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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訪乞丐群落 第一節 入丐幫

第一章 暗訪乞丐群落

第一節 入丐幫

大哥不是乞丐行列的老大,老大是幫主,而幫主從來不露面。
一名乞丐對我進行搜身,把我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掏了出來,放在地面上:一包紅梅香煙,一個一次性打火機,50多元錢,還有幾張花花綠綠的傳單,那是我用來上廁所的手紙。這名乞丐從煙盒裡掏出香煙,給他們每人發了一根,唯獨沒有給我。
他斜著眼睛看著我說:「這是老子的地盤,沒有老子點頭,就不能在這裏幹活。」現在,他把乞討稱為幹活。
如今,知道當初那些驚心動魄、危機四伏的暗訪稿件,出自我的手的,只有報社的老總和部門主任。
人生充滿了太多的偶然。我因為狼吞虎咽地吃炸醬麵而被主任發現,主任便安排我做暗訪。此後十年來,我一直生活在暗訪這種最危險的新聞報道中。因為暗訪,我成了報社最神秘的人物,就連報社一些同事也不知道那些充滿了危險和曲折的暗訪是我做的;因為暗訪,我成了傳媒江湖中的「無名英雄」;因為暗訪,我成了報界傳說中「最英勇的人」;也因為暗訪,我一步一個台階登上了今天的位置。
暗訪生活充滿了危機,但是我樂此不疲,無怨無悔。
我一再給刀疤男子賠小心,一再道歉。刀疤男子一直神情倨傲,他在我的身上找到了極大的優越感。後來,他依舊斜著眼睛說:「跟我走!」
臨到下午的時候,我已經有了20多元的收入。這些錢中,有一元錢的,有五角的,還有一角兩角的紙幣。我把一元和五角裝在口袋裡,只把一角兩角的紙幣放在破碗里,讓其他人相信我一直沒有要到錢。
多年過後,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天去暗訪的情景。熾烈的陽光照耀在我的肩上,也照耀著滾燙的柏油路面。高樓大廈的上方,有長長的鴿哨掠過,像竹片劃過結冰的河面,聽起來異常凄厲。那是我第一次去採訪,也就是去暗訪。我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人,也不知道今晚露宿何處,還不知道會不會挨打,會不會被乞丐們傳染上一些可怕的疾病。乞丐們都是社會弱勢群體,他們大多數居無定所、食不果腹,而病毒也最容易侵染上他們,包括肝炎、艾九*九*藏*書滋等等各種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疾病。他們的情緒也最不穩定,很多人都有各種精神疾病:暴躁、易怒、破壞欲、報復慾望、仇恨社會、下手不知道輕重……我即將走進這樣一個群落里,即將與這樣一群人打交道,但是那天我一點也不害怕,強烈的生存本能讓我忘記了恐懼。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在這家報社生存下去,必須脫穎而出,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這兩種報紙都是剛剛走向市場的都市報。此前,在縣城上班的我都沒有聽過它們的名字。我以前看到的報紙都是《某某日報》,裏面全是大塊大塊的空洞文章。每年年終,單位會訂兩份報紙,一份是省級日報,一份是市級日報,全是關於各級領導的活動報道,報道形勢一片大好,處處鶯歌燕舞,人民齊誇政策好。訂這兩份報紙的錢由財政局專款專用,而訂閱其餘的更有可讀性的報刊,則就要自己掏錢了。
我正在猶豫著該去哪家報社報到時,一位自詡為報社資深人士的小個子青年說,前一家報社有前途,集中了這個城市的精銳人馬;而後一家報社掛靠在一家出版社,水平一般。我聽信了這位資深人士的話,進入了前一家報社。這名資深人士也參加了兩家報社的考試,可是我此後一直再沒有見到他。印象中的他身材矮小,戴著眼鏡,口若懸河,夸夸其談,說話的時候高昂著頭,一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神情。
回到報社,換上那套衣服鞋子,攝影記者替我拍過照片后,我就走出報社,開始了乞討生活。
大街上的鞋子漸漸少了起來,商鋪的燈光也次第點亮了。又是一天沒有吃飯,我已經餓得前心貼著後背,我準備起身。突然,一個穿著襯衣長褲,打扮很普通的中年男子走來了。他一腳踢翻了我的破碗。破碗在人行道的水泥路面上滾出了很遠,然後掉落在柏油路面上。我驚愕地抬起頭來,看到中年男子一張憤怒的臉。中年男子呵斥道:「老子注意你半天了,他娘的在這裏要飯,給誰打招呼了?」
