮絲，青色的袍子上沾著大大小小的泥點，一貫衣冠楚楚的他，竟有些少見的狼狽。

他拽起我，閃身避進了後面的岩洞。reａｄ•9９ｃｓｗ•ｃｏｍ

我想恨他，一想到他溫存的眼光，從來都是在我的身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的時候，我恨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可是，我又恨不起來……

他向我走來，腔調戲謔依然，可是，臉上卻有掩不住的倦意。

我大驚，他是那麼稱職的水神，怎會由得這種災難發生？

他從來沒有用那麼慎重的眼神看過我，今天是例外。

生或者死，對我都沒有什麼意義了罷，從他遺棄我的那刻開始。所謂「生命」，不過玩笑一場。

是那個傢伙，在我無力反抗的時候，他自作主張，在生死之間替我做了選擇。

一直以為，妖怪是沒有眼淚的，有，也只是在心上。

「你是什麼人？」不待我搭腔，已經被尾隨而出的傢伙拖到了身後。

樹妖煥然一新，除了一顆補不好的心。

對於我發泄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沒有回敬我。

「他如此傷你，你不報復他？」他的行事準則，大約第一條就是有仇必報。

生活又變得跟以前一樣，我終日坐在崖邊，看日出日落，風起風止。

「放開我，我要去找子淼！」

「帶我去找他！」我拽住他，帶著哭腔，「他出事了，一定出事了！」我努力營造的平靜，在這時土崩瓦解。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根本不理會我的焦急，自顧自地說，「神仙犯錯，凡人一樣遭殃。」

我推開他，跑到九厥面前，急切地問：「子淼呢？他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連那個傢伙，也傻傻地愣在原地。

我流出了眼淚。

「我最放不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九-九-藏-書她，一個……是你。」九厥直接以他的身份，緩緩敘說著，「裟欏，你不是我最愛的人，但是，你的確是我最親的人。也許把她的樣子加在你身上的確是個錯誤。但是相信我，最起碼，在那個初秋的日子，我牽著的人，是你，不是她……還好，終於有人可以接替我照顧你，有他在你身邊，我徹底安心了……」

如果能再選擇一次，我會毫不猶豫地繼續我孤絕而平靜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

我學著九厥的樣子，伸出了微微顫抖的手，接住不停下落的雨滴。

這時，一股黃沙混成的風暴兇悍地向山巔襲來，沿途捲起了大大小小的石塊，強大而危險。

可是，不是他的聲音。

恨？我恨他嗎？我跟他之間的關係，已經淪落到要一個恨字來維繫了嗎？

淚水，雨水，我的傷心欲絕，他的不辭而別，交織在灰濛濛的天空下。

「我認真的。」他知道我生氣的緣由，苦笑，伸出一隻手掌，看著濺起在手心的小小雨花，「這場雨，是子淼的真元。」

「請你……」破天荒地，我居然對他用了「請」字，「請你也不要再去打擾他。」

「子淼的事，被天界知曉。天帝震怒，要人間大旱五年，以示對水神和凡人的懲罰。子淼不忍無辜百姓遭此橫禍，遂以自己的精元化作潤世甘露，保人間百年不旱，也算對天界有個交待。」

盛夏的艷陽，炙烤著每一寸土地，連浮瓏山中的大小河流，都有了乾涸之勢。

他傷過我嗎？站在他的立場，或者站在任何一個第三方的立場，他都沒有對不起我，從來都沒有。認真想想，從他身上，九_九_藏_書我竟連一條像樣的罪責都找不到。整件事從頭到尾，在外人看來，應該只是一隻不知足的樹妖的任性胡鬧罷了，他何罪之有？

「什麼天譴地譴！你帶我去找他啊！」我急得快要發瘋。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我自願的。

「九厥，你……」我氣得難受，恨不得將他扔下浮瓏山。

轉過身，我抹開凝結在睫毛上的雨滴，一片耀眼的湖藍色映入眼中。

恢復體力的我，不分青紅皂白，又一記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臉上。

九厥的聲音，漸漸淡去，九厥的臉，也突然幻化成他的樣子……

我告訴自己，不要倒下去，千萬不要倒下去，就算死，也要先聽完他要跟我說的話。

意識消失前的剎那，有個人影落到面前，霸氣又溫柔的抱住了我……

儘管滿臉都寫滿了不願意，他還是點了頭。

發誓要跟他「沒有瓜葛」，原來自己的誓言這麼不堪一擊。我不能再欺騙自己，我是如此渴望聽到他對我說的話，哪怕一個字也好。

「如果你要他萬劫不復，我可以幫你。」他抬頭看著流火驕陽，「上頭應該還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只要把他的所作所為……」

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雨還在下著，我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泥濘的地上。

我停止了掙扎，回頭看他：「風暴停了……你帶我去找他？」

「呵呵，你就是那條四處搗亂的孽龍吧。」他停下，笑看著這個並不友好的傢伙，「放心，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他滿意地笑了。

「裟欏……」來人叫著我的名字，我以前的名字。

他在附近嗎？！我在雨中慌張地環顧。

「為什麼……」我一把揪https://read.99csw.com住他，怒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說出去的？你答應過我不去打擾他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他捏住我的手腕，紫眸里燃著火焰，「我最討厭出爾反爾，既然應承了你，我自然不會再對那傢伙出手！這件事與我無關！」

清涼的雨絲落在我發燙的臉上，流淌著奇異的感覺，像是一雙熟悉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我。

「好久不見，小樹妖。」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多日不見的男子，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突然出現在浮瓏山？

從我誕生的那天起，浮瓏山從未出現過這般景象。

「那他在哪裡？」我小小的希望轉眼化成了泡影，抓住他的衣袖追問。

孽龍一直留在我身邊，就算離開，也必定在日落之前趕回。

「不準去！」他怒斥，攔腰抱起了我，任我的雙腳在空中亂踢，「這樣的天氣，別說你這個屁法術都不會的小妖怪，連我都不敢輕易涉足。你要找他，也要等這陣風暴過去再說！」

雨水在我的掌上積成了小小的河流，很快從指間溢出。

「你恨他嗎？」他問得突兀。

不好的預感，在我心裏擴散。

「子淼臨走前，托我來找你，代他轉告幾句話。」九厥終於道出了他來浮瓏山的真正目的。

果然，身後一塊大青石前，立著一個高挑的身影。

孽龍跑過來扶住我。

我轉過臉，幽幽地問：「他說的人……是你？」

我終究還是回到了浮瓏山，終究還是在無色花開的那天，回到了山巔的真身。

打他，因為他強迫我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後果，就是時時刻刻都要面對自己，一個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體，讓我從珍視到憎恨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