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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訪傳銷窩點 第二節 回鄉

第三章 暗訪傳銷窩點

第二節 回鄉

妹妹的衣服總是很肥大,母親經常說:「娃娃正在長身體,衣服做大點,明年後年還能穿。」然而,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妹妹的個子長得很慢,所以,她一件衣服要穿好幾年。妹妹穿著袍子一樣的衣服去上學,經常遭到那些壞男孩的欺負。那時候,妹妹經常會哭著來找我,我一見到妹妹被人欺負,就飛奔過去,將那些壞男孩打得雞飛狗跳、四處逃竄。多年後,妹妹還會回憶起這些經歷,還會流淚。
他們賣耱條,都不會算賬,而我會算賬。
剛剛買來手機的那幾天,我總喜歡在人多的地方炫耀,裝模作樣地發簡訊或者打電話,眼睛的餘光望著別人,看別人是否在留意我的手機。可是,當別人的電話鈴聲響起來,別人手中多了一個款式更為新穎、色彩更為艷麗的手機的時候,我就自慚形穢,趕緊悄無聲息地把自己的手機裝進口袋裡。
父親說:「那你就好好努力,也寫上一部三國或者水滸。」
雪已經停止了,太陽出來了。太陽照在皚皚白雪上,就像殘陽映照在水面上,一地霞光。屋檐下開始融冰了,長長的冰溜子吊下來。幾隻麻雀出來覓食,在雪地上走出一長串的「人」字。村道里有一群孩子,戴著棉手套和棉帽子,比賽著誰能夠在雪面上滑得更遠。
妹妹說:「是啊,他只比爸爸大一歲,萬靈伯也『老』了,半年前『老』的。」
賣了耱條,父親他們捨不得買飯吃。記得每次到了中午吃飯時間,父親就走進公社食堂里,向廚師討要一碗熱麵湯,把帶來的冷饅頭泡在裏面,讓我吃,而他們,則吃著帶來的冷饃。那些饃,都是紅薯面和玉米面做的,很少有麥面饃。
小時候,我聽到父母私下裡商量,想把妮子介紹給我,讓我們定娃娃親。我堅決不同意,我覺得這麼小就「有媳婦」,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那時候,我一心一意要做又紅又專的共產主義接班人,要去解放台灣,還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難的人民。我記得那時候村口的土牆上寫著這樣一副標語:「胸懷祖國,放眼全球。」而我從小就有遠大理想,要解放全人類。這樣的人,又怎麼能「要媳婦」?
那時候,家中沒有鍾錶,只能依靠公雞報曉。家中養了一隻來航雞,很漂亮,它被當做鍾錶來用。根生伯和萬靈伯家都沒有養公雞,所以,他們每次賣耱條的時候,都要在我家集合。我記得有一次,他們來得很早,就在屋子裡的窯底抽煙,萬靈伯抽旱煙,煙味很濃,根生伯和父親抽用紙捲成的煙末,我們那裡把這種煙叫「大炮煙」。我朦朦朧朧醒來了,聽見母親說:「雞還沒叫頭遍呢。」根生伯和萬靈伯說:「讓娃再睡會兒,走的時候再叫娃。」
「犁耬耙耱入麥秸,揚場使得左右杴,吆車能打回頭鞭。」這是對農村技術能人的概括,如果能達到這些,就是農村裡的「能行人」,就是莊稼把式。這句格言在西北農村流行了幾千年,而現在,已經被人們遺忘了。
然而,這畢竟是一部手機,一部真正的手機,走在大街上,口袋裡硬硬的手機磕著我的胸腔,給我一種堅實的感覺。我昂首挺胸,意氣風發,感覺自己也是「有機一族」了。
母親還沒有回家。妹妹說,母親去了教堂。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就信奉基督教了,「村子里,信奉基督教的人很多。」
此後,我不敢驕傲,不敢懈怠,因為read•99csw.com我知道自己的所謂作品,比起三國和水滸差遠了。
父親一輩子不知道閱讀了多少遍《三國演義》《水滸傳》,他說話的時候也經常引用這兩本書中的句子,他在村中被認為是「文化人」。
我看到了屋檐下的圈椅,那是父親經常坐的圈椅,父親一回到家就會坐在這張圈椅里。此刻,我彷彿看到了父親坐在圈椅里,手中捧著書籍,仔細閱讀著,神情很陶醉。每次從田間地頭回到家中,父親放下農具,喝口水,就會坐在這張圈椅里,認真地閱讀所能找到的書籍和報紙。
我又來到了超市的書櫃前,看到那些精裝本的四大名著,又想起了父親。父親一生喜歡閱讀《三國演義》《水滸傳》。沒有上過學的父親跟著村中的民辦教師學會了識字,進而能夠通讀這兩本書。在農村,這兩本書籍也是最流行的讀物。
妹妹說,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就一直把這張圈椅放在屋檐下。這張圈椅沒有再挪動過,也沒有人再坐過。
那棵柏樹下有一塊青石板,大小能夠坐下兩個人。十多年前,我上學的時候,青石板是這樣;十多年後,我從南方的繁華大都市回家路過這裏,青石板還是這樣。這塊青石板,被每一個山裡上學的孩子都坐過。每一個從山裡走出去的孩子,都會記得這塊青石板。
同村的老太太擠進了房間,房間一下子顯得很逼仄。一些老太太拉著我的手說:「感謝上帝,讓我娃平安到家。」另一些老太太拉著我的另一隻手說:「我娃能平安回來,這都是上帝的恩賜。」
他們三個人都是癌症,都沒有活過60歲。我一直在想,這是什麼原因?奪走他們生命的罪魁禍首是誰?
