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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訪傳銷窩點 第三節 弟弟的傳銷瓜葛

第三章 暗訪傳銷窩點

第三節 弟弟的傳銷瓜葛

妮子家餵養了一頭高大的騾子,每天早晨,做好豆腐后,時明就將騾子套進架子車裡出門了。車廂里放著剛剛做好的豆腐。時明一路吆喝著,一路賣豆腐,翻山越嶺,風雪無阻,而到了天快黑的時候,他才能回來。
時明的臉上帶著一個庄稼人特有的樸實和真誠,眼睛里又閃爍著自得和驕傲。這就是他發家致富的竅門。我從他的臉上,讀出了一個庄稼人的踏實和清明、滿足和自豪。
弟弟和安康想著怎麼脫身。但是,他們不能交談,他們一說話就會遭到那幾個小伙的呵斥。
有一天,安康對弟弟說:「我們蹬三輪車能賺幾個錢,我一個同學在賣化妝品,一月就能賺一萬元,前幾天剛剛從香港講學回來。」弟弟問安康的同學在哪裡,安康說就在縣城裡。他也想去賣化妝品,要帶上弟弟一起去。
貪官嚇壞了,跪在地上說:「求求你們,別殺我。」然後,他對那幾個打手說:「快讓老闆把錢退了。」
後來,弟弟對我說,他小時候經常聽父親講「關雲長單刀赴會」的故事,所以那一刻就想到了關雲長,沒想到《三國演義》救了他和安康的命。
弟弟還說,安康當時也是那樣想的。
時明憨厚地笑著說:「吃了也再吃點。這十里八鄉,還沒有人有我做的豆腐好,你嘗嘗。」
剛開始,弟弟想,五毛就五毛吧,但是,他們一次次地五毛,弟弟就感到不對勁。而且,他們去的都是郊外的村子。這些人在幹什麼,弟弟一直不知道。曾經有一次,弟弟問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說他們在搞科研。弟弟心中充滿了疑竇:在破村子里能搞成什麼科研?
要在這個化妝品公司賣貨,還有門檻,那就是,每個人進來要先交2000元。那時候的2000元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能夠買一台19寸的彩電,而彩電當時在農村還很少。
交了錢后,他們被帶到了縣城裡的一幢樓房裡,他們的行動反而受到了限制。幾個小夥子白天黑夜都跟著他們,不讓他們出門。這些小夥子逼迫他們寫出所有人的電話號碼,然後用房間里的一個固定電話撥打出去。
現在,他們三個老哥們兒還在一起,互相陪伴著,應該不會孤單了吧。
十年間,這對夫妻任勞任怨、克勤克儉,終於過上了好日子。時明當時結婚的時候,家中什麼都沒有,聽母親說,娶妮子的衣服都是借人家的。而十年後,他們蓋起了三間新瓦房,松木椽松木檁,惹得全九*九*藏*書村人都艷羡。
貪官說:「錢已經交給了上級,我做不了主。」
安康和弟弟商量了一番,兩個人就把吃飯的家當——三輪車賣了。然後又東借西湊,總算有了2000元錢,就屁顛屁顛地給人家送過去了。安康的同學接到錢后,眉開眼笑,嘴巴都笑歪了。弟弟說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會高興成這個樣子。
我們慢慢地走離了地頭,狼在後面悄悄跟著。我一手架著車轅,一手抓著鐵杴。我不敢回頭看,聽媽媽說,狼很聰明,你如果不斷回頭看著它,它就知道你膽小,就會撲過來。我們走出了幾十米,狼在後面跟了幾十米。弟弟抓著牛尾巴,妹妹抓著牛鼻繩,牛也很聽話,一路都在配合著我們。我緊張極了,渾身汗水,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就這樣,我們一路膽戰心驚地走著。後來,快走到村口的時候,遇到來找我們的父母。我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妹妹和弟弟放聲大哭。狼一溜煙地跑進了莊稼地里。
