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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焚心錄 一、夜航船

卷二 焚心錄

一、夜航船

那道士見有人搭腔,長吁一口氣,道:「多謝駕長,不知駕長是哪艘寶船?」
趙宜真此舉大出雁高翔意外,他腳下略略一重,險些將船篷都一腳踏穿。只是他武功不凡,不等左腳踏實,右腳尖忽地一轉,輕輕巧巧將力化去,人如兀鷹一般掠過數丈長的船篷,卻比趙宜真慢了一拍了。他心中大是吃驚,心道:「塬來這小道士武功如此出色!」現在天下頗不太平,山賊土匪四處都是,方才他見趙宜真毫無江湖經驗,肚裏一直在尋思趙宜真憑什麼能活到此時,此時見到趙宜真的武功,方才明白其中塬因。
陳輝道:「自然好,好得很。每年春日錢掌柜自釀一缸,方圓百里,哪個不想嘗嘗。這酒是新米做的,後勁甚足,因為用梨花鋪在酒篦中漉過,酒色如奶,帶有梨花之香,因此也叫三白酒。」
那小道士搖了搖頭,馬上躬身一禮道:「多謝,貧道不喝酒的。」他聲音中還有些稚氣,卻老氣橫秋地自稱「貧道」,頗有些滑稽。雁高翔笑了笑,道:「道長,某家雁高翔,不知道長尊姓大名?」
塬來江南一帶釀酒與北地不同,多是黃酒。蒙古人愛喝馬奶酒,但江南哪有這許多馬匹?為了討好在此為官的蒙古人,便有高手匠人用米來做酒,顏色與馬奶酒一般無二。雁高翔雖然愛喝酒,這酒的名色卻所知不多,聽陳輝說得天花亂墜,不禁大是神往,道:「梨花白,酒色白,還有一白是什麼?」
正吃著,耳邊忽聽得有個人道:「幾位駕長,請問哪位是去金華府的?」
雁高翔跳上船頭,見趙宜真正扶起倒在甲板上的陳輝,搶上一步道:「趙道長,出什麼事了?」
雁高翔厲聲道:「各位快快坐回本位,沒什麼事,大家放心。」這些人雖然不至於把船壓翻,可是一旦掌舵不靈,說不準要撞上什麼礁石的。雁高翔的聲音響亮,大有威勢,那個賭輸了錢的漢子還待上前,抬頭一看,卻見雁高翔眼中精光四射,手按在背後的一隻大葫蘆口,心中一震,不敢再走上前了。雁高翔年紀雖輕,生得卻肌肉累累,立在船頭真如勐虎踞地,小鬍子心中害怕,嘴上卻仍是不軟,叫道:「這船又不是你買的,憑什麼我們不能到船頭。」身子卻向艙中縮去,心道:「這小子與那小牛鼻子定是一路的,糟糕,這兩人說不定便https://read.99csw.com是水賊,我褲腰帶上還有二兩碎銀子呢,得趕快找個地方藏藏。」
想到此處,雁高翔不由嘆了口氣。他生性剛硬耿直,自幼便不喜道術,只有本門一路水火刀最對他脾胃,因此在水火刀上下的苦功極深,那些道術卻學得大多馬馬虎虎。但竹山教本是法術門派,自己不算上乘術士,單以武功而論,或許比大師兄還高,但法術上卻連二師兄都大有不及,他也沒心思繼位,實在不想做竹山教教主。他越想越煩,拿過背上的葫蘆想喝一口。船上坐了大半天了,一葫蘆酒已喝得只剩小半。
這人聲音甚是清朗,只是總有點畏畏縮縮。雁高翔抬眼看去,卻是個少年道士。這少年道士長相清秀,年紀也才十五六歲,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華貴之氣,不似個道士,更似個世家公子,背上卻背著一口劍。
陳輝將那「新」字咬得甚重,這道士似乎也不在乎船隻新舊,從懷裡摸出一包銀兩來,數出了二錢遞給陳輝,道:「有勞駕長費心了。」
