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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訪酒托群體 第三節 成了三輪車夫

第四章 暗訪酒托群體

第三節 成了三輪車夫

我只好悵然而歸。我知道「等候通知」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話。
那些書都是我這一年來省吃儉用購買的,而現在,我只能把它們像廢品一樣地賤賣了。
來到了六樓,和在七樓沒有任何區別,我依然沒有恢復自由。如果今天六樓的主人突然進來,會不會把我當賊一樣毆打?我站在門後面,聽見走廊里有腳步聲來來往往,每次腳步聲走近的時候,我都緊張得手心直冒冷汗。
還有,不找報社的工作,我不知道我還能幹什麼。
我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打開電腦,瀏覽了一些門戶網站,然後添加了主管的QQ號碼。我想知道,他們現在是否還在從事那種騙人的違法活動。
我當時沒有想到,在我當記者一年後,還是如此赤貧。我又回到了一年前居住在旅社通鋪的日子。
火焰一路燃燒得蓬蓬勃勃,然而,樓上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此刻,他們沉醉在三|級|片中,吞咽著不斷上涌的口水,幻想著自己是片中的男主人公。
我來到了那幢樓房所在的地方,我想看看那戶位於六樓的人家,我想給他們賠償,儘管這個賠償已經遲到了五年。但是,我已經找不到他們了,那幢樓房所在的地方,如今已蓋起了一幢金碧輝煌的大酒店。
我賣光了所有的書籍,只剩下一本《博爾赫斯作品選》。這本和我一同經歷了暗訪的書籍,是我的患難朋友,我捨不得賣掉,現在,這本書籍我還保存著。
躺在沙發上,我又睡著了。等到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這個三輪車夫就是我。
我現在已經沒有了工作,在那家垂死掙扎的報社上班和沒有工作是一樣的,都同樣沒有工資。而我還在暗訪,還在防止那些比我有錢的人上當受騙,我這是為什麼?我這篇稿件投寄給別的報社,能刊發嗎?能換來一張堅挺的人民幣嗎?我想著想著,眼淚就掉落下來。
那天,我在那間房屋前站立了很久,一直到黃昏。我從門縫望進去,看到裏面空無一物,牆壁上還是我當初裱糊的報紙。難道這五年來,這間房屋再也沒有人住過?
走上了一條岔路口,我回頭看看黑暗中的那幢樓房,它已經模糊在了無邊的夜色中。我覺得很對不起六樓的那戶人家,他們平白無故地受到我的破壞,實在太冤枉了。我告訴自己,以後有錢的時候,一定要找到這戶人家,看望他們,偷偷地賠償他們的損失。
然而,現在是大白天,一有異常響動,就會有人報警。城裡人對夫妻打架之類的家長里短不感興趣,然而對小偷特別感興趣,他們最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們https://read.99csw.com最喜歡報警。
手捧著這些書籍,我淚眼婆娑,我想起了當初購買它們的情景。每一本書籍的購買過程都是一個故事,我經常像孩子一樣珍愛他們,而現在,我卻要親手賣掉他們。我想起了秦瓊賣馬,想起了《說唐》中寫到這一段時的一首詩歌,這首詩歌我在上初中第一次閱讀《說唐》的時候就能背誦:魚陷青沙灘,馬陷淤泥灣,茫茫雨不斷,何時見青天?現在看來,這簡直就不是詩歌,而是趙本山說的順口溜。
五年後,我因為出差,又來到了這座曾經工作過一段時間的城市。五年後的我已經有了幾萬元存款,並且在一家很著名的報社做首席記者。那時候的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曾有過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然而,一下飛機,來到這座城市,雙腳一踏上這座城市的地面,往日的一切立刻浮現,歷歷在目。我想起了當初沒有錢而在午夜的大街上行走的情景,我想起了每天都在精打細算著吃飯,不敢多花一分錢,我想起了暗訪酒托而稿件賣不出去的尷尬處境。