他對生活的要求很低,他只是想把自己的這份「工作」做到最好。而我也只要把自己的記者工作做到最好,也就會擁有這份驕傲。
到了現在,弟弟才知道進入了圈套。他們又驚又怕,食不果腹,人家柯林頓才不會羡慕這種生活。
有一次夜晚拉糞,我還遇到了狼。那時候弟弟很小,夜晚一個人不敢在家裡待,我就把他放在架子車的車廂里,拉著他走。那天晚上,弟弟突然說:「哥,埝畔上有個狗。」我一看,頭皮發麻,頭髮根根豎起,那分明是只狼。夜晚的山溝里怎麼會有狗?月光照在狼身上,狼的耳朵豎起很高,距離我們只有幾十米遠。那時候的農村很少有狼狗,都是笨狗。笨狗的耳朵耷拉下來,而狼的耳朵豎起來。我心中驚惶極了,怕極了,可是身邊還有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我不能表現出害怕的樣子。我悄悄跟弟弟說:「你下來,走在牛的套繩中間,也就是牛與架子車連接的兩條繩子中間,這樣,前面有牛,後面有我,狼就沒有可乘之機。」弟弟很聽話,走進了套繩中間。我從車上拿下鐵杴,鐵杴是用來將車上的糞扒下來的,現在成為了我對付狼的工具。牛也發現了狼,它呼呼地喘著粗氣,兩個犄角高高豎起。我讓妹妹抓住牛鼻繩,就是穿過牛鼻子的細繩,這樣牛就不會逃竄。妹妹的手中拿著鞭子,鞭竿有兩尺多長,這是她對付狼的工具。我悄悄對妹妹九_九_藏_書說:「把牛抓緊,往回走。」
吃完早飯後,我一個人來到村外的墳地里。墳地距離村口有幾百米,村中老了人,都埋在這裏。父親、根生伯、萬靈伯的墳塋都挨在一起,父親的墳頭上有兩棵小柏樹,那是弟弟從懸崖上移植到這裏的。柏樹的枝葉間掛著星星點點的白雪,荒草在寒風中抖動著,看了讓人心酸。根生伯和萬靈伯的墳頭上都插著花圈,根生伯墳頭上的花圈更新些,而萬靈伯墳頭上的花圈則只剩下了骨架。
在萬靈伯家,我見到了時明,他的手又白又腫,像手中拿著兩隻大肥鵝,手背上還有凍瘡,看起來很嚇人。北方的冬天異常寒冷。時明拉著一車豆腐走村串鄉,雙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捧著冰塊一樣的豆腐,才使得雙手變成了這樣。
就在我和時明聊天的時候,姨娘偷偷進廚房做好了一碗辣子豆腐,白白的豆腐湯上飄著一層紅紅的辣椒油,還有綠綠的蒜苗,看起來非常誘人。可惜,我剛剛在家吃過飯了。
弟弟在縣城蹬三輪車,縣城距離家鄉幾十里山路。有一段時間,經常會有一些穿著西裝的男子和穿著套裝的女子坐弟弟的三輪車。他們看起來精神煥發,很像有錢人。男子的頭髮油光可鑒,統一梳向後面,很像官吏;女子的臉抹著脂粉,又香又白。但是,他們的做派卻一點也不像有錢人。當時,縣城已經有了計程車,在縣城裡跑,不論多遠,都是三元錢,三輪車是一元錢。這些穿西裝的和穿套裝的不坐計程車,而坐三輪車,坐三輪車的時候還要討價:「五毛行不行?我身上剛好有幾毛錢零錢。」
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生活。那時候每年放暑假寒假,我就在不停地拉糞,一車又一車地把牛圈裡攪拌著黃土的糞便拉到田地里。我們家的田地離家都很遠,而且全是溝坡地,路很不好走。妹妹牽著牛,我駕著車轅,我們一個上午拉三架子車,下午拉三架子車。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的胳膊因為長時間提著車轅,已經不能動了。那時候父親和母親在離家十多里的糧站里縫補麻袋,一天能賺10元錢,回家的時候,都已經很晚了。縫補麻袋,也只有靠關係才能進去做。
