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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訪酒托群體 第五節 做酒吧清潔工

第四章 暗訪酒托群體

第五節 做酒吧清潔工

副總編笑著說:「你還不知道啊,他說他坐過你的三輪車。」
幾個月的三輪車夫生活,讓我又黑又瘦,但是身體很結實,胸大肌也突出了,摸在手中硬邦邦的。天氣炎熱的時候,我會光著上身,抽著一元錢一包的劣質香煙,慢悠悠地走過大街;睏倦的時候,我會坐在車上,頭枕著鐵條焊成的欄杆就睡著了;我的嗓門也洪亮了,經常和別的三輪車夫用很粗的話語親切地對罵著;我的雙腳灌滿了力量,會騎著三輪車以最快的速度和別人搶生意。我也習慣了別人的冷淡和嘲弄,別人用髒話罵我,我的心中不起一點波瀾。為了生活,我什麼都能忍受。我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三輪車夫。
又聽說投資方廣告公司把那幾個月的廣告費都收入了自己腰包,報社宣布破產後,這家廣告公司也人去樓空,負責人攜款潛逃。
那天晚上,我膽戰心驚地度過了一個夜晚,他們始終沒有出現。吃過午飯,我撥打了那個服務生留給我的電話,我說:「大哥,實在找不到工作,你有工作就介紹給我啊。」那個服務生說:「你過來吧。」
這段路程我們大約騎了一個小時,來到火車站廣場,他下了三輪車,告訴我說:「這幾天你的傳呼別關機,我會聯繫你的。」
「剛才你還說什麼鍵盤手?」
人生又是一輛長長的列車,在起點的時候,你會認識很多人,他們和你一起開始這段旅程,而在每一個車站,都會有人下車,你無法知道此生還能不能見到這些下車的人。你也要下車,但是你不知道你會在哪個車站下車,會在城市車站,還是小鎮車站,還是荒山野嶺的小站。你也不會知道是你一個人下車,還是和別人一起下車。
我說:「我還不知道。」
電話撥通了,居然是那天晚上我騎著三輪車送往火車站的那名男子。我幾乎忘記了他,這麼長時間了,他一直沒有聯繫我,我沒有想到他會在今天呼叫我。
這種充滿了垃圾內容的報紙天天出,而領導們的講話天天都是重要的,部門的會議也天天都是重要的。這樣的報紙不到一分鐘就能翻完,而文字讀不到三行就讓人腦殼疼痛。這樣的報紙有人買嗎?報社為什麼會有這樣大的經濟實力?不但蓋了這幢高達十層的樓房,而且每個人的工資都很不錯。
而受苦受難的,還是我們這些打工者。
主任苦笑著:「我要先回家了,老婆一直在家等著。我有了好去處,會通知你。」
副總編頭上是一片不毛之地,光禿禿的,就像是葫蘆瓢,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副總編頭顱又圓又大,像地球儀一樣壓在細細的脖頸上,讓人擔心隨時會被壓折。這副形象完全就是影視中經常出現的黑社會老大。可是副總編態度很和藹,笑容可掬,謙謙有禮,實在對不起他這種威猛的頭顱和髮型。一副近視鏡架在他敦敦實實的鼻樑上,顯得很滑稽。
原來,每一個上門找工作的九*九*藏*書人,他們都會拒絕,但會要你留下聯繫方式。然後,他們跟蹤你,看你住在哪裡,看你接觸什麼人,等到覺得你值得信任時,他們才會聯繫你,讓你來上班。
那天大家互相通知,一起來到報社,看到法院的工作人員將報社的設備拉到卡車上。所謂設備,也就是一些破舊電腦和陳舊辦公桌。工作人員將門封了,封條上的大紅印章異常鮮艷奪目。牆壁上,一張紙片在風中呼啦啦地抖動,上面寫著:「某某,上班遲到,扣50元;某某,版面錯別字,扣50元……」報社在最後階段陷入了瘋狂,越沒有錢,越要狠扣大家的血汗錢,而沒有錢發,也就無所謂了,愛扣多少就扣多少。這張在風中抖動的紙片,成為我對這張報紙最後的記憶。
我答應了。直覺告訴我,這個50多歲的面目白凈的男人不是一般人。
副總編說:「你的情況,張館長都向我介紹過了,今天讓你來看看。你看我們這裏怎麼樣?」
他問:「你以前都做過什麼?」
「也做過。現在很多酒吧都有鍵盤手。」我又把剛才對服務生的話對這個藍疤痕說了一遍。
我深受感動。
兩天後,我來到這家縣級報社上班了。想起當初從北方縣級公務員,來到南方縣級報社當臨時工(那時候的報社很少簽合同,所有聘用人員都按照臨時工對待),感覺命運真是和我開了一個玩笑。但是,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祈求了,我只盼望著能夠多賺錢,給家中多寄錢,能夠讓自己的生活穩穩定定,我就徹底滿足了。
藍疤痕問:「以前干過?」
