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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忘川 第七節

番外 忘川

第七節

「長大了,喜怒就不寫在臉上了。」他很仔細地看我,燭光跟笑容映襯得真好,「你看,從前的你,高興就笑,不高興就哭。」
他還是這樣,總能用最風輕雲淡的方式,褪去你的糾結于浮躁,他的存在,就是適時流過的清水,浸潤乾涸的裂口,滅掉不該有的火焰。你無法對他作出任何抗拒,只會欣然接受。這就是子淼。
「裟欏。」他輕輕喊著我的名字,「知道我為什麼說你長大了?」
「免。」他笑著擺擺手,「見了那隻酒鬼,便清凈不了了。」也是,以九厥的風格,他表達震驚與驚喜的方式一定是喝酒,恐怕會拉上他喝到醉死為止。如今他初來新地,又怪事頻出,探訪親友這樣的事,確實不合時宜。
我怔怔地看著他,當年的那場死別恍然間成了一個夢,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沒有那一場懲罰性的大旱,也沒有他的形神俱滅,看哪,他現在正好好地坐在我身邊,上元節的煙火在我們的頂上綻放。如果,曾經的一切真的只是夢,那,我跟敖熾,又算什麼?另一場還沒醒來的夢?
「已婚婦人,夜不歸宿,一次足矣。」他笑著搖頭。
人群中的喧鬧越來越大,夜空中綻放的煙火連綿不斷,每一次的閃光,都照亮無數張快樂又興奮的臉。不覺間走到了市區里最大最繁華的步行街,今年的花燈會正在這一整條裝飾一新的街上熱鬧進行,盛裝的人們摩肩接踵,街道兩旁塞滿了販賣各種小吃與有趣玩意兒的攤子,臨時搭建的舞台站滿藝人,一路上還有掛在繩上的各色燈謎,圍滿揣測的人們。大家都在盡情揮灑對這古老節日的熱忱。在這樣的時候不歡樂的話,真是種罪過。
「天亮之後。」我依然固執。
「你的廚藝出眾么?」子淼邊笑邊問。
「我臉上有皺紋了?」我故意誇張地撐起自己的眼角。
「不回去?」他問。
我老實地跟著他,只是在經過一個小攤的時候,才調皮了一次,像從前一樣,我悄悄在那個挑選鏡子的姑娘背後一點,那鏡上印的蝴蝶頓時拍起翅膀,飛到了半空。我又一次成功地將一個姑娘嚇得花容失色,然後偷笑著跑掉。各色的光芒,螢火一樣在我們身邊飄飛,比夢境還要美麗。
我就這樣,睡在了忘川的街頭。不遠的地方,一個影子,藏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出現,悄然離去。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也沒有做夢,我睡得極安穩。
「東海之中,珍饈美味無數,那裡的龍,每read•99csw•com一條的舌頭都是被寵壞了的。」他一面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面細心替我擦去嘴角上的糖漬,「裟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忘川市,遺忘的忘,河川的川。
子淼一手攜了他的兔兒燈,一手牽了我,坦然輕鬆地隨人流前行。時不時跟我講,那個燈謎的謎底是什麼,那個食物的是什麼由來。好像空缺了時光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子淼的手掌,敖熾的慌亂,紅衣女子的委屈,在我的情緒里翻滾不息。
「看你那什麼標準衡量了。」我又吐了吐舌頭,「是個人都能吃得下去吧。好歹我也當了一年的甜品店老闆娘啊。」
「那紅衣姑娘講的,是事實。」煙花終於又開了,我的眼睛里絢爛一片,也冰涼無邊。
