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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訪假煙窩點 第十一節 進了老窩

第一章 暗訪假煙窩點

第十一節 進了老窩

黑車上有幾十個座位,早早就坐滿了。黑車前面沒有任何標誌告訴人們這是一輛長途大巴,黑車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駛離城中村,淹沒在城市來往如梭的車流里,然後,拐上立交橋,駛入省際高速公路。
我悄悄地問:「那個房間里有什麼?」
我是第二天晚上從閩南那座村莊回到城中村的,回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天亮。
也是在那時候,初中畢業的嬌娘跟著小姨夫一起製造假煙。
無良商人利欲熏心,從來不管消費者的死活。瘦肉精、三聚氰胺、蘇丹紅、吊白塊、福爾馬林、孔雀石綠……這些原本與食品並不相關的化學物質,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我們的飯桌上,危害著我們的健康。防腐劑、抗氧化劑、色素、增味劑、香料……這些讀起來拗口的化學名詞,是這一切的造就者。多年後出現的,奶粉里添加三聚氰胺,只是為了增加蛋白質的含量。假煙中添加致癌物質,只是為了冒充高檔香煙。而這些,居然都是行業里的潛規則。
那些腐爛的樹葉被倒進小房子里,再拉出來后,就被硫磺熏成了黃色。
一些拉運假煙的車輛在路上被攔住,接受檢查,假煙商人打個電話,不出半個小時,假煙車輛就會被放行。假煙利潤實在太豐厚了,假煙商人們不惜用巨款砸中那些執法機關中的腐敗分子。
城中村有幾輛黑車——長途大巴車。這些大巴白天不知道停在什麼地方,而每天晚上8點左右,就停在了村口。半小時后,就離開了城中村,開往福建那座縣城的某一個小鎮。這座城中村的假煙商人幾乎都來自那個小鎮。
工業香精對人體危害巨大,它和硫磺一樣,具有極強的致癌作用。
後來的一級經銷商很少開著車來城中村進貨了,因為這樣的危險性比較大,他們轉而尋求物流公司。對於物流公司,只要有貨源,活人死屍他們都敢打包託運,何況裝在康師傅紙箱里的假煙。物流公司只認錢,它才不管託運的是什麼。
而這一輛架子車的番薯葉和芭蕉葉,可以製作多少盒假煙、收入多少錢啊?
我從門縫向外望去,看到嬌娘站在門外,警惕地向走廊兩邊張望。此前,她從來沒有來過我這裏,我也沒有跟她說過我居住在這裏,她怎麼會獨自到來?她又怎麼會認識路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嬌娘說,如果真像我說的這樣,就會read•99csw•com被連窩端。
我裝著無辜地說:「我好奇啊。」
假煙商人們有的是錢,幾百萬對於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一碟小菜。
我在想,如此大規模的宗族式的假煙作坊,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為什麼就沒有被徹底查封?為什麼總是在查封過後,它們又死灰復燃?是不是對假煙商販懲處不力?
