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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碎心錄 一、河上社戲

卷三 碎心錄

一、河上社戲

這是時人劉詵的一首《和鄧牧謙社日郊行》。劉詵有《桂隱集》,此時已卒,門人私謚為文敏先生。當時諸老宿評其詩,以為高逼古人,雖無一官半職,詩名甚著。這詩寫的是社日郊行,主賓交歡之情。雖然詩中所寫乃是春社,此時卻是秋社,不過余浮揚此番出門訪一個詩友,倒與詩中「交深主忘賓,句逸心應手」應景。他自幼便好吟詠,詩雖作得不甚好,倒記了一肚皮的詩句,張口就來。他吟完這詩,只覺河風拂面爽朗,說不出的痛快,自己這吟詩的本事也大有長進,不由心花大開,笑道:「不周,你阿爹這詩吟得如何?」
余不周道:「一憾一憾。阿爹,天也晚了,我空著肚子哪裡還劃得動?方才人家請你在家吃飯,你偏又不肯,現在才叫一憾。」
不周,對不住你了。他想著。
他的聲音響若春雷,一喝之下,那唱曲聲登時戛然而止,周圍陷入一片死寂。余不周又喝道:「是趙家之人么?」
「啪」一聲響,卻是一隻茶杯直飛過來,正中那槳柄。剛碰到槳柄,倒像觸動什麼機關,那把木槳一下沒入水中,連水花都沒濺半個。余不周看得心驚肉跳,嚇出一身冷汗,心道:「若不是阿爹乖覺,我要抓住了槳柄,還不一下被拖進水裡去。」這個平時一副書獃子氣的父親鎮定如此,倒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余浮揚眉頭一挑,道:「會是趙家么?」
余不周掃了一眼,低低道:「阿爹,現在是什麼時候?河上霧氣怎會如此之大?」
余不周不喜詩書,不知余浮揚給他取的名字大有道理。余氏本是個赫赫有名的劍派,但到了余浮揚這一派,自幼不喜劍術,只喜歡詩書詞章,給兒子取名也刁鑽至極,長男不注,那是取自華不注山,二男取自不周山,都出自《山海經》中山名。《山海經》中「不」字甚多,雖然「食之不飢」、「佩之不聾」之類用作名字不太好聽,但是別的也多。余浮揚早就備好了一連串名字,準備三男生下來便取名不庭,出自《大荒南經》之不庭之山;四男則叫不咸,那是《大荒北經》中的不咸山;五男叫不句,因為《大荒北經》還有個不句山;六男叫不距,那是《海內經》中的不距之山;七男不與,《大荒北經》中有胡不與之國;八男就叫不死,《海外南經》有個不死國。當初余浮揚排了這一串,余夫人見了八男叫「余不死」,大驚失色,苦苦哀求夫君換個名,「不死」https://read.99csw.com這名字實在難聽,但余浮揚死不鬆口,非要稱八男為「不死」不可。好在余浮揚取名字的本事大,夫人的肚子卻不爭氣,生了二男一女后便沒再生過,害得余浮揚一肚皮好名字英雄無用武之地,余夫人倒也白白擔心了一場。
余不周正在船尾搖槳。紹興烏篷船為他方所無,人坐船尾,手持一槳,腳踩兩槳。平時踩動船槳前行,因此又稱腳划船,手中之槳當舵。若要急行時,便划動手中之槳,船行極速。余浮揚出門訪友,卻大有王子猷雪夜訪戴,興盡而返之致,作了幾聯,連晚飯也沒得吃便急急迴轉,余不周這做兒子的正將一肚皮氣撒在船槳上,將船踩得幾乎貼著水面飛行,哪裡聽得老子吟什麼詩?可是老爹問起,又不好不贊幾句,便道:「阿爹,你的詩作得越來越有味道了。」肚裏道:「老爹整天玩這歪詩,當真是下痢拉了一褲子,左也一手,右也一手,居然樂此不疲。」