我鬧不明白自己了。我沒有生氣,但笑臉不再;我沒有難過,但避人千里;我沒有疲累,但足如縛鉛。
我跟他不約而同陷入了同一段美好的回憶。這也是我跟他共同擁有的,為數不多的東西。
許多許多年前的那個秋日,我跟他也是這樣行走在街市,那一天的我,快樂的像只飛出樊籠的小鳥,任何普通無奇的街景與行人,於我而言,都是興奮與好奇的源頭。不管我怎麼瘋跑,他永遠在我身後,不會超過一步的距離。我曾以為,再與他同遊街市。是一生都無法圓滿的夢了。可當美夢成了真時,我卻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欣喜若狂。這個人間已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一般,再無從好奇。
「越不讓你做什麼,你越做。」他笑,「當年你還是一棵樹時,就是這般愛賭氣。」
世上最能一眼看穿我的人,一直是他。是,我並非如我表現出的那般冷靜,我只是……不好意思像個悍婦一樣發脾氣,我是被許多人或者妖怪視為精神偶像的老闆娘,我有神一樣的本事,佛一樣的沉靜,在那位美如天仙的紅衣女子出現之前,我差點就以為自己真是這樣的「高人」了。現在我才明白,我只是被美化得過頭了。
「這個樣子的你,就像我熟悉的那個小裟欏了。」他大約是抓住了我吐舌頭的丑模樣,摸了摸我的頭,眼神如當年一樣溫柔。我低下頭,心亂如麻。
「還是蠟燭適合我這樣的老人家。」子淼笑著從我身後的陰影里走出來,提著他的兔兒燈,坐到我身邊,「燈泡太死板,不及蠟燭生動。」
任何時候都考慮周全,極少感情用事,這是我佩服子淼的地方,也曾是我最恨的地方。
好吧,read.99csw.com過節,隨心所欲,誰管他人怎麼看!我拉住她的手站起來,一身的衣裳瞬間換了模樣,時尚的外衣跟高跟鞋都沒了蹤影,只有翠山羅裙,繡鞋入蓮。千年之前,我是這般模樣。
「是嗎?」我愣了愣,「那你說,我現在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走吧。」他整理著被我壓皺的衣衫。
什麼都不想了,就這樣大大方方走進人群,踏上那條通向遠處的花燈長街。許多人都在看我們,我甚至聽到有小女孩的驚呼,沒有惡意,全是艷羡。
「如果,你回去了……」我遲疑片刻,「你會如何?」
對,敖熾從斷湖回來時,高調地給子淼「彌補」了所有他空缺了的時光,重點只有一個——這麼多年,是他敖熾,一直跟我在一起,而現在,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
我打斷他:「我在你眼中呢?」
「命運的走向是既定的。」他從容地回答我。
幸而他「爆料」的對象是子淼,這些關乎生死血脈的大事,似乎並沒有打擾到子淼的情緒,在傾聽的過程中,他很仔細,偶爾皺眉,偶爾微笑,沒有任何激烈的表現。
忘川的夜色,寬厚的包裹著我們。空中稀稀落落的星子,每一顆都像我越發睏倦的眼睛,他每一個輕微的呼吸聲,都是讓人安心的催眠曲。
敖熾那個口無遮攔的東西,把什麼都講了,包括他化身甘霖,解人間大旱,甚至連他的女兒,諸葛鏡君跟諸葛雋的那段往事,也全抖落出來,根本不管子淼的心理承受力,只圖他自己說的痛快。
我選了個離人山人海最近的地方,在步行街對面的街沿上坐了下來,能看到對面的一場光彩繁華,總還不至於太凄清。一切都在遊動,唯有我是靜止的。
「去哪兒?」我站起來,伸個大大的懶腰。
「蠟燭會燒盡的。」我看著搖晃的燭光,「這讓人難過。」
「用燈泡多好,亮的夠久,還安全。現代的人都用這個。」我戳了戳兔子頭,對我身後的人講。