當天晚上,我騎著三輪車把主任送到了火車站,我們在進站口擁抱著,都哭了。很多人走過我們身邊,都好奇地伸長了脖子,他們不明白兩個大男人為什麼還要抱在一起,還要哭。主任說:「保重,保重。」然後就走進了候車室。
我感到很失落。一名服務生送我走到甬道,突然說:「兄弟,留個電話吧,交個朋友。多條朋友多條路,有了好去處也告訴哥們兒一聲。」我想把傳呼號碼留給他,突然又覺得不對勁,因為傳呼號碼曾經留給過酒托。也許他們對每個蠢魚的聯繫方式都有「備案」。
主任問我:「你有什麼打算?」
我說:「我沒有電話。」
我心頭一熱。其實這是他們招人的步驟,那時候我全然不知。他們組織太嚴密了,稍有不慎,就會被發覺,惹來殺身之禍。
我想起了當初在北方縣城當公務員的日子。那時候,每年11月,就會召開一個由全縣部門參加的會議,會議內容就是征訂報刊,縣級的日報必須訂閱,必須完成多少份的訂閱,這些錢可以在縣財政報銷。其實,縣級報社為什麼富裕?富裕的原因就是財政撥款,自己創收。想想看,這樣的經營模式,想不富裕都難。
聽說那家報社欠了印刷廠上千萬元,還欠了員工幾個月的工資read.99csw.com,印刷廠把報社告上了法庭,法庭強制執行,拉走了報社所有財產。
沒有人說話,大家的眼中都含著淚花。後來,有人默默離去,有人默默相隨。走到了岔路口,有人提議說:「吃頓飯吧,吃完飯就散了,各奔前程。」大家又默默地來到一家小飯店,每人都把自己身上的錢掏出來,湊了一百多元,兩張桌子並在一起,炒了幾盤菜,一大盆米飯。這就是我們最後的聚餐。
「干過什麼?」他的眼光步步緊逼。
有一天,我正在路燈下邊看書邊等客,一個50多歲的男子走過來了。他穿著藍色西褲,白色長衫,戴著近視眼鏡,是那個年代最普通的打扮,我猜不出他的身份。
他問我看什麼書,我不好意思地展開封面,那是我幾天前從舊書攤上淘到的一本名叫《蠅王》的長篇小說,是英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戈爾丁的代表作。男子笑著說:「看得懂嗎?」
於是我就說了那天晚上的奇遇,我在路燈下看書,我拉著張館長沿著江邊大道騎行,我說起了我當時的處境。
那時候本山大叔和范偉大哥們在電視上推廣東北普通話,喜歡他們的人都能講上幾句東北話,而我天生有語言天賦,一種方言學上幾天就能講得像模像樣、以假亂真。酒托們講東北話,酒吧里的打手們很多也講東北話。後來我才知道,酒托這種黑社會性質的行業,也是從東北逐漸蔓延到全國的。
我裝出很害怕的樣子,躲閃著他的眼睛,其實那時候真的有些害怕,我說:「去了幾家酒吧,人家都不要人,就來你們這裏看看。」
男子感到很驚訝,但是他沒有繼續說《蠅王》,他說:「我想去火車站,去不去?」
過了幾分鐘,出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臉上有幾道藍色的疤痕。後來我想,這個男子可能是被人控制后,用小刀在臉上劃了幾道,然後灑上藍墨水,後來就成了這幾道藍色的疤痕。
坐在三輪車上,他問我是哪裡人,多大了,家中還有些什麼人,我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他聽到我的談話中夾雜著喘息,就說:「別著急,時間還早著呢。你慢慢騎。」
「我們是正經生意人,不做這些。」藍疤痕說得一本正經,「你走吧。」
他說,他就在距離省會城市有一百多公里的一個縣級市裡。他問我是否願意來他們那裡,他向這家縣級市的日報推薦了我,報社一名副總編讓我第二天前去面試。
後來,這張飯桌上的絕大多數人再也沒有見到過,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不知道他們生活還好嗎?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都應該結婚生子了吧,祝願他們家庭幸福,也祝願他們生活都好了起來,不再忍受貧窮。
到現在我才突然明白,原來我一路都有人跟蹤。如果當初我沒有對這家酒吧進行暗訪,不知道「老虎服」的標誌,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知道,身後一路都有人跟蹤。
副總編帶九九藏書著我從報社一樓走到三樓,從總編室走到了採訪部。他指著採訪部里一張空著的桌子說:「你來了后,就坐在這張辦公桌旁。」
一名服務生說:「我們不要人。」