我們在那個小村莊停留了一天,那一天,我看到這個村莊和我所在城市的城中村一樣,白天悄無聲息,夜晚熱火朝天。每家假煙工廠都會趁著夜色悄悄開工。而在村莊的路口,也都有暗哨埋伏在路邊,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通風報信。這個村莊的家家戶戶還都養著狗,不是城市裡常見的被抱在女孩懷中的寵物狗,而是吐著血紅舌頭異常兇猛的大狗。它們是假煙商家的忠實捍衛者,一見到陌生人,就會兇猛地撲上去。
嬌娘還說,這些假煙商人因為有錢,能手眼通天。
第一次坐這樣的黑車去閩南,還有嬌娘陪著。
我想起了思想家的話:中國人沒有信仰。因為沒有信仰,這些黑心商人們無惡不作,罪惡滔天,謀財害命,無異於持刀殺人。為了錢,他們任何昧良心的事情都能做出來。我但願這個世界上還有報應。
那次,我才見到了假煙的原材料。
稻草人是假煙商人,把散支假煙從這個村莊拉到城中村,加工成為整件整件的假煙,然後來自全國各地的假煙販子們雲聚城中村,從這裏提貨,再呈網路化分銷,這樣,居然也構建出一個非常健康的金字塔結構的銷售系統。來自別的城市的「一級經銷商」從城中村批發到假煙,一盒中華煙5元錢;「二級經銷商」從一級這裏進貨,一盒中華煙7元錢;這樣逐級分銷,到顧客那兒,一盒中華煙45元。
而硫磺對人體具有極大的危害,嚴重的會致癌。
這樣的東西,一錢不值,在南方村外的大路邊,一個上午可以收集到一架子車的番薯葉和芭蕉葉。
我們來到了村口,看到村子唯一通往外界的大路上,一字擺開了二三十輛高檔轎車,黑白分明,黑色的是賓士,白色的是寶馬。村口的地面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紅色紙屑,那是鞭炮響過後的紙屑。一個膚色黧黑的中年男子,穿著筆挺的西裝,西裝搭在他乾瘦的身體上,顯現鬆鬆垮垮,像個稻草人一樣滑稽而不真實。九-九-藏-書他手中舉著一個托盤,托盤裡放滿了紅包,他見到人就發一個紅包,不管認識不認識,不管男女老幼。
煙絲的加工還沒有結束。小房間里的硫磺氣味散盡后,一名男子拎著半桶渾濁液體走進去,將這些液體均勻地噴洒在這些焦黃的煙絲上。嬌娘告訴我說,這些深色的渾濁液體是工業香精。
這輛黑車是去閩南小鎮拉散裝香煙的。
院子的角落有一間小房子,門窗緊閉,而門口堆放著這些粉碎了的番薯葉和芭蕉葉。趁著沒有人注意,我偷偷地來到了小房門口,從門縫望進去,裏面一團漆黑。但是,從門縫散發出裊裊煙霧,這種渾濁的黃色煙霧讓我陣陣噁心,幾乎要暈過去。
黑車駛入福建地面,已到午夜時分,前面出現了幾名穿著制服的人,黑暗中不知道是交警,還是路管,司機帶著一個包下去了。他們在車燈前說著什麼,後來,穿制服的人查看了司機的證件,就放行了。
嬌娘輕描淡寫地說:「硫磺。」
在整個假煙生產過程中,唯一的機器是一個叫做捲煙機的鐵疙瘩,大小類似於農村常用的脫粒機。這種捲煙機沒有商標,應該屬於三無產品。後來據煙草專賣人員講,所有的捲煙設備也屬於專賣,假煙廠是買不到這種機器設備的。所以,這家假煙作坊的鐵疙瘩應該也屬於假貨。
我和嬌娘也一人拿到了一個紅包,打開一看,裏面是100元錢。
為了讓假煙具有煙味,這個地方盛產煙葉,假煙商家們給這些粉碎了的番薯葉和芭蕉葉中加入煙葉。這些煙葉質量很差,有的發霉變質,散發臭味;有的已經腐爛,流著黑水。他們把這些東西攪拌在一起,這就成了製作假煙的原材料。
中午十二點過後,鞭炮就響了起來,連綿不絕,震天動地。我問嬌娘發生了什麼事情,嬌娘說,趕快出去看看吧,村裡有大喜事。
嬌娘說,這種現象在閩南很普遍,這裏的人們都有攀比心理,嫁女的時候都爭著搶著送嫁妝,誰送的多,誰就有面子。此前,這種風俗在石獅、晉江一帶非常流行,後來,就風行於閩南農村。
我愕然了,這個稻草人為什麼會這樣大方?他為什麼要見人就給100元?
