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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訪乞丐群落 第六節 第一次死裡逃生

第一章 暗訪乞丐群落

第六節 第一次死裡逃生

這一抱,讓我們以後成為了生死之交。幾個月後的一天,當他說自己要去南方闖蕩,問我去不去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說:「走。」
刀疤也看到了我,他大概沒有想到我會出現在這裏,臉上帶著疑惑驚訝的神情。我沒有多想,連忙轉過身去,一路狂奔。
我靠在鐵欄杆上,剛剛鬆了一口氣,就聽到公交司機堅硬而冷漠的聲音:「錢!」
我想衝過去,把窨井中發生的一切告訴他們,可是看看自己這身破爛的衣服,又猶豫了。我是一個乞丐,他們會相信我嗎?在他們的眼中,我是乞丐,是一個神經錯亂者,他們會相信嗎?他們會相信有人住在窨井中嗎?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間,我被推醒了,睜開眼睛,看到刺眼的陽光照射在窗戶上。主任說:「快起來,警察在等你。」
第二天早晨,我出去得很早,我臨走時看到吳哥躺在地上,向我露出了凄涼的微笑。我抓著吳哥的手,吳哥的手冰涼冰涼的,像一截鐵器。我想對他說,吳哥,等我回來,可是我不敢說。幫主像一隻盯著老鼠的老鷹,蹲在牆角。刀疤像個流氓一樣斜著身子站在幫主身邊,一條腿直立不動,一條腿不斷地抖動著。事實上,他就是一個流氓。
我想,無所謂了,下一站距離這站少說也有幾百米,刀疤再怎麼跑,也跑不過公交車。到了下一站,我再上一輛公交車,如果只讓我坐一站,我再轉車。幾十天的乞丐生活讓我有了極強的生存能力,也將我的臉皮錘鍊得厚若城牆。
我帶著警察來到了那個窨井蓋的旁邊。窨井蓋還完好地蓋著,此刻,幫主和老大們都還沒有起床。他們的早晨是從中午開始的。
幾分鐘過後,公交車停止了,我被司機趕下車。然而,這裏已經不再是幫主的地盤,這九九藏書裏距離那塊罪惡之地已經很遠很遠了。我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心靈像花朵在開放。我看著街邊的房屋,街邊的店鋪,還有街邊一個個行走的人。他們一張張臉各懷心思,有人在暗自微笑,有人在故作深沉,有人在搔首弄姿,有人在想著心事……這一切太美好了,美好得像電影中的鏡頭。
短短的幾十天,已經恍如隔世。
一輛計程車停在路邊,我身上沒有裝一分錢,我已經顧不上這麼多了。我向計程車司機招招手,計程車司機看到了我,又漠然回過頭去,計程車後面冒出一股輕煙,開走了。
我覺得自己跑得很快很快,路邊的人群像河水一樣向身後流去,耳邊是呼呼的風聲。跑到街角,一回頭,刀疤竟然就在距離我十幾米的遠處。幾十天的乞丐生活,讓我本來就不強壯的身體更加瘦弱,讓我體內僅有的營養消耗殆盡。而刀疤就不一樣,他天天都能穿著乾淨的衣服,堂而皇之地坐在飯店裡,想吃什麼就來點什麼。我跑得氣喘吁吁,而刀疤在身後緊追不捨。
瘋女人沒有了消息。
