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不知道這座城中村已經變成了假煙窩點，我還以為是自己運氣差，買到了兩盒假煙。既然買了就抽唄，反正總比沒有香煙好。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畫家又憋了半天，終於紅著臉說出了第二句話：「事情很重要，你能不能先別看電視。」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響，

畫家梗著脖子說：「一個女的，應該是你什麼人吧。」他可能覺得自己這句話軟得像麵條，應該硬氣起來，就在後面又加了一句，「怎麼啦？」

我打江南走過

我點著抽了一口，被煙霧嗆得直咳嗽，眼淚都差點出來了。這哪裡是香煙的氣味，簡直是北方冬天燒炕時炕洞的氣味。

我沒有聽過這首詩歌，也不知道這首詩歌的作者。我有一本現代詩歌精選，翻開后，我居然看到了這首詩：

女孩說：「每天晚上都這樣啊。」

這真是奇了怪了，我們晚上只知道躲在房間里看書畫畫聊天，不知道這個村莊在春天來臨之際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是金錢嗎？

老闆還是那句話：「你說，什麼事？」他連頭也沒回。畫家滿腔怒氣，不知道如何發泄；老闆卻輕描淡寫，他的眼中只有電視。

過了兩天，香煙抽完了，畫家也去買了一盒黃紅梅，是在另外一家商店裡買的。這次，一抽，還是假煙。我們的運氣怎麼就這麼差呢？這次不能和他們善罷甘休，畫家叫上我，一起來到了賣假煙的那家商店。

女孩說：「我也不清楚，反正從後半夜到天亮，天天這樣。」

書籍讓我這個鄉下少年度過了孤獨的沒有愛情的大學時光。就這樣，我們興奮地聊著，抽著煙，房間里煙霧繚繞，我們全然不顧。突然，畫家說他想起了一首叫做《錯誤》的詩歌，他只能記起來前兩句：

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畫家說，他一直很喜歡鄭愁予的這首詩，他想參照這首詩歌的意境，畫一幅油畫。

竹竿一樣又高又瘦的畫家，臉上故意露出惡狠狠的神情https://read.99csw.com，故意把腮幫子咬成稜角狀，他挺起瘦瘦的雞胸，把雙手背在身後，高視闊步，走路一搖一擺，就像檢閱鴨群的公鴨。我則在褲腰裡別上了一根木棍，給自己壯膽。

我打江南走過

我問：「今天是什麼節日啊？村子里怎麼這麼多高檔車子？」

這裏也是我的風水寶地。

因為這裏隱藏著假煙窩點，而我在這家全國知名的報業集團，就是以寫這個假煙窩點起家的。

原來買煙也有潛規則。

畫家裝好煙，長出了一口氣。我們擦著額頭的汗珠，悵然離去。

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我的眼光就像有定身法術一樣，我的眼睛看到哪裡，哪裡的人就木然不動。我不知道他們剛才在幹什麼、他們正在做著什麼，但是，他們對我和畫家有著極強的防範心理，他們剛才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情，都不願意讓我們知曉。

我們走向村口的小商店，感覺空氣中充滿了蕭殺的氣氛，風吹過來，很硬，吹得我們陳舊的衣服飄飄揚揚。我們看路人的目光也很硬，像生鏽的刀子一樣，把他一刀一刀鋸死。我們像決死的武林高手一樣，一步一步地走向小商店。不同的是，人家手中拿著刀和劍，而我們手中拿的是一包拆開的假煙。

畫家說：「你怎麼賣給了我一盒假煙？」因為害怕，他的聲音又細又尖。

畫家一本正經地說：「真是假煙。」他又抽出了一根煙，說：「你看這煙絲，一點都不黃，粗細不均勻。」

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我們來到了重慶酸辣粉店，女孩正準備關門打烊。我們坐在桌子旁邊，女孩手腳利索地切韭菜、煮粉條，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酸辣粉就端上來了，碗上面漂浮著一層紅色的辣椒油，小飯館里瀰漫著一股酸酸甜甜的香味。

老闆的手從櫃檯后伸出來了，手中拿著一盒香煙，他扔給畫家說：「以後你要說明白你住在村裡，就買不到假煙了。」

九九藏書書中解釋說，這是一首閨怨詩，作者鄭愁予是台灣詩人。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可是，我們走過每一家開著門面的店鋪，都會遭到質疑和探尋的眼光。有時候，店鋪里的人正在說話，看到我們后，就將剩下的半句話吞回去，警惕地望著我們，像一隻蹲伏在門口的狗一樣，隨時就會發起攻擊。有時候，停在路邊的車子急急忙忙蓋上后蓋，司機站在車邊，看著我們，目光滿含敵意，好像擔心我們會在他們眼皮底下把車子偷走。

