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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訪黑醫窩點 第四節 將計就計

第四章 暗訪黑醫窩點

第四節 將計就計

我走到了炮兵醫院的大門口,剛剛推開玻璃門,大廳里立刻就迎來了一名身材高挑、容貌漂亮的女孩子,穿著潔白如雪的護士服,明眸皓齒,一笑還有兩個酒窩。面對這樣美麗熱情的白衣天使,你捨得再推門走出去嗎?
我捂著肚子,皺著眉頭,似乎疼痛難忍,又似乎有難言之隱。我從紙袋裡抽出片子,向他們指了指,又放進去,搖搖頭,擺擺手,不再理他們。
小混混啞口無言,大混混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尷尬的神情。我知道他們不是「道上的朋友」,道上的朋友誰願意整天被關在這裏?誰願意學難懂的中醫知識?既然他們不是道上的朋友,就肯定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既然他們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就不知道是否有鎮西關、豹子一類的人物;所以我可以隨口說,可以說鎮西關,也可以說鎮關西;既可以說豹子,也可以說蚊子,反正他們不會知道。
我問:「郭教授在哪家醫院?」
郭教授在一邊說:「那就先買80元錢的葯吧,等你喝完了,再來買啊。」郭教授說完后,就走進「專家室」里。
我悄悄說:「快點離開。」
少年是第一個關口。人們平時總是說,孩子不會說謊,孩子的話最真實。孩子沒有給你推薦炮兵醫院,只是向你問路,只是隨口說他媽媽在那裡住院,你能夠懷疑什麼?你的頭腦中已經有了炮兵醫院這個「概念」,你相信了有這樣一家醫院,而且還有人住院;既然有人住院,那肯定就是一家具有相當規模和等級的大醫院。
老丈夫模樣的人流出了眼淚:「郭教授是好人哪,世界上難得有這樣的好醫生啊。」他展開錦旗讓老闆看,也裝著不經意地讓我看到了。
我給總編說了遭遇醫托的情形。總編很感興趣,他說:「打進去,把醫托和醫院所有的騙人伎倆都揭露出來。」
我仍舊一言不發,只是用驚喜的眼神看著女子。
我走進了這家飯店,要了一杯扎啤喝。剛剛喝了一口,門外走進了一對老年夫妻模樣的人,手捧錦旗,向老闆打聽:「炮兵醫院怎麼走?」
雞窩頭站起身來,繼續問我:「你有多少錢?」
在炮兵醫院里,我給了80元,拿到了一小包中藥。
這裏已經是郊區了,道路很臟,鋪著一層浮塵和枯葉,兩邊的房屋東倒西歪,房屋前還有傾倒髒水的痕迹。道路上也有車子經過,可是大多都是一些拉著沙石的大卡車,轟隆隆的聲音如同響雷,連地面都在顫抖,像坦克一樣。這裏的行人也都表情木訥,衣衫陳舊。他們騎著自行車,騎得飛快,後座上夾著鐵鍬鐵鎬一類的勞動工具。
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也開始總結。我仔細回想和醫託交往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人。我深深感到醫托的每一個步驟都設計精妙,環環相扣,讓人不會起疑心,讓人即使起了疑心,也會在隨後的不斷被灌輸中漸漸消除疑心。這些環節中,有不同身份、不同年齡的人;他們中,總有讓你相信的人;即使你懷疑他們是醫托,又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醫托?你不信也要相信。
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要把這些中藥名字寫在一張白紙上,而不寫在病歷上?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郭教授抿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慢悠悠地說:「不過,只要你按時吃藥,葯會在體內消滅癌細胞的。」
你看到這家醫院那麼簡陋破爛,在門口猶豫了,這時候,就來了送錦旗的。你親眼看到送錦旗的人來了,你還懷疑什麼?