我愣了愣。我知道我的廚藝毫不堂皇,當年的不停里幾乎所有的甜品,都是「胖子」跟「瘦子」的成果,好吧,換句話說,都是敖熾做的。可是,我們結婚之後,他再也不下廚,只曉得威逼我搞定三餐以及夜宵,不管我做出來的食物有多難看,多難吃,他都會像個垃圾回收站一樣,一掃而光,從來不抱怨,還很滿足的樣子。我一度以為這個阿米巴天生好胃口又不挑剔。而現在,子淼卻告訴我,東海的九九藏書龍,都有一條被寵壞的舌頭。
「你希望我回來么?」他忽然問。
「在那之後,我們一直在一起。」我還在廢話,煙火怎麼還不來,夜空太單調。
子淼大笑。我也笑了。我不知道怎麼突然會跟子淼說這些,一整夜都跟子淼一起,我隨意講出來的人,確是敖熾那個傢伙,這般的自然而然。
清晨,我醒在子淼的笑臉里,晨曦結成一束束,從他的頭頂上照下來。他笑看著我,「你的睡相還是很難看。」
「要見你的老友么?我可以找到他。」我問他,我以回到不停這件事,至今沒有通知任何人,包括九厥。
「不管怎樣,現在的你處理問題的方式,我很欣慰。」他轉過頭,撥弄著兔耳朵,「你若想說,我便聽著。若不想說,我們就看煙火。你要有雅興,我還可教你做兔兒燈。」
「吃嗎?」我舀起一塊,問他。他搖頭:「不是說現在的姑娘們都怕胖,不吃甜的么?你不怕變成個大胖子?」
遠處的天空,偶爾還有煙火的蹤跡,跟剛才相比,甚是寥落。街上已見不到人了,除了我跟他。我現在的樣子肯定很呆,眼睛里的神采隨著最後一朵煙花的落幕,黯淡下去。
「正因為會燒盡,才更值得珍愛。」他把燈提的更近些,那張明亮美好的臉孔,仿若變成了另一盞燈。從他一來到我身後,我就知道了。他的出現,永遠出乎我的意料,但又總是萬般自然,不會惹來任何不安。
「你的處理方式並沒有錯,只是,以後會更好。」他靠在椅背上,望著遠處沉睡的街市,「如果你肯繼續『長大』。」
隨意挑了個方向,在我認識以及不認識的街上慢悠悠地走,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一年多,卻在今天才第一次認認真真看它的面容。
「敖熾的性子,衝動暴躁,最最容不得人冤枉。」我垂下眼,把那兔兒燈抱到自己膝上,「若不是事實,他必當場否認,殺了誣陷者都是可能的。他最大的優點,且算是敢作敢當吧。他說撒謊很無聊又費神,做就做了,哪怕錯了,承認也不會少塊肉。」我頓了頓,看著子淼,「這麼些年了,除了他離開我的那二十年,他不曾對我說謊。」
忽然,一隻頑皮的兔兒燈「跳」到我面前,做得極精巧。白而薄的紙,被細篾條撐得圓渾飽滿,一截蠟燭在這兔兒肚子里燃得正亮,紅彤彤的兔眼因了燭光的晃動,變得一眨一眨,有趣得很,看上去就很歡喜。
「該回去的時候,自然回去。世人最愛read.99csw.com拿來為難自己的,便是『著急』二字。」他笑道。
滿街的花燈里,都是用的燈泡,唯有這一隻,用的是蠟燭。它成功地破壞了我的靜止。
「不可偏聽偏信,哪怕是自己對自己。」它拍了拍我的肩膀,「還是要回去的。」
「呵呵,我在想,如果是曾經的你,遇到方才那一幕,會如何?」他歪著頭,上下打量我,「只怕是母老虎下山,哭鬧又上弔。」
越往前走,行人越少了。看看時間,已是凌晨三點。街邊那個賣甜品的攤主正喜滋滋地收攤。幾分鐘后,我坐在街邊的長椅上,手裡端著一碗香香甜甜的紅糖糯米糕。
「為什麼一直不見你有回去的念頭?」我忽然問他,「真的是隨遇而安了?」
「我嫁給敖熾了。」我看天,說了一句廢話。
「甚至都不需他的解釋?」子淼並不看我,欣賞著空中連續不斷的美麗。
我用力眨眨眼睛,低頭看去——果然,我又坐到了地上,腦袋枕著他的大腿,雙手還像樹袋熊一樣抱著他的小腿。隱約記得那一年的浮瓏山上,我醉了,也是這般窘樣,抱著他睡到天亮,而他為了不吵醒我,整夜保持著同樣的姿勢。
