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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忘川 第一節

番外 忘川

第一節

我一定是在人界混得太久了,連自己的思維行動都被人界那些俗氣的道理影響了——見面又嫌,不見又念。真真是應了這俗話,我竟開始了一場近二十年的尋找,我不停地走,不停地找,但他,就像蒸發在這個世界了,不留給我半點蛛絲馬跡。我走得有些累了,於是在一座不打眼的城市裡,開了一家叫「不停」的小店,賣甜品,而光顧我的,除了人類,還有妖怪。他們不是來找我的麻煩,相反,是來尋求我的幫助。
湖水被我的手指劃開,小小的水花在我的四周蕩漾跳躍,現在是初春,冬意不減,春意料峭,身邊那些拚命遊動的倖存者……
沒有人回相信自己能生還。大多數人能做的,只是用力把頭埋到膝蓋之間,咬緊牙念著各自崇拜的神靈的名字,救我,不想死,我們不想死。
於是,不停甜品店的老闆娘找到了可以停下來的地方。
但,也正因為那一次的落水,造就了我跟熬熾糾結千年的冤孽債。
但到了最後,當我遇到了真正的敵人,身陷困境,危在旦夕的時候,這些妖怪們,竟不約而同來到我身邊,拼了全力要保我周全。
飛機在雲層里微微顛簸,我轉過頭,看身旁那個酣睡到流口水的男人,他的臉孔還是那麼出眾,放到哪裡都不會被淹沒半點光彩,哪怕是在這一臉憨容的睡眠下。千百年的時光,沒有在他的容顏上留下任何不良的痕迹,我想,這並不是時間太眷顧他,而是他太藐視時間。這個男人,藐視了太多東西,冒犯他的妖魔,阻撓他的障礙,威嚇他的危險,甚至他身為東海龍族應當遵守的「規矩」。
身為一隻不老也不死的妖怪,我大概是活得太長了,長得沒有辦法去總結自己的生命,而我又這麼懶,懶得去撿回遺忘的過往。
熬熾像只剛洗完澡的小狗一樣用力甩著頭髮,然後開始抱怨,說他明明要多玩幾天再回來的,就怪我,非要坐這個破航班。說完,有訓斥我平日屬於修鍊,區區一架飛機就讓我氣喘吁吁,又不是他在身邊一起出手,看我怎麼辦。
從我認識敖熾的那天起,我就沒有見過任何可以凌駕於它之上的事物,和人。哪怕他在一場對戰中輸了,輸掉的也只是那一場仗,不是他這個人,那顆倔強高傲的頭,是必然不肯低下的。
我至今還記得,敖熾向我求婚時,我們的對話——
可憐的人們,你們大概還沒有意識到,飛機墜毀時,不管是落到地面還是水面,結果都是一樣的,這架飛機沒有爆炸,也沒有沉沒,這已經違反了你們的物理原理。
離開我二十年,有苦衷,因為他是東海龍族,有守衛時間之軸,拯救地球的重任,他是把命都交出去的奧特曼,要與一切破壞人類和平read.99csw.com的怪獸殊死搏鬥。他故意惹我生氣,只因為他怕自己永遠回不來,如果真的這樣,那麼,讓我憎恨他總比思念他好,起碼,我不會惦記一個討厭的人太久。
碧綠的湖水裡,頓時出了無數不斷遊動的鮮明橘色,湖離墜機地點不算太遠,這又是一大幸事。
「靠!」
突然,一陣異常的顛簸襲來,所有人的心臟都隨著座位的搖晃而暫時偏離了本來位置,膽小的驚叫出了聲,膽大的也嚇白了臉,低聲嘀咕。
他說,等哪天抓著你的手像我的手抓住你自己的手時,說明我們之間之剩親情了。
此時彼伏的尖叫聲幾乎刺破我的耳膜。
結婚之後,他一直有個習慣,睡覺時一定要抓著我的受。
我好氣又好笑的看職別我的殺手鐧滅了氣焰的熬熾,這個單細胞的傢伙呀,會這樣陪我走多久呢?