後來我跑到了一個公交車站,一輛公交車剛剛啟動,就在車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剎那,我跳上了公交車。公交車輕快地開走了,隔著玻璃窗,我看到站台上刀疤被氣歪了的嘴巴和那道閃閃發光的刀疤。
刀疤和幾個老大都被判處程度不等的有期徒刑。現在,不知道他們出來了沒有。即使出來了,我來到南方,遠隔千山萬水,刀疤也不會找到我。
我感到極大的恐懼。
主任的叫聲驚動了整層樓梯上班的人,很多人跑過來,問候我。他們中有的人我剛剛認識,有的面容陌生。老總也來了,他握著我的手說:「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不到,後來我九九藏書們只好給警察報案了。」
我登上樓梯,走過一間間辦公室,看到的都是埋頭忙碌的身影。我一直走到了樓層最裡面的主任辦公室。
我拿起破碗,像一隻挨了磚頭的狗,落荒而逃。
我獨自向自己每天乞討的那條馬路上走,形單影隻,落寞憂傷。今天的天空特別晴朗,今天大街上的人都喜氣洋洋,可是這一切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被這個城市遺忘了,我們這群人也被這座城市遺忘了。
窨井裡只有幫主和那個瘋女人。幫主看到我回來了,很不高興。他完全不了解外面發生了什麼,他恨恨地說:「大白天的,不去幹活,跑回來幹什麼?」
十年過去了,我還能記得那天的情景。那天空氣中有一股甜絲絲的氣味,那天大街上的每個人都喜氣洋洋,那天的陽光是橘紅色的,那天的天空是湛藍色的。
走出公園,我故意先向相反的方向走走,然後猛然扭頭往回走,看有沒有人跟蹤,還好,沒有發現可疑的人。我又扭過頭來,向前走幾步,突然就看到了刀疤,他穿戴整齊,襯衣西褲,襯衣的下擺塞進西褲里,像一個在辦公室上班的白領。大概因為今天不能乞討,他也準備回到窨井中。
我好像站在空中樓閣的陽台上,正惶恐不安時,突然看到腳下伸出了一架雲梯,心中狂喜。我說:「腳上扎了一根刺,走路難受,有沒有一根針讓我挑挑。」
主任也在忙碌著,突然一抬頭看到了我,他哎呀呀地叫一聲,撲過來將我抱在懷中。我渾身散發著酸臭味,可他不管不顧。等到他鬆開了手,我們的眼中都充溢著淚花。
我慢慢地走出窨井,心中打定了主意,趕快跑。如果晚跑一步,等到刀疤們回來,我可能就再也走不了了。我可能就會和吳哥一樣,在這座九九藏書城市裡神秘消失。
吳哥沒有死,他那天走出窨井,準備監管殘疾少年乞討,沒有想到當天限制乞討。由於傷勢過重,他昏倒在馬路上,被好心人送到了醫院里。警察偵破這起黑社會性質的丐幫時,吳哥提供了大量的證據。
那天,我走到報社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我站在報社門口,突然淚流滿面。
我向車後走去,車上的人都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著我。車上有兩個空座位,可是空座位的旁邊坐的都是漂亮女孩子,她們目視前方,沒有看我,但她們卻又分明看著我。她們故意把身體向空座位的這邊挪了挪,抗拒我過來。我知趣地站著,也裝著沒有看到她們。
不能幹活,我只能向窨井的方向走,否則,出去一整天,沒有要到一分錢,會受到幫主的呵斥和老大的毆打。還有,我心中一直牽挂著吳哥,我不知道他傷勢怎麼樣了?他現在在幹什麼?