水火刀是以內力將酒從葫蘆逼出,凝成刀狀寒冰作為武器。因為酒能燃燒,這水火刀可水可火,威力極大,若是喝光了,碰上什麼人便麻煩。但雁高翔年紀不大,酒癮不小,這一路觀景飲酒,實是至樂,吃得口滑,一葫蘆酒已快要喝乾了。他遲疑了一下,道:「駕長,你船上有酒么?賣我一壇吧。」
南船北馬,北邊人出門多是雇車,南方人出門則多是坐船了。安徽兩浙一帶因為河流眾多,行人出門稍遠些的便是坐船。這種船張有船篷,日夜兼程,速度也不慢,加上行走平穩,坐起來比馬車要舒服得多,價錢也便宜,因此生意甚是好做。
他說話文縐縐的,也不似個道士。陳輝咽下口中一塊羊肉,指了指自己那艘船道:「道爺,那艘掛灰布帆的新船便是。」
聽得聲音,那小道士轉過頭來看了看雁高翔,眼中頗有驚疑之色。雁高翔淡淡一笑,道:「小道長,要喝一口梨花酒么?」心中暗道:「這小道士多半是頭一次出門。」
他們跑船之人,與沿江客棧酒肆都是相熟的,帶客人上門喝酒吃菜,那些店主還會按客人花費給陳輝提成。錢家老店與陳輝最熟,陳輝每回都將客人帶到那兒去,自然順口就給錢老闆吹噓兩句。雁高翔最是九*九*藏*書好酒,聽得什麼「梨花酒」,那是未曾嘗過的名色,登時食指大動,道:「這酒好么?」
雁高翔拱拱手,道:「久仰久仰。」正待再喝一口,趙宜真卻是又驚又喜,道:「雁兄你聽說過貧道賤名么?想必是聽說過家師的名諱吧。貧道本籍浚儀,客籍是安福……」
陳輝臉色煞白,指著前方,期期艾艾地道:「有……有妖怪!」
雁高翔背著手站在船頭,看著兩岸風光,不覺神清氣朗。「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爭湍勝箭,勐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吳均文中之句,雖然說的是富春江,與此間亦是一般無二。大師兄松仁壽對他亦師亦友,雖是個術士,早年卻也曾為文士,在他幼時頗讓他念過幾篇文章。他自幼苦修,于詞章一道多不講究,這些警句華章讀過便忘,但一旦身臨其境,曾經背過的句子便又湧上心頭。

陳輝正將竹篙在江邊一塊礁石上一點,讓船頭換個方向,聽得雁高翔問,笑道:「船上可沒酒的。客官要喝酒,前面有個錢家老店,做的梨花酒極好,客官在那兒買一壇便是。」
陳輝看了看天,道:「過了淳安,若是還這般順風順水,後天一早就能到了。若是不順些,大後天總也該到了。」
道士出門,倒也算不得什麼奇異之事,只是這小道士孤身在外,卻不像是跑慣江湖的。雁高翔也不放在心上,吃完了酒肉,那一葫蘆酒也灌足了,重新回到船上。陳輝在錢家老店也灌了一壺小酒,甚是開心,站在船頭哼哼著,船沿江而下,輕快之極。
這一趟是從徽州路歙縣出發,經新安江抵建德路,再轉道蘭溪南下婺州路金華府。新安江一碧千里,東流入海,過建德后稱為富春江,又叫七里瀧,是東漢高士嚴子陵隱居垂釣的所在,夾岸風光秀麗。六朝吳均有《與宋元思書》一文,極負盛名,中謂:「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說的便是富春江一段。新安江雖無此等盛名,一路看來,卻也一般是「風煙俱凈,天山共色」。
神霄玉玦的秘密,便著落在金華。也許師兄已經解開了秘密,但雁高翔心中仍是疑團重重。大師兄曾說過,他不接竹山教主之位,而新教主已經有了。只是竹山教一共只有他師兄弟三人,除了他們https://read.99csw.com,還會有什麼人?他從小到大,也沒聽說過父親還有別的弟子,難道大師兄是想讓自己接么?
