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淼……子淼……

但是。他聽見了。

清澈如山泉的動聽女聲，在我們背後響起，我的手突然攥成了拳頭。

三十年的時間，對神仙，只是彈指一揮；對妖怪，卻是一生一世。

「只是這些？」我的笑容就快裝不下去。

「裟欏。」他捻著我凌亂的髮絲，「我知你心裏有怨，怨我眼睜睜看那孽龍抓了你去，怨我沒有及時救出你，怨……」

在他展現給那個女人的笑容里，我看不到一點尋人不獲的焦急。情深款款的四目相對，他心裏可有我的存在？

他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就被無形地刺一下，千瘡百孔的疼，我承受不起。

樹妖心裏的眼淚，把盛夏帶入寒冬，每一片了無生趣的落葉，都是離我遠去的回憶。

「裟欏，你回來了？」他真是萬分高興的，一點兒都不假，「我找你許久，可總得不到你的下落。怎樣，有沒有受傷？還好么？」

除了這一點，我聽不出別的意思。

走到柵欄前時，那對男女，正要回屋裡。

「當然。不止是我，還有九厥，也在找你！」他習慣性地撫摸著我的頭，釋然地笑，「為何這麼問？」

我的心跳在開門之人出來時，停止了。

身體像一朵無根柳絮，輕飄飄地往地上飛。

「裟欏的一切是你給的，我不稀罕。」

臉上的痛覺暫時驅走了要命的眩暈，我睜開眼，對他說：「從現在起，你不要再管我，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我與她，曾在裟欏樹下約定，無論將來遭逢怎樣的劫難，無論彼此身在何處化成何物，都會回到對方身邊，只用一眼時間，尋回千年過往。」回憶往事，他的眼底終於有https://read.99csw.com了我熟悉的東西，「可是，幾千年，我都尋不到墮落人間的她。那夜，偶過浮瓏山，倦極的我遇到了你。我回想著雪裳的樣子，賜你人形，只希望……」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該了解，一步距離，以為很近很近，而事實卻是……他走不過來，我邁不過去。

他沉默半響，濃眉一挑，點頭：「隨你。」

「裟欏……」他上前，用力拉下我瘋狂蹂躪自己的雙手，攬我入懷，輕拍著我的背脊，仿若安撫一個頑劣的孩童，「其他女子，我都記不住樣貌，只有她……所以在助你成人形的時候……」

抬起頭，我安靜地注視著那雙透澈的眼眸笑，剛剛的歇斯底里竟被我藏得一乾二淨。

他能看見我的背影，卻看不到我滴血的心。

天色微明之時，他抱著我，穩穩地落在了一片茂密的樹叢中。

「你先進屋去吧。」他笑笑，對她說。

「那裡，他們住的地方。」撥開幾支擋住視線的草葉，他指著前方某處。

「你……真的找過我嗎？」

他點頭。

腦中空白一片，只有一個念頭，跑！什麼都不要想了，跑回他身邊就好！

時間在我們彼此間凝固，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轉身，我艱難地挪動步履，走向樹林深處。

「裟欏……」他牽起我的手，「你知我從不騙你。事已至此，也不妨告訴你實情。」

我已沒有多餘的力氣跟他多說，只一句——

「我的模樣……」我退開一大步，用力按壓著自己的臉龐，好像那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只是張不會有痛覺的面具，「我的模樣脫胎自那個女人…九*九*藏*書…你的雪裳女仙？」

回頭，我親眼見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俊美臉孔，從寧靜轉為驚喜。

他手上的溫暖，從這刻起，永遠被隔絕在我的身體之外。

可惜的是，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個道理。

如果不知道後來的事，我一定會痛罵他厚顏無恥，可現在，我已明白，被關在哪裡，是不是子淼能力所及的範圍，並非事情的關鍵。

黑色的長發，白色的衣衫，在晨風中輕柔飄飛，一如既往。

「啊……是裟欏啊，我跟你提起過的……」他回眸，笑著向他的女人介紹著我。

今天才知道，原來走路也是需要勇氣的。

「也許是上天註定，你我二人，當緣盡於此。」他的笑，從來就不用刻意裝扮，「回去罷，有人等你許久了。」

「雪裳是她，雪裳的意中人……是你？！」我輕易地猜出了他「故事」里的人物，對應的該是誰。

我深吸了口氣，舉步走出了草叢。

「原來是裟欏姑娘。」她和善地打量著狼狽的我，轉而對他嗔怪，「清晨露重，趕緊帶裟欏姑娘進屋去坐吧，還站在外面作什麼。」

「我不進去。」我斷然拒絕她的好意，直視她美麗的臉孔，毫不客氣地說，「我不想跟你說話，也不想看到你。」

他愕然於我的表現。

良久，他的低語打破了僵局。可話題卻拉到了萬里之外。

「孽龍把我關在了無望海，他說那裡是你進不去的地方。」我直起身子，強迫自己離開曾經如此依戀的臂彎，強迫自己保持著旁觀者般冷靜的微笑，「你找不到我，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我剛剛明白了一件事……就算我沒有困在無望九_九_藏_書海，你也找不到我。因為，你從來就不認識我。裟欏，只是活在你身邊的影子，連一張屬於自己的臉都不配擁有的替身！」

