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地方，自然是山精妖魅的最愛。

回憶一路所見，這玳縣地處偏遠，山多林峻，又有一片大湖嵌在其中，所謂山林多妖魅，深水出精怪，這個小破賓館的位置又好死不死地建在一片背陽之地，前為街市，後為田原，從卧室的窗戶往外看，後院里還種著棵高大的老槐樹。

所謂「設施最好」的賓館，房間里除了一張硬邦邦的床和一個缺了半隻腳的桌子之外，便看不到別的東西了，空氣里注滿了灰塵與霉味。

只是，他不問還好，問了，我反倒是覺得好像又不光是為了這件事。

「你覺得我們掉下去的那個湖，眼熟么？」我抓住他的手掌，很嚴肅地問。

再看那些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服務員，每個都精神懨懨，呵欠連天的樣子。而且，無一例外的，她們的眉間，都有相似的烏氣。

可現在不行，幫人幫到底，起碼得將這賓館里不該存在的東西清理掉再說。

我回頭有看了看在前台不耐煩工作中的兩位女士，不是看她們誇張的髮型，而是一股盤踞在她們眉宇之間的，淡淡的烏青之氣。

「這又怎麼樣呢？」敖熾吸了口氣，上前再次關上了窗戶，回到我身邊，抓住我冰冷的手，「你看你，臉色都變了。不過是故地重遊。最起碼，代縣不會再像以前的玳州城一樣，被一條龍當成天然大澡盆了。」

敖熾好像沒有察覺到我小read.99csw.com小的異常，喋喋不休地說開了：「對對！哼，你還罵我丑，我當時恨不得燒死你。後來，我還挨了那傢伙一箭，掉了我好幾篇龍鱗，可疼的！然後我逃去了洞庭湖……」回憶，像盒子一樣被打開，藏在裡頭的東西，蜂擁而出，半點不由人。

風雨之下，街市中毫無人氣，田園上陰鬱一片，後頭的老樹枝葉搖晃，嗚咽有聲，看去只是徒生寒意。

眼前，只有空蕩蕩的田原，不遠處，蔥蘢的實木鋪在起伏的山丘上，如果我不是幻覺一些閃爍不止的、魚鱗般的光點，正透過樹木間的縫隙，對我眨著眼睛。搞不清到底是它們在看我，還是我在看它們。是那片湖水的光？

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所有人都安心了。如果這裏的女服務員態度親切一些，我想大家的心情會更好。

「要走你走。我留下。」我直接拒絕，一屁股坐在床上，瞪著他，「你真的不覺得那片湖泊眼熟？」

我的視線，在其中的一行文字上停住，倒退，向前，再倒退，反覆看了多次——代縣風景優美，民風淳樸，歷史悠久，古時稱玳州城，新中國成立后更名為代縣。

砰！

敖熾在長時間的忍耐之後，終於爆發了。

本來也沒有打算留下，這些人已經安全了，我跟敖熾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回到我們的城市。

「經常撓頭小心禿九九藏書頂！」我好心提醒一句，目光落在床頭柜上，一本破舊的《吉祥賓館簡介》的冊子上。

說不出的懷念與眷戀，從每一滴雨水裡，藤蔓一樣攀爬到了心上。

當年他在這裏無法無天，當年我在這裏悲喜交加，可是，當冥冥中的指引把我們帶回這裏時，我們居然誰都沒有認出它。挺笑話的。時間果然是把殺豬刀，砍掉人類的青春與生命，砍掉妖怪的記憶與挂念。

他哼了一聲，倒在床上，悶悶的問：「你留下來就因為這個？」

「玳州城？」敖熾依然懵懂。

一段已經遙遠得快成了一片灰燼的對話，不知從我腦中的哪個地方，跳了出來。

這樣的感覺，這樣的甜味，似曾相似。

唯有被妖魔邪靈吸取過精元的人類，眉間才有此種顏色，繚繞不絕。

我們的房間在三樓。

照那些人的癥狀來看，情況還不太嚴重，似乎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妖魅，若是厲害的，哪可能只讓他們落個精神不濟，一口氣便將他們的性命吸幹才是。

