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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暗訪代孕群落 第一節 神婆只是個傳說

第五章 暗訪代孕群落

第一節 神婆只是個傳說

儘管張館長瘋瘋癲癲,讓常人難以理解,但是,張館長是一個絕對的好人。他對人沒有任何壞心眼,獨善其身,與人為善,他在小城的文化界享有很高的聲譽。
我來到了神婆子的鄰居家,鄰居是一個熱情大方、性格開朗的40多歲的婦女,她給我端來茶水后,就坐在對面陪我聊天。她說,神婆子今年有60歲左右,幾年前從宋庄搬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兩個月里,我沒有分口,因為要一直等待報紙改版,等待改版后重新分口。
每當這兩種人之間有了矛盾,矛盾反映到了張館長這裏,他總是微笑著說:「淡定,淡定。」
報紙依然沒有改版,剛招聘進來的一批人依然在等待。報社吃住幾乎全免,每月只從工資里扣除很少的一部分錢。這家報社不差錢,財政養著,企業供著,要想登廣告,你也只能選擇這家報紙。記者也沒有任何競爭,因為這是這座縣級市唯一的一種報紙,稿件寫好寫壞,都無所謂,沒有同城媒體的報紙競爭。
文化館里一位老員工說,張館長剛來到文化館的時候,和他住在一個房間。張館長夜晚睡不著覺,突然翻身起來,擦亮火柴,在一張煙盒紙的背面又寫又畫,嘴中還念念有詞。他問:「你幹什麼?」良久,張館長才說:「我在寫詩。」他說:「你拉亮電燈寫啊,桌子上還有稿紙,你這樣寫多方便。」張館長悠悠地說:「眾人皆睡我獨醒,拉亮電燈就沒有靈感了。」
神婆子在宋莊家喻戶曉,一個穿著寬大的褲頭,裸|露的皮膚被曬得像焦炭一樣烏黑的少年帶著我來到一座廢棄的院子前,他說:「這就是神婆子的家。」
有時候,我會來到文化館。每次去的時候,張館長都非常高興。我們坐在文化館里的一棵大樹下,身體深陷進兩張躺椅里,躺椅的中間擺放著一個竹茶几,茶几上放著茶壺,茶壺裡泡著普洱茶,有時候是鐵觀音。我們經常這樣躺在躺椅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陽光https://read.99csw.com透過密密的樹葉,斑斑點點地灑在我們的身上,樹葉間有蟬聲啼鳴,有一搭沒一搭地聒叫著。在這間幽靜的小院里,時光似乎靜止了。經常地,我們爬起身,突然發現已經到了夜晚。
神婆子是外地人,上世紀60年代的「三年困難時期」,神婆子來到了宋庄,嫁給本村一個老光棍做了妻子。沒有人知道神婆子來自哪裡,只知道她是外地人,是逃荒來到宋庄的。
這個高大魁梧的老女人,她的丈夫在師範學校里擔任著什麼官職。張館長問:「聽說師範學校里有人貼小廣告,誘惑小女孩代孕?」
這樣的報社,養活的不是記者,而是一群官僚。
如此舒服的工作能賺錢嗎?能。報社一個參加工作僅僅兩年的記者,不但自己買了一部十幾萬元的車子,還在省城買了一幢房子。當我有一次在辦公室聽到這個消息時,大吃一驚。無數有才華有能力的記者在大城市的大報里辛苦打拚,每月所得僅夠生存;而這些小城市小縣城的不起眼的小報,這些只會抄錄通訊員稿件的所謂記者,收入卻如此豐厚。
老女人不以為然:「這不就是宋庄那個神婆子搞的嘛,神婆子說她這是造福萬代的功德事情。」
有一天,我在張館長這裏聽到了代孕的事情。此前,我將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情想象得很神聖,將生育想象得更加神聖。我認為這都是在感情堆積到了一定的程度,才會從量變到質變,發生那種事情,懷孕生孩子。我一直很純潔地這樣認為、這樣理解。
神婆子無兒無女,一直和老伴相依為命,年齡比她大20歲的老伴對神婆子言聽計從。
這座小城市裡流傳著張館長年輕時候的很多笑話,即使過了幾十年,人們還津津樂道。他們說,年輕時代的張館長留著很長很長的頭髮,面容清瘦,一見到人們,就把右手手掌放在胸脯上,望著天空,用沉悶而憂鬱的語氣說:「黑夜給了我黑色九_九_藏_書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小城人不認識顧城,他們只認識張館長。他們在張館長高深的表情和詩句面前驚訝不已,一致認為這個留著長發的年輕人瘋了。