也是在以後我才知道,他曾經結過婚,而妻子就是我們縣城郊區的女九-九-藏-書子。後來,妻子跟著別人跑到了省城,他便來到省城尋找,最後不但沒有找到,還弄得身無分文,就進入乞丐行列,做了「大哥」。
他走在前面,高視闊步,像一隻驕傲的大公雞;我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像一隻束手就縛的黃鼠狼。走出幾百米遠,來到了一座廢棄的樓房裡,登上台階,走到三樓,我看到三樓的空房子里有幾個人,或卧或躺。他們都把臉塗抹得髒兮兮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一看就知道是乞丐。
十年前的省會城市,已經出現了職業乞丐。他們結幫組派,強行索要,市民不堪其擾,卻又無可奈何。那時候的市民還都普遍認為乞丐是被生活所迫,就像傳統觀念中認為妓|女是被生活所迫一樣。
原來剛來報社第一天吃飯的時候,主任就站在我的身後。他說他看到我吃飯的樣子,心酸得幾乎掉下眼淚。
在後來的工作生活中,我見到了很多像小個子這樣的記者。他們口吐蓮花,似乎很有才學,而下筆離題萬里,連初中生的作文都不如。
這十年來,我暗訪過種種灰色的行業,與各色人等打過交道,而每次都能順利打進去,而且直抵核心地帶。我想,這可能是我天生有一張大眾化的臉龐,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神情,還有,外表看起來忠厚老實、木訥遲鈍,讓人放鬆了警惕。
我說出了我們那座縣城的名字。他說他去過,然後以一副歷練江湖的口吻問我,縣城的哪條路上有什麼建築,縣城的每條街道都叫什麼名字。他問得很詳細,甚至說出縣城一些前幾年知名的事情,問我是誰乾的?那些人要麼是縣城成名已久的地痞流氓,要麼就是靠著膽大和無恥而在改革開放后依靠坑蒙拐騙迅速掘得第一桶金的大老闆。我對答如流,他解除了對我的戒備,拍著我的肩膀說:「以後就跟著大哥干。」
我終於可以做記者了,卻面臨著兩難選擇。我該去哪一家報社呢?
多年過後,直到現在我還能記起我在報社第一次吃飯的場景。那一次吃的是炸醬麵,師傅剛剛給我撈了一碗麵條,我背過身去,還沒有走到座位上,就風捲殘雲地將那碗麵read•99csw.com條吞下肚子里。師傅笑著給我撈了第二碗,還打趣地說:「慢慢吃,別著急,多著呢,看你能吃多少?」我極力壓抑著自己的食慾和不斷湧上來的唾液,坐在凳子上,端起飯碗,又是幾口吃下去了。這次師傅驚訝了,他給我盛了第三碗,疑惑地看著我。我端著飯碗慢慢走到座位上,不到一分鐘,第三碗麵條又吃完了。這次才品嘗到了炸醬的香味,才感到肚子里有了溫暖的東西。第四碗麵條盛上來的時候,很多人都好奇地望著我,可是我沒有感覺到,依然埋頭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面前的炸醬麵。我吃得全神貫注,不知道身後已經站立了好幾個人,他們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我……那天,我一下子吃了六碗麵條,那是我這十幾天來唯一的一頓飽飯。很多年後,當初的同事聚會時,他們還會說起我那天饕餮的情景,而我也一直記得自己那天吃飯的幸福感覺。
快到黃昏的時候,我的收入已經達到了50元。而50元,是上世紀末期這座城市白領一天的收入。
值得慶幸的是,報社不但沒有收取各種各樣繁雜的費用,而且還免費安排食宿。報社有一個食堂,吃飯可以放開肚皮吃;報社還有一個宿舍,免費為記者提供住宿。宿舍里有嶄新的被褥床單,電壺臉盆,連毛巾都準備好了。這個報社就像家一樣,我從踏進報社的第一天起,就喜歡上了它。
我來到了這座城市最繁華的一條大街旁,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張紙鋪在地面上,上面寫著「妻子殘疾,又身患重病,夫妻流落在此,求好心人幫忙治病」之類的話。紙上放著一個破碗,碗邊被磕出了一個豁口。我坐在紙張後面,靠著牆壁,一副奄奄一息垂頭喪氣的樣子。我不敢看來來往往的人群,擔心他們從我的眼中讀出了欺騙。我只看著他們的鞋子,一雙雙皮鞋和旅遊鞋,都很漂亮,款式新穎。我想著,城裡人真的有錢,這些鞋子少說也有幾百元,而我從來沒有穿過50元以上的鞋子。