我坐的是慢車,而慢車往往人最多,因為車票便宜,慢車的車廂里幾乎都是農民工的身影。我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站了兩天兩夜,站得渾身的骨頭都板結在了一起,站得一動就會倒下去,站得頭昏眼花,眼前甚至出現了幻覺,才終於到了家鄉所在的省城車站。
然而,我卻無法給父親買衣服了。
回到家的時候,沒有見到母親,妹妹打開院門,我走了進去。
然後,火車轉汽車,汽車轉三輪蹦蹦車,才終於來到了進山的簡易公路上。
我不服氣地說:「在中國所有的作家裡,都沒有幾個人寫的書能比得上三國和水滸。」
根生伯和萬靈伯如果在世,今年都不到60歲。
萬靈伯只是抽煙,臉上的每道皺紋里都是笑。
此後,他們再也不扎耱條了。
鄰村的教堂是一年前蓋起來的,神父不知道來自哪裡;但是這個神父卻有著極強的號召力,讓信基督的人越來越多。母親說,村中的老人們,都有一半信基督。
扎耱條,就是把棗刺砍下來,倒提在手中,用斫刀把枝枝蔓蔓砍掉,只剩下主幹,這就是耱條。棗刺在很多地方叫荊條,雜生,一般長在溝邊埝畔,影響莊稼生長。這些耱條捆紮在一起,拉到集市上去賣。需要的人買回家后,把耱條一根根圈在一個「曰」字形的木框中,這就成了那些年農村人經常使用的耱。
那種幸福感和滿足感,很久都沒有經歷過了。
而現在,父親走了,他的兩個最好的朋友也走了。
那些年裡,他們三個人都「扎耱條」。這種職業現在已經消失了。
我突然覺得這些看著我長大的嬸子們、姨娘們,變得很陌生,變得讓我無法相九-九-藏-書認。但是她們說得很真誠,她們的眼神和神情都很真誠。
我感到欣慰的是,沒有了父親,母親找到了精神寄託,她有了很多教友,她不會再忍受孤獨了。
幾十年過去了,我還能記得當初父親扎耱條的一些事情。母親說,每次父親回來,都會蜷縮著手臂,手指僵硬,湊到煤油燈前說:「我手上有刺,你給我挑挑。」母親問:「哪裡有刺?」父親說:「滿手都是,你看看,看到哪裡有,就挑哪裡。」母親拿出納鞋底的大號針,把那些深入肉中的刺,一個一個挑出來。挑完了刺,父親才能端起飯碗吃飯。
至今還能記得我買到手機的當天,就給家中打了一個電話,村口商店的老闆喊來了母親,我拿著手機對母親說:「我有手機了!」母親在電話中說:「什麼雞?」我說:「是手機。」母親責怪我說:「你不好好工作,養雞幹啥?」
這個季節,南方還是鳥語花香,而北方已經天寒地凍。
記憶中父親只給我花過一次錢。有一次,我站在賣西瓜的攤子面前挪不開腳步,口水直流,父親就給了老闆五分錢。老闆用刀子切了薄薄的一片遞給我,我吃得特別香甜。
我經常想,是不是當初貧困交加的時候,他們三個人體力透支,而又嚴重缺乏營養,造成了身體虧空,以後疾病就慢慢發作起來。
夏天的時候,父親每次出去扎耱條,身上都會帶著一個鹽水瓶子,就是掛吊針后剩下的空瓶。空瓶子里裝滿水,放在布袋裡,布袋裡再放兩個饅頭和蒸熟的紅薯,這就是父親一天的食物。北方的夏天異常炎熱,氣候乾燥,父親喝完了鹽水瓶子里的水,就只能到處找水喝。有時候,在背陰處找到臉盆大的一窪水,就喜不自禁。西北太乾旱了,這一窪水常常能引來很多動物。狼、狐狸、兔子……還有各種各樣的昆蟲:蝎虎、螞蚱、蜘蛛……水的顏色已經變成了綠色,變成了黃色,父親將水面上的髒東西漂到一邊,用手捧起來,喝幾口。
還有一次,父親回到家的時候,鼻青臉腫,手臂上都是血。母親問:「這是咋了?」父親說,他在砍棗刺的時候,沒有看清楚上面有一個馬蜂窩,一群馬蜂追著他叮咬,他從懸崖上摔了下去。
關於父親扎耱條的所有故事,都來自於母親的講述,父親從來不提自己受過多少苦,他總是說:「過去的都是好年景。」