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此後我們就再沒有買到過假煙。

畫家站在櫃檯前，憋足了氣，終於喊出了一句：「老闆，我想和你談個事情。」

老闆從櫃檯里摸著什麼，我想，一定是在摸刀子，我緊張地盯著他，防備著他狗急跳牆，突然襲擊。畫家也緊張地盯著他，向後退了一步，臉色煞白，做好了逃跑的準備。

我們的心已經變得堅硬，詩歌柔軟的光芒無法洞穿我們的靈魂，當詩人或湮沒、或轉行、或死亡的時候，他們也帶走了我們對於詩歌的溫存記憶。現在，誰還在讀詩？誰還在寫詩？詩歌消失了，詩人消失了，還有什麼能夠帶給我們震撼和啟迪？能夠帶給我們幸福和憧憬？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我們不明白那麼漂亮的一個重慶美女，為什麼會找到這樣一個猥瑣的男子？這個男子有什麼魅力？

畫家擁有傳說中武林高手的身高，卻沒有武林高手的氣概。他氣昂昂地走進村口的小商店，後面跟著同樣氣昂昂的我，我們都做好了今天要大戰一場的準備，殺他一個片甲不留，殺他一個血流成河。讓所有人看看，城中村的兩位英雄是如何在血泊中誕生的，看看以後誰還敢再賣假煙給我們？

我談起了文學，談起了《約翰·克里斯多夫》，這是我最喜歡閱讀的一部小說。

我問：「這些高檔車子都跑到村子里幹什麼？」

那年春天的某一天，我在村口的小商店買了兩盒黃九-九-藏-書紅梅，來到畫家的房間，一人一包。畫家那時候還沒有出名，窮困潦倒，卻又煙癮極大，沒煙的時候，常常嬉皮笑臉地來到我的房間蹭煙蹭飯。後來出名了，不蹭煙蹭飯了，卻又蹭酒喝，他就像狗皮膏藥一樣，黏住了你，想揭都揭不開。

那天晚上，我們走在城中村的主幹道上，突然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很長時間沒有半夜出門，這次出門才突然發現城中村的午夜「換了人間」。一輛輛高檔轎車在城中村排列成行，賓士、寶馬、奧迪之類的德國車目不暇接；豐田、本田、三菱之類的日本車夾雜其間，顯得很寒酸。各種各樣的車子擠成一團，但是大家卻都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沒有一個司機摁喇叭催促。汽車緩緩地行駛著，像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流……

與這些神秘人朝夕相處了很久后，我才感覺到城中村存在的異樣氣氛。如果不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如果不是因為職業的關係繼續深究，我也不會知道這裏掩藏的秘密。很多城中村的居民，居住幾年，也不會想到，相隔咫尺之遠，就是熱火朝天的假煙工廠。

老闆聽見了，他把著椅子扶手站起來，椅子痛苦地吱呀著。老闆走到畫家跟前問：「誰賣給你的？」

有時候，天氣晴朗，我和畫家會騎著自行車，一直騎到這座城市的邊沿。城市的邊沿是茫茫無際的大海，大海邊是一望無垠的草地，草地上開滿了鮮花，五顏六色，迎風抖動。畫家撲倒在草地上，嗚嗚哭著，像受了委屈的無家可歸的狗。畫家的生活也很沉重。

吃完酸辣粉，我們又買了幾瓶啤酒，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像詩人一樣敞開衣服，搖搖擺擺，任風吹著飛舞的長發，指手畫腳，得意揚揚，感覺自己就是北島，要麼就是海子。我們睥睨四面，雄視八方，這種感覺給個市長當也不換。

但是，我們真的感覺不到自己痛苦，感覺不到自己貧窮，反而覺得很富有，因為藝術，因為文學，因為繪畫，讓我們感覺自己卓爾https://read.99csw.com不群，感覺自己總有一飛衝天的那一刻。常常地，我們走在狹窄逼仄、垃圾遍地的城中村，心中充滿了神聖和崇高，也充滿了必勝的信念，那種感覺就像毛主席去安源……