我用一個小時學會了蹬三輪車。
那段時間里,有一家行業內的報社在招人,我聽說后,就急急忙忙跑過去了。在去之前,我特意用身上僅有的10元錢,買了一盒紅「雲煙」。那家報社的編輯部主任接待了我,他和我坐在陽台上,陽台上有茶几有凳子。我剛準備拿出自己特意買的雲煙,就看到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盒軟中華,他抽出了一根,準備點燃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我,問我要不要?我趕緊說自己不會抽煙。我的手放在背包里,背包里裝著那盒雲煙,被我的手摸得汗涔涔的。
清閑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正在暗訪的酒托。我要將酒托暗訪完畢,我把這個稿件投寄給別的報社,興許會換來稿費。
現在是夜晚,沒有陽光,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享受著這種難得的輕鬆與幸福,朦朦朧朧中,居然睡著了。
離開了鍵盤手的生活,我回到報社,報社依然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很多人都不上班了,人心浮動,報社每天的稿件都是從網上扒下來的,原文照登。我想,我也許應該重新找到一家報社。我相信我的實力。
當天夜晚,我沒有錢吃晚飯,只好餓著肚子。我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自來水,把它當成了雨露瓊漿。
編輯部主任先向我吹噓了一通自己,說他以前在電視台是主任,現在來到這家報社支援,他有一系列規劃,會在一年內讓這家報社打贏翻身仗。接著,他問我能做什麼。我拿出自己的作品剪貼read•99csw.com本,畢恭畢敬地遞給他。他隨手翻了兩頁后,就還給了我,讓我等候通知。
我掏出打火機,將牛仔褲做成的繩索點燃了,火焰映紅了對面樓層緊閉的玻璃窗,一個女人看到了火焰,打開窗戶,眺望了一會兒,又關上了。那些火焰和她是沒有關係的,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的房間是在一幢兩層樓房上加蓋的,房間非常狹小,一張床就佔據了大半個空間。通往房間的樓梯是用鋼筋焊成的,踩上去就會搖搖晃晃;樓梯同樣狹窄,只能容一個人通過,經常要等到上樓的人先上來了,下樓的人才能下去。這還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夏天裡房間的溫度,經過了一天暴晒,房間里的溫度能夠把雞蛋煮熟。但是,我還只能睡在這裏面,我也只能租得起這樣條件的房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走了三四個小時,才在黎明時分回到了我的房間。
我觀察了很多天,看到六樓似乎一直沒有人居住。我想,如果能夠到六樓,我就有辦法出去。但是怎麼能夠去六樓?
我腹中飢餓,眼睛也同樣處於飢餓狀態。我看著這些卡片,回想著以前讀過的水滸中的情節,林沖落草,魯智深五台山,武松十字坡……每個人都有落難的時候,只要咬緊牙度過了這個最難熬的苦難時期,以後就是坦途了,就是陽關大道。
我在人行道上走著,路燈光將我的身影變得長長長,又變得短短短。我突然感到了極度恐懼,如果前一天晚上,從七樓滑到六樓,如果突然失手,如果繩子崩斷,我就會掉落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我就會一命嗚呼,我「英勇殉職」了,也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他們可能會將我當成小偷,可能當成清洗玻璃牆面的蜘蛛人……我不敢想下去。
來到了六樓的陽台外,我一探身,雙腳鉤住六樓陽台護欄,然後跳了進去。六樓果然沒有人住,陽台上一層塵土,紛紛揚揚的塵土衝擊得我直想打噴嚏。
