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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訪乞丐群落 第五節 內訌與殘殺

第一章 暗訪乞丐群落

第五節 內訌與殘殺

知道了吳哥的根據地后,我每隔幾天就裝著解手,去吳哥那裡轉轉。我知道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著我。監視和告密者在乞丐群落里無處不在,這就像白色恐怖一樣。
我沒有吭聲,把譏笑埋藏在心中,臉上卻不動聲色。我想:你能帶我去美國?你帶我去美國幹什麼?繼續當乞丐?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有些緊張。
我趕快點頭說:「信,信。」
我說,幫主每隔幾天就讓人把零錢換成整錢,然後藏起來。窨井的角落有個鐵罐子,鐵罐子下面有個洞,錢都藏在洞裏面。
不過,我還是希望吳哥的話只是道聽途說。這些年來,我多次暗訪過乞丐群落,但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打手們弄殘兒童的情景。
幫主看到我面無表情,就問:「怎麼?你不信?」
但是我又不知道幫主為什麼用美國夢矇騙大家。他到底在耍什麼陰謀?
吳哥說,他不甘心,他不甘心這些年乞討的錢都送給幫主這個大渾球。
我連忙又點點頭。
走出窨井,走在公園僻靜的路上,我突然明白了吳哥所說的「傳銷」的意思。幫主給每個人用紅藍鉛筆畫了一個彩色的美國夢。幫主說,只要你聽話,這幢樓房就是你的,這座工廠就是你的。所以大家就都很聽他的話,都想到美國去當工人。
當時,我看到這個情節時,頭髮倒豎,大汗淋漓,全身顫抖不已。
吳哥說,以前有過一個,從外面堡子來的,不會教書。有一次,鄉上來人檢查工作,聽這個老師給學生講課。他站在講台上給學生喊:「刺啦啦——啊(漢語拼音a),念。」娃娃們大著嗓門一齊跟著念:「刺啦啦——啊。」九*九*藏*書「刺啦啦——喔(漢語拼音o),念。」「刺啦啦——喔。」下課後,鄉上的人就問:「你怎麼前面還有刺啦啦?」這個老師就理直氣壯地說:「我這是跟著錄音機學習的。」然後,他就把鄉上的人帶到他的房子里,按下了錄音機的放音鍵,磁帶陳舊,錄音機卡帶,就發出了「刺啦啦——啊」的聲音。
同一片藍天下,同一方土地上,用范偉大哥的話來說就是:「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那幾個小乞丐都是殘疾,有的缺腳缺手,有的瞎了眼睛,看起來獃頭獃腦,一句話也不說。我問吳哥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殘疾孩子,莫非他們真的是被人弄成了殘疾?吳哥只是悄悄地說,聽說這些孩子有些是偷來的,有些是在大街上撿拾的,和我上次見到的隔街乞討的那兩名孩子一樣。
我告訴自己,電影中的情節是在印度,而我們生活在中國。中國不會有這樣殘忍的情景。
幫主沒有說話,我又看著燭光中刀疤那張異常猙獰的臉,刀疤說:「他媽的偷老子們的錢。」
我心頭突然一陣發緊。這些可憐的孩子,如果他們真是偷來的或者撿拾的,那麼,他們在這裏乞討,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不知道父母是誰;而一直在尋找他們的父母,也不會知道孩子在哪裡,不知道孩子已經做了乞丐。這一家人該有多麼痛苦啊。母子生生別離,音訊茫茫,會讓他們留下一生的痛苦和缺憾。
吳哥說,我只是隨便問問。我們那麼多錢放在他一個人手中,會不會有事?
自從進入窨井后,我和幫主很少說話,我每天只是把當天的收入和支出、乞九_九_藏_書丐們的生活費用整理好后,寫在一張紙上,然後交給幫主。幫主對我也是一句話不說。
有一天,我問吳哥,為什麼所有人都怕幫主?
我問,學校一直沒有老師嗎?
吳哥說,傳銷你知道嗎?這也跟傳銷一樣。
吳哥認真地說,那就讓他帶回家吸嘛!怕啥?老哥有錢嘛!
吳哥還說,等到有一天他要到錢了,就和我一起回他家。他家在黃河岸邊,全堡子有幾十戶人,有一所學校,就是沒有老師。我當過民辦老師,去他們那裡教書合適。
十年前的美國,那是很多中國人的夢想,何況這些處在社會最底層的乞丐們。
吳哥說,他的錢還在幫主那裡,他要到錢才能回家。什麼地方都沒有家好,「三十畝地一頭牛,婆娘娃娃熱炕頭」。
吳哥說,唉,就連這樣的老師,都留不住啊。村子小,周圍十里就只有這樣一個村子,沒人願意來教書。你來了肯定教得好。再怎麼說,教書比你當草花頭好得多。
有一天早晨,我照例準備出去乞討,幫主突然說:「你等等。」
看到吳哥傷成了這樣,我忘記了害怕,我問幫主:「怎麼了?為什麼打他?」
我不明白,想讓吳哥進一步解釋,但是,吳哥不解釋。吳哥說:「你以後就知道了。」
我沒有言語,我知道我不會去那個黃河岸邊的村子去教書。我擔心說出來會讓吳哥失望。