動身？去哪裡？

雨水的甜味，與記憶中那青苔上的水珠的味道，竟一模一樣。

玳州城……玳州城……

啪！我將冊子一合，站起來抓住敖熾的手，拖到窗前，也不管下雨不下雨，猛地推開窗戶，指著窗外說：「玳州城！這裡是玳州城！」

可是，當記憶回來之後，為何我反而不安了？

拿過來ｒead.9９cｓw.com翻看，印刷粗劣的賓館照片下，是一大段對於吉祥賓館的讚美詞以及整個代縣的簡介。

我閉著眼，手指從臉龐上撫過，一片薄薄的水，化進我皮膚的溫度里，不是蒸發，是滲透。

不走，不走，留下，留下。

「我見過成千上萬的湖水，真的差不多模樣嘛！」敖熾被我逼得都快哭了，黑著一張臉使勁地撓著自己的頭髮。

敖熾的手掌，在我眼前上下揮動，失神的我這才醒過來。

「誰年輕時不當一回混蛋！」敖熾的歪理又來了，他把我的手托起來，呵口氣輕輕搓著，撇撇嘴道：「好死不死掉到斷湖裡，老天爺是要把這個當成我們結婚兩周年的禮物么？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湖邊種一棵什麼夫妻樹同心樹之類的玩意兒以茲紀念？好歹我們是在這裏一見如故的咧！」

我以為我已經不太記得那種味道了。可就在剛才，打開窗戶的一剎那，迷失許久的記憶被那陣糾纏在一起的風雨，驚醒過來。

縣政府的工作人員把我們安置在了這間據說是設施最好的「吉祥賓館」里，說明天一早，市裡有專車來接我們去機場。

「你這阿米巴原蟲！」我氣得踩了他一腳，指著遠處的山丘，「那片湖水，你不記得了？斷湖啊！當年你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舌尖舔去唇上的幾滴水珠，甜的。

雨變小了。清清潤潤的九*九*藏*書氣流，從傍晚的山水之間，精靈似地飛來，貼到我的臉上，身體與情緒上的所有倦怠與不適，都被抽走了。一點都不冷啊，這奇妙的晚風，若再配一場杏花雨楊柳舞，春天便這樣出來了。

不然還為什麼？！

「406房。」染著一頭金黃爆炸式捲髮的女服務員，不耐煩地把房卡扔到我面前，「熱水另收費，網線押金200，送餐到房間加收30%服務費。」

敖熾把我拉到一旁，粗魯地把窗戶關了起來，斥責道：「有病啊！下雨呢，還傻站在這兒幹嘛！你到底走不走？」

到這時，我倆才驚覺到，這麼多年，我們竟然誰都沒有再來過這個地方，玳州城，斷湖，我與敖熾的相識之地，我曾留下一口真氣，一派樹木的決堤之湖，居然在我跟敖熾以後的生命里，不約而同的缺失了。

說到這兒，準確說是說到那個名字時，我突然不自然的停了下來。

玳州城！

我憤憤地敲了一下他的頭：「你拿那個斷湖當澡盆，你自己是舒坦了，結果搞得湖水泛濫，暴雨傾盆，害得整個玳州城幾乎城毀人亡！然後子淼帶著我到了這裏，把你……」

林子里的湖水，天上的大雨，在我心裏講話——

我不搭理敖熾，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

「每個湖都長得差不多，哪有眼熟不眼熟的。」敖熾一皺眉，怪異地打量我，摸了摸我的額頭，「墜機的時候撞到頭ｒeａｄ.９9ｃsｗ•ｃｏｍ了吧？」

我笑著道謝，抓了房卡離開，排在我們後頭的，還有好幾十號人，個個像等待上帝召喚似地，焦急的注視著這個一臉女王氣的鄉村旅店女服務員。

裟欏，時間不早了，我們要動身了！

「你當年的確挺混蛋的。」我白了他一眼。

我忽然想到浮瓏山上，那個曾棲身的山洞，那一片長滿了青苔，終年都濕潤清涼的石壁，那時，我的年紀還很小，也像剛才那樣，蘸了青苔上的露水，放到舌尖，淡淡的，喜人的甜味，讓我像只歡樂的小兔一樣雀躍。

這樣清淡卻雋永的甜，獨一無二。

「斷湖……」敖熾又開始撓頭，撓著撓著，眼睛終於亮了，「哦！記起來了！當年我跑出東海，路過玳州城，看到一片湖水清澈可愛，於是跳下去洗澡……呃……」

「現在是死不了，時間長了也熬不住的。沒遇到這事兒便算了，你我都看見了，不出手說不過去的。」我知道他的小孩子脾氣又上來了。

他指著床，指著桌子，指著霉斑處處的牆壁，最後指著我，用最後一點理智問：「可以走了么？要麼馬上回不停，要麼找個五星飯店吃大餐！總之是，我一分一秒都不要留在這個破地方！」

我將這事跟敖熾一說，他卻只是瞪我一眼：「這些人態度那麼差，活該被吸去精元，我才不管他們呢，反正又死不了。」

憶著憶著，說著說著，敖熾的臉色竟也漸漸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