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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水祭 第十二節

番外 水祭

第十二節

在她的記憶里,母親最愛做的事,就是對著水說話。不論是山間流動的清泉,還是從天空落下的雨滴。她總見母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將水珠捧在手裡,出神地凝望,然後喃喃自語。
冰冷的空氣與夜色,重重包裹了她的身軀,可手腕上,突然流過一陣奇妙的暖意。
除了她的母親,除了那個叫倪雪裳的女人,還有誰能做到這般境地。
她握住琉璃鐲,喃喃道:「你知道我在難過對不對……他的眼裡,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
那年她十歲,躺在床上像躺在雲端。意識飛到了很遠的地方,回不了軀殼,也不想回去。遠處,有個人影在模糊晃動,白色衣衫,親昵而焦急地喚著她的名字……
外界都當她是諸葛雋的養女,她卻從未將他看做父親,哪怕是他撫養自己至今。
他抱著她走進了諸葛山莊,也讓她從此走進了他的生活。
從她出世起,生命里就缺失了這個重要角色。每當村裡的孩子笑話她沒有爹的野孩子時,她就會哭著問母親,爹爹去了哪裡?而母親總是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一言不發,只是流淚。母親的眼淚落在她臉上,又燙又冷,每一滴都是深重的悲傷。
當他在紙上慎重read.99csw•com寫下「諸葛鏡君」四個字時,她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某種滿足與釋然。
「有我在,你們就不會有事。」
十歲之前,她都生活在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貧瘠山村裡。母親靠一手出色的女紅,替人繡花織補,換來微薄收入。而她自己,早在四五歲時,便已背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竹簍,上山采來各種藥草或者美麗的野花,交給母親拿到集市上賣掉。
可是,真正喚醒她的,是諸葛雋,黑色的華服上綉著霸氣的金色雲紋,與夢中的身影相去甚遠。
她一點不稀罕諸葛這個姓氏,一點不稀罕「諸葛山莊大小姐」的身份,如果可以,她寧可不要踏進諸葛山莊一步,寧可不曾與諸葛攜相識,寧可在那個炎熱的夏季,病死在山中那座簡陋的茅屋。
在他寬闊溫暖的懷抱里,她體驗到了一種不曾有過的安穩,那是一個跟母親的懷抱截然不同的地方。
諸葛鏡君苦笑,若天下人知道自己愛上的人是諸葛雋,除了大罵她大逆不道痴人說夢之外,應該不會有別的。
曾有一次,為了一株長在山壁的藥草,她失足落下了山崖,幸而命大,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只受了些皮外傷九九藏書
八年前,當諸葛雋出現在她與母親棲身的茅屋裡,將已經觸到死神手指的她從病榻上抱起時,她稚嫩而脆弱的眼底,便烙下了這個男人的面孔。
她還記得,母親去世時的模樣,更像是沉入了一場美夢,只是這夢境,永不會醒來。
他一直不曾娶妻。諸葛靜君明白,他的心,一直留在那座孤絕的水月軒里,從不曾離開,也不肯讓人靠近。
她的情緒,在現在與過去穿梭,太專註,連身後何時多出一個人都沒有覺察。
他應該是厭倦她的存在了吧。或者,從一開始,她就只是他對母親的感情的附屬品,他對她好,僅僅是因為她是倪雪裳的女兒罷了。對他有意義的是倪雪裳,而不是她的女兒。他養了她這隻米蟲八年,夠了。
諸葛雋請來全天下最出名的大夫,用了最名貴的藥材,救回了她的性命。
諸葛靜君不敢深想,越想便會越失落。
諸葛山莊最偏僻的別院里,諸葛鏡君獨自坐在架於水上的棧道上,人工湖的正中處,那座漢白玉砌成的「水月軒」,輕紗垂窗,曼妙飛舞,處處透著雅緻。
諸葛雋愛了她母親十八年,不,應該更久一些,早在她出世之前。
