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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暗訪代孕群落 第六節 奪命追殺

第五章 暗訪代孕群落

第六節 奪命追殺

我說:「不用去辦公室了,現在就寫。」
阿玉也看到了我,她慌慌張張地順著樓梯跑下去,跑到門診樓的門口,鑽進了一輛計程車里。顯然,她們已經知道了那篇稿件是我寫的,她們可能還以為這些代孕媽媽被發現,是我提供的線索。
我踏上了通往火車站的公交車,坐在了靠窗的座位上。過了幾站,上來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如果是以前,我是堅決會讓座的,我會把他叫到我的身邊,讓他坐在我的座位上,但是,今天,我堅決不讓座。我扭頭看著窗外,看著窗外的行人和家家敞開的店鋪,我裝著看得很沉醉,看得很投入,我裝著沒有發現他。
咖啡廳里可以上網,我點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坐在臨窗的座位上,打開電腦。咖啡廳里都是衣冠楚楚的人,他們悠然自得,他們談笑風生,他們中的每個男人都舉止優雅,每個女人都年輕漂亮;而我一身濕漉漉的闖進來,就像一個農民扛著鋤頭闖進了王子的生日宴會。可是,我管它那麼多幹什麼?今晚誰敢找我的不愉快,我就要讓他永遠不愉快。我做好了好好打一架的準備,要打得對方滿臉開花。
小河的水很深,一下子沒過了我的頭頂。後來,我才聽說,這條小河每年都有人淹死。我的游泳技術一般,可是那時候我很清醒,只要他們不下水,我就能保證安全。我努力遊了十幾米遠,回頭看到他們站在岸邊跳著腳叫罵,可能他們都不會游泳,也可能他們會游泳,但沒有勇氣跳進冰冷的河水裡。
我加快了腳步,用眼睛的餘光觀察他們,自從暗訪乞丐后,我就時時提防會遭到暗算和報復,夜晚一個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敢出門;遇到有人靠近我就趕快躲開;陌生的電話來找我出去,堅決不去;報紙上也不敢出現自己的真實姓名,包里經常裝著鋼管之類的防身武器,至於網聊什麼的約會什麼的,更與我無緣……我明白自己行走在刀尖上,我在明處,報復的人在暗處,稍有不慎,就會有殺身之禍。
可是,下午,我醒過來了,我又不得不面對沒有工作的現實,不得不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不得不面對遙遠的家鄉,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和無力支付醫藥費的殘破貧窮的家。我突然想,如果能夠一直躺著,一直不要醒過來該有多好啊。這樣,我就不會生活在這樣殘酷的現實中。
在這裏,警察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警察在一間居民房裡發現了四名孕婦。孕婦們有的躲在衣櫃里,有的躲在床下,還有的躲在廁所里。一個家庭里有一個孕婦不稀奇,有兩個孕婦很少見,有三個孕婦匪夷所思,有四個孕婦讓人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麼。
為什麼我這樣時乖運蹇,為什麼命運總在捉弄我,為什麼生活剛剛穩定,又要再受波折?為什麼我總是一而再、九九藏書再而三地失業?
我採訪一個收藏了各種各樣各個時期的結婚證的人。
那時候,有一些報社已經有了自己的網站,他們會在自己的網站上發布招聘信息。這些報社也都是全國知名報紙。我登陸了這些網站,寫好了自己的簡歷,介紹了自己的主要作品,然後按照電子信箱發過去。它們有的遠在東北,有的在富裕的珠三角長三角,還有的在偏遠的邊陲。我已經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了,哪裡要我,我就去哪裡。只要有份工作,錢多錢少已經無所謂。
我信步走在大街上,像一條流浪的無家可歸的狗,帶著滿身的傷痕,卻只能自己默默舔舐。大街上空無一人,只有我的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音,窸窸窣窣,像一聲聲無奈的悠長的嘆息。
黃鼠狼想吃雞,先假惺惺地對雞說:「我很難受,本來不想吃你,但是又不能不吃你。」
那天,我在雨中走了很久很久,全身都被雨淋濕了。後來,我不知道走向哪裡,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我忘記了害怕,忘記了就在前天,我還被黑社會持刀追殺。我顧不上這些了,我甚至幻想著他們會突然出現,將我砍殺,我絕不反抗,只要我死後,他們能夠給我父母一筆賠償金就行。
值得慶幸的是,我的背包是防水的,我把傳呼機外面的水揩乾,放在太陽下晒晒,又能使用了。
我不知道這三個男子是我在哪一次採訪中得罪的人,有可能是代孕公司,也有可能是以前暗訪中的黑社會酒吧,還有可能是另外哪篇稿件得罪了哪個人物。小城市關係錯綜複雜,踩一腳狗屎,就會得罪了狗,狗主人也不滿意。如果稍有不慎,就會惹來大麻煩。
後來,我看到有一家網吧開著門,我又走了進去。此前,我絕不進網吧,因為那裡每小時要花兩元錢。現在,老子不要錢了,老子只要心情好!
