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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訪盜獵團伙 第九節 飯店裡的貓膩

第三章 暗訪盜獵團伙

第九節 飯店裡的貓膩

我故意說:「咋能沒有呢?上次還帶人在你們這裏吃五步蛇了。」
從倉庫出來后,我走在過道上,透過窗戶,看到外面華燈初上,原來,夜晚已經來臨了。
我問:「你們喜歡吃哪些?」
現在,這些經營野生動物的飯店更加隱秘。
黑子叉開兩條腿,眼睛望著牆面,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最近都有些什麼?」
第二天,我撥打了黑子的電話,他讓我來他那邊。他回答得很爽快。
站長也是好多年沒有見到這些當初的戰友,他感覺他們每個人都變化很大。站長後來對我說,黑子以前顧名思義,皮膚黑得像煤炭,沒想到現在名不副實;相反,站長當初皮膚白皙,而現在變得黑如煤炭。黑子以前是個笑話大王,而現在居然惜字如金。
他並沒有阻攔我們,但是他的臉上是難分難捨的神情。
黑子去地下室停車的時候,我一個人先走進了大廳,坐在椅子上。大廳里有幾桌吃飯的人,他們很安靜,完全不同於北方那種大呼小叫的場景。一名穿著紅色侍者制服的女子走過來,臉上帶著職業的微笑,露出三分之一的牙齒,她問:「請問先生幾位?」
多年後,我還能記得小李子的模樣,他又干又瘦,好像餓死鬼托生。我想不明白,他跟著局長整天山珍海味,肥吃海喝,怎麼就不長肉?而在人們心目中「日理萬機」的局長,其實過的是聲色犬馬的生活。2010年春節過後,一位煙草局長的香艷日記在網路上曝光,官員的真實生活才第一次走進了人們的視線。原來,這個級別的官員,他們的生活內容包括:吃飯喝酒,行賄受賄,玩女下屬。像這樣的官員,每天過著這樣的腐朽生活,居然一年收入20多萬元。
我故意不看她,裝出一副很款的模樣,慢悠悠地說:「你們這裏——都有什麼好吃的?」
我愈加厭惡這個人,就起身去上廁所。
我聽得如墜五里霧中,地龍是什麼,從來沒有聽過這種動物;黃貓難道就是家貓嗎?大鳥是什麼鳥?大蛇是蛇嗎?長蟲是不是蜈蚣之類的昆蟲?
我裝出一副見過大世面的神情,大腿壓著二腿,用手指輕輕地彈擊著桌面,電視上,那些有錢人到飯店吃飯的時候,都是這副德行。
也是在後來,我才知道,所有經營野生動物的酒店,都只對熟客,生人進來點野味,會被一口回絕。而且,酒店和熟客之間全是暗語,「地龍」指的是穿山甲,「黃貓」指雲豹,「大鳥」是貓頭鷹,「大蛇」指巨蜥,「長蟲」指九_九_藏_書蛇……每個野生動物在酒店裡都有一個別名。
黑子說:「公款吃喝有,但大部分是老闆請客,有事情求我們。」
小李子的眼睛和思維都非常靈活,像跳蚤一樣讓人無法跟上他的節奏。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他的臉上帶著笑容,然而笑容像紙紮一樣一點也不真實;他看起來非常熱情,然而你從他的神情中能夠看出拒人於千里之外;他非常謙虛有禮,但是你能夠從他的眼神中看到倨傲……這樣的人我以前見到過很多,他們很虛假,但是神情又非常真誠;他們很卑劣,但是話語中透著的全是崇高。我以前在機關工作的時候,見到過太多的兩面三刀陽奉陰違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司機。小李子以為我是一個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小記者,對像他這樣的公務員滿懷崇敬,所以在我的面前極盡擺譜賣弄之能事。其實,從他的眼神和話語中,我早就察覺出了他的本性。我在公務員隊伍中摸爬滾打了多年,像他這類人我見得太多了。