他坐在三輪車裡沒有說話,我聽到他在嘆氣,聲音很輕,像飄落了一片枯葉。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有什麼聯繫方式?」
我只能在南方飄著。我沒有工作,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裡,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但是我不能告訴父母這些,我不能讓父母替我擔心。每次往家打電話,我都會說,我在這裏生活得很好很好,讓父母放心。
這裏距離火車站足有五六公里,一般人都會打的的,沒有人會坐三輪車。看到我遲疑,他說:「上火車的時間還早,我想坐著車看看沿路的風景。」
這句話說得我眼淚差點流出來。
我騎到一個IC電話亭前,撥打電話。
按照路程的長短,他應該給我10元錢,但是他給了50元。我說我沒有錢找你,我只要10元錢。他說不要找了,你太不容易了。
我點點頭。
藍疤痕的眼光像毒蛇一樣,散發著瘮人的光,他問:「為什麼要來我們這裏?」
當天中午,副總編叫來了採訪部正副主任一起陪同我吃飯,那一桌豐盛的飯菜讓我的喉結不由自主地蠕動。很長時間沒有吃過這些了,那亮燦燦的紅燒肉,流著油汁的雞塊,像鉤子一樣勾住了我的眼睛,讓我的眼睛挪不動一寸。可是我竭力壓抑著心中洶湧澎湃的食慾,強行咽下奔騰而出的唾液。我想:咱是文化人,文化人就要有文化人的樣子,不能讓人笑話。
我走進了那家酒吧,那家酒吧沒有任何變化,酒吧的周圍還是散落著一些穿著老虎「工作服」的打手,他們夾雜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就像沙子夾雜在小米中,想要辨認都很難。酒吧裏面還是那些穿著黃色T恤假扮服務員的打手。我說著東北話,說我來找工作,剛剛從東北來到這座城市。
我說:「以前有過一本,後來弄丟了,這本是才買的舊書。」
我感到很意外。
卡車拉著報社僅有的家當離開了,這幢大樓也消除了報社的所有印痕。此後,會有別家公司搬進這幢大樓,但後來者可能不會知道這裏曾經是一家報社,這家報社曾有過跌宕起伏和悲歡離合,這幢大樓里曾有一群熱血青年生活過。
我說:「沒什麼,人生本來就是起起落落,你不帶我出來,我怎麼會知道南方這樣富裕繁華。」
我說:「像你們這樣辛辛苦苦地等人來喝酒,能賺幾個錢?俺們老家那旮旯都是帶人進來喝酒的。」
只是有時候,心中會泛起一陣苦澀:我的下一步該怎麼辦?該走向哪裡?
有一天黃昏,我剛剛接過三輪車,騎行在大街上,還沒有接到一單活,突然傳呼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想可能是哪個客戶約我拉東西。自從走上職業化三輪車夫的道路后,我也開始派發名片。九*九*藏*書
我說,願意。
我點點頭。我沒有老婆,沒有人等我。我的家在鄉村,家中父親卧病在床,我回家不但幫不上任何忙,而且還會讓父母揪心。我有家,但是我沒法回去。
我點點頭。其實當時我已經無路可走了。那時候的報社招聘還沒有通過電腦實行,招聘的方式也很原始,一是在報紙上登招聘啟事,二是依靠人介紹,三是從自己找上門的人中篩選。
我莫名其妙:「張館長是誰?」
服務生驚訝了,他問:「什麼是鍵盤手?」
報社暫時還是4個版面,頭版是市委書記市長的活動專版,去了哪裡,發表了什麼重要講話,陪同的人都有誰。二版是部門動態,哪個局長主持召開了什麼重要會議,哪個局長下鄉訪貧問苦。三版是專題,歌頌部門和鄉鎮的豐功偉績,其實就是一句話,幾個數字的事情,硬要擴充為一個整版四五千字。這些數字是否真實,恐怕只有部門領導知道。這個版面是收費的。四版是要聞,登載從網上搜索到的前一天國際國內大事。
那天晚上,我插緊了房門,外面一有風吹草動,就非常緊張。本來想換一家旅社,卻又心疼這幾十元錢。快到半夜的時候,我還是睡不著覺,後來,我找老闆換成了樓下的房子。如果他們來到這家旅社找我,如果他們上樓,一定會從我的門前經過,我會趁機走脫。
那家報業有一幢十層樓房,樓下的幾層是他們的辦公室,樓上的幾層租給了安利公司和幾家保險公司。我真沒想到一家縣級報社居然有這樣的實力。在大堂填寫好了資料后,保安將我帶到了三樓的副總編辦公室。
飯桌上,我才知道,副總編姓趙,兩個主任,正的姓孫,副的姓王。這家報社的總編社長一人兼任,平時很少來上班。
人生充滿了太多的不可預知。人生很殘酷。
哦,原來那個50多歲的男子,要求我送他去火車站的男子,就是張館長。副總編說:「他是我們這裏文化館的館長。」
我告訴了他我的傳呼號碼。
