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街巷在這座城市非常有名，它就是色情的代名詞。我趕到案發地點的出租屋時，看到那裡圍了很多人，都像鴨子一樣伸長脖子向里看，一名警察在忙忙碌碌地查看現場，其餘的警察在維持秩序。我看到床上躺著一具屍體，床單已經被血跡染紅，地面上還有暗紅色的血漬。牆角放著一雙鞋跟很厚的鞋子，讓我突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屍體上蓋著幾張報紙，我走過去一揭開，突然就看到了那張漂亮臉蛋上的幾顆細小的黑痣，她是小蘭。

一走進地下旅社，看到那些散發著霉爛氣味和腳臭氣味的小房間，年輕旅友就意識到上當了，要求出去，但是遭到拉客女的糾纏。接著，小雯丈夫和幾個窮凶極惡的男子出來了，故技重演。年輕旅友的兩萬元被搶光了，還遭到一頓毒打。

後來，周輝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責，供出了他販毒的上線，還供出了假鈔販子大胖子。

和幾年前比起來，小雯一點也沒有變，唯一的變化是臉上多了幾道皺紋。

我急急忙忙登上了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車廂里很擁擠，散發著一股大蒜的氣味。而公交車又很破舊，一路都在哼哼唧唧，就像一個哮喘病人。車廂里一個坐在老弱病殘專座上的胖女人，用純正的普通話說：「這種車還在用？要是在我們北京，早就報廢了。」這句話讓我對北京充滿了無限崇敬。我想，北京一定比我read.99csw.com們這個省城漂亮很多倍。

小雯說，在火車站被抓后，她被勞教了一年時間，放出來后，她生活無著落，就去找郎中。她恨死了妓|女生活，她即使去死，也不願意再去做妓|女。

後來，北方的那座城市大力整頓醫療市場，郎中沒處安身，就帶著這一幫子走江湖的人，來到了南方的這座城市。在南方，他們掛靠著一家著名民營醫院，給那些送上門來的傻傻的患者治病，但是，生意總是入不敷出。

有一天早晨，我剛剛上班，熱線部的接線員就告訴我說，那條街巷發生了一起殺人案。

這名熱愛大自然的年輕旅友在火車站遇到了一名拉客女，拉客女號稱她所服務的酒店提供一切優質服務，包括代訂機票車票、按摩洗浴、棋牌娛樂等等。年輕旅友相信了，便跟著拉客女來到了地下旅社。

一個男人蒼老的聲音說：「身體不合適，腿腳老是疼，醫生檢查說是骨肉瘤。今天來換藥。」

當時，郎中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用高錳酸鉀和青霉素換來了百萬身家。他的手下有了幾名醫生和護士，他們中有的是以前的赤腳醫生，平生最擅長用止疼片和紅汞碘酒；有的是江湖上賣狗皮膏藥和大力丸的，嘴上功夫比醫術更為高超。

那條城中村的街道已經被徹底拆除，代之而來的是一幢幢摩天大樓。大樓里出出進進的是衣著光鮮read.99csw.com的辦公室白領，和穿著制服的保安。當初的那些妓|女們，她們去了哪裡？她們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我想起了我剛剛進入報社的那些場景，主任站在我的身後看著我吃麵條，主任抱著暗訪乞丐群落回來的我淚流滿面……士為知己者死。我說：「我也走。」

我很快就忘記了那隻烏鴉。我一路都在想著和警察一起去查封黑窩點的驚心動魄的場面。我知道，火車站的店鋪，沒有幾家不是黑店。

我跑下台階，看到長長的走廊盡頭，蹲著一排衣著短小、披頭散髮的女子，一名警察正在給她們訓話。最邊上的一個女子抬起頭來，我驚訝地看到，她是小雯。小雯的臉上寫滿了驚恐不安，她看到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這座城市曾經是全國打工者都很仰慕的聖地，人們趕往這座城市，就如同過江之鯽。幾年前，這是一座傳說中遍地是黃金的城市，當我來到這裏淘金的時候，小雯也來這裏淘金。

也是在見到小雯的那年冬天，春節前夕，我去北方那座城市採訪，又一次來到了那條罪惡之街。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會來到那裡，我不知道昔日的那些妓|女們都怎麼樣了？她們一定變老了，她們還在嗎？

年輕旅友被他們趕出了地下旅社，很快就被淹沒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他們以為這次會像此前的很多次一樣，平安無事。但是，他們低估了九九藏書年輕旅友分辨方向和辨識路徑的能力。年輕旅友向警察反映了自己的遭遇。

