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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訪盜墓團伙 第八節 盜墓前的婚禮

第一章 暗訪盜墓團伙

第八節 盜墓前的婚禮

才娃叔有老婆,老婆是個羅鍋腰。我們在一起說話的時候,他老婆一句話也不說,臉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從我們進屋開始,她就一直在炕沿下納鞋底,她對我們看也不看一眼,好像我們根本就不存在一樣。才娃叔有一個男孩,初中沒畢業,就跟著村子里的年輕人去了南方打工,三年都沒有回來,也沒有來電話,不知生死。
司機停下車來,他罵了一句:「媽的,到這時候了,村子咋還這麼熱鬧。」
獨眼有了主意,他鑽進麵包車,對司機說:「走,開到村子里,你們都不要說話,看我的眼色行事。」
我們一下麵包車,就有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者滿面笑容地迎上來,手中拿著一盒拆開的香煙,一根根地向我們手中遞。這就是「相戶頭」。在農村,每逢有紅白喜事的時候,總有一個男子在統籌安排,這樣的人絕對會是村子里德高望重又能說會道的人。要過事的家長先去請相戶頭,相戶然後頭安排村子里誰在禮房回禮、誰接客、誰端盤、誰當廚師、誰燒茶水、誰是知客……在鄉村,一戶人家結婚,一個村子的人都會忙。
這一戶人家生活應該比較殷實,院子寬敞,有房有窯。槽頭拴著騾馬,窩裡蹲著雞群。獨眼走進了窯洞里,看到放在櫃蓋上的一張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就撲通一聲跪下了,淚流滿面。他哭道:「老哥,我來晚了,你走了咋不給兄弟說一聲?」
這種古老的劇種傳說發源於西漢時期的蘇武牧羊。漢朝使節蘇武被匈奴單于放逐在莽莽草原上,等到公羊生仔才能回到漢朝。絕望的蘇武度日如年,心如火焚。天高地闊,長風冷月,斷雁聲聲,荒草萋萋,孤獨而悲憤的蘇武站立在天地間,只能依靠吶喊來喊出心中的悲涼。此後,秦腔從這裏發揚光大,遍及西北,綿延千年,冠絕古今。
獨眼感嘆地說:「啊呀呀,我老哥真是大好人,做了這麼大的好事,都不給人說。啥是雷鋒,這就是雷鋒啊。」
獨眼聲音高亢,斬釘截鐵,幾乎立於不敗之地,即使偶爾輸酒,也會高喊一聲「好酒」,然後一飲而盡。幾輪過後,滿桌男子皆已趴在桌底。有旁桌男子不服氣,立志為村爭光,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獨眼站起身來,一條腿踩在凳子上,氣勢逼人,獨眼炯炯。雙方交戰,聲勢威嚇,端盤的,看客的,準備前來鬧洞房的,甚至幫廚的,都來圍觀。獨眼以一當十,所向披靡,幾輪過後,滿院再無人迎戰。
獨眼說:「走吧。」
獨眼一走進院子,就大聲喊:「老哥,老哥,我來看你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今天晚上要挖掘的九九藏書是這座村子不遠處的一座古墓,他們不想驚動村子里的任何人。冬天的夜晚,村子早早就安靜了,人們也都上炕睡覺了。他們本來想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村子,沒想到今晚村子熱鬧異常。
相戶頭又趕緊把新郎和新娘叫了過來。一對新人穿著新衣服,羞怯地站在我們面前。獨眼用親切的目光望著新郎,驚訝地說:「啊呀呀,我侄兒都長這麼高了,那時節見你的時候剛剛學會走路,現在都結婚了。我老哥有福啊。」新郎陪著笑,神情很尷尬。獨眼說:「那時節你爹帶著你,我見過你。」新郎趕緊點頭。
桌子的旁邊都站著女人,一桌一個,這就是知客。她們專門負責這個桌子的服務工作,沒有酒了,添酒;沒有饃了,上饃;沒有茶水了,端茶倒水。