我領到了見習期最後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我那一連串暗訪的工資,工資的數額讓我驚訝,那是我這兩年來拿到的最多的一筆錢,也遠遠超出了我對自己工資的預測。
我想,這可能是真的。人有了精神寄託后,心情就會好,心情好了,一些疾病就會不治自愈,而且,癌症正是戾氣鬱結形成的。基督教勸人行善,兩口子都想行善,自然就不會吵架了。
我記得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第一年,家家糧食都堆滿了房屋。父親和根生伯、萬靈伯在家中抽煙聊天。父親說:「以後再也不扎耱條了。」根生伯說:「真沒想到日子還有這一天。」
妹妹說:「村子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種地賺不到錢,很多土地都荒蕪了。現在村子里只剩下老弱病殘,前幾天,根生伯『老』(死)了,都找不到抬棺材的人。」
從山頂向山下走,天已經快要黑了,我接過了行李,自己背在肩上,弟弟走在前面,他弓背含腰,袖著雙手,像個小老頭https://read•99csw•com兒。我問:「你怎麼腰彎成了這樣?」弟弟笑笑,沒說話。妹妹在後面說,弟弟現在腰彎得越來越厲害了,他初中輟學后,就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耕地拉糞,播種收割,都是彎腰的活計。後來,他在縣城蹬三輪車,現在在建築隊做小工,乾的都是彎腰的體力活。生活的重擔壓彎了弟弟的腰身。
我從背包里拿出精裝本的《三國演義》《水滸傳》,放在圈椅上。我在心中默默地說:爸爸,我回來了,我給您帶來了您最喜歡看的兩本書。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父親是在以後家裡生活好了才學會識字算賬。那時候,他每天鑽進山溝中找耱條,根本沒有時間學文化。那時候在集市上,遇到有人買耱條,想買幾捆,一捆多少錢,我就馬上從書包里拿出鉛筆本子,列出算式,進行計算。很多人都羡慕地說:「這娃這麼小就會算賬。」父親就驕傲地說:「我娃不但會算賬,還識字呢!」
母親說:「耶穌說,受苦人死後都能進天堂,現在受點苦就沒有啥了。」
妹妹說,村中有很多鰥寡老人,兒女出外打工,信奉基督就成為了他們的精神追求。
我驚訝地問:「根生伯怎麼就會『老』了?」
我突然感到異常悲傷。根生伯和萬靈伯是父親最好的朋友。
父親提供給我的文學標準居然是《三國演義》《水滸傳》
我問:「耶穌怎麼救苦救難?」
根生伯家沒有孩子,後來抱養了親戚家一個女孩。女孩對根生伯夫婦非常孝順。女孩長大成人後,招了一個來自南山的青年,書面語言叫入贅。這個青年對根生伯一家也很好。
母親說過,父親整整扎了八年耱條。
萬靈伯家是兩個女孩,最後才有了一個男孩。萬靈伯家的大女兒叫妮子,和我是同班同學,可是學習一直很差,簡單的加減乘除都不會。她上到二年級就輟學了。
賣耱條的那個鎮子距離我們家有十幾里路,一路都是溝坡。
長輩們走了后,妹妹給炕洞里塞了兩捆花桿,炕面一下子暖和了起來。我們脫掉鞋子,坐在炕上聊家常。
見習期滿后,我決定回家一趟,自從父親去世后,我還沒有回家過。我不知道母親和弟弟妹妹生活得怎麼樣。
母親還向我講起了很多新奇的事情。村中某某的爺爺得了癌症,醫生說讓回家等死,信了基督,癌症居然不治自愈。村中某某家兩口子經常鬧離婚,信了基督,兩口子好好過日子了……
那天,家鄉在下雪。妹妹和弟弟穿著臃腫的老式棉衣,袖著雙手,瑟縮著身體,站在漫天飄舞的雪花中已經等了我半天。弟弟看到我,一把搶過我背上的包裹;妹妹看著我,高興地笑著,眼淚卻流了下來。
