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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訪血奴群落 第一節 初識血奴

第三章 暗訪血奴群落

第一節 初識血奴

那天,我將父親拉進醫院里,醫生檢查后說是癌症。如果立即做手續,也許還有救。
父親和妹妹來后,我把桌子放到了屋外的過道上。父親睡在床上,我和妹妹在地上鋪張報紙,就睡在地板上。半年沒有見,父親瘦了很多,雙頰塌陷,原來非常強壯的身體,現在瘦成了一把骨頭,看著讓人心疼。父親那天晚上一直沒有睡著,我也沒有睡著,只有累了一天的妹妹睡得很香。我看著床上瘦小的父親,眼淚一直在流。父親每隔一會兒就會翻身,長長地吐一口氣,癌症病人都會非常疼痛。父親害怕我擔心他的身體,一直咬牙忍受著刺骨的疼痛,一聲也不吭。
就是在農民負擔最重的那幾年,也是在醫療費用高漲的那幾年,父親染上了疾病。
父親身染重疾,母親腿腳不靈便。母親小時候家裡很窮,總是吃不飽穿不暖,忍飢受寒,腿腳落下了風濕和骨質增生的病症,走路有些困難,更不能幹重活。這樣的家庭,怎麼能離開我?可是,我如果不去南方打工,又怎麼能夠還清欠款?我守在家中,日子又怎麼能夠好起來?
還是在那家醫院里,我平生第一次遇到了醫托兒。
天亮后,我們走在通往醫院的街道上,父親一直用左手扳著右肩胛骨,腮幫子高高地鼓起。我問父親怎麼了,父親說:「沒事沒事。」我明白,父親一路都在咬牙忍受著鑽心的疼痛。
現在,想不到血奴居然就在我的身邊。
在北方的農村家中,父親的疾病一天天加重;在南方的城市裡,我全力打拚,想挽留住父親的生命。
這就是所謂的醫托兒。
父親躺在醫院的病房裡。我奔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向每一個熟悉的和不太熟悉的人借錢。我向別人說著父親的病情。但是,那時候的人們也都沒有多少錢,奔跑一天,也只能借到幾百元。我現在還能記得,有一天夜晚,我坐在一幢大樓的台階上,傷心得號啕九九藏書大哭。後來哭累了,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去醫院看望父親。
來到醫院,醫生檢查后,避開父親對我說:「已經到了癌症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了。」醫生還建議住院化療,但是我知道,一切已經晚了。再說,化療需要幾萬幾十萬,而我一個小記者,當時每月僅有一兩千元的收入。
女子從每個藥瓶里取出幾粒葯,包好,然後說「一共5200元。」父親當時就感到很奇怪,大醫院不接診,為什麼讓小醫院治療?幾小包西藥,為什麼就要這麼高的價格?父親不願買葯,拉著我出來了。
從照相館走出來,我帶著父親走進飯館,父親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去,說回家做飯,花這麼多錢幹什麼。我有些生氣地把父親推進飯店,三個人吃了三碗炒麵。父親吃得很香,那是他今生唯一一次進飯館吃飯。
我和父親、妹妹走出醫院,來到了大街上一間照相館里。此前,因為沒有錢,我們從來沒有照過全家福,現在,終於能夠在一起照張照片,可還是不完整,母親和弟弟都沒有在。後來,全家沒有再在一起照過相片,這讓我終生遺憾。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一年。
其實,那個時候家中需要很多錢,父親每天打針吃藥,就需幾十元。後來聽妹妹說,為了省錢,父親堅決不吃昂貴的杜冷丁,只吃幾毛錢一包的止疼片。止疼片的效果很差,父親疼得渾身顫抖,疼痛難忍時,他就用指甲摳住磚牆,將磚牆摳出了幾個深深的洞。
送父親回到家,看著家中破敗的房屋,和屋檐下的那幾件農具,我很傷心。這間陳舊的房屋,和那幾件不值錢的農具,就是父母辛苦一生積攢的所有家產。農民真窮啊!