那天下午,我們坐著手扶拖拉機來到了距離鎮子二十多里的一個村子里。這個村子很小,一共只有七八戶人。才娃叔家就在這個村子。這個村子和狗剩叔的村子一樣偏遠閉塞,一樣破敗貧窮。不同的是,這個村莊在山下,而狗剩叔的村莊在山上,相隔足有幾十里。
旁邊的人也跟著一起感嘆。
獨眼又問:「禮房在哪裡?」有人指了指最外面的一間房屋。獨眼走過去,掏出了100元,交給了禮房。院子里所有人都發出一片驚呼。在老家,遇到紅白喜事,一般都是行5元錢的「門戶錢」,也有2元錢的。而獨眼一出手就是100元,讓人震驚。100元,這是非常重的「門戶錢」,只有特別重要的親戚,或者回報大恩大德的人,才會這樣做。
直到這時候,人們才明白,這個一隻眼睛的人找的是這戶人家去世的主人。北方農村的堂屋裡,都會供著死者的照片,照片一般都是黑白的,這樣的照片要供奉三年。所以,獨眼一看到這張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再加上剛才在村口聽到的孩子的講述,他就冒充死者的生前好友帶著我們混進來了。
婦女搖搖頭。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按照北方農村的風俗,結婚當天,新娘家的親戚早早在新娘家聚集,然後在新郎接新娘的時候,跟著一起來到新郎家,這已經到了當天中午。然後,在新郎家坐席,坐完席后,各回各家,新娘的父母也要回去,只把新娘留下來,此後,新娘就是這家的人了。到了晚上,全村每戶人家派一名男人,來到新郎家坐席。有的家庭派來的是一家之主的大人,有的家庭派來的則是孩子,而孩子則表示已經長大成人,以後不容小覷。坐席,這是鄉村孩子的成人禮,表示他以後就和別人平起平坐了。
九_九_藏_書些古老的「禮數」,只有在遙遠的淳樸的西北鄉村還存活著。
後來我才知道,獨眼喝酒不能喝多,一喝多就會氣血上涌,流下眼淚。
「老了,都老了好幾年了。」孩子說。西北人把死了叫「老了」,這種稱謂專指人,以表示對死者的尊重。
這天晚上,獨眼大出風頭。
獨眼也去了廁所,幾分鐘后,他回來了,臉上不動聲色。他掰開蒸饃,夾著油辣子吃了起來。今晚,他一直在喝酒,顧不上吃飯,現在才感覺餓了。
端盤的來了,盤是那種實木做成的木盤,四面有檐。木盤裡放著碗碟,碗碟里盛著菜肴。菜肴只有一種。廚師做好一種,端盤的就上一種。為了顯示自己是個老端盤的,他們岔開五指,頂在木盤底部,將放著碗碟菜肴的木盤高高托起,跑出了一溜小風。端盤的都是男的,女子沒有那麼大的手勁,無法將木盤高高舉過頭頂。
一個穿著新衣服的婦女走進了圈子裡,年齡大約50多歲,也是羞怯地看著獨眼。獨眼說:「嫂子,我老哥給你說我的事沒有?」
那天,從寺廟走出后,獨眼喜形於色,走在路上忍不住哼起了秦腔。聲音高亢嘹亮,像一根伸到了雲端的竹竿。獨眼唱得脖子上青筋畢露,如痴如醉。在西北,所有的男人都會唱秦腔,他們受苦的時候唱,高興的時候也唱。
那一天晚上,狗剩叔、才娃叔,還有那個敦敦實實的司機,都很少喝酒,他們心中有事,他們接下來就要挖墓子。
獨眼那晚出盡了風頭,然而,他的風頭在於他會賴拳。三百六十行,行行能耍賴。
北方鄉村的酒令有一個特點。每句酒令都很吉祥,都是把數字放在前面,「一心敬你,二人同行,三足不動,四季發財,五福同壽,六六大順,七巧齊到,八台大轎,九九長壽,十全十美。」這樣的規矩就讓獨眼這樣的人鑽了空子。
熱愛秦腔的獨眼還向我講起了秦腔的歷史。
獨眼左右環顧,神情蕭索,他像再無敵手的武林高手一樣,突然落寞而悲傷,淚流半面。
月亮西斜,坐席結束,酒酣人散,「家家扶得醉人歸」,獨眼的目的終於達到了。他就是要這座村子的人放鬆警惕,然後他好趁機盜墓。
我們就鑽進了麵包車。
那天晚上,獨眼大出風頭。相信很多年後,村子里的人都還能記得這個「一目了然」的人。
才娃叔的女人依舊一言不發,沒有走出房門。我想,才娃叔的女人可能是瓜子,這裏的人把精神病人叫「瓜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口中的老哥是誰。