公交車站在幾十米遠的地方。一路上,男子異常關切地告訴我說:「不要抽煙啊,不要喝酒,也不要吃辛辣食物。」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名醫生。
望著這對父子離去的背影,我只能一再搖頭。
於是,我看著醫托的表演,也開始表演了。多年的暗訪經歷,讓我成為了一個出色的演員,我扮演什麼,就像什麼。我是騙子的老祖宗。
郭教授似乎是很隨意地問:「你從哪裡來?」
男子說:「你坐某路車,在某某站下車,記住啊,別坐過了。」
老闆指著巷子里說:「你們往裡面走,就是炮兵醫院。」老夫妻模樣的男女千恩萬謝,離開了小飯店。
我說:「怎麼走啊?」
我差點就要說出「我身上裝了300元」,但話到口邊又強行吞了回去,心中暗暗感嘆這些醫托的手段高明。他們突如其來地、裝著關心地問話,讓你輕易就說出自己裝有多少錢,他們就會知道按照什麼標準來宰九_九_藏_書你,將你的腰包掏空。
我看著他,目光很平穩,一字一頓地說:「他外號叫鎮西關,還叫豹子,你如果是道上的朋友,肯定知道他。」
然後,是一名靠討要打火機和你搭訕的男子。這很正常啊,向你討個火點煙的人多的是,古代有,現在也有,你絲毫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你給了他火,他會向你表示感激,怎麼感激呢?給你說實話。什麼「實話」?你要去的這家醫院不行,炮兵醫院行,而且還現身說法,他就有親身經歷。到這種時候,你信不信,我估計80%的人都要信了。古人說「三人成虎」,三個人說相同的話,聽者就會相信。
我環顧四周,看到這家醫院的一層只有幾個房間,一間房間的窗口寫著划價收費,一間寫著藥房。一個燙著捲髮的女子透過划價收費的窗口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不知道在忙什麼。兩個穿著白大褂和牛仔褲的年輕男子,正把一包又一包的中藥交到站在窗口外的一對夫妻手中。這對夫妻衣裳破舊,面露怯色,一看就知道來自偏遠的農村。妻子的手中拿著一個塑料編織袋,中藥將塑料編織袋撐得鼓鼓囊囊的。
女子帶著我走到了十字路口,穿過馬路,向前走了三十米,然後右拐,果然看到了巷子深處有一幢陳舊的二層樓房,樓頂上有四個大字——「炮兵醫院」。這條巷子少有人跡。
醫託運用的是連環騙術,天衣無縫,環環相扣,毫無破綻,讓你防不勝防,讓你不信也要相信。
「我大表哥明天才能回來,他是做生意的……二表哥的電話,我不敢打。」我頭腦飛快地運轉著,突然想出了一個計策。
一個年齡稍大的混混說:「有什麼不敢打的?現在馬上打,給老子送錢來。」
距離炮兵醫院幾十米遠的巷口,有一家小飯店。飯店老闆是一個60多歲的留著八字鬍的老男人。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老闆也是醫托,而這家飯店,則是醫托的聚居地,也是黑醫院的瞭望哨。這有些類似於《水滸》中水泊梁山旁邊,旱地忽律朱貴開設的小酒店,看起來工商稅務證件齊全,牛肉水酒合乎質量安全標準。他們合法經營,童叟無欺,而實際上是個黑店,專為草寇山賊通風報信。
郭教授依然對我置之不理。我小心地說:「是一個女子介紹我過來的,她說……」
雞窩頭問:「你有多少錢?」
你在別的醫院見到過這樣漂亮又謙卑的白衣天使嗎?沒有。現在,你更不好意思走出去了。從走進這扇玻璃門,你就只剩下挨宰的份兒了。你的意識已經被他們完全控制。他們要你做什麼,你就只能做什麼。
我說:「我只有不到100元。」
大混混沒好氣地說:「廁所在一樓,跑上來幹什麼?」
我問:「什麼葯?」
我沒有吭聲,我不知道她是醫托,還是真的患者家屬。
男子很熱情地說:「我送你去吧。」
這樣四道關口走下來,能夠走進那座公立醫院的,就不會有多少人了。
中年女子接著說:「這家醫院真好啊,收費便宜,醫術又高,聽說那個郭教授,還是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人,還是什麼科學院院士。」