我們來到那家正規醫院的門口,看到很多男女在遊盪,眼睛像賊一樣在每個路人的身上瞄來瞄去,一發現目標,就貼上去,介紹說:「我以前也有你這樣的病,我是read.99csw.com在某某醫院治療的。」
那天,我陪著父親在醫院檢查身體,醫院里患者很多,我坐在一張長椅上,無意中聽到了身邊兩個人的對話。他們在談論自己的身體,說最近一段時間身體狀況很差,連一桶水也提不起,以前不是這樣的。接著,他們說起了賣血的事情,聽他們說一月要賣十幾次血,賣血太多了,身體就垮了。聽到這些對話,我感到很震驚,扭頭看過去,看到他們兩個都非常消瘦,臉色蠟黃。
就在我準備來南方闖蕩的第二天,突然接到了妹妹的電話。妹妹在電話中說,父親的病又發作了。
我來到火車站前一排房子的屋檐下,打開蛇皮袋子,取出鋪蓋捲兒,攤開,脫掉鞋子,然後頭枕著鞋子,睡了上去。我不知道這次能不能釣到血頭,能不能進入血奴內部,我沒有任何把握。看著火車站被路燈照耀得如同白晝的天空,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剛剛來到北方那個省會城市的第一晚,那晚我也是睡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感覺自己就像掉進了大海中。這次,我又睡在了南方這座城市的火車站廣場,不同的是,我有了工作,我的心中踏實而清明。相同的是,我依然沒有錢,依然在溫飽線上苦苦掙扎。
我藉機和他們攀談,想了解更多的情況。儘管這個題材老總不讓報道,但是我還是想了解這一群人特殊的不為我們所知的生活,這種特殊的「職業」讓我很詫異。然而,他們很敏感,防範心理很強,他們聽到我的問話,便閉口不言,匆匆離去了。
我想起了幾天前接到的一個線索,報料人在距離省城幾百里之外的一個鄉村,他說他們那裡整村人都在賣血,很多人以此為生。還有人承包了長途汽車,拉著一車人去周圍的省市去賣血。我把這條線索彙報給了老總,老總認為題材太過敏感,放棄了。
這就是南方的天空,白色的路燈燈光和五顏六色九-九-藏-書的霓虹燈燈光將夜空點綴得美麗嫵媚;這就是南方的城市,一幢幢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交映生輝。大樓里那一扇扇亮燈的窗口裡,此刻,正在上演著一場場溫馨的家庭情景劇:妻子做好了一桌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飯菜,等著丈夫回來;或者丈夫擁著妻子,深陷在沙發中看電視……他們出生在這座城市,他們從小衣食無憂,他們的身上總有花不完的零錢,他們不用替父母勞動,他們憑較低的分數就可以考進大學,他們在大學里戀愛,他們畢業后又回到這座熟悉的城市,他們花很少的錢就能享受到單位的福利分房,他們結婚,他們生育,而他們的孩子又接著享受這座城市提供的各種權利和優厚待遇……我出生在偏遠的農村,我小時候總是吃不飽穿不暖,我每天要跑幾十里山路去上學,我回家后還要幫父母干農活;我的家庭很窮,我上學就意味著妹妹必須輟學,家裡供不起兩個孩子讀書;我拚命讀書,終於考上了大學,然而我在大學里除了埋頭讀書外什麼都不會,我的家鄉沒有少年宮、沒有藝術班、沒有夏令營,我在大學里做家教打短工,沒有一個女孩子會看上我這個來自農村的窮學生;終於大學畢業了,我要麼回到貧困的家鄉,要麼就來到你的城市打工;我努力工作,每天超負荷勞動,卻不敢生病,一場病會讓我的存款花得蕩然無存;我在這座城市享受不到任何福利待遇,因為我沒有這座城市的戶口,因為我的名字叫打工仔……此刻,當你在高樓大廈里與妻子呢喃私語時,和你同樣上過大學的我在火車站廣場忍飢受寒。而這一切,都只因為你出生在城市,而我出生在農村。
我在南方工作的第一家報社是一家廣告公司投資主辦的,它無論發行量還是廣告份額在這座城市都居於末尾。但是,當時我和主任都天真地相信,只要我們努力,一定會讓這種報紙在這座城市https://read.99csw.com佔據重要的一席之地。