有一天,我正坐在房子里發愁,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喧嘩,原來,二樓新搬來了一戶人。這家的男主人是三輪車夫,他有一輛嶄新的三輪車。
我盯上了他們的衣服,他們每人都有幾件換洗的衣服。那時候的男孩都喜歡穿牛仔褲,這種褲子的布料很結實、很耐磨,把它們綁在一起就是繩子了。
六樓沒有人住,我從陽台來到了卧室,藉助著朦朧的天色,我看到了一張寬大的木床,此刻,木床正張開雙臂,歡迎我的到來。我倒在床上,張開四肢,舒服得直想哆嗦。一首久違了的歌曲在心中蕩漾,那首歌曲的名字叫《我們的https://read.99csw.com生活充滿陽光》。
從頂窗小心翼翼鑽出來后,我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然後走在大街上,橘黃色的路燈光照耀著我,我感到又一次死裡逃生后的酣暢淋漓。夜風吹過來,吹透了我的軀體和四肢,我也變成了一縷風,飄蕩在城市的夜空,像溫柔的歌聲一樣,送人們進入夢鄉。
第二天,我開始了賣書。這也是我家中唯一能夠賣的東西。
我沒有錢,買不起三輪車,但是可以租車,我每天晚上在他回家后,騎著他的三輪車攬客,每天給他上繳10元錢的租車費。他爽快地答應了。
這一天非常難熬,我不知道幾點鐘了,我只能看著太陽從左邊的高樓升起,然後懸挂在了頭頂,接著又好像不動了。我飢腸轆轆,在房間里翻找著可以吃的東西,終於在沙發后找到一根蔫蔫的紅蘿蔔,半尺來長,大概是老鼠拖到了這裏,紅蘿蔔的尾部還有幾排老鼠的牙齒印。我將紅蘿蔔洗乾淨了,將老鼠咬到的尾部切除掉,然後幾口就把紅蘿蔔吞到了肚子里。
主管說,他的手下有很多都在家中上班,做這種工作很簡單,只要有一台電腦就行了。然後,他在網上對我進行培訓,培訓內容和上次在出租屋的內容一模一樣,要申請一個新號碼,要裝扮成女性,要到男人的電話號碼后,轉交給他。
終於有一天夜晚11時,主管出去了,其餘的人在房間里看三|級|片,阿強一如既往地和那些女孩子網上熱戀。我偷偷地離開電腦,先來到廚房,摸出菜刀,然後來到卧室里,從每個人的枕頭下抽出牛仔褲,按照線縫,用菜刀分成兩片,然後綁在一起,綁成了一條幾米長的繩索。
陽台上有晾晒衣服的挂鉤,一邊一個,是用鐵條彎曲做成的,我早就注意上了這個挂鉤,我曾手拉挂鉤,身體懸空,試驗挂鉤的結實程度。這個挂鉤完全能夠承受我的體重。我把自製繩索的一頭綁在挂鉤上,然後雙腳踩在陽台護欄上,雙手抓緊繩索,雙腳蹬著牆面,一步步向下滑去。
主管在線,他問我是誰,是幹什麼的,怎麼知道他的QQ號碼。我說自己沒有工作,是以前的同學告訴我的QQ號碼,現在想跟著他干。我說出了從那間出租屋辭職走開的那位朋友的名字。主管相信了。
為了打發時間,我在房間里尋找可以閱讀的東西,書籍、報紙、雜誌都可以。我在門口找到一沓水滸卡片,每張卡片上印著一個水滸英雄,火柴盒般大小。那時候,很多男孩子都有這樣的玩具,他們把自己的卡片反扣在地上,對方也放一張,然後一掌擊在對方的卡片上,如果卡片翻九九藏書過來,露出水滸英雄,這張卡片則就歸自己了。
我尋找著出去的路徑,這個居民樓里,衛生間、客廳與過道一牆之隔,而卧室和廚房則在另一邊,要想逃出去,只有從客廳與衛生間想辦法。客廳沒有窗戶,房門反鎖,以我現有的水平,想盡千方百計也不會打開這扇反鎖的房門,那麼只剩下衛生間了。衛生間有一個長方形的頂窗,安裝著排氣扇,頂窗長半米,高有二十公分,我應該能夠從這裏爬出去。
我又去尋找自己曾經居住的那間民房。那條小巷還在,巷口一家賣麵條的店鋪也還在,那家的麵條叫做「嫁女面」,我那時候每逢發了工資就來到這裏吃一大碗麵條。巷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也還在,我那時候經常會在老槐樹下看書。繼續往裡走,突然就看到了我居住的那個院子,院門沒有任何變化;走進去,在最裡面看到了我居住過的那間房屋,孤零零地矗立在樓頂,房門前的那一行粉筆字也還在:意志戰勝一切。我實在沒有想到它居然還在,只是字跡沒有原來清晰了,我是在看到這行粉筆字后才想起了我當初寫字的情景。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彷彿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時光倒流,我就是從這裏一步步走出來的,走到了今天。