女子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才表示願意陪著男子一起送我去公交車站。
她擔心我有所懷疑,又說:「今天早晨我妹妹生孩子,在那家醫院住院,我看到了你,沒有想到又在這裏看到你。我們真是有緣分啊。」
兩名穿牛仔褲的男子走到了我的面前。他們用惡狼一樣的眼光盯著我。他們再也不是穿著白大褂的慈眉善目的藥師了,而是兩個街頭混混。
郭教授說完話后,這才轉過身來,親切地問:「你哪裡不舒服?」
我想起了《三國演義》中「三顧茅廬」的故事。諸葛亮還沒有指揮作戰,但是所有讀者都認為諸葛亮本事超群,神機妙算,為什麼?因為有太多的人說諸葛亮了不起。先是那個什麼世外高人水鏡先生,后是給劉備露過一手的徐庶,然後是一幫江湖上的朋友,都在說諸葛亮了不起。所以,諸葛亮還沒有出場,所有讀者都認為諸葛亮真的了不起。
郭教授正在看著一頁病歷,臉色平靜。他只默然地看了我一眼,又將眼光落在了病歷上,看起來很高傲。我想,一般教授和專家都是很高傲的。他越高傲,你越相信他有學問,有學問的人才會高傲。
中年女子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病歷,湊到我跟前問:「同志,你知道到這家醫院怎麼走?九*九*藏*書
郭教授也站在房間里盯著我。房間幽暗,大廳豁亮,幽暗中,他的眼光像老鷹一樣猙獰恐怖。他說:「你剛才不是說有親戚嗎?給你親戚打電話。」
中年女子扭頭一看,指著十幾米開外的一棵大樹說:「我們去那邊問問。」那棵大樹下,蹲著一個抽煙的男子,樹身上靠著一輛破舊自行車。
我接過手機,聽到郭教授說:「我不管你是誰介紹的,作為一名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天職,這些年我救活的病人太多了……你就直接過來吧。我中午不休息了,等著你。」
我趕快配合著他咳嗽了兩聲,將手中的CT片子交給他。他照樣沒有看紙袋上的文字,取出一個鑷子,很內行地夾出了片子,然後拉亮電棒,對著棒管看。他的神情很凝重,好像科學家對著顯微鏡觀察細菌一樣。
女子拿出一張紙片,那張紙片比巴掌還小,是一張超市的發票,她顯然不是有意準備的。女子在紙片上寫了郭教授的電話,她邊寫邊查看手機儲存的號碼,她幾乎是看一下,寫一個數字,終於寫完了,將紙片交給了我。
我看到她手中的病歷上印著「炮兵醫院」幾個綠色的醒目大字,我搖搖頭說:「我也是想去這家醫院,可不知道路。」
酒托和黑醫深諳此道,他們一定熟讀了《三國演義》。他們相信輿論的宣傳力量,相信謊言重複一百遍就是真理。到了現在,這麼多人都說炮兵醫院好,說炮兵醫院收費低廉,說郭教授醫術高超,你如果還不相信,那你就只會是和我一樣的暗訪記者。
范偉大哥說:防不勝防啊!
我左右看看,看到周圍再沒有可疑的人,也沒有醫托。我對這對父子說:「別去那家醫院,我帶你們去一家好醫院,保證治好你的病。」
萬幸的是,那次是我一個人暗訪。我暗訪前沒有給報社打招呼,也就沒有必要在公交車上打電話,也就沒有露出破綻。而我差點坐過了站點,這個醫托還提醒我。她的提醒也很巧妙,沒有很多年的行騙功力,是想不出這樣巧妙的問話的。
幾分鐘后,藥劑師說:「這些是沒有任何藥理作用的樹皮草根。」
父親模樣的人後退兩步,捂緊腰中的布袋,好像害怕我搶走似的。他冷冷地說:「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你是幹什麼的?」
男子看了看我,又看著女子說:「幫忙幫到底啊,你把兄弟一個人扔在這裏,成什麼樣子啊?」
我呸!又是一個醫托。
我故意做出驚慌的樣子,我說:「怎麼辦呀,怎麼辦呀?」
我說出了我工作的那座小城市的名字。
白衣天使的笑容很甜很甜,讓你的骨頭變得很酥很酥。她微微弓腰,用唱歌一樣的聲調問你:「我能幫您什麼?」
我把紙袋遞給他。
身居僻巷,樓房破舊,行人稀少,而抽煙男子居然說「很有名」,他不是醫托又是什麼?