要怎樣的愛戀,才read.99csw.com能讓一個男人情長若此。
如果沒有諸葛雋的出現,她的生活應該就這樣靜止在這個村莊里,清苦而平靜地延續,直到生命終結。
山莊里那些「老人」大都知道,「水月軒」是諸葛攜為一個女人專門修築的居所,浮水而建,巧奪天工,費了萬千心思。
諸葛鏡君用力擦去快要溢出眼眶的淚水,神情複雜地望著對面那籠罩在月色下的白色屋宇。看久了,那立柱迴廊之間,似出現了一個人影,白裙白衣、裊娜生姿,連冰冷單調的空氣,也因為她優美無雙的步伐,滲出淺淺香味。有她存在的每個地方,皆如在暗處悄悄開放的蘭花,用最緩慢而低調的味道,深刻地佔據你的眼睛和心靈。
諸葛鏡君垂下頭,濃重的無力感爬滿她的全身。如果,他愛的是別人,她還有自信跟對方一較高下,她還有力氣為自己的感情爭取一個歸宿,她還有理由為這一切理直氣壯。可是,他愛的人,是倪雪裳。
母親飲下的,是鳩毒。
母親用盡所有銀兩,請來大夫,卻也治不好傷寒不愈的她。
沒有姓氏的孩子,意味著沒有父親。
當鏡君這個名字被冠上了諸葛這個姓氏,地位榮耀、富貴堂皇,近在眼前read.99csw.com;父母雙親、天倫之樂,卻去了天邊。
諸葛鏡君越想,越傷心。
可是,就算她今生已經沒有機會靠近,那,就留在他身邊,遠遠看著也好。起碼,她跟他還有著同一個姓氏,總歸是另一種安慰。
只可惜,這個女人只在水月軒里住了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殞。
鏡君,鏡君。
可如今,他竟要親手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手裡,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幸福。
她改姓了諸葛,在母親病逝之後。
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紀念,自小便戴在身上。母親囑咐她,要像看待自己的性命一般看待這個鐲子。
當焦急的母親尋來,找到大難不死的她,一把抱住她,邊哭,邊說著對不起。
她抬起右手,手腕上那個普通的琉璃鐲子,無色剔透,細看之下,隱隱有水光流動其中。
她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用理所當然的身份,感受這這個男人的一切。他運籌帷幄時的意氣風發,他讀書寫字時的淵博儒雅,他疲倦時的慵懶恬淡,他微笑時的樣子,發怒的樣子,一切一切,八年時光,悉數收於她的眼底。
在這之前,她是沒有姓的,母親只叫她鏡君。
她無法理解母親的行為,但慢慢地,她學會不再理會那些孩子的嘲笑read.99csw.com,也不再問母親關於父親的一切。她是個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不會總讓母親掉眼淚。
一切都改變在那個炎熱的夏日。
皇帝是諸葛山莊的常客,微服私訪乃家常便飯。那天,酒過三旬、賓主盡飲,陪侍在側的侍女親耳聽到諸葛雋向皇帝請旨,將她許給龍任宇。
她知道,提出將她許配飛龍將軍的人,並非皇帝,是他。
水月軒,是諸葛山莊的禁忌之地。
但,他沒能救回母親。
這個女人不但是她的母親,還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人。世上有兩種人不該針鋒相對,一是親人,二是死人。與親人對峙,連著一條血脈,終究是傷人也傷己;與死人較勁,差了那口生死之氣,賠上的只是自己的年華。
此後,諸葛雋斷了通往水月軒的一切道路,燒毀停靠湖岸的小舟,任憑這絕美的建築孤立水中,在時間的流動下,褪去芳華,歸於死寂。
起初她沒有覺得這鐲子有何特別之處,可後來她發覺,每當她真正傷心難過的時候,這鐲子便會從冰涼變得溫暖,用一種微小但奇妙的力量,親切的安撫她低落的心情。像一隻屬於親人的手。
話剛說完,她便開始嘲笑自己了,居然傻到跟一隻鐲子說話。
男人說過的話,她只記得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