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人一生要經過很多驛站,當你告別前一個驛站的時候,你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還能不能再見到這個驛站的朋友;當你到達下一個驛站的時候,你不知道這個驛站是什麼樣子,又會結交哪些朋友。
副總編一直很認真地聽著,然後,他很誠懇地說:「留在這裏吧,我們馬上就要改版,要由4個版面增加到8個版面。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記者。」
我說:「我以前在酒吧干過,還當過鍵盤手。」
從酒吧里走出來,我漫無目的地遊盪,天快黑了,為了省錢,我住進了小巷深處的一家小旅社。上了樓梯,走進房門,打開窗戶,突然看到了窗下有一個人走過,穿著「老虎」工作服,還似乎不經意地向樓上望了一眼。
我專門剃了一個光頭,看著鏡中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判若兩人,兩頰也長出了肉,皮膚也變白了,估計那家黑酒吧九*九*藏*書的人不會認出我來,他們每天會接觸多少人啊,肯定早就忘記了我。我又回到了省城,準備打入那家黑酒吧上班。
酒托的背後是黑酒吧。黑酒吧和酒托沆瀣一氣,坐地分贓。但是,他們又是怎麼分贓的?
那家報社宣布破產了。
這個男子已經純屬黑社會了,他的身上散發著一種邪氣和殺氣,讓人恐懼。他和我們副總編不一樣,我們的副總編只是貌似黑社會,雖面目兇惡,但內心善良。
報社這次招聘了十幾個人,而報紙還沒有擴版,新來的人整天無所事事。我向趙總提出,想把酒托的暗訪做完。趙總很感興趣,他說這才是真正的新聞。他特批了500元的活動經費,讓我打入酒托內部。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上了去那家縣級市的火車,然後,來到了那家報社。
我們沿著江邊寬闊的馬路,慢悠悠地向前行駛,路邊不時有攜手並肩的情侶和跑步的老人。偶爾會有小轎車疾駛而過,捲起的落葉吹打在我們的身上。
主任說:「真對不起你,當初不帶你出來多好。」
這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省級報社和縣級報社的差別,我以為全國的報社都是一樣的,我相信憑我的實力,一定能闖出一片天地。那天晚上我只接到了一單活,然後就回家了。我睡在那間門口寫著「意志戰勝一切」的房間里,很長時間都難以入睡,我在想著面試會問些什麼問題,我該如何回答。我設想著我就是那家報社的副總編,我會問些什麼呢?我從包里取出自己的作品剪貼本,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這些自己精心寫作的作品,能否給自己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
送走主任,在回家的路上,我雙腿酸軟,每騎一段路程,就要坐在路邊歇歇。我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抽空了,一下子沒有了依靠。
但是,一個小小的縣域,幾十萬人,又會有多少新聞需要每天報道每天出版?這樣做的結果就是除了浪費紙張和油墨之外,還製造了大量的廢紙,讓廢品收購站的老闆笑逐顏開。
「做過接待,還做過服務員。」
離開火車站,我一路都在想著,他是誰,他為什麼會說聯繫我。我突然後悔沒有要到他的手機號碼,然而,如果他有手機,他就是有錢人,他會把手機號碼告訴一個陌生的三輪車夫嗎?
我猶豫了一下,就說了自己這些年的經歷。這些年的經歷一直壓抑在心中,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現在,我告訴了這個陌生人,這個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傷害的陌生人,我突然感到輕鬆了很多。我長出了一口氣,心胸豁然開朗。
服務生說:「你等等。」然後,他進了裏面的一間房子里。
服務生留給了我他的手機號碼,他讓我明天打他的電話,他說他覺得我人不錯,值得一交。
我看著他穿過車站廣場,夜晚的火車站旅客稀少,他走進了候車大廳,他站在門口向我揮揮手,然後才走進去。
是不是他們發覺了我,是不是他們懷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