我想起了第一天報到的情景,想起了第一次吃飯的情景,還想到了第一天夜晚走在報社這條道路上的情景。我像巴爾扎克筆下的那些外省青年一樣對著寬闊的大街喊:「巴黎,我來了!」
身邊站著一名警察,身材魁梧得像一塊鋼板。我跟著他走出了報社的宿舍,鑽進了一輛警車裡。警車駛入公園,公園裡站著幾十個穿制服和沒穿制服的警察,各個面色凝重。公園已經戒嚴了。
我的身上一分錢沒有,今天的「生意」還沒有開張,我沒有錢。我看著這個留著兩撇小鬍子的青年說:「大哥大哥,我沒有錢,以後一定給你補上。」
一個小時后,窨井蓋被從下面頂開了。守候在窨井邊的警察撲上去,出來一個,抓住一個。幾個老大全被束手就擒。
我只能繼續拚命向前跑。
我說:「我正好想找警察,那些乞read.99csw.com丐是黑社會。」
我剛剛走到平時乞討的那個台階上,剛剛在面前放好破碗,還沒有來得及抬起頭來,脊背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棍,打得我差點暈過去。我驚恐地抬起頭,看到身邊站著一個手持長棍的保安,他神氣活現地抖動著手中的長棍喊道:「滾開,今天不準要飯。」
那時候,正是報社最忙碌的時候,記者們剛剛採訪回來,忙忙碌碌地坐在辦公室寫稿。十年前北方報社的記者們還沒有用電腦,他們每月從總編辦公室領取幾沓方格稿紙,幾桿圓珠筆。他們的稿件都寫在這些方格稿紙上。每家報社都有好幾個錄入員。這些錄入員通常都是女孩子,她們把記者寫好的稿子輸入電腦中。她們經常要在記者潦草的字跡前揣摩半天,絞盡腦汁;她們都用五筆輸入法,一雙小手像翅膀一樣在鍵盤上飛翔,那種姿勢常常讓不會電腦的來自農村的記者羡慕不已。這時候也是編輯們正忙碌的時候,他們要打開各個門戶網站,搜尋當天的熱點新聞。
一名警察一巴掌把刀疤的話打回了嘴巴里,刀疤不再言語。
可是,回到窨井后,吳哥不見了。
這個黑社會性質的乞丐群落至此全部落網。
公交司機冷冰冰地說:「沒有錢就在下一站下車。」
十年過去了,吳哥不知道還好不好,他回家了嗎?孩子也都長大了吧?他們那個黃河岸邊的學校,是否來了新的老師?
一個月後,警察告訴我說,幫主是一名殺人潛逃犯。三年前,他因為庄基地的事情與鄰居發生了糾紛,一鋤頭將鄰居打死了。家鄉不敢待,他就跑到了省城裡,又擔心遇到熟人,此後就選擇窨井作為自己的居住地。
那天,陽光很強,而我的心中充滿了悲哀。大街上有人放鞭炮,還有一隊吹吹打打的人迎面走來,吹嗩九九藏書吶的搖頭晃腦,像一個大頭娃娃;敲鑼鼓的蹦蹦跳跳,像一根彈簧。那種場景很像電影《小二黑結婚》和《白毛女》中歡慶解放的情景。這些滿臉笑容的人們,是否知道,此刻就在他們腳下的窨井裡,有我的兄弟奄奄一息地躺在那裡?
幫主後來被槍斃了。
「沒有。」幫主生硬地說。
自由,真好!
幾名警察鑽進窨井裡。一會兒,幫主被帶出來了,他看到我,低下了頭。瘋女人也被帶出來了,一名警察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披在她的身上,瘋女人掙扎著喊:「不去!不去!」聲音含混不清,她也被帶進了警車。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很香,我一倒下去,就感覺自己在黑暗中滑行,就像在溜冰場上一樣。最後,我滑入了黑暗深處,我全身放鬆了,任黑暗托扶著我,我像一根羽毛,飄蕩在風中,隨「風」而安。
站在車廂里,我聽著老式公交車轟隆隆的引擎聲,看著窗外飛馳的風景,一種幸福的感覺湧上心頭,眼淚模糊了雙眼。
吳哥也想對我說什麼,可是終究沒有說出來。他握著我的手搖了搖,然後就鬆開了。
又跑了幾十米,我的頭腦在飛快地轉動著,如果我和他在大街上打起來,會不會引來警察?會不會有人來幫我?不會的,肯定不會的,一個穿著體面的人毆打一個乞丐,沒有人會幫助乞丐的,甚至連保安也可能不會管的,乞丐的命賤若螻蟻。我註定又會被他們抓進窨井裡。
很多天後我才知道,那天是一個什麼外國元首來到我們這座城市。有關人士要求市民上街歡迎,所有乞丐都不準上街。
老大們被帶往公園外的麵包車裡,刀疤突然看到了我。他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恨恨地說:「原來你是警察,老子看走眼了。出來后老子剝了你的皮。」我的背脊掠過一層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