余浮揚聽社戲也不是一次兩次,從來沒覺得周圍有霧沒霧。他看了看,驚道:「果然!那裡霧大得緊!」
此時周圍儘是濃霧,暮色如染,眼前更是如同瞎了一般。余不周心頭狂跳,忖道:「這到底是什麼人?」
想通此節,余不周也放下心來,不再說話,心道:「阿爹說得也是。」他伸手扳了兩下槳,小船已沖入夜霧之中,離那戲台更近了。尋常霧氣,遠看茫茫一片,近看卻也看不出來,但這一陣霧不知為何,竟是濃得有如奶汁,小船剛駛進去時,還能看到丈許開外,等劃了一段,竟然數尺外都看不清了。余不周手划腳踩,越來越覺得不對,停下了踩槳,道:「阿爹……」
余浮揚正色道:「詩書有味身忘老,你這小兔崽子只知道一個吃!」忽地想起陸務觀這詩本是「讀書有味身忘老」,自己改了一個字,大有黃山谷點鐵成金之妙,不由欣喜若狂,想道:「這一句果然妙不可言,想個下聯湊成一副,再裝頭做腳湊成一首七律,果然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想到興頭上,叫道:「妙哉!妙哉!」
他喊得雖響,仍是沒人回答。余不周不由心中惴惴,忖道:「這回該怎生是好?」小船此時卻如釘住了一般紋絲不動,那木槳仍然靠在船邊。余不周只盼能早點脫出這陣濃霧,伸手去抓木槳,手還不曾碰到,卻聽余浮揚勐地喝道:「不要動!」
戲台是建在河邊的,籠九_九_藏_書罩在一片濃霧之中。秋日氣候多半爽朗,雖說一到晚上夜涼之時會起霧,但這霧也未免大了點。余不周小聲道:「阿爹,若這是趙家的人在搞鬼,那可怎生是好?」
河上濃霧瀰漫,此時霧氣更是厚得像是要包起來一般,從船尾看到船頭都模模煳煳。霧氣中,卻聽得余浮揚道:「不周,你要不要緊?」聽聲音倒還鎮定,余不周定下心來,道:「阿爹,我沒事。」他看了看周圍,勐地喝道,「是什麼人?夠英雄的就不要藏頭露尾!」
撫州趙家是余氏的世仇。早些年兩家卻是秦晉之好,互為姻親,趙家塬世居山陰,後來因為瑣事反目,兩家斗個不休,至今已有四代之久了。因為余家名列術劍三門之一,前幾代械鬥,趙家大大吃虧,請來助拳的能人也被余家斬殺了好幾個,害得趙家賠錢又賠人情,被逼得遠遷撫州。當時的趙家族長趙孟礎痛定思痛,只覺若是一味延請外人助拳,縱然得勢於一時,余家無孔不入的反擊卻怎麼也擋不了,因此發了個狠,不惜拿出一半家產加上一個視若掌珠的女兒,請來一個出身茅山宗的還俗道士,教授族中聰慧子侄。當時正是宋末,天下兵荒馬亂,那還俗道士也不守清規,安心在趙家做倒插門女婿,倒是悉心傳授。趙家本是前朝宗室,改朝換代后雖已經敗落,終是詩禮傳家,從趙孟礎這一代起卻成了術士傳家。余家術士之名很大,因此趙氏子弟卧薪嘗膽,苦練不休,僅僅十余年,趙家子弟就足以與余家分庭抗禮。相形之下,余家卻因為在江湖上樹敵過多,損失慘重,這些年中反而大大煺步,到了余浮揚這一代,趙家已隱隱有取余氏而代之之意了。兩家長年爭鬥,都已筋疲力盡,也覺得恩怨都是上代結下的,這樣斗個不休實在無謂,因此趙家最後一次來犯已是八年前的事了。聽余不周說可能是趙家,余浮揚實是不信。
他扭頭看了看余不周,余不周踞于船尾,像一匹剛長成的豹子般威武。他心頭忽地一疼,眼裡隱隱有了些淚水。
余不周的性子與余浮揚大大不同,余浮揚視詞章如性命,年紀也不小了,仍然愛看熱鬧,余不周卻自幼便喜歡打坐練劍,性子也要穩重得多。只是余不周雖然稟性與父親大大不同,孝道卻守得極嚴,加上武功練得好,有一把子力氣,嘴上也從不頂撞,余浮揚出門,每次都喜歡抓余不周的差,讓他划船。此時余不周見父親又九-九-藏-書想上前看熱鬧,心中暗暗叫苦,轉念一想,心道:「做社戲的總有人賣吃食。雖然不是什麼正經飯,炒一碗禿禿麻食也好充饑。」這禿禿麻食本是西域食法,是用冷水浸圓小面劑,用手按成小薄餅後下鍋煮熟,撈出過汁,再煎炒食之,元時卻風行天下,各處都愛吃,會稽一帶凡是做社戲的必定有面擔,有面擔就必有禿禿麻食,這也是余不周最愛吃的閑食。