畫家那幅以鄭愁予詩歌為意境的油畫，背景就是海邊的草地，草地上，側身坐著一位美輪美奐的少女，長發如風，衣袂如霞……

那麼，這些假煙來自什麼地方？用什麼原料來製作？是不是也像正規煙廠那樣，使用幾百萬上千萬元的機器？這樣大型的機器又安裝在哪裡？應該是在地下室吧？不然，那麼大的轟鳴聲又如何才能掩蓋？

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我們那時候過得非常充實，我們很貧窮，口袋裡常常只剩下叮噹作響的鋼鏰兒，我們每一分錢都要盤算再三才能花出去。

我想，大戰肯定一觸即發，我偷偷地把手伸向褲腰裡的木棒，如果他膽敢向畫家動手，我就一棒敲在他碩大的頭顱上，然後拉著畫家逃離現場。

老闆坐在櫃檯后的椅子上，正津津有味地看電視，臉上帶著沉醉其中的笑容。他很肥胖，臉上的肉重重疊疊，將眼睛擠壓成了一條縫隙。他的肚子高高凸起，如果站起來，絕對看不到自己的腳尖。他漫不經心地瞥了畫家一眼，又繼續看他的電視，說：「什麼事？你說。」

我感覺到那一時刻的空氣緊張得划根火柴就能點燃。

我不是歸人

這些煙攤的老闆都非常機靈，他們外表看起來蠢笨如牛，可腦瓜子轉得比轆轤都圓，心思跑得比狐狸都快。他們記憶力驚人，目光敏銳，幾句話就能判斷出買煙人的身份和居住地。城中村的人在這裏買煙，國家工作人員在這裏買煙，他們拿的都是玻璃板下的真煙；而過路客買煙，農民工買煙，買的絕對是假煙。假煙藏在櫃檯后，沒有擺在玻璃板下。

畫家只顧高揚著頭走路，沒想到上台階的時候絆了一下，差點撲倒在地。我上去扶住畫家，畫家推開了我，他像電影中的革命英雄洪長青或者江姐一樣，扭頭一甩，九九藏書散落額前的長發就被甩在了腦後，他的臉上一片肅穆，幾乎能刮出一層鐵屑來。

畫家拆開了香煙，點燃抽了兩口，就說：「這煙是假煙。」

海水沖刷著沙灘，陽光朗照著草地。畫家支起畫板，畫著海天一色的風景；我則躺在草地上，閱讀著新買的文學書籍。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城市裡，還有多少人像我們這樣，在不可預知的崎嶇的理想之路上，悲壯前行。

有一天晚上，我和畫家海聊到半夜，肚子餓了，畫家提議去樓下吃酸辣粉。巷口有一家重慶酸辣粉店，很小的店面，兩張油膩膩的桌子，一個很靚的重慶美女。我們經常會去這家酸辣粉店，三元錢一碗粉，讓我們吃得大汗淋漓，渾身舒坦。那個重慶女孩還有一個男朋友，又矮又瘦，尖嘴猴腮，偶爾會到酸辣粉店來幫忙。每次見到這個男子，我們兩個單身漢都會生髮出一連串鮮花牛糞之類的感慨。

多年後，成名了的畫家也常常光顧城中村。他一進城中村，就彎下了在那些大亨和老闆們面前高高挺起的脊背，他在城中村走來走去，背著雙手，腳步緩慢，眼中充滿了老驥伏櫪的神情，他說：「這裡是我的風水寶地。」

我們吃得湯水四濺，滿口生津，女孩子叉手站在一邊，笑盈盈地看著我們。她唇紅齒白，面若桃花，皮膚緊繃繃的，像繃緊的鼓面一樣富有彈性。她個子很高，足有一米七，穿著七分褲，褲腳下的小腿渾圓健壯。

三月的春帷不揭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我們喝完了啤酒，快要醉了。我們躺在我房間的地面上，抽著四元錢一包的黃紅梅，又開始探討藝術。畫家談著高更和梵高，這是他最喜歡的兩個畫家。

我說：「嫌我的是假煙，你就別抽了，白抽還說風涼話。」

久違了，我們已經磨滅了關於詩歌的印記，在這個物慾橫流的時代，詩歌已經消亡。

是個過客

今夜發生了什麼事情？

後來，這幅油畫完成了，畫家也有了第一筆可觀的收入。畫家跨上了通往藝術殿堂的第一級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