我預感到不好,就強拉著父親去醫院,父親還是不去。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家中僅有幾十元錢,還要等著交電費,買食鹽。父親也預感到自己的病情可能比較嚴重,可能要花費很多錢。而那時候的醫院,正是醫生大肆收紅包,亂開處方,亂收費,痛宰患者的年代。
後來,一直到我以出差的名義離開北方,都沒有向父母說明。我偷偷地來到南方的一家報社,第一個月工資發了后,我給母親郵寄了2000元,打電話回家說:「我現在在南方。」母親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出差多長時間?」我無話可說,只好說我現在在南方工作。母親沒有責怪,只說:「南方那麼遠,你要自己珍惜自己。別給家中郵寄錢,我和你爸爸都不需要用錢。」
我們正徘徊在醫院的走廊里,不知道該去哪一個科室。醫院里沒有癌症科室,也沒有腫瘤科室。我先掛了內科的號,然後帶著父親去了醫生辦公室。我現在都能記得那名醫生的長相,年齡在50多歲,戴著眼鏡,皮膚白皙,看起來醫術很高明。他勸我們去另外一家醫院,說那家醫院能夠治愈骨肉瘤,而且收費比他工作的這家正規醫院便宜。接著,他打電話叫來了一名女子,女子帶著我們七拐八拐,來到了小巷盡頭一間房屋裡,房屋很小,靠牆的位置擺著一個書架,上面擺放著幾瓶西藥。
也就是在這家醫院里,我第一次聽說了「血奴」,見到了「血奴」。
我在縣城工作,縣城距離家鄉有幾十里路,要坐一個多小時的班車,下了班車后還要走一個小時的山路,所以我平時很少回家,不想走那麼遠的山路,更捨不得花費那幾元錢的車票錢。
妹妹帶著父親來到了省城。那時候,我租住在城中村一間非常狹小的房間里,房間里僅僅放著的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桌子就佔據了大半個空間。每天晚上,我會趴在這張桌https://read•99csw•com子上寫稿件、寫小說,累了就躺在床上睡個囫圇覺。我身上背著幾萬元的欠債,幾萬元的欠債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必須拚命工作。
每個城市的火車站都混亂不堪,每個城市的火車站都有太多的故事上演。這裡是一些人在這座城市生活的開始,也是另一些人生活的結束。
來到這家報社不久,我就聽說,在南方的這座城市裡,依然有血奴的存在。我還聽說,血奴賣血,作踐的不僅是自己的身體,還有可能感染艾滋病。
那年春天,我背著蛇皮袋子,袋子里裝著我的換洗衣服和鋪蓋捲兒,來到了火車站。
後來,在一位朋友的擔保下,我去銀行借了幾萬元,才讓父親順利地做完了手術。
血奴,這到底是一群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依靠賣血生活?這樣做,是不是在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時候的我和血奴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我們都是在鋌而走險,我們都是在用生命賭博。我們賭博的目的,都是為了那幾百元錢。他們賣血一次,可以拿到幾百元;而我寫出一篇好稿,也能拿到幾百元的獎勵。
人生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生的不平等。
我想打進血奴群落里,這樣的稿件如果刊登了,肯定能夠獲評當月好稿,而被評為當月好稿可以得到幾百元錢的獎勵。為了好稿獎勵,為了賺取更多的錢,我已不考慮自己的危險了。
手術結束后,我以為父親身體徹底恢復了,沒想到,現在又舊病複發了。
那年冬天,相隔了好幾個月後,我回到家中,突然看到父親的背上隆起了一個大包。我問父親怎麼了?父親平靜地說:「沒事沒事,不就是長了一個疙瘩。」我又問母親,母親說,父親背上的疙瘩已經長了好幾個月了,她一直勸父親去醫院,可是父親捨不得花錢,就一直拖著不去,最近這一個月長得很快。
我一直想跟父母說,我想去南方了,那裡工資高些。可是我一直張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