夜已經很深了,門外颳起了寒風,風呼呼作響,帶著尖利的嘯聲,像在抖動著細長的鐵絲。雪已經下了一尺多厚,遠處的山峰,近處的房屋,都是一片白色。在雪光的映照下,四周的景物朦朦朧朧。不知道誰家的狗突然叫了兩聲,聲音低沉,像被凍住了一樣。
我無法理解,我的這些可親可敬的長輩們,為什麼突然變成了這樣。
妹妹給我熱了飯菜,母親還沒有回來;我吃完了飯,母親還沒有回來。妹妹說,今天是周末,母親每周的這一天都會去教堂,雷打不動。
我問母親:「您怎麼就信耶穌了?」
站在超市男裝的櫃檯前,看著那些筆挺的西裝,我多想給父親買一套,https://read•99csw•com可是,父親已經不在了。
母親坐在炕角,一言不發。然而,我每次轉身看母親的時候,都看到母親在悄悄抹淚。
這是我這兩年來睡得最踏實的一次,沒有做夢,沒有任何生活壓力,也不用考慮工作的事情。我睜開眼睛,跳下炕頭,感覺自己就像一輛加滿柴油的拖拉機,一踩油門就能突突奔跑起來。
母親說:「耶穌好啊,耶穌能救苦救難。」
我準備好糕點和香煙,準備去看望根生伯和萬靈伯,突然想起妹妹昨晚的話,他們都已經『老』了,我心中一陣傷感。
我站在書櫃前,猶豫半天,最後還是決定買了精裝本的《三國演義》《水滸傳》,我知道,這是送給父親的最好的禮物。
每次賣耱條的時候,我都會睡一路。那時候我很小,很貪睡,矇矓中聽見父親說:「躺好,要下坡了。」有時候,要上坡,父親一個人拉不上去架子車,就說把我叫醒,讓我下來。根生伯和萬靈伯說:「叫娃睡,甭叫娃。」他們幫著父親把架子車推上坡頂。
我們沿著山路回家,寂靜的山道上只有我們的身影,雪花落在山峰上,落在枯草上,悄然無聲。我們沿著彎曲的山道,走到了山頂上,坐在一棵柏樹下休息。那時候背著玉米面饅頭和紅薯上中學的時候,每次都會在這棵柏樹下休息一會兒,再起身接著走路。家鄉樹木極少,每座山上僅有的幾棵樹,長成了什麼樣子,這些樹的名字,很多年後,大家都能記得。
根生伯和萬靈伯其實很早就發病了,但是他們和父親一樣,一直沒有錢看病,也一直捨不得花錢看病。那時候,一場感冒就會帶走全家一年農作物的收入,更何況這些沒來由的病。根生伯是胃癌,萬靈伯是食道癌,父親是骨肉瘤。他們有了病後,就只能等死。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說到了凌晨三點才休息。我一閉上眼睛就睡著了,睜開眼睛時,已經到了早晨九點多。
從我記事起,就看到父親在扎耱條。一直到我上了小學高年級,農村實行了生產責任制,父親才停止了扎耱條。從這以後,土地分到了每家每戶,農民終於能夠吃飽飯了。
父親和根生伯、萬靈伯是最好的朋友。他們三個人無話不談。
記憶中的父親只有一件夏裝、一件冬裝。夏裝是一件白色粗布汗衫,冬裝是一件藍色中山裝。父親再沒有穿過別的衣服,更別說西裝了。
我還給妹妹和弟弟買了衣服,弟弟從小到大都穿著我穿剩的衣服。小時候,他經常哭著向母親要新衣服,母親總是說:「以後有錢了,你要幾身就買幾身。」然而,我們家總是沒錢。弟弟上初中的時候,他一位家裡條件好的同學送給了他一件穿剩的夾克,弟弟喜歡得不得了,春秋兩季,光身子穿夾克,冬天的時候,棉襖外套夾克。一直到弟弟在縣城蹬三輪車的時候,他還穿著這件已經失去了本色的夾克。
母親的頭髮中夾雜著很多白髮,皺紋也比過去多了。母親拉著我的手,摸著我的臉說:「我娃回來了。」母親的手上滿是老繭,像樹皮一樣粗糙,是被各種農具磨成這樣的。
西北苦寒,莊稼都是一年一熟。每年秋季,莊稼收割后,需要犁地,地犁完后,還不能種莊稼,需要平整土地,這時候就需要耱了。耱地的時候,前面有牲口拉著,後面有農夫手持韁繩控制著方向,中間放在地上的,就是耱。耱的上面往往坐著一個孩子,或者放著一塊石頭read.99csw.com。牲口拉著耱來回走一遍,土地平整了,才能播種。
那時候和以後的很多年裡,我都是父親的驕傲。