肉麻的歪理,他還能說的振振有詞。
我看著他的睡臉,笑了笑。
「這下咱縣裡的春旱算是徹底解決了!」坐在他後頭的一個熟人樂呵呵的附和著。
所以,就這樣吧,盡量快樂地活著。過去不能追回,未來不可掌控,索性將每個今天視如珍寶。這樣就夠了。
不過,關於結婚這件事,我至今都還有一種難以言表的不真實感。
哪怕是現在,在飛機上打個小盹兒敖熾還是習慣性抓著我的手。
雖然我不是神,只是妖怪,但我可以實現你們的願望。
我們本質上早就習慣了「一個人」,而一旦跨入了「婚姻」這玩意兒,任何事便都要乘以二了。我跟敖熾,尚需時間去習慣。
但,儘管他抱怨,儘管他啰嗦,可是這兩年來,不論我們去了哪裡,不論他表現得有多麼不情願,可只要是我想去的地方,他一定會陪我去,只要是我想吃的東西,不管是在地球的那個犄角旮旯,他都會弄來。
身為一隻妖怪,我對於一些意外的發生,總有超過人類的預感。
好吧,就當時神聽到了你們的禱告吧,這樣想的話,你們會比較容易接受。
我眨巴眨巴眼,打了個哈欠,睡了。
對於誇大自己重要性這件事,熬熾總有十二萬分的熱情。
飛機上,大多數乘客都在睡覺,敖熾的鼾聲抑揚頓挫,我在胡思亂想神遊太虛,機艙里回蕩著轟轟的聲音。
「可不是嘛,都旱了多久了!這幾天可算是老天開了眼了!」
求生的慾望太強烈,強的我都聽到了。
這時才知道,我們墜機的地點,是某某省某某市,一個叫做代縣的小縣城。
不是冤家不聚頭,不是冤家不離婚,難道,沒丟夫妻都是這樣吵吵鬧鬧過來的么?都說婚姻是一門學問,相愛容易相守難,要做好,並不容易。
我「討厭」了敖熾上千年,曾經,我是那麼討厭他九_九_藏_書把我抓到無望海時,那不可一世的姿態;討厭他在我萬念俱灰要放棄生命的時候逼我在痛到骨髓的時光活下來;討厭他像個老太婆一樣嘮叨我,管束我,要我學習各樣我毫無興趣的法術;討厭他孜孜不倦地學人類的樣子,每年都要送我一枚戒指。
記憶里,只有一次意外落水的經驗,並不愉快。
我沒來由地想。
我知道,有人把我開店的這段經歷,我泡的那杯叫做浮生的茶,還有那些光顧我的妖怪客人們的事迹,包括敖熾跟我經歷過的那場浩劫,寫成了一本叫做《浮生物語》的小說,聽說銷量還不錯,我還打算有時間去拜訪一下該書的作者,感謝她把我寫得那麼貌美如花,愛財如命。敖熾吵著要跟我一起去,他張牙舞爪地抱怨,說作者把他的英明神武描寫得不太充足,他要去抗議並威脅,要作者要麼修改原文,要麼重新寫個續集,把他當作絕對男主角對待,讓所有人黯然失色的那種style!
「你……」他頓時閉上嘴,讓后悻悻德嘀咕,「我也是為你好!」
好吧,我要做的事還是蠻多的。
我擠著頭髮上的水,微微喘著氣。
我的「不停」還在忘川城的那條小街上。我計劃回去看看,然後往上一段時間,也許還可以把那幫聒噪的妖怪們叫來,大家開個茶話會?啊,還是不要了,如果它們知道我回來了,不知又會給我招來什麼奇奇怪怪的麻煩。不過,我恐怕得抽空去見見我那個干侄子鍾小魁,這小子曾發過郵件給我,字不多,卻讓我深刻意識到一個正處於青春迷茫期的少年,很需要我這個干姑姑當一下煩惱回收站。等等,還有九厥那個老東西,前些日子聽說他也要結婚了,還讓我準備好大紅包,這真是天大的八卦!誰能這個高要求高眼光的老男人甘心走進愛情的墳墓?我好奇死了!