我們和同村的人一起坐在了桌子旁邊。read•99csw.com桌子是那種用實木做的一看就異常沉重的方桌,一邊坐兩個人;凳子是那種長條凳,一條凳子上也坐兩個人。桌子被無數次的油膩覆蓋清洗,清洗覆蓋,被菜油浸泡成了明黃色;凳子被無數的大小屁股磨得鋥亮,露出了木頭固有的顏色。坐席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年輕的都出外打工去了。
相戶頭領著我們走進院子里。
桌子上有了八道冷盤,酒席就開始了。孩子們看著碟子里的肉片,吞咽著口水,不敢摸筷子,他們要等著這桌年齡最大的老者發話,老者說:「吃呀,吃呀。」把筷子點向那道菜,先夾一口,孩子們才會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
同村的男人,只能在夜晚,新客人走了以後,才能坐席。
麵包車發動了,我們鑽了進去,相戶頭和一對新人,還有那個盲目樂觀的嫂子,一直把我們送到了門口。麵包車一聲轟鳴,我們穿村而過,村道寂然無人,家家都熄滅了燈光。
孩子老老實實地說:「我姨娘、我亮亮哥,還有我娟娟姐。」孩子口中的娟娟姐可能是這個亮亮的妹子。
吃席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看到司機去了廁所,再回來的時候,他顯得很神秘,他趴在獨眼的耳邊說著什麼。獨眼的神色突然變得非常凝重,然後又馬上故作輕鬆起來。
「哦,」獨眼沉吟了一會,接著問,「你亮亮哥家都有些啥人?」
麵包車行駛了一個小時,還沒有停下來,我知道今晚這些人是要去盜墓,感到既緊張又害怕。我想親眼看到盜墓的經過,但又害怕他們真的挖到了文物,到那時候,我該不該舉報?如果舉報了,狗剩叔才娃叔肯定就要鋃鐺入獄,我會很痛苦;如果不舉報,地下文物流失,我又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我該怎麼辦?
相戶頭趕緊扶起了獨眼,把我們讓坐在了院子里。獨眼看著窯門口和房門口的紅對聯,裝著驚訝地說:「我侄兒今兒個結婚了?我侄兒呢?」
在才娃叔家一直捱到了黃昏,一輛麵包車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來了。開車的是一個20多歲的敦敦實實的青年,小眼睛,大鼻子,大嘴巴,臉上的兩坨肉凍得通紅,骨節粗大的手背上還有凍瘡。
現在,留在這個院子里的,都是這個村莊的人。
麵包車沿著崎嶇的山路,開進了大山的夾縫裡。車前的兩道燈光像兩柄利劍,劈開了濃密的黑暗。這輛麵包車馬力十足,轟隆隆的聲音異常渾厚,像坦克一樣。即使面前是陡坡,麵包車的速度絲毫也沒有減弱,像躍起的巨獸一樣,將陡坡壓在身下。
獨眼繼續饒有興趣地問:「你亮亮哥的爹呢?」
現在,沒有人再懷疑獨眼的身九九藏書份了,也沒有人再懷疑獨眼剛才所說的故事了。
關於秦腔的故事很多,與秦腔有關的傳奇人物更多。而最具有傳奇色彩的,莫過於董福祥。
獨眼的耍賴在於他眼疾手快、一目了然,他總是比別人出拳慢半拍,為了掩飾,他在喊出酒令的時候,前面先會加上一聲短促的「哎」,當他喊哎的時候,別人的酒令和手勢已經出來了,他看得清清楚楚,然後后發先至,手勢伸出的同時,也會響亮地喊出自己的酒令。
我是在十三歲的時候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禮,那天晚上我喝得大醉,不知道怎麼被送回了家。男孩坐席的時候,不能不喝酒;不喝酒,就不能和那些成年男人坐在一張桌子旁,就表示你還是個孩子。
麵包車又開出了十幾分鐘,面前出現了一個村莊。村莊里燈火通明,笑語喧天。藉著車燈,能夠看到村道上跑過的孩子的身影。
司機說:「沒有了,只有這一條路,一定要穿過村子。」
獨眼問:「還有沒有路能繞過村子?」
孩子說:「我亮亮哥結婚哩。」
