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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訪血奴群落 第七節 逃離魔窟

第三章 暗訪血奴群落

第七節 逃離魔窟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院子里,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到他粗壯的身材。他喊著我的號碼,讓我趕快到廚房去。
他們拿著報社的證明,把我領走了。
後來我才知道,當天晚上,肉瘤帶著一夥流氓與另一夥流氓打架,兩伙流氓都動用了槍支,死亡了三個人。流氓和流氓打架,經常會有人受傷,但是從來不會驚動警察,但是,這次不同了,有三個人死了,而且是被槍打死的。
我緊鑼密鼓地籌劃怎麼從這裏逃出去。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著,父親身體怎麼樣了?母親身體好嗎?我是家中唯一的希望,沒有了我,這個家就徹底垮了。我必須活著,而且要像多年後的許三多那樣,好好活著。
我擦著長發身上的血漬,心中充滿了憂傷。儘管我此前已經預感到了血霸血頭們會尋仇廝殺,會像一群螞蟻和另一群螞蟻一樣打來打去,但是我沒有想到受到傷害的是長發。
我和老哥被帶進車廂里,汽車衝破雨幕,繼續向前疾駛。我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我知道,到了這輛汽車的車廂里,也就是到家了。
不一會兒,肉瘤來了,他拿著一管獵槍,殺氣騰騰。他的身後還跟著十幾個打手,他們手中要麼拿著砍刀,要麼拿著鐵管,一個個凶神惡煞,讓人望而生畏。
來到了公安局裡,我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單位的電話號碼、單位領導的名字、單位地址,一名警察撥打了報社的電話,然後讓我在旁邊一間小房間里等候。
然而,樹洞里是不是有蛇精,我不知道。
我拿不出來,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有記者證,上級只分配了報社有限的記者證,全部被領導和後勤工作的那些有關係的人瓜分了,在一線採訪的記者很多都沒有記者證。再說,即使有,我也不可能出來暗訪的時候帶在身上。
老哥的手掌一直在額頭上抹來抹去,不知道是抹汗珠,還是在抹雨滴。他也沒有了主意。汽車速度很快,眨眼間就來到了跟前,雪亮的燈光打在了我們身上,從車上跳下了幾個人……
那天晚上,我正暗自慶幸躲過一劫,突然看到遠處燈光閃爍,還有汽車的引擎聲隱約傳來。壞了!一定是肉瘤他們打架回來了。怎麼辦?
我說:「我真的是記者。」我走出了隊伍。
「你的記者證?」
我在廚房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給廚師當下手,剝蔥剝蒜,劈柴端炭,日子過得很清閑。然而,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夏天快要到了,九-九-藏-書我也該走了。我要寫稿賺錢,要打電話給家裡,而這麼長的時間里,我已經與外界失去了所有聯繫。
我走進廚房裡,廚師頭喊:「灶膛燒紅了,快點把炭添上。」我拿起炭杴,向裏面扔了兩杴潮濕的炭沫,默默祈禱著,這是我在這裏扔的最後兩鐵杴煤炭。
「大蛇成精后,沒處藏身,就藏在了老樹裏面,老樹的中間都是空的。蛇精不用出來,每天都能吃飽。老樹上會有很多鳥落下來,還會有很多老鼠、田鼠、松鼠跑進去,這些就夠蛇精吃了。」老哥一本正經地說,「蛇精死不了,除非讓雷電擊死。」
老哥驚訝地抬頭看著我,不置可否。