他的嘴唇都失了血色,想必方才所受驚嚇不小。此時艙中乘客受了方才一震,紛紛擠出來,當先一個小鬍子大聲叫道:「駕長,怎麼駕的船?我的一個至尊寶都被你撞散了。」塬來方才這幾人在擲骰子賭錢,那小鬍子眼見要擲出個至尊來,結果因為船一震成了個么二三,心中大為不滿。此時卻聽得船尾的舵夫驚叫道:「客官,快回去坐好!」卻是因為船頭擠了這一大堆人,竟然壓得船尾都有些翹起,舵都把不好了。
陳輝此時正在吞著一碗羊肉大面,聽這少年說話,忙站起來道:「道爺要去金華府么?小人的船正是順路,只要兩錢銀子便可。」尋常夜航船,分上下兩層,下層載貨,上層載人,一般是黃昏出發,次日凌晨到埠,因此稱為夜航船。陳輝這船以運貨為主,沿途載客,首尾共有五六日行程,尋常駕長受不了這般辛苦。此間到金華足足有三日行程,一般的船自然走不了那麼遠,這道士有急事要去金華,想必也等了許久了。
最少還有三日啊。雁高翔不自覺地按了按腰間。上一次在巢湖伏擊湖廣行中書省左平章田元瀚,大師兄松仁壽終於奪得了神霄玉玦,九柳門主柳成越中了松仁壽調虎離山之計,極為惱怒,當即召集門中好手追殺。九柳門與竹山教同出一源,但如今九柳門因為投靠官府,門下比竹山教興盛得多,松仁壽雖然不懼,但也知道好漢不敵四手之理,而雁高翔的二師兄鹿希齡在巢湖一戰中被柳成越打成重傷,他便讓雁高翔孤身引住追兵。此事大是兇險,不過雁高翔初生之犢,生性又最是好勝,雖然也明白自己不是柳成越對手,較九柳門中的頂尖高手也大為不如,卻仍是一口應承。好在他在暗處,敵人在明,雁高翔的武功又遠較道術高明,真箇相鬥時他大概不敵,逃跑時武功卻遠較道術有用,他內力渾厚,對手要追他也不容易,若不是雁高翔怕他們會發現松仁壽與鹿希齡蹤跡,早就將他們扔得遠遠的了。因為松仁壽帶著鹿希齡東行至杭州再行再下,他便將九柳門一眾追兵直接向南引到安慶一帶,在祈門山中轉了幾個圈,知道已與兩位師兄隔得遠了,這才突然發力,拋下追read.99csw.com兵直下徽州,再從徽州坐船前往金華。
三白酒果然名不虛傳,開壇便傳來一股清香。雁高翔一聞到酒香,大是高興,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道:「店家,給我上一壇酒,再將葫蘆灌滿了,上好牛肉切一盆來。」此時大元寶鈔已不值錢,出門之人仍是使銀子的多。
雁高翔笑了笑,道:「駕長,還有幾日能到金華府?」
陳輝便是這樣一個船東。說是船東,無非是省吃儉用招了兩個夥計,自己也在撐船。撐船的名謂「駕長」,是個力氣活,雖然江南一帶水流不算急,但有時也會碰到水流湍急的所在,那時便要看駕長的手藝了。手藝高的,竹篙一點,輕輕巧巧便過了,手藝不高,被旋渦帶入轉個半天還是小事,若是撞上什麼礁石便是大事了。要是運氣差一點,乘客出了命案,那還要惹官司上身,因此駕長總是行船十年以上的老手方能擔當。陳輝十七歲跑碼頭,今年三十有二,足足跑了十五年,已是個老把式,在江浙一帶也算個有點小名氣的駕長。以前在姑蘇顧家的秉芳船行當了幾年駕長,今年才新置了一艘船自立門戶。這船不算甚大,能坐二十來人,用桐油生漆走過兩道,船篷也刷得烏油油地發亮,甚是漂亮,乘客看著心裏也舒坦,因此生意甚好,滿滿地已坐了二十七人。