那時候的農村,幾乎每個村莊都有一個這樣的神婆子,我很長時間對她們為什麼能夠治愈一些病人而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問過了一個老醫生。老醫生說,那時候的農村醫療極不發達,人們什麼病都會找神婆子,肚子疼的、感冒的、消化不良的等等。黃表紙的灰燼吞下去后,確實對消化不良有療效,人們就誤以為神婆子醫術高超。其實,不僅僅是黃表紙的灰燼,就是喝點泥土、喝點糞水,照樣能治愈消化不良。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代孕,可我並不了解代孕是怎麼一回事兒。我問:「什麼是代孕啊?」
嫁到宋庄后,神婆子不會插秧不會種稻,村裡人都看不起她。突然有一天,神婆子說她天神附體,下到凡塵,幫助人間治療疾病。她說她是王母娘娘的八仙女,是董永老婆的妹妹,那時候人們都知道一部叫做《天仙配》的古戲。神婆子又唱又跳,還在地上打滾,眼睛一翻,就看不到眼珠子了,那種形象嚇壞了所有人,人們都說這個外地來的媳婦真的神仙附體了。過了半個時辰,神婆子爬起身來,神色如常,此後她成了名副其實的神婆子,不用下地幹活,專門給人治病。
有一天午後,我無意見走進了一家老工廠的住宅區里,看到樓房陳舊,應該是上世紀80年代修蓋的筒子樓,陽台上晾曬著衣服,衣服也非常陳舊,有些還打著補丁。兩個小女孩站在樓下的空地上打羽毛球,羽毛球已經破了半邊,應該是別人丟棄的,而她們又撿起來的。她們玩得很開心,大聲笑著,快速奔跑,滿臉汗珠。那種汗涔涔的笑容綻放在午後的陽光下,讓我心中湧起一陣酸楚。
張館長痛心疾首地說:「此乃違背人倫之事,實為大逆不道,會遭天譴的啊。」他還是沒有給我解釋什九-九-藏-書麼是代孕,大概覺得我沒有成家,不便說這些。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座南方縣級市生活過的兩個月,是我從業這十年來最安逸最腐敗的一段生活。
兩個主任的生活更是逍遙自在,正主任跟著市委書記,副主任跟著市長,只要書記和市長下鄉下企業檢查工作,兩個主任就屁顛屁顛地跟過去,這一趟下鄉,不但有紅包,而且還有禮品。至於稿件,通訊員早就寫好了,只要加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登報發表了。
此後,我就走進了這座小城市裡的那些最貧窮的家庭,把他們的遭遇和生活告訴人們,很快就有了一些捐款。我把捐款送到了這些家庭里,看著孩子們臉上開心的笑容,感到我終於可以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了。只要能夠幫助別人,就會感到很有意義。
文化館里的這兩種人經常會有矛盾。有才華的看不起有後台的,有後台的更看不起有才華的。在這個小城市裡,有才華的都有些神經質,他們常常會在正說話的時候就唱起來,常常會在正唱的時候又哭起來;他們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明珠暗投,鳳凰落在豬身上,鮮花插在牛屎旁。而有後台的人最他看不起這些落魄的人。有後台的人都趾高氣揚、志得意滿,她們喜歡用鼻子說話,視周圍人如草芥,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又最讓有才華的人受不了。兩種人在這個文化館里水火不容。
我一驚,記住了宋庄。
神婆子治病有自己獨特的一套「醫術」,每當有病人求上門來,神婆子就在神像前念念有詞,有時候還對著毛主席像虔誠膜拜,然後,燒幾張黃表紙,讓病人把紙灰喝下去。這種獨特的醫術還真的治愈了好幾個病人。
文化館其實也是一個是非單位。
周末,我先來到了位於這座小城市邊緣地帶的師範學校,在學校的很多面牆上,都能看到「招聘女子代孕,一次10萬」的小廣告。這座學校的學生都來源於初中,他們的年齡都才十幾歲,學生們的臉上還有一層尚未褪read•99csw.com去的淡淡的絨毛,稚氣未脫,發育未全。而「代孕公司」卻把主意打在了這些孩子的身上,實在讓人氣憤。
