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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訪盜獵團伙 第八節 命懸一線

第三章 暗訪盜獵團伙

第八節 命懸一線

我向車窗外望去,看到窗外燈火輝煌,高樓大廈,原來車子已經開到了城市裡。
我在床上一直躺著,渾身軟得像麵條。我覺得這次暗訪前所未有地窩火。野生動物批發市場不能打進去,而打不進去則就不能知道這些野生動物銷往哪裡,不知道銷往哪裡就不知道誰在消費,不知道誰是饕餮這些野生動物的「兇手」。
我和主任認真地聽著站長講解,但是我們還是不明白老鼠和噠噠噠的腳步聲有什麼關係。
我沒有想到,在貴州武陵山中,處處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居然涉險過關;而回到這座南方城市,卻被毒蛇咬傷。
又是響了十幾下,又恢復了寂靜。我想,我們在觀望著女鬼,女鬼肯定也在觀望著我們。她此刻是不是在想著,這三個人,先從哪個下手?
站長依舊笑著說:「要是來了,老子就捉住,給你做老婆。」
我小聲說:「你聽,你聽,來了,來了。」我的雙腿開始哆嗦。
我死了倒不要緊,最放心不下的是母親。母親一生凄苦,和中國絕大多數的農民一樣,勤勞善良,可以前總是過不上好日子,三年困難時期,差點被餓死;「文革」時期戰天鬥地,食不果腹;改革開放后,才終於能夠吃飽飯了……我死了,母親怎麼辦?妹妹當了民辦教師,不知道現在收入怎麼樣?弟弟開始跑長途貨車了,老闆能給多少錢?他們收入都不高,都沒有錢給母親。我死了,母親怎麼辦?
我拖著疲憊的腳步爬上樓梯,連澡也沒有洗,就躺在床上大睡。睡夢中,我又回到了那幢廢棄的樓房,這次,我看到了鬼,真是一個女鬼,可是她一直背對著我,她一步步地退向我。我想跑,可是挪不動腳步。後來,她站在了我的面前,突然轉過身來。我看到她吐著長長的舌頭,臉色煞白,眼睛里流著血……
那天,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天亮了。
我們打著手電筒,又從一樓搜索到五樓,從五樓搜索到一樓,沒有見到一個人影。站長笑著說:「女鬼呢?女鬼在哪裡?」
站長說:「挺住,你死不了。」頓了頓,他又說:「我會照顧好你媽媽,你媽媽就是我媽媽。」我平生第一次從站長口中沒有聽到「老子」。
噠,噠,噠……高跟鞋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次聲音更近了,女鬼還在下樓梯。我用顫抖的手握緊了棍子。
站長帶著我們從三樓上到了五樓,走進了一間房屋裡。房屋的牆上粘貼九九藏書著報紙,報紙已經變成了黃色。地面遍布麥粒一樣的老鼠屎。廚房髒亂不堪,鍋台上放著醋瓶醬油瓶,還有一個油津津的瓦罐。瓦罐里當初應該放著食油。
站長扶著我爬進了奧拓車中。主任發動了車子,車子嗷嗷叫著衝上了馬路。郊外的柏油路上,行人稀少,車子飛快地行駛著,遇到紅燈也闖過去。我清楚地聽到車外輪胎與路面摩擦的沙沙聲。
確實,從走進這幢大樓起,我們總是在想著那些恐怖小說中的場景;心中有鬼,眼中看到的,耳中聽到的也都是鬼。
午夜的空樓異常寂靜,風從空蕩蕩的樓道刮過,像是有人在啼哭。我們又從一樓走到了三樓,站在窗口,看到遙遠的交易市場,燈火通明。月光照在樓房的進口,亮如白晝。
我和主任都感到異常慚愧,原來是一隻偷油的老鼠,一隻偷油的老鼠就嚇得我們半死。
我想到自己這些年實在太苦了,總是拼盡全力在奮鬥,總是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退縮,總是省吃儉用,把從牙縫積攢下的錢給人家還債,到了而立之年了,連個女朋友都不敢談,而現在卻要死了。
我和主任跟在站長的身後,也跑向樓梯,手電筒的光亮中,樓梯口和樓道上,空無一人。