因此,我只能等候夜晚。
我垂頭喪氣,無言地離開一家家報社,獨自走在大街上。南方熾烈的陽光照耀著我,我的心頭充滿了火一樣的焦渴。後來,我走累了,我蜷縮在街角,看著一輛輛拉著人的三輪車經過。我很羡慕這些三輪車夫,他們有自己的車子,有自己的生意,他們每天都有收入,而我什麼都沒有,我在坐吃山空。
我一定會好好珍惜自己今天的所有。
白天的時候,三輪車夫要用他的三輪車,我睡醒后,實在無聊,就又來到報社。
我現在就處在人生的最低谷,我一定要咬牙挺住,人生本來就是一場馬拉松,我絕對不能輸掉比賽,我一定要堅持到底。我相信自己的才華,相信自己的能力,困難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我會一飛衝天,飛躍苦難。
我一家一家找到同城的報社,拿著自己發表的一些文章,主要是一些暗訪稿件,找到同城報社的人事部或者總編辦公室。那些和我年齡相差無幾,或者比我年齡更小的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辦公室白領們,他們衣著整潔,皮膚白皙,顯然沒有像我這樣長期經受了風吹雨打日頭曬。他們連我的作品看也不看,冷冰冰地對我說:「我們這裏不要人。」
我犯了一個致命錯誤,我錯過了逃走的最佳時機。而且,我現在才發現,這家出租屋的房門https://read•99csw•com居然在外面反鎖了。
一輛計程車悄無聲息地停在我的身邊,我揮揮手,計程車開走了;又來了一輛計程車,按著喇叭提示我,我裝著沒有聽見。我身上沒有一分錢,我現在是這座城市裡最貧窮的人。
賣完了書籍,我已經沒有東西可賣了,怎麼辦?
終於等到了夜晚,終於等到樓道里一片靜寂,我踩在凳子上,用菜刀將排氣扇上的螺絲擰掉,然後摘下來。接著,取下擋著窗戶的三合板,現在,生命通道終於被我打開了。
然而,他們知道也不頂用,他們在監獄里,我在監獄外。
我從容地爬起身,在這幢房子里慢悠悠地轉著,卧室、廚房、衛生間、客廳。廚房裡還有灶具,我想翻出什麼吃的,西紅柿什麼的都行,但是沒有。客廳里還有沙發,我又躺在沙發上,告訴自己,天快亮的時候就走。
此後,三輪車的群體中多了一名沉默寡言的青年,他總是低著頭蹬車,害怕遇到熟人,他戴著一頂破舊的草帽,將三輪車蹬得飛快。破帽遮顏過鬧市。遇到等客的時候,他就會從懷中掏出一本書閱讀。
我突然眼前一亮。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醒過來了,看著月光如水,柔柔地傾瀉在了這張寬大的木床上,遠處的樓頂,就像連綿起伏的山峰一樣,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寧謐而安詳。我好像回到了童年的鄉村,睡在打麥場里,頭枕著麥秸堆,望著月亮。那段鄉村的幸福時光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讓我夢醒時分惆悵萬分……突然,樓上傳來了驚叫聲,接著是雜沓的腳步聲,他們來到了七樓的陽台上,亂紛紛的,像一群突然遭到熱尿噴擊的螞蟻,直到現在,他們才知道我跑了。
在賣掉這些書前,我加緊再把書中的精彩章節閱讀一遍,然後走很遠的路,送到廢品收購站。這條巷子里經常會有人騎著三輪車喊叫:「收廢品了!」他們的收購價格是書籍一斤四角錢,而我拿到廢品收購站,可以賣到一斤五角錢。
報社的大辦公室里乾乾淨淨,甚至連一張紙片都沒有,所有紙片都被記者拿去賣掉了。大辦公室里冷冷清清的,經常只有我一個人,感覺到異常凄涼。往日,大辦公室里人來人往,出門採訪的記者,回來交稿的記者,前來報料的讀者,在辦公室的走廊間穿梭來往,喧鬧不已。那些正在趕稿的記者經常會惱怒地把書寫筆或者書本狠狠地扔在電腦桌上,提醒說話的人小聲點,不要打斷他的思路。那些電話採訪的人一手持著話筒,一手拿著筆,隨便扯張紙片,就在上面匆匆忙忙地記錄……而現在,他們都不見了身影,他們去了哪裡?他們此刻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