我也會昏昏欲睡了。
那一年,他故意說了那過分的話,怒極的我,讓他立刻滾。他第一次這麼聽話,真的滾了。一滾就是二十年,只留給我一個怎麼也扔不掉,時刻栓在我手腕上的赤金紋龍平安扣。
關於當年那場突如其來的劫數,我己經不太記得細節了,也從不跟人說起,無非是一場妒忌與一場執念惹出來的禍事。但,又應了「因禍得福」這樣的俗話,那個滾了二十年的男人,在我生命受到最嚴峻威脅的關頭毫無預兆地回到了我的面前。
我:給我三個理由。
但最後的最後,這個在東海龍族裡出了名的孽龍敖熾,跟我這個從浮瓏山上下來的樹妖老闆娘,結了婚,在我們相識過後的第N個聖誕節時。
於是我才知道了,這又是一個俗氣得像八點檔肥皂劇一樣的故事。
廣播里傳出空姐甜美鎮定的聲音:read.99csw.com「各位旅客,飛機遇到了一股強勢氣流,會有一些顛簸,請大家系好安全帶,不要隨意離開座位。謝謝!」
「幸好飛機沒爆炸啊!」
飛機像一隻斷翅的鐵鳥,往一個不屬於它的方向墜去,地面不再是地面,是獰笑著等它粉身碎骨的地獄之口。
他:第一,除了我沒人要你了。第二,除了你也沒人能要我了。第三,我愛你。
代縣……
「幸好是落在了水上啊!」
「嘿,又下雨了,太好了!」司機高興地開起雨刷。
在羅馬尼亞時,我們住進了吸血鬼開的旅館,他又罵我不長心眼,好好的豪華飯店不肯去住,非要到鄉間來住一家黑店,結果他不分青紅皂白把吸血鬼們狠狠教訓了一頓,差點現出原形燒了他們的店。後來我們才知道這群吸血鬼並不害人人家不過是正正經經做生意,偶爾配和當地旅遊部門搞個COS秀,裝成吸血鬼嚇唬遊客,搞搞氣氛而已。道歉他自然是不肯的,拿錢倒是很大方,賠償給吸血鬼們的醫藥費足夠他們再開十家規模更大的旅店。
回頭看那一片湖泊,會有圍繞著它的這片樹林,總是眼熟。
熬熾裹著毯子,以經睡熟了,腦袋枕在我的肩上,呼嚕聲不絕。
如果,我跟熬熾沒有在那生死一線的時候,動用我們自己的「本事」,把飛機「提」了起來,最後輕輕「放到」水面上的話……
要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控制」一架飛機,丟於我來說,還是要耗費一點點元氣的。
俯衝,失重,大腦供血不足,心臟抽搐,各種可以要人性命的恐怖感覺在每個乘客的身體里爆發。對我而言,這是一次難得的,值得被記住的經歷——身為一隻樹妖,我終於經歷了一次墜機事件,人生里的「第一次」,又圓滿一項。
討厭一個人,往往是因為彼此太相似;喜歡一個人,往往也是因為太相似。
這樣簡單的想法,在我結婚之後,更加明確深刻。
我自認為沒有他那麼強硬霸氣,但,我也從不肯輕易低下我的頭。
我真怕有一天他被人當成神經病抓走。這般唯我獨尊的自大心態,只怕是生生世世也休想改變了。
一個多鐘頭后,一群由政府官員、醫務人員、**叔叔們組成的救援隊神速趕到,將所有人從湖邊帶了出來,坐上幾輛大客車呼嘯而去。
大難臨頭的當口,唯有敖熾揉著惺忪睡眼,沒事人一樣問:「墜機啦?」
會墜機吧。
我睜開眼,只看到密集的雨水從玻璃上覆下,外頭的世界變成了一塊塊模糊的斑點。
一直以來,我的手一到冬天就會冰冷,好像總是無法自行製造溫度,但,自從結婚之後,哪怕是冬寒料峭,我的手再也沒有冷過,因為,它們總是常常被包裹在 敖熾永遠九-九-藏-書溫熱的大手掌里。
果然的,在廣播還沒講完,在敖熾還半夢半醒地擦著口水,在所有人還抱著僥倖的心理祈禱一切只是「正常現象」時,我們聽到了一聲屬於機械損毀並引致爆炸時才有的巨響,飛機中部靠窗位置的乘客們,清楚地看到濃煙與火光從右機翼處滾滾冒出。
看吧,就是這樣,敖熾這個男人,總是教訓著,總是不耐煩著,總是叨叨著,有時我真會懷疑我嫁的不是東海那條孽龍,而是著名的啰唆帝唐三藏。你能想象一個當年可以對我武力相向,暴戾如刀鋒一樣的「惡徒」,身上竟然也藏著這麼婆媽這麼割裂的一面么?我是花了不少時間才習慣的,而且我將這種不適應歸結于新婚綜合症,雖然我跟他認識了這麼久,但現在。一段加諸在我們彼此間的嶄新關係,不過還在蹣跚學步。
我看指車窗外跑過的田野與房舍,傍晚的天空透著股濕濕的灰色。
可我覺得,我並沒有為他們提供什麼了不起的幫助,大不了是為他們沏上一杯先苦後甘的浮生茶,聽他們將完一個故事而已。我從不認為他們會感謝我,因為我根本不認為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舉動值得被感謝或者記住。