那天晚上我一直很迷惘,這輛黑車為什麼就能順利被放行?為什麼沒有被查獲?我想,可能有兩個情況,一個是黑車司機九*九*藏*書的所有手續全是假的,卻能以假亂真;一個是黑車司機暗暗給穿制服的人留下了買路錢。
相比北方那些為人張揚的煤老闆,南方的假煙商人做事非常低調,這也許與他們從事的是非法生意有關。從外表看起來,這些腰纏萬貫的黑心商人衣著樸素、一團和氣、滿臉謙卑,但是,誰也無法猜測到他們銀行中有多少存款。嬌娘說,很多假煙老闆在省會城市都有多套房產。
那一天,我沒有見到製作過濾嘴的機器,我不知道過濾嘴是如何製作的。我只在一個房間里看到了一堆堆一拃長的過濾嘴,外面包著白紙,一個女子用小鍘刀將它平均切成四份,這就成為了香煙後面的東西。
假煙曾遭受當地部門的打擊,嬌娘就跟著小姨夫離開了閩南,輾轉來到外省各地。後來的這幾年,每逢打擊一次,他們就集體搬遷一次。他們愈加搬遷,就離家愈遠,本世紀初,終於來到了我生活的這座城市,這座魚龍混雜的城中村。
車廂里一路都是靜悄悄的,很少有人說話。有人在看著窗外想心事,有人在閉著眼睛打瞌睡。
假煙商人都在抽煙,但是他們從來不抽自己作坊生產的香煙,他們只在煙草專賣的指定店鋪購買香煙。
在那些村莊里,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男女老少齊上陣,他們都在趁著夜色加工假煙。嬌娘帶我走進了一個獨立的院子里,一輛切割機在轟隆隆作響,兩個男子光著上身忙碌著,他們從牆角抱來一捆捆柴草一樣的東西,放進切割機里。我走近辨認,看到了這些柴草一樣的東西,原來是番薯葉和芭蕉葉。
廣大煙民們只知道有假煙,卻不知道買到假煙,就等於買到毒藥;吸食假煙,就等於吸食毒藥。
我偷偷地問嬌娘:「為什麼要這樣麻煩?為什麼不把香煙裝箱后再拉到我們這座城市?或者就把煙絲拉到我們這座城市再加工包裝?」
面對這些假煙商人,嬌娘有一種強烈的憤恨心理,這可能是因為她出生在二十年前的富裕農村,而二十年後她的出生地被制假販假的黑心商人遠遠拋在後面,而她又不得不給這些黑心商人打工。
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后,這個縣大肆製造假煙,假煙豐厚的利潤讓這些農民一夜暴富,家家高樓林立,轎車泛濫,錢多得讓人們不知道怎麼花費。
黑車上只有一個司機。售票點在城中村,售票點是read.99csw.com一間出租屋,出租屋的門口沒有任何標誌,即使外人走進這裏,也不知道這裡是做什麼的;即使外人知道這裡是售票點,但是如果不是用閩南話說要買票,售票員會說:「你走錯地方了。」售票員和司機是夫妻。
這個鐵疙瘩使用了很長時間,外皮生鏽,油漆脫落,所有的部件都塗抹了過多的機油,而煙絲從機油中滾過,經過了鐵疙瘩的加工,從另一端出來后,就變成了一根根還沒有安裝過濾嘴的香煙。
嬌娘說,有一個村莊,鄰居兩人多年都有矛盾,卻都靠制假造假髮了家。東邊的那家蓋了一幢三層樓房,西邊的看了,就蓋了一幢四層的。東邊的一看,馬上將剛剛蓋好,還沒有住人的樓房拆除,在原基礎上又蓋起了一幢五層的。西邊的也不服氣,也把塗料未乾的四層樓房拆除了,蓋起了一幢巍峨的三層別墅,別墅的尖頂高過了鄰居的樓頂。東邊的看到后很氣憤,就在夜晚派人把尖頂搬掉了。於是,兩家矛盾升級,由謾罵發展到鬥毆,由打架發展為群架,後來,兩家的宗親都參与了,打死打傷十多個人。公安機關插手后,兩家才罷手。後來,這兩家都不願意在村子里居住,一家搬到了泉州,一家搬到了廈門。