吳哥沒有說話,只用一雙因為渾濁而顯得憂傷的眼睛望著天空。
等到窨井裡只有他、我、瘋女人三個人了,幫主才說:「這段時間你幹得很好,以後我就帶你去美國。」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很後悔那天把藏錢九九藏書的地點告訴了吳哥。如果沒有告訴他,也許就沒有以後發生的事情,我也就不會這樣深深地追悔。
我說,人家飛行員才不要你的煙,飛機上不讓吸煙。
我說,既然這麼想家,就趕快回家啊。你是老大,沒有人監視你,你什麼時候想走就能走。
第二天,我把自己要出去的想法偷偷告訴了吳哥。自從看到吳哥替我求情的那一幕,我感覺到他是一個絕對能夠靠得住的人。吳哥說,他也早有這個想法,只是考慮到錢還在幫主手中,他不願意就這樣空著手跑出去,家中一兒一女還等著他養活。
我說,你想幹什麼?
吳哥說這些話的時候是一個午後。那天,我正在街邊乞討,突然下起了雷雨,滿大街都是驚慌失措的人群,豆大的雨點砸在柏油路面上,激起一泡泡的塵煙。我慌慌張張地收拾好破碗,將一把硬幣塞進褲兜里,一路叮叮噹噹地跑進了附近一幢還沒有蓋好而又廢棄的樓層里,突然就看到了吳哥和他那幾個小乞丐的身影,原來,這裡是他們的根據地。
吳哥說,這個女人以前也是草花頭(乞丐),是別的男草花頭髮現她夜晚睡在公園裡,就把她綁架了,帶進窨井裡,進獻給了幫主。以後,她成了幫主的女人,也是只有幫主才能碰的女人。
我想起了那個瘋女人,我問吳哥窨井裡怎麼會有一個女人。
我看著這部電影中孩子們乞討的情景,突然就想起了十年前與吳哥交談的那個雨後的下午,心頭一陣陣揪疼,恐怖席捲了我的全身。
幫主又輕描淡寫地說:「我有親戚在美國,錢多得很。親戚在美國開工廠,造電視機,過去了大家就在他工https://read.99csw.com廠里工作,都當工人。」
我不知道吳哥有沒有婆娘,我也沒有問。他只是向我說起過一對兒女的情況,從來沒有說起過婆娘。
吳哥有氣無力地說:「我只想回家,我只要我那一份。」
吳哥的夢想就是回家。他說他經常夢見一對兒女站在家門口等他,夏天也夢見,冬天也夢見。夏天的時候孩子的皮膚被曬得烏黑,冬天的時候孩子的手腳都被凍裂了。
吳哥說他不想去美國,他只想回家。他說,就算他去了美國,那一對兒女怎麼辦?我沒有戳破幫主的肥皂泡,我沒有說你們根本就不可能去美國,甚至連蒙古都去不了。出國是需要護照的,你們哪個人有護照?你們又知道護照是怎麼辦理的?
吳哥還說,他只要自己的那一份錢,拿到錢后,他就回家,在村中蓋一座兩層高的小洋樓。夜晚吃過飯後,他就搬張藤椅坐在樓頂上,吸著旱煙葉子,不,那時候就不吸旱煙了,改吸過濾嘴的紅塔山;看到飛機從頭頂上飛過了,就跟飛行員說:「夥計,也來一根吧。」
吳哥,還有那些殘疾孩子們,他們現在去了哪裡?
沒有人知道瘋女人家在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她的經歷,她來自哪裡。
我說,錢不要也行,趕快出去,出去后什麼都好了。
我想幫主窨井中的這個女人,可能也是被人從外地扔進了省城裡,然後被乞丐們綁架後送進來的,直到現在都能看出她是很漂亮的。她有過丈夫嗎?她的父母會不會一直在尋找她?她難道要在窨井中生活一輩子?一輩子都做幫主的洩慾工具?
我繼續不動聲色地聽著,感覺這個滿臉鬍子的瘋子在說夢話。美國太遙遠了,有的人read.99csw.com想去美國,是那些貪官們和富翁們。難道這一群乞丐也能去美國?笑話。10萬元就能去美國?我聽說有些福建和廣東的人想去美國打黑工,最少要交給蛇頭20萬,蛇頭才會帶你去美國。
幫主繼續說:「等到我們每人攢到10萬元,就帶你們去美國,睡在這裏的每個人都有份。」他用手指在窨井裡劃了一個圈。
吳哥問我幫主的錢都放在哪裡。
我笑出了眼淚,這是我這些天里第一次開懷大笑。
後來來到南方的一座城市,我深深感到了什麼叫人性化管理,什麼叫以人為本。有一次,我去救助站採訪,那天剛好也有電視台的記者在採訪。我看到一幢高大整潔的大樓里,裏面住的全是智障人,從50多歲的老人到幾歲的孩子。救助站先送這些智障人去康復中心治療,有的能夠減輕病情,有的則無能為力。病情較輕的,了解他們的家庭情況,然後讓家人來接;家人經濟困難,無錢來領的,救助站則會坐上幾天幾夜的火車,將智障人送到家中;而那些病情沒有絲毫減輕的,就會一直生活在救助站里。
當天晚上,也許是到了第二天黎明時分,睡在最外面的我,突然聽到了一陣打罵聲和求饒聲,剛開始還以為是做夢,後來聲音越來越大。我驚恐地睜開眼睛,突然看到吳哥倒在地上,臉上全是鮮血,像一層紅紙糊在臉上。他呻|吟著、喘息著,聲音很大,像拉動了風箱。
十年後,有一部叫做《貧民窟里的百萬富翁》的電影,獲得了奧斯卡金像獎。電影中有一個情節,打手們把浸泡過乙醚的毛巾,捂在孩子的嘴巴上,孩子很快就昏迷了。打手們然後拿起刀子,殘忍地剜掉孩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