飛機墜落到了一片寬廣的湖泊里,以一種相對溫柔的衝力。
我是一隻樹妖,生於漫天飛雪的十二月,浮瓏山顛。
「我只是不想一醒過來,卻發現你不見了。」說完歪理后,他含糊地說了這句話,便把頭深深埋在枕頭裡, 鼾聲如雷去了。
而我最討厭的是,他曾在我的生命里突然消失了二十年,為了他身為東海龍族所應承的「責任」,在完全沒有告知我,甚至是故意欺瞞的情況下。
家,才是用來「回」的。
到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是用「去」,唯有浮瓏山與這座叫忘川的城,我會用「回」。
粗略地算一算,我們結婚已近兩年。在我不做老闆娘的這段時間,我們倆幾乎走遍了地球上的每一個國家,我雖然不是人類,但我對這個世界的愛與好奇,並不遜色于任何人。敖熾還是那個鬼樣子,一會兒嘲笑我沒見過大世面,看到納斯卡高原上的地圖就驚訝成那樣;一會兒又在安第斯山脈的高原上,一邊訓斥大叫玉米棒的我吃相太難看,一邊把帶來的糖果大把大把地分給我們落腳的印第安村落里的孩子們。
我在浮瓏山上跟花草鳥獸做過伴,也在人世間跟各樣的人類或妖怪經歷過悲喜苦樂;我當過那個懵懵懂懂的小侍女,也當過那個風光無限的老闆娘;我恨過人,也被人恨過;我愛過人,也被人愛過。
「你在聒噪的話,我們就離婚!」我不打口水仗,直接扔炸彈。
他白眼一翻,說,這樣說明,你已經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想扔都扔不掉了。
https://read.99csw.com所謂的「苦心」,都這麼單細胞跟孩子氣,這就是我討厭了那麼久的男人。
窗戶上發出滴滴嗒嗒的聲音,越來越響。
「幸好沒沉到水裡啊!」
機長握著衛星電話,撥號,救援。
湖岸上,撿回性命的人們千恩萬謝著。
我轉過頭,看著窗外掠過的雲朵,大約再過倆個小時,我就可以回到那座我離開了快倆年的城市了。
「是,墜機啦」我淡定地回他。
被凍得牙齒打顫,可我卻絲毫不覺寒冷,觸到我身體的每一滴湖水,好像都是暖的,而那種熱度,又不像是從外界傳來,而是從我自己的身體里散發出來的一般。這感覺很奇怪。
我是樹妖,木浮於水是天性,哪怕我不會游泳,也不會被淹死,但,我不喜歡游泳,千百年來皆如此。我的內心,一直排斥被水包圍的感覺。
我們大概越來越像一個普通的人類夫婦,在世界各地遊玩時,我們規規矩矩地買機票,住旅館,正常使用各種交通工具,跟人討價還價,甚至吃完飯還會不依不饒地找商家要有獎發票,一不小心刮中五塊的話,我們會高興得像個瘋子。除了極個別特殊場合,需要我們露一點點「本事」之外,我們自己都快忘記我們是一對神藏法術的「異類」了。
而當我們流竄到百慕大時,我偉大的夫君又開始抱怨海風太討厭,紫外線太強烈,早晚會把我晒成個黑面鬼,要是我變醜了,他就不要我了。他一邊抱怨,一邊在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不動聲色地解決了好幾隻用歌聲誘拐人類靈魂的海魅,悄悄解除了一船乘客的危險。搞定之後,他又來罵我,說我哪裡不好去,非要來這個鳥不拉屎的百慕大。
這個鋼鐵的大傢伙沒有沉,漂浮著,也沒有支離破碎,甚至連之前的濃煙跟火光也消失了,總體來說,這是一場比較完美的落水。大難不死的瞬間,我恍惚見到窗口外頭,有一道異樣的影子掠過,速度極快,一飛衝天。幸運的是,所有人都毫髮無損。機組成員迅速組織乘客們穿上救身衣,從緊急出口爬出了機艙。
我第一次穿救生衣,覺得有趣,敖熾死都不肯穿上這件「完全顯露不出曲線」的衣服,直接蹦到水裡,不耐煩地陪我游向湖岸。
於是,不停甜品店的老闆娘,關了店門,洗手作羹湯,嫁做它人婦。
我在時間里漂流了成千上萬年,無數的人在我的生命里來來去去,有些人我永遠記不住,有些人,永遠忘不了。
整個機艙霎時傾斜,頭上的氧氣罩密集而慌亂地落了出來,當然,還有從頂上滾落出來的大大小小的行李,一片混亂。
碰撞的巨響,金屬的破碎,一場足以令人血脈倒流的驚天動地,在短短的幾秒后,完結在那片高高濺起,如大浪翻滾,有排山倒海之勢的水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