他說:「等一會兒,你回辦公室寫好辭職書,把辭職手續辦了。」
一周后,這座縣級市的郊外發生了一起斗歐事件,兩幫流氓打架,人數多達近百人。警察和武警趕到時,流氓們做鳥獸散,有的跑進了附近的幾幢居民樓里,有的逃進樹林里。警察武警包圍了居民樓和樹林,逐一排查,近百名流氓最終一一落網。
後來,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繼續漫無目的地行走。雨停了,月亮從雲層中露出半張臉,慘淡的月光照耀著我,讓我形同鬼魅。
然而,我又對自己沒有抱多大希望,也對這種招聘形式沒有抱多大希望。我知道這樣找工作,無異於大海撈針。
我從他的桌面上拉過一張紙,只寫了四個字:「本人辭職。」然後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那一刻,我對這個道貌岸然虛偽做作的人,和這家謊言滿紙、假大空洞的報社,還有這個小城市壓抑的空氣,感到了極度的https://read.99csw.com厭惡。
還好,服務生只是看看我的衣服,又看看我猙獰的面目,欲言又止,送來一杯咖啡后,就離開了。
這是我從業以來第一次被人追殺,後來,我被人追殺了很多次,都比今天要驚險得多。
我躺在床上,點燃了一根煙,使勁地吸著,很快就吸完了,再點燃一根煙……我長長地吐著煙霧,和著嘆息聲,好像這樣就會吐出滿腹的憂傷。我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香煙,煙盒空了,地上是一堆煙蒂。
好人入地獄,壞人上天堂。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粒米未沾,不知道抽了多少盒香煙,也不知道醒醒睡睡多少次。第四天早晨,我從床上爬起來,看到鏡中的自己兩頰塌陷,臉色烏青,形容枯槁,我不敢相信鏡中的這個人就是我。
從這家報社的辦公樓走出來,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我一個人走向出租屋,心中充滿了凄涼和無奈。辭職了,或者說被解僱了,我就不能再待在這座小城市裡。然而,我去哪裡?天下之大,哪裡才是我的容身之所?哪裡才能給我提供一個工作的機會?
路邊有一個廣場,廣場空無一人,我在廣場邊濕漉漉的木椅上又坐了很久很久,坐得全身都幾乎麻木了。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此前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抽煙了,此刻我迫不及待地想抽煙。煙火熏得我的指頭疼痛難忍,燙得我的嘴巴火燒火燎,我想讓肉體的痛苦減輕心靈的創傷。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我很善良,我很正直,我很勤奮,我從來都是與人為善,我用各種道德和法律規範嚴格要求自己,我從來不會違法亂紀,我做這種職業,總是想做得最出色,事實上也能做到最出色。可是,為什麼我會落到這種下場?
我偷眼看到走在最前面的一個男子從衣服下抽出砍刀,後面的人手中也都拿著棍棒。我下意識地放足狂奔,他們在後追趕。這條路非常幽靜,連一個行人也沒有。那輛小轎車呼嘯著超過了我,堵住了我的去路。那時候我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一縱身就翻過了人行道邊的圍牆,那道圍牆足有兩米多高。
我的頭腦麻木了,後來朦朧中又睡著了,我悄悄地告訴自己,這樣真好。
安迪,我一直記得他的名字,他憂傷的眼神,一綹頭髮遮擋在他的前額……他被切斷了一根腳趾,他在聽著《費加羅的婚禮》的沉醉表情,他在鍥而不捨地挖掘著生命通道。一個雷雨的夜晚,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穿越了一條小河,穿越了20年的屈辱歲月,他終於逃出了生天。
後來,這個社長因為貪污而被免職。這是我幾年後聽說的事情。
於是,四個孕婦被帶到了醫院做身體檢查。我接到線索后,也趕到了醫院,看到這四個代孕媽媽就是我在那幢殘破的居民樓里所見到的那四個孕婦。九*九*藏*書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又醒來了,看到窗外有路燈光照射進來,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也不管它是什麼時間,我躺在床上,感到骨頭都生鏽了。我扭轉身,又找到一盒香煙,又點燃了……
我知道副總編所說的上面是指誰,我徑直走向社長辦公室,這是我在這家縣級報社工作兩個月來,與他的第一次見面。
第三天,我又去採訪了,這次是要去一個鄉鎮。
是我自己不努力嗎?我非常努力。是我自己不敬業嗎?我非常敬業。是我自己沒能力嗎?我很有能力。但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命運總在跟我開這種殘酷的玩笑?