回到小城后,我把CT片交給了歐陽叔,告訴他只是輕微肺炎,以後注意點飲食就行了。
我哪裡有什麼做生意的親戚!我暗暗叫苦,思索著怎麼脫身。我斜眼看到,藥房里的那兩個穿著牛仔褲的男子推開門走出來了。
白衣天使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我在一邊暗暗地打量郭教授。郭教授估計有七八十歲,有限的頭髮全部花白,整齊地向後梳去,頭髮間露出了頭皮。郭教授非常乾淨,衣服整整齊齊,一塵不染。他的皮膚一看就是長期沒有遭到太陽暴晒的皮膚,儘管手背上、臉頰上有了一些老人斑,但是皮膚看起來還有些緊湊,也有些蒼白。郭教授的五官搭配端正,神色從容,很符合影視劇中老中醫的形象,也很符合電視醫藥廣告中的那些老中醫的形象。而中醫又是越老越值錢,越老,表示醫術越高明。
女子打電話的時候,男子一直站在一邊,看著女子手中的電話,臉上帶著敬仰的神情,似乎郭教授隨時會從手機里走出來。
我聽到這句話,立即判斷出這是一個沒有多少社會經驗的混混。這樣的混混屬於那種既無知又膽怯的小角色。我馬上鎮靜下來,慢悠悠地說:「我二表哥在這裏名氣太大了,前年帶著幾個小弟兄,砸了人家的商店,還把老闆砍死了。我大表哥花了100萬,把他保釋出來了。他現在還經常打架,身上帶著刀子,動不動就放人家的血。」
我用手掌按按內衣口袋說:「沒事,我會小心的。」
我突然想起了傳銷團伙經常說的一句話,要善於總結,總結了才能進步。
我跟著女子來read.99csw.com到了那棵大樹下,女子又掏出了那份破破爛爛的病歷,問這家醫院怎麼走。抽煙男子抬手說:「你向前走到路口,左拐,再走三十米,遇到路口右拐,就到了。這家醫院很有名。」
大廳里暫時沒有人,也沒有人留意我。我看到牆角有向上的樓梯,輕悄悄地跑過去,三步兩步地順著樓梯爬上二樓。二樓空無一人,僅有的兩間房屋門窗緊閉,一間的門上寫著「美容整形」,另一間的門上寫著「不孕不育」。這是兩個最容易騙人,也是傻子們最熱衷於上當受騙的兩個行業。騙子們拿著修腳刀,在你的臉上刻刻劃划,然後說你比原來漂亮多了。漂亮不漂亮本來就沒有定論,你認為自己還不如原來漂亮,他說你就是比原來漂亮。騙子們讓你們夫妻吃一大堆中藥。你質問他為什麼吃了那麼多的中藥還沒有懷孕,他說療效還沒有顯示,還需要繼續吃藥。最後你自己沒有錢了,就會停葯。他說你既然停葯了,當然就沒有效果了。
男子說:「快點把郭大夫的電話告訴這位兄弟啊。」
到了現在,你如果是患者,你還懷疑這家炮兵醫院嗎?你還懷疑郭教授嗎?