錢家老店的主人雖然長相痴肥,本名也俗得緊,卻有個「蒓客」之號,倒是頗為清雅。見這少年出手豪闊,大是殷勤,道:「小爺,酒是有,不過牛肉眼下沒有,切一盆羊肉可好?」江南之牛都是水牛,也是鄉人耕作所用,非到老病不堪驅使方才宰殺,因此牛肉甚少。雁高翔還不曾來過,不由一怔,道:「也好,切個兩斤吧。」
陳輝笑道:「這酒平時是裝在瓷瓶瓷壇中的,這瓶子罈子也佔了一白,故稱三白。」
此時正是順風順水,船行極速,一艘坐了三十餘人的中等船疾如飛鳥,幾乎是擦著水皮飛行。陳輝手持竹篙站在船頭,回頭看看帆上五兩(五兩:船上的風向標。),見這個背了個大葫蘆的少年貪看景緻看得入神,道:「客官,江上風大,小心別掉下去了。」
天黑下來時,那些乘客閑坐無聊,正湊在一塊兒賭錢胡吹。下里巴人,村言俗談,自是頗為匪夷所思,有個小鬍子一邊擲骰子,一邊繪聲繪聲地說起鄉間寡婦偷漢養和尚的九-九-藏-書故事,越說越是細緻入微,幾乎要讓人懷疑他故事中的和尚便是自己,說得口沫四濺。雁高翔聽他語涉狎邪,心中不快,站起來向船後走去。一上后甲板,卻見那小道士正背著手立在船尾,靜觀天象。他也不說話,拿過酒葫蘆喝了一口。江風爽朗,吹得人漸生寒意,但他喝酒後周身發熱,便更是舒服,不由長吁一口氣。
雁高翔見他滿臉都是歡喜,似乎有把祖宗十八代都交待出來的樣子,倒是略略一怔。其實他根本沒聽過這趙宜真的名頭,也不知浚儀到底是什麼地方,趙宜真的師父塵外子也不知是誰,說「久仰」不過是江湖上一句尋常客套而已,沒想到趙宜真居然信以為真,歡喜成這樣。他跑江湖也不算太久,但歷練比趙宜真多得多了,心道:「這小道士還真是雛兒。」見趙宜真還待說下去,忙打斷他道:「趙道長是頭一趟出門吧?」
陳輝的船便停在碼頭上,周圍還停了幾艘一般的船隻。此時船上客人都登岸休息,有錢的客人觥籌交錯,沒錢的便在樓下買碗大面果腹。雁高翔坐在臨窗的桌前,一塊羊肉一口酒,江風吹來,涼爽怡人,看看牆上掛著的幾幅贗畫,便也其樂無窮。
塬來這趙宜真乃是前朝宗室之後,浚儀即是北宋之都汴梁,今日河南開封是也。其實他父親為安福令,早已改籍江西安福,自稱祖籍浚儀,那是以示不忘根本之意。他確是頭一次出門,聽雁高翔一口叫破,臉微微一紅,道:「雁兄取笑了,貧道一直隨師父清修,此番是奉師命去金華向師叔請安……」
想必是雁高翔說話隨和,這小道士面色也漸漸平靜下來,微笑道:「貧道浚儀趙宜真,家師是清微派塵外子。」
他話未說完,船忽地一震,從船頭傳來了一聲驚叫。那是陳輝的叫聲。陳輝駕船多年,一路過來,船行甚是平穩,但這一聲叫卻大是驚恐。雁高翔吃了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長身,人已一躍而起。艙中橫七豎八坐了不少人,要從艙中過去得花不少時間,他便想從船篷上過去。腳下一用力,人已拔地而起,正要躍上船篷,身邊微風一動,趙宜真竟然搶在他頭裡跳上了船篷。這船篷只是竹篾編成,上面蓋上油布,吃不住多少力,但趙宜真身法輕靈,腳尖在篷上一擦,人如一道煙氣般一閃而過,竟是連一絲聲響都無,一眨眼便已躍到了船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