我順著牆角溜到了老哥身邊,一隻惡犬發現了我,嗚嗚叫著撲過來,黑暗中它的牙齒像匕首一樣亮光閃閃,我嚇壞了。老哥低聲喊了一句什麼,它立刻溫順了,繼續鍥而不捨地啃它的骨頭。其他惡犬只抬頭看看我,便也將興趣轉移在了爪下的骨頭上。
我沒有笑,也笑不出來,我對警察說:「我是某某報的記者,在這裏暗訪。」
我幾乎無時無刻地在想著怎麼逃走,也在心中制定了很多條方案,但不久又將這些方案一一放棄。我知道,沒有別人的幫助,我很難逃出去。而能夠幫助我的最合適的人,就是長發了。
老哥悠悠地說:「狗比人好,比人懂事,它知道報恩。我每回送肉的時候,賣肉攤主都會把肉和肉皮、骨頭分離。肉皮和骨頭本來是要扔掉的,我不讓他們扔,帶回來給這些狗吃。你看,它們見了我有多親。」
槍聲驚動了巡邏的警察,他們迅速協同趕到的武警,將這些流氓包圍了。突擊審訊后,警察們驚訝地發現,原來這些人都是血霸和血頭,他們便連夜突擊,將周邊幾十里的所有血奴控制起來。第二天剛好是周末,血奴們便被帶到縣城一所中學的操場里。
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疾,藉著閃電,我看到荒原上的野草,像波浪一樣翻卷著,又像被梳子梳過一樣,整齊地排列著。還是在很小的時候,我在野外度過雨夜,鄉間的雨夜充滿了傳奇和精彩,似乎閃電和雷鳴喚醒了每一個幽靈,千山萬壑都在發出共鳴,千萬種草木都在發出嘯聲,那種情景很像多年前大型舞台劇《東方紅》序幕的場景。
曾經危害一方的血奴群落被徹底剷除了。
經常來給廚房送菜的是那個三輪車夫,就是那晚接我來的那個三輪車夫,他性情憨厚,見人不read.99csw.com說話先微笑,神情顯得很謙卑。他一個人供養兩個孩子讀書,一個上初中,一個上小學,而妻子幾年前患病去世了。他每天很早起床,蹬著這輛破三輪車,到處攬活,每天晚上很晚才回家。即使這樣,日子仍然過得捉襟見肘,他不得不也來賣血。現在,全國實行了九年制義務教育,沒有了孩子的學費負擔,沒有了各種稅費,他的日子應該很好過了吧。
他打開箱子,又拿出了他的止疼片,給長發灌下去;又拿出他的紅藥水,塗在長發的傷口上。長發被藥水蜇得齜牙咧嘴,但是他忍著不吭一聲。
突然,一道閃電,打在了樹上,也打在了我們身上,將我們高高拋起,又輕輕摔下,摔在了幾丈遠的地方。我驚魂未定,睜開眼睛,看到一綹樹皮,從樹頂到樹根,被揭了下來,掉在我們身邊。樹身上的那一綹慘白,像一柄蛇形劍,在黑暗中熠熠閃光。
我說:「老哥,你看,是這麼回事兒。我家裡有父親卧病在床,不知道生死,我得趕緊回去看看。回去晚了,我擔心見不著了。」
然而,長發會不會幫我呢?
老哥說:「你蹬不了,這和自行車不一樣。」
我坐上了老哥的三輪車,老哥一路蹬得飛快,耳邊風聲呼呼刮過,有零星的雨點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黑暗中,我聽到了老哥粗重的呼吸聲,我說:「老哥,換一下,我拉你。」
那一天,我決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長發,我要告訴他,家中這幾年來發生的一切,告訴他我急需見到家人,請求他幫助我逃離這裏。我在這裏憂心如焚。
「把那些狗日的滅了!」肉瘤說。然後,他帶著打手們出門了,他們坐在一輛轟隆隆作響的柴油車上,駛向茫茫的黑暗中。
那天,我正在廚房裡幫工,一直盼望著長發的出現,這個我不知道底細的青年,是我現在唯一的依靠。然而,中午過去了,長發沒有出現;下午過去了,長發還沒有出現;一直到黃昏來臨,我才看到了長發,他是被三輪車送回來的,他躺在三輪車狹窄的車廂里,像一攤泥,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長發渾身是血,似乎披著一張紅色的床單。