雞窩頭和白衣天使都在虎視眈眈地盯著我。他們的眼光再也沒有剛才那樣的溫柔可親了。
我飛快地在心中計算了一下,13950元,30天,每天465元,而我身上只有不到300元。
郭教授說:「目前,西醫對癌症無能為力,只有中醫才能對癌症起作用。我給你開些中藥吧。」
中年女子說:「我老公在這家炮兵醫院住院,今天出院,我要去接他。」
從總編辦公室出來,我來到報社附近一家公立醫院的藥房門口,拿出炮兵醫院的那一小包中藥讓他們鑒定。
女子也開始裝模作樣地看,她指著片子驚訝地說:「哎呀,真是一樣的。」
我不好意思地說:「這怎麼行?」
女子徑直向前走去,我跟在後面,走到了醫院門口。我故意裝著很猶豫的樣子,女子回頭說:「快點進去啊。」我沒有理她,轉身離去。我走出了十幾米,猛然回頭,看到女子站在背後盯著我看,眼神很痛苦。她與我的眼光一碰,就馬上轉過身,推門走進那家醫院。
在等待公交車的時候,男子一直叮嚀我患病的注意事項:一日三餐最重要,早睡早起要按時,多吃蔬菜少吃肉,加強鍛煉要堅持……全都是些正確的廢話。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突然問我:「車上小偷很多啊,你裝了多少錢?」
女子撥打了電話,然後臉上帶著驚喜的神情說:「郭教授啊,你真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去年你救了我爸爸,我們全家人感激你一輩子。現在有一個病人,得了和我爸爸一樣的病,你一定要救治他啊……」
接著,是一對要買錦旗的夫妻現身,他們照樣不介紹你去炮兵醫院,只是說買錦旗要送給炮兵醫院的醫生,他們只是向你問路,你還是不會懷疑他們是醫托的。但是,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家炮兵醫院的醫生醫術高明。
他笑著說:「我知道你抽煙。」
我支支吾吾地說:「錢不多,但是我可以到我親戚家取錢。他在這裏做生意。」
老妻子模樣的女人說:「你不知道啊,我老伴兒被別的醫院判了死刑,想帶著他回家等死。這時候就有人介紹我們去炮兵醫院。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沒想到,開了一些葯,喝了一個月,居然全好了。」
醫托們為什麼會選擇在這條路上行騙拉客?因為鄉下人來到省城,一般都會選擇火車,火車票比汽車票便宜。鄉下人來到省城,連道路都不知道怎麼走,暈頭轉向,而暈頭轉向又是行騙「賣當」的最佳時機。有人上當,就有人「賣當」,上當就是「買當」,是需要掏錢的。騙子們不會讓你白白上當,不會那麼便宜你。
郭教授的聲音渾厚緩慢,一聽就知道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者。這樣的老者,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何況,這樣醫德高尚的老者顧不得休息,在那邊等你,你怎麼能好意思不去呢?
男子抽出片子,對著陽光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番,對女子說:「老婆,你看,是不是和咱爸的病一樣?」
公交車駛來了,這對男女將我送上了車,然後匆匆離去了。我聽見那名女子大聲說:「快點去醫院啊,我妹妹等著呢。」
我一直很擔心他們會對我搜身,還好,他們沒有搜查。雞窩頭的頭又縮了回去,兩個牛仔褲走進了藥房。
郭教授突然放下片子,神色有些沉穩又read.99csw•com有些悲傷地對著我說:「我不能不告訴你,你這是肺癌。本來不能告訴你的,但是出於人道主義,我不能不告訴你。」
我趴在一間房屋的窗口,想看看裏面是什麼。大混混突然出現在了我的身後,他怒氣沖沖地質問:「幹什麼?」
男子將片子放進紙袋裡。女子安慰我說:「我爸去年也是這種病,花了很多錢,去了很多醫院都沒有治好。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郭大夫,在郭大夫那裡吃了兩個療程的葯,就什麼都好了。」
飯店老闆看到我們在說話,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對父子倆說:「我認識炮兵醫院,我帶你們去。」
而同意送我去公交車站的女子則變成了一名護士,她說:「晚上睡覺要蓋好被子,不要感冒了,感冒后就會發燒咳嗽,發燒咳嗽了,病情就會加重。」她似乎說得很有道理,仔細想想還真是這樣。大象比螞蟻大,對!壓路機專門把路壓,對!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沒錯啊!