「有的鳥是不會被關住的,因為它們的羽毛太美麗了!」這是電影里最經典的台詞,它像一道閃電,劃過了我陰霾的心靈天空。
我為什麼不能學壞?我為什麼就不能做一個壞人?像他們那樣,陽奉陰違,兩面三刀,攫取公利,中飽私囊。他們很壞很壞,他們頭上長瘡身上流膿,他們身上每一個毛孔都流著骯髒的臭水,然而他們卻生活得富裕快樂,如魚得水。生活,你他媽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在一家小飯店裡,我邊吃著麵條,邊規劃著此次的行程。聽說沿海城市工資高,我決定去那裡。
我心情沉重地登上了回小城市的汽車,先走進了副總編的辦公室探尋消息。在這家報社裡,副總編是唯一賞識我的人。副總編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神情憔悴,他說:「昨晚我一直找人談,想把你留住,但是留不住了,上面不同意。沒辦法。」
第二天,我在床上睡了一天,不敢出門。我擔心他們會在報社的周邊活動,伺機報復我。我想報警,但是又沒有任何證據。然而,我最擔心的,是我用了幾年的數字傳呼機,這是我當時唯一的奢侈品,也是我與外界唯一的聯繫方式。儘管我已經工作將近兩年了,但是我對上千元的一部手機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
凌晨兩點的時候,咖啡廳要打烊,我走了出來,卻不知道去哪裡。如果回到出租屋那間狹小|逼仄的房屋裡,我會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四面的牆壁會將我壓成一張相片。
洗完澡,換上乾淨的衣服,把自己發表的作品,和自己出版的兩本書整理好,裝進背包里,我要出去找工作。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在長椅上坐到了什麼時候,心中充滿了痛苦和無助。我彷彿看到自己被釘在木柱上,忍受著萬箭穿心的痛苦。可是我無法反抗,無法掙脫。
我一路上都沒有讓座,這是我第一次面對一個老人堅決不讓座。我踏上了火車,火車開往那些南方的沿海開放城市。
走出小飯店,我走在大街上,看到前面是一排廢棄的樓房,我當時沒有多想,幾乎是賭氣似的,背過身去,怒氣沖沖地撒了一泡尿。我以前遵紀守法,嚴於律己,寬於待人,是一九九藏書個合格的市民,卻落到了這步田地。我還遵紀守法幹什麼?我還要為誰守身如玉?為誰堅守道義?
我的命已經苦到了極處,苦到了盡頭,你還能再苦到哪裡去?
我繼續向前游著。他們在河邊站立了幾分鐘后,就氣急敗壞地離開了。遠處划來了一條船,是打撈河面漂浮物的小木船。木船劃到了我的身邊,我爬上木船,對驚愕的船夫說:「不小心掉到了河裡。」
我坐在醫院走廊的連椅上,突然看到候診者的人群中,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原來是阿玉。對,就是阿玉。原來她躲藏在醫院里,觀察情勢。
我掉落在了草叢中,他們也攀上了牆頭,我爬起身,在齊膝的荒草叢中拚命狂奔,腿腳和胳膊都被劃破了。我跑到了一條穿越這座小城市的河邊,扭頭看到他們已經跑到了我身後十幾米的地方。我來不及多想,一頭撲進小河中。
我一言不發,只是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只要我站在他的面前,他就應該知道我的來意。他說:「我感到很傷心,但是你又不能不走。我們這裏的人都好面子。」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盒香煙,抽出了一根,顫抖著手指點燃了,我看到他好像心存恐懼。
我走到了一間咖啡廳,看著門口站著兩個服務生,我身不由己地走進去。此前,我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這種地方一杯咖啡就會消費幾十元,他是那些大款們談生意和都市白領們休閑聚會的地方,是貧窮的我從來也不敢涉足的地方,今天晚上,我就要在這裏消費。
好人一生坎坷,壞人長命百歲。
第二天,我昏睡了一天,在睡夢中,我得到了解脫,什麼都忘記了,什麼都不想了,我像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里,一個安寧祥和的世界,一個沒有痛苦和屈辱的世界,一個沒有貧窮和悲傷的世界。
我壓抑到了極點,痛苦到了極點,我需要釋放,我快要爆炸了。我找到一台電腦,在上面尋找電影,我需要在緊張的情節中得到解脫。後來,我就形成了這樣一個習慣,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來到網吧,通宵看電影。
孕婦們承認自己都是代孕媽媽,而在警察們查房時,廚娘冒充當地人逃脫了,而四個操著外地口音的代孕媽媽挺著大肚子,沒法逃脫,只好束手就擒。
那天晚上,我看了《肖申克的救贖》,後來,我又將這部電影看了很多遍,每一遍都震撼萬分。
咖啡廳里播放著憂傷的音樂,一會兒是《愛無止境》,一會兒是《斯卡保羅集市》,一會兒又是《追夢人》,音樂如水,在咖啡廳里蕩漾,漸漸地漫上心湖,也淹沒了我的憤懣和狂躁。我的心中充滿了惆悵和感傷,我想,下一步該去哪裡?又會在哪裡流浪?我還能再做記者嗎?