城市富裕家庭和農村貧窮家庭,中間的差距讓人難以想象,簡直要以光年計。三十年前,當「他」的父親穿著嶄新的中山裝走進機關食堂吃飯的時候,「我」的父親背著耱條走在風雪瀰漫的山路上;當「他」九*九*藏*書吃著零食坐在電視機前觀看動畫片的時候,「我」餓著肚子裁剪水泥包裝袋給自己製作作業本。二十年前,當「他」的父親開著私家車賓士在城市寬敞的馬路上的時候,「我」的父親手持鋤頭在責任田裡揮汗如雨;當「他」帶著女朋友在公園裡卿卿我我的時候,「我」在煤油燈前刻苦攻讀。十年前,當「他」的父親站在自己家的別墅陽台上眺望遠方的時候,「我」的父親因為沒有錢交醫療費而不得不回家養病;當「他」登上飛機去異國留學的時候,「我」因為債台高築而不得不來到他生活的城市打工……這三十年來,「他們」家步步為營,「我們」家一無所有。這三十年來,「他」享受到了人世間的一切幸福,而「我」遭受到了人世間的一切苦難。現在,「我」要趕上「他」,要讓「我」的孩子像「他」的孩子一樣,這又談何容易。
在萬靈伯家,我剛好看到了妮子和他的丈夫時明。時明也是小學沒有畢業就輟學了,過早地扛起撅頭進田地,背有些駝。時明沉默寡言,總是在抽煙,總是在友好地笑著。
這個單元房的門窗都被關死了,窗帘一天到晚都拉著,透不進一絲陽光。他們吃喝拉撒都在這個單元房裡,他們與外界徹底隔絕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妹妹和弟弟也來了,也跪在我的身邊。他們可能找不到我,知道我肯定來了墳地,就趕過來了。先是妹妹哭了,然後我和弟弟也哭了,我們在父親的墳前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幾乎昏厥。
那天下午,我去看望姨娘,也就是根生伯和萬靈伯的遺孀。
母親擔憂地說:「你把人家殺了,你怎麼能活?」
那一年,我上初二,妹妹上小學四年級,弟弟還沒有上學。
弟弟說:「你做不了主,今天就把你的頭割下來。」弟弟拿著菜刀的手一使勁,貪官的脖子上就有了紅印子。
西北農村每天兩頓飯,早晨十點左右一次,下午四點左右一次。
早在十年前,時明就和妮子一起做豆腐。他們家的後院是豆腐作坊,每天天不亮,兩人就起床了,生火燒水,架起豆腐包,開始做豆腐。
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母親來了,母親拉起我們說:「回家吧,你爸爸知道你們現在生活得好,就放心了。你們都甭傷心。」
做豆腐的工藝非常複雜,先要泡黃豆,然後熬豆漿,接著把豆漿倒在架成十字的豆腐包上過濾,將豆渣與豆漿完全分離。這時候,就到了最關鍵的點滷水九-九-藏-書。這個程序決定了豆腐的質量,也是豆腐老闆秘而不宣的絕技,一般人絕對不讓看;接著,出來的就是白亮亮的豆腐。
然而,我沒有退路,我必須全力以赴,為了我的家庭,為了我的孩子。
又開始下雪了,狂風夾著雪粒,打在臉上,異常疼痛。放眼望去,四周只有我一個人,這裏非常寂靜。天氣很冷很冷,我的心也很冷很冷。
弟弟在縣城蹬三輪車的時候,住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那戶人家有幾間舊窯洞,窯頂已經熏黑了,用報紙裱糊著,報紙又脆又黃,上面印著「批林批孔」和「農業學大寨」的內容。為了省錢,弟弟和一個同樣蹬三輪車的人住在一面窯洞里。這個留著小鬍子的人叫安康,比弟弟大幾歲。他說他出生的時候,他父親正在陝西安康討飯,回來后就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他出生后,家裡分了責任田,父親再也沒有出去討飯,日子真的過得很安穩,身體也健康。
2000元錢,就讓兩個青年農民無力償還,就讓兩個青年農民動了殺機。我當時心中充滿了苦澀,也非常痛恨這些搞傳銷的。這都是一些只認錢而六親不認的人類渣滓。