「已近七月了……」

白衣女子，蓮步生波，從屋裡走出，笑盈盈地倚到他身旁，輕拉著他的衣袖，踮起腳，甜蜜地對他耳語。

「子淼！」我以為鼓足了勁的聲音會很大，可出口才知道是那麼軟弱無力。

那麼巧的，木屋的門被人打開了。

幾片落葉砸在我的頭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卻打散了我所有偽裝的堅強。

他眉眼間有驚訝：「你如何知道的？」

小小一間木屋，圍著青青的柵欄，簡單而清幽，那麼符合他的風格。

我說的不是氣話，是實話。

「子淼。這位姑娘是……」

我從未對他如此地不信任。

我默默喚著他的名字，眼中除了他的身影，再無其他。

他微張著口，半響沒有說出一個字。想來，我此時的表情與言語，也是他三十年來從不曾體會過的。

他可以斬得乾淨利落，我卻不能走得瀟洒自如。

闊別已久的溫度，暖意融融，只是，少了些熟悉。

現今，她為主，我是客，位置的轉換，竟然那麼合情合理，不容我有半點反對。

但是，另一個人的出現，利刃般切斷了我不顧一切的衝動。

如果沒有那個女人的出現，我會認真地告訴他，對他，我從頭到尾只有信任沒有怨恨，只有期待沒有失望。但是現在，我再沒有立場說出以上那番話。

連我的名字，那奇怪的兩個字——裟欏，都是他強加在我身上的標記，一段完全屬於他跟另一個女人的追憶。而我，居然沾沾自喜了那麼久，以為他https://read.99csw.com給我的，都是好的。

大概他們誰也沒想到我會如此口無遮攔，驟然尷尬無比。

「無色就快開花，你該回去浮瓏山了。」他撩開遮住我眼睛的亂髮，完全無視我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輕描淡寫地下了逐客令。

他不要我了！

「等等！」我突然大叫，甩開他的手，如同被天下間最毒的蛇咬到。

我穩了穩神，鼓足了勇氣后，才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離別擺在眼前時，付出的一方永遠是輸家，輸了心，也輸了將來。

頭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覺，妖怪對神仙的敬畏，侍女對主人的仰視，女子對男子的依賴，從這一刻起，統統蕩然無存。

無色花開又怎樣，我不會再回浮瓏山，更不會回到我的真身，他賜予的身體，還有我傷痕纍纍的魂魄，理當跟無色的花瓣一樣，凋落，滅亡。

他笑了，溫柔地撫著女子的臉龐。

是啊，我曾那麼堅信，他是對我好的……

我一偏頭，有意躲開他的手掌。

他愣了愣。

「她有你的孩子了？」我毫不避諱，甚至是質問的語氣。

「天界有神樹，名為裟欏，由一位蘭花化身的雪裳女仙看守。照天界規矩，守樹女仙，終身不得與男子有染。然而，雪裳終是墮入情網。此事被天後察覺，要她說出意中人身份，她誓死不從，天後大怒，除去雪裳仙籍，並將她打入凡塵，永世不得返回天界。」他緩緩地講述著，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雪裳遭難的那天，她的意中人恰恰不在天庭，待他知道此事之後，他與雪裳已是天人兩隔。於是，傷心欲絕的他，開始年復一年的找尋，在茫茫紅塵里，萬千人面中，找尋著轉九-九-藏-書世為人的雪裳。」

我的眉眼與她相似，原來根本不是巧合，只是一個……自私的故意。

她點頭，溫婉的神情一直沒有改變，轉身進了木屋，並且關上了門。

閉上眼，我不再開口，靠著他的肩膀，任由他帶著我，去見那個我那麼渴望見到，如今卻又那麼害怕見到的男人……

也許，他還站在那裡，目光深邃地看著漫天黃葉，但是，卻永不會再追上來，我們之間那一步的距離，在他的停止與我的前行之下，漸漸成了生生世世都逾越不了的鴻溝。

在那扇門關上之前，必須叫住他，否則我怕我再沒有機會叫出他的名字。

「別說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斷他。

「你是神仙，她是凡人，你可知道你會有怎樣的結果？」我不信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明知事情的嚴重，卻還是要執意往死路上去。

他欠我的。我執拗地認為。

我緩步而行，四周的樹木，一棵接著一棵，從青翠欲滴變成了枯黃敗落。

浮瓏山上與他朝夕相對的女子，從來就不是我！

一陣眩暈襲來，若不是身邊有條臂膀及時扶住，恐怕我立刻就要倒在地上，再不醒來。

「喂，你怎麼樣？」他粗手粗腳地拍著我的臉，生怕打不死我一樣。

「不要再說了！」我打斷了他。

到了此時此刻，我終於恍然大悟——

我呆住了，向來不懂得掩藏情緒的我，震驚之情溢於言表。

從草叢，到木屋，那麼短的距離，我像走了一百年那麼久。

須臾之間，我冰涼的雙手已被快步而出的他緊緊握住。

他居然連句解釋都不肯給我？還是他認為根本不需要再花時間在我這個已經無用的替代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