這是在郊外,我們行駛在一條陌生的道路上,我們不知道哪裡有醫院。車子像一隻無頭蒼蠅,在凌晨清冷的天光中亂飛亂撞。
我給站長說:「老哥,我恐怕不行了。」
站長沒有說話,他的手哆嗦了一下。路燈光照進車內,我看到他的臉上有兩道淚光。
我看著黑魆魆的台階說:「你等等,一會兒就會來的。」
站長神色變得凝重,他說:「還真的有女人來了,奇怪。」他的聲音平靜如初。
我的頭腦昏昏沉沉,眼中飄散著一些破碎的光片,就像碟片里被炸飛的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死亡的前兆。突然想到了死亡,我反而變得非常平靜。我想起了幾年前陪著父親在醫院看病的情景,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去醫院,居住在醫院旁邊的小旅社裡。大型醫院的旁邊有很多這樣的小旅社,是專門給農村來到城市看病的人準備的。那天,醫生建議化療,而我已經身無分文,債台高築,已經無力將父親送到醫院住院治療。此前,我一直瞞著父親,沒有告訴他他的病情。那天,我終於鼓足勇氣告訴父親,他患的是癌症,是癌症中最嚴重的骨肉瘤。父親聽說后,從床上九-九-藏-書爬起來,揮著手說:「回家,不看病了。」此後,父親在平靜中把自己的後事一件件準備好,然後,在刺骨的疼痛中等待死亡。
我們談起了分開后的生活,談著談著,就說起了站長。我才突然想起,有好長時間沒有給站長打電話了。
主任專心開車,站長向兩邊張望。後來主任告訴我,他今生都沒有像那晚那樣,開過那麼快的車。
站長戲謔地問:「女鬼在哪裡?怎麼今晚不來了?」
暗訪如此不順利,又冒出了一個「女鬼」來,真的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陰雨。
站長看著我們,接著說:「老鼠偷油后,跳下鍋台,濕漉漉的尾巴拖在地面上,塵土就會粘在尾巴上。再次偷油時,尾巴又浸在油罐里,這樣天長日久,尾巴上的塵土越來越多,最後就變成了乒乓球大小。由於尾巴總是拖在地面上樓下樓,圓球受到不斷錘擊,就堅硬無比。所以,你們聽起來,就像高跟鞋在下樓梯的聲音。」
主任的聲音有點顫抖,我聽得心也在顫抖。
我和發行員坐在飯店裡喝酒。夏夜,一人一瓶啤酒,牙齒咬開瓶蓋,一口氣喝下半瓶,這是窮人的專利和享受。最煩那些喝啤酒還要用杯子的人,不像男人。
此刻,我知道死亡已經來臨了,沒有恐懼,我只是感到很遺憾,剛剛過上了好日子,有了穩定的工作、穩定的收入,終於有錢給母親盡孝了,而現在卻要死了。
有一天,我遇到了以前一起在發行站工作的發行員。他看著光脊樑的我說:「兄弟真牛啊。」確實是的,敢於在城中村光著身子走路,還需要一點膽量,一般小混混才會這樣做。而我的少年時代,也是從小混混群中拼殺出來的。
我想到了放棄。可能上天知道這個暗訪異常困難,就冒出了「女鬼」來,讓我知難而退。
夜晚,我在街邊的小店裡,叫幾瓶啤酒,炒一盤菜,邊看著懸在頭頂的電視,邊和老闆聊天。總是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會醉醺醺地爬進出租房裡。
原來是這樣。
此前,我在貴州省武陵山區採訪的時候,聽到捕蛇人說過,如果被蛇咬傷;傷口有明顯的一對牙印,那就是被毒蛇咬傷,無毒蛇的牙印是一排,咬傷也不要緊;如果傷口腫脹,那就是被眼鏡蛇咬傷。
我問站長:「你怎麼會知道?」
主任說:「老子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戰場上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早就把自己的命不當一回事https://read•99csw•com了。別說一個鬼,就是來一群鬼老子也不怕。」
我相信,那幢廢棄的大樓絕對沒有鬼,而且世界上也絕對沒有鬼,可是,為什麼又會有腳步聲?那個女人是誰?她藏在什麼地方?她為什麼要藏在那裡?