時明奔走在山間土路上的時候,妮子就在家收拾器具,把豆渣倒進豬槽里。她家還餵養著幾頭豬,而豆渣正是豬的美味佳肴。她給孩子穿好衣服,送孩子上學。接著,她會扛著鋤頭去田地里,家中還有十幾畝山地靠她伺弄。
沒有了三輪車,兩人生活無著,就在建築工地上當小工。
我跪在他們的墳前,任風雪吹打著我。我知道我難得從南方回來一趟,再見到父親他們的時候,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我相信,父親、根生伯、萬靈伯能夠知道我回來了,能夠看到我回來了。
弟弟在敘說自己的驚險經歷時,神情平靜,就像在敘說別人的故事。我們一家人聽得膽戰心驚。
弟弟說:「我也不想活了,他拿了我2000塊錢,大部分錢都是借人家的,我怎麼還給人家?」
毫無社會經驗的弟弟動心了,就跟著安康去賣化妝品。剛開始的時候,人家還要培訓他們,給他們上課,就在那個縣城郊外的村子里,說什麼只要你賣得好,就能一級一級向上升,從普通經理到白銀經理,再到什麼黃金經理、白金經理、鑽石經理,而鑽石經理的財富連美國總統柯林頓都羡慕。弟弟和安康聽得如痴如醉,幻想著以後當了鑽石經理,也讓柯林頓羡慕羡慕,給咱中國人爭口氣。
九*九*藏*書弟說:「把錢拿出來。」
貪官嚇壞了,沒有血色的臉上冷汗直冒。他告饒說,可以放弟弟他們走。
農民沒文化,但是農民很偉大。
弟弟說:「如果當時真的要不到錢,我就一刀砍了他。」
有一天,安康的同學進來了。他像個貪官一樣腆著肚子說來看望他們,臉上還掛著慈祥的微笑。弟弟和安康心領神會,兩人奔進廚房,一個拿起切菜刀,一個拿起鍋鏟,抵住「貪官」的脖子,讓他把吞下的錢吐出來。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努力,我時刻告訴自己:我和他們不一樣,一點也不一樣。我的這些同事們絕大多數都來自城市家庭,很多人的家庭都很富裕。他們小時候沒有受過像我這樣的苦難。他們不用自己努力就有房有車,有屬於自己的物質幸福。而我什麼都沒有,我是拿著二百元錢來到城市的,我是為了省錢跟在公交車的後面一路奔跑著去招聘的,我是喝著別人喝剩的礦泉水去找工作的……所以,我必須努力,我必須改變自己的命運,我也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和家庭的命運。
我拿出了紅塔山,一根一根點燃了,一共點燃了三根,分別插在父親、根生伯、萬靈伯的墳頭上。紅塔山,那是他們眼中最好的香煙。有一次,村子里來了一位當官的,好像是搞調研,給見到的每個農民發了一根紅塔山。根生伯捨不得抽,別在耳朵上,等到發煙的人走遠了,他從耳朵上取下香煙,翻來覆去地看著:「哎呀,這就是人家說的紅塔山?」萬靈伯叼著旱煙鍋子說:「什麼時候咱也能天天抽上紅塔山,那就到共產主義社會了。」
我們站起身來,父親墳前留下三個跪拜的雪坑。
最後的結果是,一個打手出去了,拿來了4000元。弟弟把錢裝在身上,菜刀依然抵在貪官的脖子上,押著貪官來到了樓下。打手們一直跟在後面,想報復。弟弟在樓下的過道上,看到有一輛拉著竹竿的四輪拖拉機停在路邊。弟弟一刀將捆綁竹竿的繩子砍斷了,竹竿嘩啦啦地落下來,擋住了打手們的路。打手們氣急敗壞,跳著腳叫罵。弟弟把貪官一把推倒在竹竿上,和安康逃跑了。
也是在這次回家的時候,我聽到了弟弟深陷傳銷窩點的事情。
回家的路上,看到有架子車迎面走來,架子車上套著牛,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牽著牛。牛木訥地走著,走得很緩慢,似乎很不願意。牛的後面走著一個老人,老人頭髮鬍子都白了,駕著車轅。他們在拉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