女子猶豫了一下,說:「先生稍等,我找一下部長。」然後離開了。
部長說:「最近查得可嚴了,只能等到晚上才能吃,檔期就排得長,要到一周后才能有座。」
我在一邊問:「能讓我看看你們這些地龍大鳥嗎?」
野生動物飯店裡居然還有這麼多的貓膩,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的。
幾分鐘后,我來到了房間門外,聽到小李子在對站長說:「你來了我很歡迎,可是你帶那個傻B幹什麼,我最煩這些個當記者的,沒事就找別人的毛病……」
黑子說:「好。」
站長說:「他是個好兄弟,只是想讓你介紹去那些吃野生動物的酒樓里。」
那天,我和站長還有小李子一起吃飯,主任出省採訪了。站長介紹了我后,小李子就撲過來,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使勁地搖晃著,熱情得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他說:「哎呀,早就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大名了,你的每篇稿件我都追著看,今天終於見到大記者了。我太榮幸了!」
從醫院出來后,我繼續追蹤盜獵。稿件採訪到了這種程度,再放棄的話,實在可惜。
我說:「吃別的有什麼意思,我就是奔著野生動物來的。」
我走進房門,拉著站長,準備離開。小李子站起身說:「哎呀,大記者回來了,我們好好喝幾杯,能和大記者喝酒是我的榮幸啊……別走啊。」
部長說:「地龍、黃貓、大鳥、大蛇、長蟲都有,最近https://read.99csw.com大蛇比較緊張,但我們店裡貨源充足,也絕對是上好貨色。」
站長給我介紹的那個司機姓李,在局機關開小車,大家都叫他小李子。
女子誠懇地道歉說:「對不起,先生,貓頭鷹是國家野生保護動物,我們這裏沒有。」
我想起了在野生動物交易市場看到的那一幕。經過長途跋涉,從森林海灘,從戈壁高山運往這座城市的野生動物,由於無法忍受一路上的顛簸,也由於商販打麻醉針的時候用藥過量——那些商販們並沒有經過專業培訓,最後,這些可憐的動物死在了長途販運的密不透風的車上,死在了這座陌生的城市郊外。而檔口的老闆只要活物,這些動物的屍骸就被隨處亂扔。地面上污血橫流,蒼蠅紛至沓來,而黎明時分,檔口紛紛關門歇業,清潔工們將市場沖刷乾淨,沒有人知道這個市場昨夜黑暗中的殺戮和血腥。野生動物交易鏈條中,每一個環節都是非常隱秘的。
黑子說:「行。」
小李子正色道:「大哥,你說這種話,兄弟可要批評你了。那些酒樓我怎麼能知道?我從來不去,我們局長也不去。」
黑子所點的這一餐,能有多少錢?當時,穿山甲收購價為每斤100元,來到這座城市高達400元,五斤就是2000元;貓頭鷹收購價每隻100到200元,而從西北來到這座城市高達1000元,兩隻就是2000元。這還只是原料價格,就已經高達4000元,如果做成熟食,少說也要5000元吧。一餐飯不可能僅僅吃這點,還要配點別的菜吧,還要喝酒吧,所以,這一桌飯沒有7000元下不來。誰會一頓飯吃7000元?讓你自己掏錢,你捨得嗎?