獨眼問:「我老哥呢?咋不見我老哥?」他在人們驚愕的眼光中,在一間間房屋裡尋找,人們自發地跟在他的身後,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董福祥,甘肅慶陽人,早年不甘貪官污吏欺壓,揭竿起義,麾下從者數萬。每次與清軍對陣,數萬人必大吼秦腔,聲如雷鳴電閃,勢同天塌地陷,連敗清軍。後來,左宗棠進入西北平叛,董福祥被抓,押至刑場,董福祥昂頭挺胸,睥睨四方,披頭散髮,目眥盡裂,萬千清軍不敢仰視。左宗棠喝令斬首,董福祥面不改色,唱起秦腔《斬單童》中的唱段:「雄信本是奇男子……」左宗棠為之一振,感覺這是一員虎將,離座為他鬆綁,賜酒壓驚。後來,八國聯軍進犯,慈禧落難西逃,董福祥據守京城,連戰連勝。董福祥晚年歸隱桑梓,仍以秦腔自娛。
獨眼抽著相戶頭點給自己的香煙,對著圍坐了一圈的人說:「那時節,我來到你們這裏的鎮子上做生意,丟了本錢,又累又餓,倒在了溝里,是我老哥發現了,把我送到醫院里,掏錢交了葯錢,救活了我。這些年都再沒有見過我老哥……」他突然又像想起一件事情似的,「我嫂子呢?嫂子——」
喝酒和打牌是一個道理,每個人的機會都是對等的。如果有人只贏不輸,那一定就是在搗鬼。
麵包車又開了半個小時,來到了一片盆地。我們跳下車子,站在路邊撒尿。眼前是望不到邊的平地,而遠處則是鋸齒樣的山巒。月光照在這片盆地上,盆地的上空氤氳著一層霧氣。路邊還沒有砍伐的包穀地里,葉片滑響,是什麼動九_九_藏_書物跑過去了。
他們沉默不語,一籌莫展。
蘇武和董福祥的故事廣泛流傳於西北。
獨眼離開了副駕駛位,跳下車子,俯下身子,他問一個年齡較大的孩子:「今晚是咋了?村子這麼熱鬧。」
麵包車開到了那戶結婚的人家門前,停了下來。村裡人聽到汽車引擎聲,都跑出來看熱鬧。地處大山深處的人家,平時難得見到汽車,一有汽車來臨,就都來圍觀,孩子們更是歡天喜地、笑語沸天。其實,要找到哪家結婚,也很容易,不用打探。鄉村結婚的時候,大門口都貼著紅對聯,燈光徹夜通明;而死人的時候,則貼著白對聯。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紅白喜事。而死者過三周年的時候,則要貼黃對聯。
我也只喝了少量的幾杯。北方鄉村的這種酒非常沖,喝到嘴巴里像火一樣灼|熱辛辣。這是在集市上買到的散酒,高粱釀造,一瓢2元,這也可能是世界上最便宜的酒。劣質酒入口辛辣,而高檔酒味道綿厚。
我想,這輛麵包車一定經過了改裝。它的外表是普通麵包車,而內部的結構已經全換了。
北方男人只要在紅白喜事上喝酒,則一定就要划拳。划拳成為男人們比拼膽識和胸襟的方式,而紅白喜事則是男人們張揚個性的舞台。
他們一路無話,我也沒有說什麼。藉著他們抽煙的火光,我看到他們各個臉色凝重。
狗剩叔說:「走吧。」
山裡的孩子難得見到汽車,他們看到村口停著一輛汽車,就高高興興地跑過來圍觀。藉助雪亮的車燈,我看到一張張因為激動和喜悅而變得通紅的小臉。
父親當初在世的時候,遠近村莊的人結婚,總會請他去當廚師。而母親現在在老家還做「禮房」。禮房的任務就是:從前來行禮的竹籃子里掏出一部分東西,再把禮房裡的一部分東西裝回到竹籃子里。等到客人坐席(吃飯)完畢,就挎著自己的竹籃子回家,竹籃子上矇著一片布,喜事時矇著紅布,喪事時矇著白布。禮房裡的人,什麼東西該掏,什麼東西不該掏;什麼東西該回,什麼東西不該回;掏多少,回多少,這些都是學問……幾個月前,我和新婚妻子從南方城市回到北方鄉村的老家走親戚,給每戶親戚都買了煙酒禮物,我們離開的時候,這些現在生活還很貧窮的親戚都要把100元塞到妻子手中,我們堅決不要,走一趟親戚,還要親戚們的錢,我們會感到良心不安。可是親戚們都勸說我們:「娃娃頭一次來咱家,不能空手回去。收下吧,這是禮數,在農村不能失了禮數。」長輩們都把我的妻子叫「娃娃」。無奈,我們只好收下錢,親戚們都非常開心。
「哦。」獨眼站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