站長說:「你們看看這隻老鼠,和平常見到的老鼠有什麼不同?」
我們還是不明白,站長為什麼要把我們帶到這裏。
站長說完后,就咚咚咚地走下樓梯,聲音沉重有力,在空蕩蕩的樓道里回蕩。即使這幢大樓里有鬼,聽到這樣的腳步聲也會退避三舍。主任跟在後面,我又跟在主任的後面。
我擔心自己可能等不到進醫院。我的身體開始發燙,頭腦昏昏沉沉,感覺全身都麻木了。我對站長說:「我的卡上還有三千塊錢,我死了后你把錢寄給我媽媽。」
站長拿著手電筒四處照耀,看到一道波紋消失在草叢深處,想追也追不上了。
終於,我們看到了一家診所。主任打開車門,三步並兩步地跑過去,用拳頭砸著卷閘門,沒有反應。卷閘門巨大的聲音在街道兩邊回蕩,如果裏面有人,即使睡得再死,也會被吵醒,然而,裏面還是沒有反應。主任失望地又跑回車中,車子又開始沿著郊外的道路漫無目的地奔跑,跑得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一樣。郊外的道路很不好,路面破壞嚴重,一個暗坑,就會讓車子蹦起很高。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個遊手好閒的小混混一樣,趿拉著拖鞋,光著膀子,穿著褲襠里能夠塞進一頭豬娃的又肥又大的短褲,在城鄉結合部的村中晃蕩。在這座城市裡,因為天氣炎熱,每個男人都有一雙拖鞋,都有一條肥大的短褲。
主任回頭問:「怎麼了?」
第二天晚上,主任開著奧拓,拉著我和站長來到了那幢樓房下。主任準備了三根棍子,站長不要棍子,他說:「老子又不是去奔喪,要這哭喪棒做什麼?」我和主任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棍子握在手中。
站長說:「你們讀書太多了,總是想著什麼神呀鬼呀。有的作家太無聊了,不好好寫寫受苦受難的人,卻寫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嚇唬人。你們可別變成這樣的作家啊。」
高跟鞋的聲音響了十幾下后,又恢復了寂靜。站長凝神望著樓梯的方向,我和主任面面相覷,面如白紙。我們猜想著女鬼可能已經來到了我們面前,只是我們看不到她,而她能看到我們。
噠噠噠……這次聲音連成了一片,女鬼在快步https://read.99csw.com奔下樓梯。
主任嚴肅地說:「真的有腳步聲,是穿著高跟鞋的腳步聲。我聽見她走下了樓梯。」
站長說:「老子本來也不知道,先看到油罐,又見到老鼠奇怪的尾巴,就推斷出來了。你們想不到這點,是因為你們總是想著女鬼。這世界上哪裡會有鬼?」
我正在恐懼和蹊蹺時,突然聽到了老鼠的叫聲。站長踩著一隻老鼠,老鼠掙扎著吱吱幾聲后,就沒有聲響了。站長笑著說:「你們這些文人啊,能幹成什麼事情?一隻老鼠就把你們嚇成了這樣。」
站長一直握著我的手,眼睛緊張地望著窗外。
然而,樓上樓下沒有人影,也沒有高跟鞋的腳步聲。
我來到牆角,看看四周沒人,才悄聲告訴他我這些天的暗訪盜獵生活,以及我遇到的困惑。站長說:「你怎麼不找老子,老子是本地人,你要的料,都在老子這裏。」他說他有很多戰友在執法部門開車,經常會拉著那些大肚子的人去吃野生動物。他會介紹我認識那些戰友。
那隻老鼠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但是仔細一看,它又不是老鼠。它的外形既像老鼠,也像兔子。那時候我不知道這屬於什麼動物,但絕對是老鼠的近親。後來,我在書店翻看圖片后,才知道這是喜馬拉雅天竺鼠,一種比較名貴的老鼠。它可能是從野生動物交易市場跑出來的。