老哥起身了,他慢悠悠地走向院門。一隻惡犬跑過來,用鼻子親昵地蹭著他的褲管,老哥手中像變戲法一樣,多了一塊骨頭,扔在了地上,惡犬搖著尾巴,把骨頭叼在嘴上。其餘的幾隻惡犬看到了,也歡歡喜喜地跑過來,老哥又把幾塊骨頭扔到地九九藏書上,它們舒服地哼哼著,討好地搖著尾巴。老哥在黑暗中向我招了招手。
「哎呀呀,樹裏面有蛇精啊。」老哥跪在地上拜了兩拜,「閃電救了我們的命。」
一直騎出了很遠,直到看不到那座院子的燈光,老哥將三輪車拐上了一條小路,這才放慢了速度,說:「暫時沒事了。」
雨後的操場上,黑壓壓一片血奴。我沒有想到,居然有這麼多的人以賣血為職業。
然而,長發會答應我嗎?我還沒有支付血霸買我的那500元錢,我這些天的食宿費用還沒有支付,我身上現在只有100元錢。在我臨出門的時候,這100元被縫在衣服里,那是我在極度危機狀況下的救命錢。
我還沒有回答,旁邊一個血奴油腔滑調地說:「你是記者?那我就是省長了。」他的話引來一片笑聲。血奴里什麼人都有,我曾經聽蹬三輪車的老哥說,有些血奴並不是因為生活所迫才賣血,他們是好吃懶做,自願賣血的。還有些是逃犯,為了躲避追捕,就賣血。
天亮后,所有的血奴都被帶到醫院里進行血液檢查,看是否感染了艾滋病或者其他血液疾病。在去醫院的路上,我向一名看守的警察說:「我是記者,我想見你們領導。」
汽車開到那座院子門前時,已有一輛汽車提前到達了。院子的四周都布滿了人,院門打開,幾隻惡犬被廚師長拴在了柱子上,正聲嘶力竭地吼叫著,粗大的鏈條被衝擊得嘣嘣作響。這些穿著迷彩服的人從一個個低矮的房間裡帶出了血奴,血奴們有的呆若木雞,有的垂頭喪氣,還有的驚恐不安。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今晚要出大事了。」一直悶頭抽煙的那個人說,「他們都拿著槍和刀出去了,我估計要出事。」
午飯過後,報社主任來了,隨同的還有報社的司機,他們站在門口,驚訝地看著我。我也覺得自己像劫后重生一樣,淚流滿面。
走出房間,我回到了廚房。鄉村沒有飯店,肉瘤們出門打架了,回來后肯定會很餓,我得和廚師們給他們準備晚飯。我看到老哥也在廚房,他正從三輪車上抱起一扇豬肉,放在案板上。狗日的血頭和打手,平時難得在廚房吃一頓飯,要吃就要吃豬肉,而我自從來到這裏,還沒有吃過一次肉。血奴們也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吃上一次肉。
「文革」結束后,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老哥說,那時候的農民幹勁十足,當年每家每戶都有了餘https://read.99csw.com糧,他也是幾十年來第一次能夠吃飽飯。然後,日子越來越好,家中蓋了房子,孩子上了學……
肉瘤臨走的時候,把那幾隻惡犬放了。那幾隻惡犬就像坦克一樣,在院子里轟隆隆地駛來駛去,血紅的眼睛就像探照燈,被它照到的每個人都不寒而慄。
後來聽說,這些血奴們都進行了身體檢查,查出了幾例艾滋病,還抓到了一些逃犯。
我們又被裝進了汽車裡,雨停了,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地開到了縣城一座學校里,學校的操場上都是人,站著的、坐著的、蹲著的,從服裝和神情上能判斷出他們都是血奴。操場的周圍站滿了穿著迷彩服和制服的人,原來他們是武警和警察。
然而,接著「文革」就開始了,農民們興修梯田,廣種薄收,每天是沒完沒了的檢舉揭發,鬥爭批判,學習文件,國民經濟和家庭經濟都到了崩潰的邊沿。老哥說,那時候的苦日子漫漫無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吃飽飯。農民們的最大願望就是吃飽飯。