我驚訝地抬起頭來,看看窗外的站牌,果然發現這就是某某站。我跳下公交車,看到中年女子跟在我的身後。
女子說:「不行啊,沒有經過人家允許,就給電話號碼,是不文明的。我要先問問郭大夫,看看他願意不願意。」
他簡直愚鈍得讓人氣憤。
我愣了一下,輕聲說:「我沒有這麼多錢。」我沒有想到這個面容慈祥的郭教授手中的屠刀居然磨得如此雪亮。
她說是接丈夫出院,沒有說看望住院的丈夫。出院,說明康復了,說明這家醫院醫術高明;而住院,還說不清能不能活下來。至於她為什麼沒有陪丈夫住院,家裡農活忙,家裡喂著一群小雞,家裡還有幾個月大的孩子,隨她亂說,你都會相信。
推開玻璃門走出去,快到巷口的時候。我看到兩個男子正從巷口走進來,一老一少,形同父子。他們衣服陳舊,東張西望,一看就是剛剛從農村來的。
女子將手機遞給我,悄聲說:「郭教授要和你通話。」
男子看著我的神態,對我抱有極大的同情。他拍著我的肩膀,悲悲戚戚地說:「兄弟啊,不要傷心,現在科技很發達,什麼病都能治愈。讓我看看你的片子。」
我們來到公交車站,公交站牌邊站滿了人。
雞窩頭走過來,她的態度平和了很多,她笑著說:「你讓我們忙活了這麼久,總得買點葯啊。再說,這些葯對你的病是很有效的。」
那對夫妻模樣的人為了表演逼真,他們假借妹妹在醫院生孩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一個要送我,一個要離開,讓我絲毫也不會懷疑到他們是那家醫院的醫托,讓我相信他們只是好心給我介紹這家醫院。他們不是那種捨己為人的活雷鋒,在現在這個社會,遇到活雷鋒反而讓人起疑。如果他們熱情地一致送我去上公交車,我反而會懷疑他們的。
我在走進炮兵醫院的路上,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流水線的作業方式,就是他們每天的功課,也是他們每天的工作,他們每天都要用這樣的方式送很多像我和你這樣的人進入黑醫院。
我又咳嗽了兩聲。
這裏距離某某站還有好幾站的路程。我坐在座位上,掏出書籍繼續看,我沒有留意到什麼時候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一名中年女子。
郭教授喊來了白衣天使。白衣天使帶著我去划價收費的窗口。那個頭髮燙成雞窩的女人在計算器上點點戳戳,然後說:「13950元。」
父親模樣的人問我:「請問師傅,炮兵醫院在哪裡?」
然後,女子很欣喜地對我說:「這下好了,到了郭教授那裡,你就有救了。」
我轉過身來,平靜地說:「我找廁所。」
我暗自好笑,果然又是炮兵醫院。
這可怎麼辦?
我看著編織袋想,這一編織袋中藥,少說也有上萬元。
藥房的旁邊是「專家室」,房門半開著,我看不到裏面的人。
男子說:「兄弟初來乍到,不知道怎麼坐車,你怎麼沒有一點同情心?」
女子說:「不行,讓他一個人走,我們還有我們的事情。」
女子說:「炮兵醫院。」
我本來可以不買葯。我想現在我即使不買葯,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樣,因為我有一個殺了商店老闆的表哥罩著。哪個開店的能不怕這種殺過商店老闆的人?可是,我想看看他們到底會給患者開些什麼葯,就決定買一點。我說:「我只有80多元錢。」中午吃飯和剛才買扎啤的時候,100元只剩下了80多元的零錢,裝在九九藏書外衣口袋裡,而另外的兩張百元大鈔,裝在內衣口袋裡。
他說完后,就跟著飯店老闆走了,他的兒子也跟著走了。
二樓空無一人,當然沒有病床,也沒有那個妻子來接的住院的丈夫,也沒有那對送錦旗的老夫妻。他們都出去繼續騙人了。
郭教授問:「你帶了多少錢?」
當時,看著她滿臉的真誠和善良,我裝著很高興地說:「我也要去炮兵醫院,怎麼走啊?」
白衣天使將我引進了「專家室」,對桌子后坐著的一位男子說:「郭教授,有患者找您。」