站長說:「我倒要看看這個女人是從哪裡上來的。」
他剛剛說完,樓上就響起了腳步聲,噠,噠,噠……節奏緩慢,像一個穿著緊身旗袍、踩著高跟鞋的女子小心地走下樓梯。
十年前,我是北方那條街道上的小混混,學了一點三腳貓的功夫,動不動就想和人比試比試,自以為自己就是霍元甲。如果沒有考上大學,我可能就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也可能被人家打成殘疾。當初和我一起學習武術的人,有的關進監獄,現在還沒有出來;有的被人打斷了腿腳,連媳婦都說不上。在西北,打群架是少年的成人禮,而能打架的少年,總是備受少女青睞。少年們多日不見,相聚時總是大談如何神勇,如何一拳打斷了對方的鼻樑。那時候我也經常在女孩子面前吹噓自己如何能打架,在女孩傾慕的眼光中飄飄欲仙。
這條眼鏡蛇,可能也是從野生動物交易市場跑出來的。
我說:「我被蛇咬了。」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我大叫一聲醒過來,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像壓著千斤巨石;側頭望九*九*藏*書去,看到太陽西斜,透過窗欞,照在糊著一層報紙的牆上。
站長說:「去那個野生動物交易市場看看,這些人也和老鼠一樣,晝伏夜出。」
撥通了站長的電話,他又老子老子了一番,然後才問我最近在忙什麼。
那天,我又給站長說了野生動物交易市場旁邊的那幢廢棄的樓房,說那幢樓房裡鬧鬼。
怎麼會是老鼠呢?老鼠怎麼會發出高跟鞋的聲音?我們看著站長,一臉疑惑。
噠,噠,噠……這次聲音似乎就響在耳邊,女鬼距離我們只有幾米遠。站長突然打開手電筒,雪亮的手電筒光像一柄利劍,刺穿了黑暗。站長衝過窗口,奔向樓梯,他大聲罵著,罵聲在樓道里隆隆迴響。
站長說:「挺住,挺住,馬上就到醫院了。」
站長指著油罐說:「小時候,老子見到過老鼠偷油。老鼠偷油的時候,蹲在罐沿上,尾巴探進油罐里,沾到食油后,又將尾巴伸進嘴巴里舔食。」
站長說:「你們這些文人啊,聽見女人腳步聲就害怕。老子一個人在叢林里的時候,躲在樹上,毒蛇從身上爬過,猛獸從樹下走過,老子都沒有害怕過,難道還怕一個女人?」
站長又說,野生動物菜肴非常貴,一盤動輒幾百上千,一般人怎麼能吃得起。能吃這些的人,一種是公款消費,一種是有求於他們的老闆請客。這些大肚子的人熱衷於吃野生動物,才使得盜獵如此猖獗。
我坐在後排的座位上,漸漸感到傷口腫脹難耐,整個小腿都麻木了。站長解下皮帶,勒緊了我的大腿,阻止毒素上侵,然而,無濟於事,我感到異常睏倦,渾身乏力,乾嘔了幾聲,卻又吐不出來。我知道毒素已經侵入了大腿以上。
當清楚地知道死亡來臨的時候,死亡一點也不可怕。
老鼠躺在地上,四蹄朝天,尾巴末梢是一個乒乓球大小的圓球,踩上去硬硬的。不知道老鼠尾巴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知道這個球球是什麼做成的?
我就是世界上最苦的那類人。
我們剛剛走出大樓,走進草叢,車子就停在草叢的中央。突然,我感到腳脖子一陣疼痛,然後歪倒在地上。我看到天空中漂浮著白色的月亮,像吹漲的豬尿泡一樣。
站長哈哈笑著說:「鬼?老子還沒有見過鬼,明天晚上老子給你把鬼捉來。」
主任拿著手電筒照著我的腳脖。我看到血液汩汩流出,浸濕了地上的草葉。傷口有一對牙印,而且已經腫脹起來,我感覺異常刺疼。我清楚地知道,這是被眼鏡蛇咬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