余浮揚看著周圍,心頭沉了沉。
余浮揚一怔,道:「怎麼不對了?」
余不周看著前面,低低道:「阿爹,你不覺得情形有些不對么?」
雖然戲唱得好,聽戲的人聽得入神,周圍鴉雀無聲也是常事,但無論如何,總該有人咳一聲,或者船隻晃動時的磕磕碰碰之聲,現在卻只有那伶人的歌喉,竟然沒半點別的聲音。余浮揚被余不周一言驚醒,呆了呆,道:「是啊,是有些不對……」
余不周劃了兩槳,小船登時如利箭一般向前滑去,已經聽得到遠遠傳來的唱曲之聲。余浮揚性喜看戲,只聽得幾句,一拍膝蓋,叫道:「是《活捉王魁》啊!」
余不周道:「八年前趙家的人被二叔殺了兩個,這些年也不見他們前來報仇,聽說他們正在厲兵秣馬,想再度來犯。阿爹,現在二叔和大哥都不在這裏,我實在擔心……」
他這話皮裏陽秋,余浮揚卻似乎聽不出話中意思,晃了晃頭,道:「你這小子,這詩可不是我作的,是劉桂翁先生佳章。劉先生詩名滿天下,恨我晚生幾年,未能得與劉先生交遊唱和,人生一憾也。」
余不周正在划船,被父親罵了一句,更是不快。聽得父親忽然不罵了,叫什麼「廟哉廟哉」,抬頭一看,遠遠的河埠頭上閃出一片燈光。他目力甚佳,定睛一看,道:「阿爹,那不是個廟,是在做社戲。」心中忖道:「我余家本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門派,可阿爹怎麼成了這般一個性子,還給我取什麼『不周』,衣食不周,真是晦氣。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害得我餓著肚子還要撐腳划船。」
隔得遠時覺得影影綽綽,唱曲聲也聽不清,這時候已經能聽得清楚。余浮揚聽得戲台上傳來唱詞,正是敫桂英進香,在海神廟遇到僵卧雪中的王魁那一段,心癢難忍,見余不周突然不劃了,急道:「不周,快些劃過去啊,這一折快完了,去晚了可就錯過好的。」
余不周一怔,喃喃道:「也是。」趙家精研幻術,上一次趙家來犯,余不周還小,曾見https://read.99csw.com過趙家幻術變幻無窮,一個趙家之人將一張紙放嘴裏嚼爛了,便吐出大群黃蜂來,還有個趙氏子弟手觸之下,桌椅皆成毒蛇,當真極其嚇人。但余不周的二叔余飛揚將舌尖血沫吐出,那些黃蜂便盡成紙屑,滿地毒蛇也重新成了桌椅,幻術當即被破。那一次余飛揚告訴他,趙家幻術純是心戰,雖然幻出之物惟妙惟肖,黃蜂螫人,毒蛇嚙人,傷口也如真的黃蜂毒蛇所為一般,但幻術終是幻術,總是有破綻的,像黃蜂飛出的聲響全然不似真的黃蜂,毒蛇的身體也遠不如真的毒蛇一般靈活。只消看準了破綻,他們的幻術並不難破。現在這戲台雖然籠在霧中,不似真的,但這唱曲之聲卻是摻不得半分假。余不周對聽戲不似老爹一般入迷,但好壞總聽得出來,傳來的唱曲之聲柔脆甜美,確是一等一的好手所為,趙家的人學術法有名師指點,但唱戲本是賤業,有元一代,藝人伶工的身份地位極低,《元典章》中戶部條第四卷《樂人婚》一節中便明令規定樂人只娶樂人,常人迎娶樂人的要治罪斷離。趙家本是儒士出身,雖說這時候儒人地位也不算高,民間甚至傳說「八娼九儒十丐」,實際上儒人的地位還是比較高的。趙家子弟可以學茅山道術,要他們學戲,那是萬萬不能。