那一刻,我突然誕生了一個想法,我要做一件「善事」。
神婆子聲名遠播,成了名人。
後來改革開放,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神婆子突然就會種田插秧了,而八仙女也突然離開人間回到天國。她此後再也沒有神仙附體了。
張館長以前是詩人,在20世紀80年代的《星星詩刊》上發表了幾首詩歌,成為了這座小城市的名人,便從一家化工廠調到了文化館。張館長來到文化館后再也不寫詩了,也寫不出詩歌了,他開始研究茶藝和養生。普洱茶和花樣翻新的燉湯,把張館長滋潤得鶴髮童顏、仙風道骨,他也變得非常超脫、非常豁達。
記者們也都分口了,一人跑幾個部門。每天晚上,記者們酒足飯飽后,躺在床上等電話。每個部門也都有一個通訊員,通訊員的工作就是與報社對口的記者聯繫,通訊員電話來了,記者第二天就跟著部門領導去檢查工作。這趟走下來,紅包禮品照樣會有,不過比主任的少些。稿件嘛,自然是通訊員寫,記者署上自己的名字發,月底還能算稿費。
前幾年,老伴死了,神婆子家中來了一個外地人,她們商量了幾天,就離開了宋庄。莊子里有人說神婆子在市區里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還在市區買了房子。
「聽說是幫人家懷孕。」
有一天,我正和張館長聊天,一個說快板出身的「有才華」的人走過來說:「師範學校里有人貼小廣告,招聘願意代孕的女孩子。」張館長一驚,站了起來,他不再說「淡定」了,他驚訝地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那裡面都是十幾歲的小女孩啊。」張館長在空地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他像被關在籠子里的猛獸一樣,焦躁不安,他唉了一聲后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淪喪,綱常不再,妖魔鬼怪紛紛出籠。」
直到認識了代孕媽媽,我才知道懷孕和生九_九_藏_書育也可以像買衣服一樣,不合身了就扔掉。
我們這批新來的沒有紅包和禮品可以拿的記者,只能自己想辦法,自己找題材。這座僅有幾十萬人口的縣級市,實在沒有什麼新聞,每天風平浪靜,日子一如既往,除了狗在大街上遊盪,就是人在牆角里撒尿,這些都不是新聞,然而,除了這些,還能再找到些什麼呢?
神婆子應該搬走很久了,院子里的野花野草開了又敗,敗了又開,地面上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葉,顏色青黑,像鋪了一層厚厚的苔蘚。這個院子有兩間房,房門上鐵鎖高懸,鐵鎖外裹著一層鐵鏽,顯然好久都沒有人開啟了。
文化館的生活更為清閑,這裡有兩種人,一種是這個小城市裡的一些文人,寫詩的畫畫的拉二胡的說快板的,有點名氣就能到這裏來。他們拿著國家的工資,搞著自己的「副業」;還有一種人是什麼都不會幹,但是有後台,領導的什麼八大姑六大姨的,待在這裏養老。
當天下午,我又坐著長途汽車來到了距離市區30多公里的宋庄,我想找到那個神婆子,我想看看傳說中的代孕老闆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神婆子做什麼生意?」我問。
第二天,我又來到了張館長這裏,坐在樹下繼續喝茶,我向張館長說起了代孕的事情,職業的敏感讓我覺得這是一個重大題材。一個身材魁梧的「有後台」的老女人突然走來了。這個老女人只要來找張館長,必定是來告狀,說那些「有才華」人的種種毛病。其實她來告狀,並沒有什麼具體的目的,只是想把憋在肚子里的話說出來,而且還要說給一個重要的人來聽,這樣,她就心情舒暢了,就身輕如燕了,就鶯歌燕舞了。在這個文化館里,「有才華」的人和「有後台」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卻又水火不容,誰都看到對方不順眼,誰都是對方眼中的沙子。
養生學已經讓張館長超然物外,他像得道的老仙一樣寵辱不驚,不論任何人向他反映任何問題,他的神情都很沉穩,一如枯井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