然後,我在超市裡瘋狂購物,我給母親買了衣服、鞋子。這些年來,母親的衣服有些是自己做的粗布衣裳,有些是親戚送給的舊衣服,母親的鞋子都是自己親手納的布鞋。我一定要讓母親穿上嶄新的「料子衣服」,在母親的眼中,的確良、凡立丁、滌卡就是最好的「料子」,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比這些「料子」昂貴得多的衣料。我還給母親買了很多好吃的,開心果、杏仁、魚皮花生等等。這些東西母親從來沒有吃過,母親從來捨不得在自己身上花費一分錢。
這些年,我常常夢見父親,每次都是在夢中哭醒。我恨我自己沒有能力,我恨我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走了,卻無法留住。母親總是安慰我說:「老天爺要收人,誰也沒有辦法。我娃甭難受。」
鎮子上賣耱條的人很少,很多的時候只有他們三個人在賣耱條。這是一個重體力活,沒有人願意做。十里八鄉的人都來買他們的耱條。那時候還是生產隊,不敢過多要價,價格差不多了就賣。這一車耱條,也賣不了多少錢。我記得有一次,父親賣完耱條回家的時候對母親說:「今天萬靈賣好了,賺了30元錢。」這30元錢讓父親激動不已。
一直到了夜晚十點,母親才回到家,與母親一同回家的,還有村中很多老太太。
拿著這些錢,我買了一部最低廉的手機,諾基亞3310,是已經被淘汰了的款式,當時的價格是780元。這款手機我現在還用著,每當我在公眾場合掏出手機的時候,總能惹來一些好奇的目光。然而,手機的功能只要有兩種就足夠了:打電話、發簡訊。而這款手機的這兩種功能都還能使用,我又何必更換呢?手機就像情人一樣,最初的,最有感情。
父親他們三個人關係一直很好,三個人在一起從來沒有吵過架拌過嘴。誰家有事,另外兩家都會鼎力相助。多年的患難歲月,讓他們結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誼。
我問:「村子里怎麼這麼安靜?」我小時候在村莊生活,記憶中的村莊非常熱鬧,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夜,也常常會有吆喝著去打撲克的聲音、巷道里呼兒喚女的聲音、明亮的燈光下傳來的猜拳行令聲……而現在,村莊異常寂靜,寂靜得讓人心悸,寂靜得就像一座墳墓。
我們說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突然就會爆發出笑聲,而笑聲過後又會流下眼淚。小時候的日子太苦了,我們一直掙扎在飢餓線上,那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吃上一頓飽飯。
記得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出版了第一部書籍,我高高興興地拿著這本書讓父親閱讀,想從父親口中得到讚賞。沒想到,父親讀完后說:「比起三國和水滸差遠了。」
父親將耱條背回家后,趁著月光,將耱條放在木墩上,用斧子將耱條歪歪扭扭的根部剁掉,這樣,耱條就顯得筆直整齊。然後,他用麥秸稈擰成的繩索,將耱條捆紮在一起,每捆四四方方,數量一樣。然後,統一藏在窯洞深處。
附近有一個小鎮,每逢陰曆初五、十五、二十五就有集市。每到這天凌晨,根生伯和萬靈伯就會來到我家集合,估摸時間到了,就和父親一起去趕集。他們一人拉一輛架子車,架子車上裝滿了耱條。父親的耱條上鋪著麻袋,麻袋上睡著我。我的身下壓著書包,書包里放著鉛筆和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