余浮揚正豎著耳朵聽著唱曲入神,聽余不周叫了一聲,道:「又怎麼了?」
余不周咽了口唾沫,心道:「我可是當真有這個擔心。」自己這個老爹耽於詩書詞章,術法多半已經荒疏,他實在擔心若真是趙家來犯,那可沒人能抵擋了。但這話可不敢說,只是囁嚅地道:「阿爹……」
余浮揚捧了一杯茶坐在船頭,看著夾岸風光。暮色將臨,雖是秋暮,夾岸卻仍是鬱鬱蔥蔥,草木不凋。他架著二郎腿,低聲吟道:「春風輞川花,社日浣溪酒。百年少曠懷,四海幾佳友。馬蹄破莎泥,輿影掠桑畝。交深主忘賓,句逸心應手。流水清繞廬,好山秀當牖。幽尋既有會,劇語不知久。撫卷如同游,不待接踵肘。妙哉蓬萊音,三嘆得希有。」
浙中會稽,本是古越國之都,唐初為越州,后改會稽郡,然後又重新改回越州之名。到了宋世則改名為紹興府,大元至元十三年,則稱紹興路。紹興路有戶一十五萬一千二百三十四,口五十二萬一千五百八十八,領司一、縣六、州二,其中山陰縣為六縣之首。紹興路山水甚佳,山陰尤其佳妙,晉王獻之有雲:「從山陰|道上行九_九_藏_書,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說的,便是山陰縣景緻。
余浮揚在船頭站直了,雙手背在身後,道:「少廢話,快點,戲快完了。」他見余不周還有點疑慮,道:「不周,你阿爹可沒老煳塗。你聽聽,這一出《活捉王魁》唱得字正腔圓,杭州一等戲班子里的旦角也不過如此。趙家幻術雖然高明,他怎唱得出這等高明的戲文來?」
他還沒說完,余不周手一翻,木槳已向身前劃去。腳划船前行極速,但倒煺時卻大不容易,余不周正要將船掉過頭來,哪知那船剛轉了一下,卻聽「砰」一聲,小船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中,手中木槳也像是被什麼東西一下咬住,登時動彈不得。這一下撞擊來得突然,余不周大吃一驚,幾乎要被撞得摔向水中。他年紀雖輕,但自幼勤修苦練,膂力既強,手腳也快,人一躍而起,又重重落下,叫道:「阿爹!」
余不周看了看前面,道:「阿爹,我覺得有些不對,怎麼除了唱曲,連一點人聲都沒有?」
余浮揚哼了一聲,道:「你擔心什麼?怕你阿爹不是趙家的對手么?」
此時暮色已臨,這條河只是尋常小小水道,也沒別的船,余不周武功不俗,加上年輕力壯,手臂一加力,小船駛得更快,船頭已然翹起,幾乎要飛出水面。那戲台塬本就設在河邊,距他們不過半里地,余不周划動之下,小船轉眼已到那戲台邊,相距只有百十來步了,他突然停住了步子。
一隻小船順水而下,船頭放了一張太師椅。太師椅據南宋張端義《貴耳集》載,創自秦檜,本來唯有官宦用之,後來風行天下,白丁布衣只消有錢便可坐了。
元時戲曲,主要分雜劇、南戲、院本三大類。院本起於金,與雜劇一脈相承,南戲則流行於江南一帶的鄉間。社戲是江南一帶村民每年秋收后請戲班子來唱的,自然多是南戲。南戲與雜劇和院本不同,少則十余折,多則數十折,一齣戲要全本唱下來,往往得花個兩三天。這出《活捉王魁》說的是歌妓敫桂英救了被凍僵的士人王魁,二人定下終身。后王魁進京趕考,高中狀元后被韓丞相招為門婿,便負心不認桂英,桂英一怒之下自盡于海神廟,魂捉王魁。這種負心郎薄命女的故事在鄉間流傳極廣,鄉民們百看不厭,余浮揚雖然自認學富五車,對這等後花園私訂終身的故事仍然樂此不疲,此時耳中刮到幾句唱詞,更是心癢難忍,道:「不周,快些划,晚了戲可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