小雯也看到了我，臉上帶著驚喜與愧疚。

然後，在另一個房間里，我看到了小雯的丈夫，那個又黑又瘦，像一個餓死鬼一樣的男人，他和另外十多個男子蹲在地上，一言不發，他的臉上滿是木然。他看到我，又冷漠地轉過頭去，他已經忘記了我。

就在小蘭死亡后不久的一天，小雯也出事了。

我心中一驚，骨肉瘤就是惡性腫瘤，是癌症。我一下子睡意全無。

警察介紹說，小蘭是被她的男朋友周輝殺害的。就在今天凌晨，兩人打架，周輝用菜刀將小蘭殺死了。

很快，車站派出所的警察出動了，查封了這間地下旅社。

小雯出事的那天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那是冬季少有的一個好天氣。我走在大街上，暖融融的陽光照耀著我，讓我感到通體透亮，輕盈舒暢。一隻烏鴉站在街角的一棵柳樹上，長聲聒叫，長長的尾翼一起一伏。

女子說：「我去年也是得了這種病，花了很多錢，都沒有看好。後來，在一個鄉親的介紹下，去了附近一家醫院，花了很少的錢，就看好了。」

我聽了，心中狠狠地罵了一句：真操蛋！癌症你們居然也能治好。這分明是一個可惡的醫托兒啊，這是赤|裸裸的騙子。我拿掉臉上的報紙，想呵斥幾句這名醫托兒，但我突然驚呆了，面前的這個人渾身滾圓，ｒead.9９ｃsｗ.coｍ她居然是小雯。

我正凝望著烏鴉，突然電話鈴聲響了，報社通知我去火車站採訪。在那裡，警察準備去查封一家旅社。而報料人是派出所的通訊員。

幾年前，我關於這座城市，關於這條街巷的所有記憶，已經被歲月抹去。

昨天夜晚，一個外地遊客來到火車站，拖著拉杆箱，箱子里放著兩萬元錢，這名遊客準備用一個月的時間遊覽西北幾座城市。那時候，使用銀行卡的人還比較少，就算有銀行卡，在西北一些邊遠的小城市，也無法找到自動取款機。

我心中一沉，一陣悲涼湧上心頭，鼻子酸酸的，眼淚差點就要掉下來。就在前幾天，小蘭還在電話里氣憤地說，她想和男朋友結婚，可是男朋友總是不答應。沒想到，再見到她時，已是陰陽兩隔。

後來，郎中考察了多家民營醫院后，深受啟發，就讓醫院所有勤雜人員，走進國立醫院里，當醫托兒拉客。

到了火車站，我找到了那家地下旅社，看到兩個警察站在出口處，他們看過了我的證件后說，警察已經進去了，正在查封。

小雯就這樣做了一名醫托兒。

採訪小雯是我在這座北方的城市所做的最後一次採訪。在派出所那間滯留室里，小雯向我說起了自己這幾個月的經歷，她說自己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做什麼都比做站街女好」。小雯說如果能夠重新選擇生活，她會在老家大涼山的寨子里，唱著山歌，和九*九*藏*書一群女孩子在山腳下的溪水中洗衣服。外面的世界有著太多的誘惑，外面的世界又有著太多的危機。

幾天後，我們就來到了南方一座城市，開始了另一種奮鬥人生。

我獨自在街邊走著，走進了路邊一間小商店，突然看到了站在櫃檯后的唐姐。唐姐臉色白皙、髮髻高挽、容光煥發，和幾年前的邋遢相比，判若兩人。唐姐也看到了我，顯得很驚訝。

當天下午，在車站派出所里，一名警察解說了案情。

那天夜晚，我回到報社，剛剛寫完稿件提交給編輯部，主任就叫我去他的辦公室。他說：「我準備去南方了，你去嗎？」

一名女子說：「大叔，您看什麼病？」

我突然想起了街角柳樹上的那隻烏鴉。小時候在農村經常聽老人說：「喜鵲報喜，烏鴉報憂。」信夫！

郎中收留了她，讓她做了診所里的一名清潔工。

唐姐說，就在我離開這座城市的第二年，這條街道被拆遷，妓|女們都做鳥獸散。她做了幾年站街女，沒有存到多少錢，她實在不想再過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就從家中親戚處借了幾千元，開了這間小商店，一直經營到現在。

大概是在三年前，有一次我去這座南方城市的一家三甲公立醫院看病，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躺在過道邊的長椅上休息，把報紙蓋在臉上。就在我矇矓睡去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身邊有人說話。

我有些傷感。

「堂堂正正做人，最好！」唐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