如果你屬於那20%的人,你很固執,你很執拗,你一條路走到黑,你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你撞倒南牆不回頭,那好,後來還安排了一個祥林嫂,她哭哭啼啼,滿臉悲傷,讓你深表同情。這一個「底層勞苦大眾」的人,她的話還有什麼不能相信的?你會天真地認為:她怎麼會騙我?她騙我對她有什麼好處?這樣的可憐人一定有不白之冤,一定有深仇大恨。她一定被我要去的這家醫院害苦了、害慘了,所以才會苦口婆心地在這裏勸說。
我完全被書中的內容迷住了,不知道公交車行駛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到了哪裡。公交車停止了,我還在看書,突然,身邊的中年女子問我:「請問同志,這是不是某某站?」
她在電話里把郭大夫稱為郭教授。
雞窩頭還沒有說話,郭教授喊道:「沒有錢你來看什麼病!」他走出「專家室」,撕下了慈祥的面具,歪著脖子看著我:「給你親戚打電話。」
大混混和小混混交換了一下眼光。小混混故作聰明地說:「吹什麼牛?殺了人早就槍斃了,還能放出來?」
你一上公交車,那個中年女子也上公交車了。其實她就待在公交站牌旁,她和這對夫妻(有可能是真夫妻,也有可能是假夫妻)認識。她一看到這對夫妻帶著我走過來,就知道該她上場表演了。她裝著乘客坐在我的身邊,查看著我的一舉一動。這時候,你如果是便衣警察,如果是暗訪記者,如果是單獨行動,一般會在車上打電話說:「我現在去那家醫院了,你們隨後跟過來,安排行動。」如果是兩三個人在一起,也會在車上商量下一步怎麼辦。這樣就會露出馬腳,這個中年女子就會馬上通風報信。
郭教授打斷我的話說:「我不管你是誰介紹的,但是,作為一名醫生來說,我會認真對待每一位病人。」
我回到了報社,先拜訪總編。總編很熱情地起身倒水,然後從一盒剛拆開的香煙中抽出一根遞給我,又將剩下的香煙全部裝進了我的口袋裡。
我向兩邊看看,看到牆邊靠著一個掃把。我裝著害怕的樣子,退到了掃把邊,心想如果發生了衝突,我先把掃把抓在手中進行反擊。
他瞪著不解的眼睛看著我,嘴裏嘟囔著:「我為什麼要離開?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沒招你沒惹你,我為什麼要離開?」
我裝著很難為情地說:「我二表哥脾氣不好,他剛剛從監獄出來,殺了人……」
兩個混混顯然都害怕了。他們向後退了一步,小混混還不服氣地說:「你騙誰呀?你有這樣一個表哥老子也不害怕,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而你,則是這些人的衣食父母,他們要靠你養活。他們是你的不孝兒女,你養活了他們,他們還要罵你是傻逼。
女子不高興了,她撅著嘴說:「我妹妹還在醫院里,沒有人照顧。出來這麼長時間了,我們快點回去吧。」
郭教授不再問什麼了,他大筆一揮,在一張白紙(不是病歷)上龍飛鳳舞地寫起來,邊寫邊說:「你家在外地,來一趟不容易,我先給你開一個療程的葯吧。吃完后,你再來,我再檢查一下。這樣可以節省車費。」他似乎是在替我著想。
女子很熱情地說:「我看看郭大夫的電話還在不在。」她掏出手機,按了幾下,欣喜地說:「哎呀,真沒想到,郭大夫的電話我還保存著。」
我向巷子外走去。
為了讓我相信她不是醫托,她是真的接丈夫出院,她也在問路,而不問路過的行人,只問樹下抽煙的男子,說明這個男子也是醫托。
郭教授把那張白紙給了我。我一看,上面的字跡不認識,只能看到下面有「30天」的字樣——他給我開了30天的中藥。
我露出滿臉悲戚,沉吟不語。
老闆問:「你們問這幹什麼?」
這麼多的醫托,像接力賽一樣一棒接一棒地把你送到了黑醫院里,花費這麼大的人力物力,值得嗎?他們的收入怎麼樣?這樣做,豈不是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