惜字如金的黑子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優越感。我從他的話語中,從他的神情中能夠看出來。他不會刻意談論單位的事情,但是,他似乎是無意中就會流露出單位的舉足輕重和巨大威力。這是一個悶騷型的男人。
我正在疑惑,黑子過來了,腆著肚子,兩條腿邁得很開,兩手叉在褲兜里,一副貪官污吏的走姿。部長看到了黑子,屁顛屁顛地迎上去,像羊羔看到了羊媽媽,像鐵釘遇到了吸鐵石,像鴇兒望見了老嫖客。她的臉上多雲轉晴,滿臉都是諂媚的神情,她說:「哎呀呀,大哥您來了,小妹想死你了。」她伸手挎住了黑子的臂彎。
我說:「我下月酒樓就開張了,大哥多多光臨啊。」
服務員帶著我沿著狹窄的走廊七拐八拐,走九九藏書進了操作間里。操作間里,幾個穿著髒兮兮白大褂的廚師正在忙忙碌碌地顛勺炒菜,火光映紅了他們一張張油膩膩的大臉。地上,兩隻嘴巴被纏上膠帶的鱷魚在爬行,緩慢地搖頭擺尾,顯得很痛苦。它爬到了一名廚師的腳邊,廚師抬腳踢一下它,它又乖乖地爬向另一邊。想不到聲名顯赫的沼澤之王,如今落到了這步田地。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病床上,一縷陽光透過窗欞,溫馨地照在病室里。站長和主任站在床邊,看著我舒心地笑。我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情景,我被毒蛇咬傷了。
小李子剛剛坐下,又開始「吹」我:「哎呀,記者厲害啊,無冕之王啊,在這個社會上橫衝直撞,省長見了也要讓三分。以後老哥有什麼事情求你,可不能推辭啊。」
部長又對服務員擺了一個眼色,服務員出去了,再進來時,從衣服里抽出了兩張紙,攤開在黑子的面前。我湊過去一看,上面全寫著菜名,原來這兩張紙就是野生動物菜譜。這些菜名很多,我只記住了山甲田雞腿——山甲就是穿山甲,田雞就是青蛙;紅燒果子狸;九制大皇蛇;紅燒熊掌;清燉鱷魚掌;天麻燉貓頭鷹;龍虎鬥——龍是蛇,虎是貓……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一隻猴子,它用凄涼的眼神望著我,流著眼淚,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一樣。那種眼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此刻,在電腦中打出這一行行文字的時候,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那雙眼睛,那雙淚珠滾落的眼睛,充滿了哀傷與無奈。然而,這雙眼睛沒有打動任何一個人,從盜獵者,到商販,到檔口老闆,再到酒店廚師;而那些大腹便便的食客,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只是想著它熱氣騰騰的腦漿,並沒有想到它和我們人類一樣,也有生命,也有呼吸,也有感情,它是人類的遠親。
站長說,他的很多戰友都在機關開車,而有些機關領導是野生動物的主要消費者。
站長看到我的尷尬,趕緊說:「都是自己兄弟,不會虧待你的。」
站長讓黑子以後多多照顧我的生意。
黑子也從包間走出來了,我跟在他的後面。我們一起順著大堂中間的過道向前走,突然,我看到有人給黑子打招呼。他邊剔著牙齒邊說:「這家的大白雞味道不錯,地龍就比不上上次那家了。」
我問:「你們單位是不是公款吃喝?」我想起來以前在小縣城工作的時候,很多單位吃飯都是打白條,結果,吃垮了縣城好幾家飯店。
我暗自好笑。為了安全起見,我的真實姓名九*九*藏*書從來沒有出現在報紙上,從來沒有人把我所寫的稿件與我的姓名對上號,他又怎麼能「早就在報紙上」看到我的「大名」?
黑子淺嘗輒止地笑著,徑直走進了旁邊的包間。部長一擺眼色,紅衣服的服務員趕緊去倒茶水。
我說:「想吃貓頭鷹。」
部長說:「沒問題。」她又向服務員擺了一個眼色。她應該是一個擺眼色專家,每個眼色都有不同的含義和內容,這顯然是在酒店裡和各色人等打交道錘鍊而成的。