假煙商人的收入有多高?嬌娘說,他們一月就能買一輛本田,半年買一輛奧迪,一年買一輛賓士。
嬌娘的家沒有在這個村莊,她出生在閩南一個生產茶葉的縣裡。上世紀八十年代,嬌娘的母親嫁給了這個茶葉縣的一個農民,每年會有幾千元的收入,讓人羡慕。兩年後,嬌娘的小姨嫁到了製造假煙的這個縣,當時這裏還沒有大規模地生產假煙,當地農民一年收入勉強裹腹。嬌娘的小姨每年回到娘家拜年的時候,遇到嬌娘的母親,都會幽怨地說:「當初,你為什麼不在你們附近給我介紹對象?」
再說,假煙窩點分做幾處,就算沒收了這車假煙,他們的生產也絲毫不會受到影響;就算執法人員摧毀了一處窩點,而其餘的窩點照樣能夠開工。
嬌娘狐疑地看著我:「你怎麼什麼都問。」
抽煙的人都知道,判斷香煙質量好壞的標準是煙絲的顏色,高檔香煙的煙絲髮黃髮亮,劣質香煙的煙絲則是黑色。假煙商家一般製作的都是價格昂貴的高檔香煙,那就需要顏色發黃的煙絲。
那天,村中人告訴嬌娘說,稻草人給了女九-九-藏-書兒幾百萬元的嫁妝,一輛近百萬的寶馬車,一套廈門的高檔住房,另外還有雜七雜八的很多東西。
嬌娘問過別人後,才知道,今天稻草人要嫁女。
第二天早晨,那間小房子的門打開了,房間里的煙絲和芭蕉葉、番薯葉被硫磺熏蒸后,變得焦黃,看到它的每一個人都不會聯想到村口田地里漚爛在泥土中的一錢不值的殘敗枝葉。
一位執法人員後來告訴我說,他們所能做到的,只是將假煙銷毀。而對於制假商人,因為查封的假煙數量太少,只能批評教育一番后,就放走。放走後,假煙商人換個地方,重振旗鼓,故伎重演。假煙屢禁不止,就是因為處罰太輕。
我從嬌娘那裡了解到了很多假煙商人的故事。嬌娘說,有的假煙商人幾年間攫取了巨額利潤后,就放棄了這種黑暗生意,轉而投資另外的高利潤陽光產業,比如房地產、醫藥製造,還有人投資礦山,畢竟這些行業都披著合法的外衣。
要讓這些腐爛變質的樹葉變成黃色,也難不住這些黑心商人們,他們用硫磺來熏。
此後,每年過年走親戚,嬌娘的小姨一家都開著賓士來。小姨見到嬌娘的母親,也不再語氣哀怨,而變得趾高氣揚、飛揚跋扈。所有的親戚見到小姨一家,都變得唯唯諾諾。
假煙的每個生產環節都分開了,就是為了逃避打擊。一個窩點被端了,其餘的窩點還在開工,損失並不大。而且,執法人員收繳到的,只是一些假煙,假煙商家早就聞風逃脫。現代通訊給他們提供了異常便捷的信息,執法人員一在村口出現,他們就溜走了。而且,這些家族式的假煙商家異常兇狠,如果執法人員身穿便衣,人數稀少,他們就會大打出手。而執法人員聯合清剿,卻又會被他們發覺。
披著滿身疲憊回到出租屋,剛剛洗完澡,躺在床上,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大巴車上坐的,全都是操著閩南口音的人。
記憶中的那天中午還遇到了一件讓人難忘的事情,是一家假煙商人在嫁女。
稻草人只不過是這個村莊很普通的一戶人,然而,他嫁女的場景我也只有在幾年後山西煤老闆嫁女的時候才又看到過。
現在,這個縣的假煙商人遍及全國各個沿海省份。
我不知道這間房子隱藏著什麼秘密,一個男子推著滿車的樹葉走過來,我趕緊閃開了。我走到另一間房間里,那裡,嬌娘正在慢悠悠地品嘗著功夫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