他說:「我本來不抽煙的,但是今天心裏難受,就抽一支。」然而,他抽煙的姿勢很老練,吸一九*九*藏*書口,吞進去,悠悠吐出來,他的嘴唇也在顫抖。他躲避著我的眼睛。
每到夜晚,小城市就行人稀少,而這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路上更難得見到一個人影。我獨自走著,懷揣著自己的心思。突然,從後面飛馳來一輛小轎車,我下意識地躲避在人行道的台階上。小轎車駛到我的身邊時,戛然而止,車門打開,鑽出了三名男子。
我走了進去,他馬上就非常客氣地站起來,那種恭敬不像是對待自己手下的員工,倒像是在迎接上司。他身材矮小,神情猥瑣,勾腰塌背,頭頂上幾乎掉光了頭髮,如果他走在鄉村的大道上,人們會把他當成一個背著竹筐的拾糞老頭。
其實,不讓座的心情很難受,總是遭受良心的譴責。然而,那些壞蛋有良心嗎?他們沒有,所以他們做壞事的時候心安理得,所以他們什麼壞事都敢幹,所以他們生活得遊刃有餘、富裕幸福。謊話說盡,壞事做絕,卻成為了人上人;安分守己,謹小慎微,卻是人下人。
那天晚上,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仰天長嘯,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我的聲音飛躍在這座小城的上空,一直飛躍到無盡幽暗的蒼穹深處。後來,我躺在長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咬牙切齒,感覺自己就像一頭中箭的猛獸。
那間網吧異常骯髒,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臭腳丫子的氣味,地面上到處是餐巾紙、一次性飯盒、方便麵包裝袋和一些不知道來由的垃圾。幾個少年橫七豎八地躺在過道的沙發上酣然入睡;還有人神情獃滯地坐在電腦前,突然間就會歪倒在椅子扶手上;有的男子臉色青黑,好像很多天沒有洗,邊揉眼睛邊打呵欠邊聊天;有的女人濃妝艷抹,抽著香煙,好像從夜場剛剛趕過來。有人在神情木然地看電影;有人在興高采烈地聊QQ;還有人在玩遊戲,將鍵盤敲擊得噼里啪啦,像爆炒豆子一樣……
我預感到大事不好,可能是代孕媽媽的事情,也可能是那家海鮮酒樓的事情。這些天里,海鮮酒樓就像一顆揣在懷中的定時炸彈,說不上什麼時候就會爆炸。
我一定要做一個壞人。
剛走到鄉鎮的街道上,傳呼突然響了,一看,是報社的電話號碼。我找到公用電話亭回過去,是社長辦公室的電話,電話那邊一個男子問:「你在幹什麼?」我說我正在採訪。他說:「你不要採訪了,馬上回來。」
我相信,我會有出頭之日。因為我是一隻鳥,我的羽毛很美麗。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真有命運這種東西,命運是一個下賤的女人,你越害怕她,對她畢恭畢敬,她越會欺負你;你蔑視她,抽打她,她反而會對你俯首帖耳。命運已經把我拋在了生命的最低谷,你還能再怎麼折磨我?你再折磨我,我也不會膽怯。你來吧,老子頂得住,老子和你同歸於盡。老子現在死都不害怕了,還能害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