刀疤男人抽著煙,斜著眼睛問我:「哪裡人?來這裏多久了?」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眼睛本來就是斜視,他一直都是斜著眼睛看人。https://read.99csw.com我以前對他存在誤解,我應該道歉,因為斜視不是他的錯。他也想正眼看人,可是無法「正眼」。
幾分鐘后,來了一對母女,孩子穿著白色旅遊鞋,母親穿著紅色涼鞋。孩子大概剛剛上學,她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念完了紙上的文字,然後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了一枚一元錢的硬幣,放在了破碗里。我低頭看著一雙旅遊鞋和一雙涼鞋離遠了,看著母女倚靠在一起的背影,心中一陣悲愴。善良純潔的孩子怎麼能知道這個世界上充滿了欺騙和醜惡?我們總是說自己親眼看到的才能夠相信,其實很多時候自己親眼看到也不能相信,在事物表層的下面,掩蓋的是無人知曉的真相。
這些年來,我先後遇到了很多以暗訪起家的知名記者,在交談中得知,他們的暗訪都起步較晚。而十年前,很多省市的報紙都還沒有走向市場化,更不會有暗訪這種披露社會真相的形式出現。所以,我相信我可能是中國第一批暗訪城市特殊群落的記者,可能也屬於中國第一代暗訪記者。
我從來不知道乞討還要給有關方面有關人士打招呼,也不知道乞丐居然也有地盤。我以前在西北一個小縣城工作的時候,只知道那裡的街痞劃分有地盤,如果有人在他們的地盤上滋事打架,他們就會「挺身而出」;如果有人在他們的地盤上做生意,就得向他們繳納保護費。兩伙地痞經常會打群架,有時候是因為一方越界收錢,有時候是因為一方想擴充地盤。現在,這些地痞頭子都做了城關鎮所屬的幾個村的村長或者經理,每個人都坐擁幾百萬。
我說我想買一身他的衣服,越破越好。他不解地看著我,一連聲地說:「啥子?啥子?」我說了好幾遍,他才聽明白了,疑惑地問我床邊那套怎麼樣。那套衣服比較新,沒有一個補丁,不合我意。我發現地上堆著一條褲子和一件汗衫,都破了好幾個洞,可能是他準備扔掉的。我說想買這兩件,20元。他大喜過望,連忙說:「要得,要得。」臨出門,他還把一雙露著腳趾頭的黃膠鞋送給了我。
我的命運從這裏轉了一個彎。從現在開始,我要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我的真實https://read.99csw.com姓名從來沒有見諸報端。這樣做,是為了防備我暗訪過的黑惡勢力報復。這些年來,我處處小心謹慎,提心弔膽,每次走進報社,都要回頭看看身後是否有人跟蹤;每次回到家門口,都要留意是否有人盯梢。
我見到幫主已經是一周以後的事情了。
領到任務的當天下午,報社提前支付給我100元錢,作為「活動經費」。我來到了南郊菜農的田地里,走進一間茅草棚里。那時候,當地的農民已經學會了享受,他們把菜地租給來自河南和四川的農民,坐享租金。茅草棚里有一個四川農民在抽旱煙,他的膚色與棚子里的黑暗融為一體。我是通過裊裊升騰的煙霧,才辨認出了他。
當時我身上只有幾角錢,這幾角錢還不夠我在這座城市坐一趟公交車。我揣著這幾角錢來到了報社報到,幾角錢裝在褲子口袋裡,被我的手捂出了汗水。
我站起身來,惶惶不安地從口袋裡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包紅梅香煙,抽出一根,雙手遞給他。我滿臉堆著謙恭的笑容,弓著腰身,看著這個臉上有著一塊刀疤的中年男子說:「大哥,兄弟今天剛來,不知道這裏的規矩。您老高抬貴手。」
很多天後,我問起部門主任,為什麼當初選擇我去做暗訪記者,安排我去打入乞丐內部?主任說:「你剛來報社的時候,又黑又瘦,神情木訥,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不認識的人真的會把你當成乞丐……還有那天你吃飯的情景。」
第二天,報社就給我分配任務,去暗訪乞丐群落。
報社的宿舍里一共住了三個人,除我之外,還有兩個同樣從外地來到這座城市的人。我們都是剛剛進入報社的記者。而其餘的采編人員,有的出生在這座城市,他們在城市裡有房子;有的嫌報社宿舍的環境不好,自己在外面租房住。
刀疤男人把香煙叼在嘴角,我划燃火柴點著了。他仰著脖子,眯縫著眼睛,一副神氣活現的嘴臉。在北方,如果你給對方點煙,對方會伸出雙手,手掌合攏,做出一種擋風的手勢。不論有風沒風,這是表示對點煙人的尊重和感激。然而,刀疤男人嘴臉醜陋,態度蠻橫,雙手插在腰間,連動也沒有動。他對我表示出極度的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