老哥卸完車上的食品,就蹲在房檐前抽煙,火光一明一暗,照著他一張愁苦的臉。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老哥一生受過很多苦,出生在三年困難時期,被父母扔在了野外,後來又被一個過路人撿了,這個人又將老哥送給自己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親戚,老哥就一直在這個親戚家長大。所幸的是,老哥來到那個親戚家的當年秋天,糧食就獲得豐收,此後就再沒有發生過餓死人的現象。
我看著黑暗中老哥的背影,說出了自己一路上的疑惑:「老哥,為什麼惡犬不咬你?」
很長時間里,我都以為老哥的話是封建迷信,蛇怎麼就能成精?又為什麼只能雷電才能擊死?直到幾年後與一位大學教授交談,我才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打雷閃電時,不能站在大樹下躲雨,否則會被雷擊。尖尖的樹頂會成為招惹雷電的目標,所以,躲在樹洞里的蛇就難以倖免了。
一道閃電,像刀光一樣劃破了天空,照得四野一片慘白,接著,雷聲隆隆響起,像巨大的鐵球滾過遙遠的天邊。雨聲突然密集起來,像千軍萬馬在銜枚疾走,雨點砸在背上,疼痛蔓延全身。藉著電光,老哥看到旁邊有一顆大樹,就騎著三輪車來到了大樹下,我們藏在樹洞里躲雨。
我回到房間里,看到同房間的四個人都木然地坐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勺子又從床鋪下翻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兩粒藥丸,一仰脖吞了下去。我很好奇,就問:「你感冒了九_九_藏_書?」
一名領導模樣的人走過來,我再次向他說自己是記者,是來暗訪的。那位領導很重視,他讓身邊一個武警帶著我先回去。
我裝著若無其事地走近老哥,遞給了他一根煙。我悄聲說:「老哥,帶我出去。」
我不知道三輪車夫的名字,我每次都是喊他老哥。
我懵懵懂懂地看著他。
那是一輛綠色大卡車,車廂里坐著十幾個人,他們穿著迷彩服,有的手中還拿著短把衝鋒槍。
「沒有。」
多年過後,我再也沒有聽到過血奴群落,這個群落也不復存在了。
警察懷疑地看著我:「記者?哪裡的記者?」
老哥沉默了,他大口大口地抽著煙,突然抬起頭說:「中。」
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轎車裡,我的眼淚被顛出來了,那是幸福的淚花。我看著窗外,真切地感覺到了這是回城的道路,是回報社的道路,不是回血奴們居住的那座院子。
「那你咋吃藥?」
一名打手告訴我們說,長發那天和他們一起參加了一場戰役,為了爭奪血奴。長發被對方的鉤鐮槍砍傷了,他們幾個人身上也都帶著傷。對方人多,所以他們大敗而歸。他們不敢住在醫院,害怕對方尋仇,就只能回到這座院子里。
長發只是外傷,身體沒有大礙。那些流氓們都被抓了,還有的被判了刑。
院子外是黑蒙蒙的天空,天空中響起了悶雷,偶爾會有一道閃電撕裂遙遠的天幕,又一閃即逝。要下大雨了。
和大多數農民一樣,老哥對生活的要求非常低,他只想平安活著,只想孩子一天天長大,他很知足。
天黑的時候,醫生也來了,是鎮子上一個開藥店的中年男子,他背著一個印著紅十字的葯具箱,挽著褲管,一個褲腳低,一個褲腳高,看起來風塵僕僕,好像剛剛從田地里回來,放下鋤把,就拿起了藥箱。聽說「文革」的時候,他是村子里的赤腳醫生,依靠止疼片和紅藥水,在江湖上混跡多年,打拚出了一片屬於自己的「江山」。至今,他還是使用止疼片和紅藥水的頂尖高手,不管是肚子疼,還是肩膀疼,不論是外傷,還是內傷,只要喝了他的止疼片,立刻見效。在這裏,在這些沒有文化的農民眼中,他就是華佗再世,李時珍重生。
勺子笑了,他說:「一月賣血十五六次,不吃藥哪裡有那麼多血賣。」他攤開手中的瓶子,我看到瓶子上印著「硫酸亞鐵」幾個字。下面的說明是:「本品為鐵元素補充劑。鐵作為造血原料促進血紅蛋白合成及紅細胞成熟。」我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