走出那家飯店后,站長告訴我,當初的戰友中,小李子是年齡最小的一個,也是最靦腆的一個,像個姑娘一樣,一說話就臉紅,沒想到多年不見,他居然學得這麼圓滑。
幾天後,站長找到了另外一個司機。這次,站長沒有說我是記者,只說我也想開一家野生動物酒樓。
我趕緊拿出10元錢一包的雲煙,讓黑子抽。黑子拿出中華煙,然後又遞給站長和我一人一支,他說:「我只抽中華。」
我說:「你帶我去你們經常去的那些飯店,我看看他們都做些什麼,我保證我們的廚師比他們做得好,能做出新花樣來。」
奇怪,難道黑子說錯了?難道黑子騙我?黑子說他們經常在這家酒店吃野生動物的啊。
部長臉上冷若冰霜,她看著天花板說:「那對不起了,我們合法經營,沒有野生動物。」
我想不起還有哪些野生動物能夠進入他們的菜譜,只好裝著聽懂了似地點點頭。
站長說,他有幾個戰友,退伍后在機關開車,經常跟著局長們吃那些山珍野味,興許能幫上我。
為了避免他尷尬,我沒有點破,只是含糊地點頭。
黑子說:「是。」
這名司機叫黑子,然而他一點也不黑,皮膚看起來像女人一樣嫩白細膩。他比站長大一歲,然而看起來站長比他要大十歲。他話語不多,不像小李子那樣總是喋喋不休,但是他看起來沉穩老練,不苟言笑,深不可測。
黑子問:「哪天會有座?」
站長感慨地說,歲月會改變人啊,而飲食更會改變人。
小李子還在說著:「我最敬佩記者了,這個職業是最崇高的,也是最偉大的。沒有記者監督,這個社會就會有很多不正之風。」
服務員說:「怎麼可能呢?現在的客人可挑剔了,吃東西一定要吃活的,還一定要是野生的。他們的眼睛可毒了,嘴巴也很刁,是不是野生的一眼就能看出來,也能吃出來。這些人我們可得罪不起。」
在一個單位里,和領導走得最近的,就是司機。司機掌握領導的所有秘密,九_九_藏_書司機也是領導的心腹。司機經常代領導收禮,領導應酬吃飯都會帶上司機。
黑子說:「穿山甲啦果子狸啦巨蜥啦都吃膩了。你要做,就要做點別的。」
我想起了我以前工作的機關,因為從上到下都充斥著一種虛假的風氣,所以再真誠的人也變成了偽君子。
他是小李子,他的前面是一群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穿著顏色深沉的名牌休閑裝,腋下夾著小包。那是那個時代里當官的和富翁們的標誌性裝束。我擔心小李子發現我,會告訴黑子我的真實身份,這樣我就沒法繼續暗訪。我趕緊藏身在衛生間,給黑子發了一條簡訊:「您先回,我遇到朋友,暫時無法脫身。」
一分鐘后,穿著黑色西裝的部長來了,後面跟著那位女子。部長恭敬地對我說:「先生,真的很抱歉,我們這裏沒有野生動物。您點些別的,好嗎?」
頓了頓,黑子又說:「他們不敢不請。」
頓了一會兒,他又問:「怎麼提成?」
廚房的旁邊是倉庫,倉庫里堆滿了鐵籠子,鐵籠子里裝著各種各樣的動物,我故意問:「這些都是家養的吧?」
點滴打完后,我就能夠從病床上爬起來了。蛇毒來得快,也去得快。現在,我的腳脖上還有毒蛇咬后留下的牙印,仔細看才能看出來。而我此後,談蛇色變,真切地體會到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內涵。
我說:「你們單位是不是經常吃那些山珍海味?」
女子問:「先生想吃什麼?」
那些年,來到飯店裡,只要是熟客,飯店的部長都會拿出菜譜讓食客點菜;而最近幾年,因為加大了打擊力度,他們點菜全部用代號。食客和飯店部長都知道每個代號代表的是什麼。比如食客點三號,飯店就會端上來紅燒熊掌;食客點三十號,飯店就知道需要的是金銀鹿肉。
我含糊地應答著小李子,從心中對這個虛假的人充滿了厭惡。
黑子說:「地龍準備上五六斤,大鳥準備上兩隻。下周來10個人。」我想,原來黑子今天是真的要來訂餐,怪不得剛才我一打電話,他就爽快地答應帶我來。
半小時后,黑子開著單位的奧迪,帶著我來到了一家五星級酒店。那輛小車的車門上,寫著兩個字,是這家單位的名稱。這是一輛執法車。
我愣住了,我沒有想到他帶他們單位的人來吃飯,還要提成。我不知道提成應該是多少才符合他們的行規。
我們坐在包間的凳子上,部長和服務員站在身邊,微微彎著腰,臉上笑成了兩朵狗尾巴花。部長問:「大哥,今天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