又是一年上元時。我大約是選了個熱鬧的方向,越來越多的孩子,舉著各式的花燈,嬉笑著朝前跑,富期貨是情侶,每一對都臉帶笑容,攜手而行。
好吧,回去。還有個解釋,在「不停」里等著我。
「那好,跟我看燈去吧。」他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我知道。」他笑望著我,「你忘了來時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講到天明,關於你們的幸福生活。你們的『不停』,你們的吵鬧,和解,還有生死與共。」
我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他可以永遠波瀾不驚,喜怒無形了。子淼,你將你的心,「煉」了多久……我也靠到了椅背上,跟他看著同一個方向,只是靜靜地看,誰都不再說話。他也有心事,只是我從未能看穿。
子淼果然還是記憶中的他,一點都沒有改變。
「雖然我空缺了千年時光,但這並不妨礙我重新認識這個新的人間。」他戳了戳我的頭,「不要小看神仙的悟性與適應力,尤其不要歧視一個被穿越的老神仙。」
「我信命,不認命。」我看著他的眼睛,玩笑般道,「曾經我那麼堅定地以為,命運把你永遠帶離我的生命。可它現在又把你送回來。你說,我還要不要相信命運?」
「等這個節日過去后。」我真喜歡這個兔兒燈,抱著它,懷裡都暖了。
跟他九九藏書對話,總有霧裡看花、水中望月的莫名感覺,明明在眼前了,卻總是摸不到,也抓不住。
「上元燈節,穿成這樣,有何不可?」他不以為意,「莫非你嫌我打扮土氣,不願同行?」他的眼神,老頑童一樣頑皮起來。
我噎住了。他忍住笑拍我的背。咽下最後一塊食物,我滿意的打了個飽嗝,對子淼脫口而出:「知道吧,敖熾那個單細胞每天晚上都要我弄甜品給他吃,不吃他就不睡覺,還不讓我睡覺。有一次我就是不給他做,結果他居然故意在被窩裡放屁,把我給氣的!」
「胡說!以前的我也沒這麼彪悍!我唯一凶過的,也只有九厥那老東西。」我白他一眼。
「裝作不生氣,裝作不在意,裝作不害怕,都不是好習慣。」他把兔兒燈放到我的腳下,「餓了就要吃飯,倦了就要睡覺,一切出於自然,才是大好。他人眼中,你已然歷練風雨,心塵不染,只是……」
「你知道什麼是燈泡?」我突然笑出了聲,轉了話鋒。
街上的燈光,分外燦爛,處處流光溢彩,跟平日里並不一樣。沿途好些街口,拉起了大大的橫幅,內容相同——花燈夜會,共慶元宵。
「胖就胖。」我賭氣似的又塞兩塊。
「你要現身?穿成這樣?」我掃視著他的裝束,烏黑的長發,月白的袍子,長身玉立,如果他現了身,凡人一定會瘋掉的。
「境界未夠。」他直截了當,「千年的修鍊能讓你靈力高陞,法術精進,彈藥煉那一顆心,一生的時間也未必夠。把自己的心煉的誠實,往往是最難的。」
「我並沒有看錯人。」他繼續撥弄那只有點兒歪的兔耳朵,「他一定告訴過你,在你暈倒再林中時,是我將你託付給了他。」
「對對,他來找我對弈時,總拿你打趣,你最見不得他。」他連連點頭,哈哈一笑。
「希望不希望,你都回來了。」我學他的樣子,不給答案。說完,還吐了吐舌頭,然後就尷尬了,多大年歲了,竟還吐舌頭。
又一朵大大的煙花開在我們頭頂,人們的笑聲跟歡呼都跑進了絢麗的天空。這樣的夜晚跟氣氛,一切都融洽了,包括我跟他重逢之後,一直揮之不去的為妙隔閡。
一陣風吹來,兔兒燈里的燭光搖晃的厲害。這個問題,我答不出來。因為我一直以為,這問題早已沒有存在的理由了,他不可能回來,不管我希望與否。
「我變得虛偽了。」我自嘲般地笑出了聲,「我應該當場揪住敖熾的耳朵,然後讓他跪到內存條或者滑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