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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梅曉鷗滿嘴的說不清,滿心的懊喪。
上海男人隔著盧晉桐向曉鷗投來受傷的一眼。曉鷗被盧晉桐擁抱在懷裡,從他肩頭露出兩隻眼,看到姓尚的心碎的微笑,他把他自己當成盧晉桐的秘密情人的秘密情人。然後他爽氣起來,用大巴掌拍著盧晉桐的後背,把他往電梯間引領,嗓門也是寬宏大量的:「帶你們去看看你們的房間!」
「媽,你怎麼哭了?」
「那你以為我們幹了什麼?」
「閉嘴。」盧晉桐說。
矛盾爆發在下一天。盧晉桐賭場得意,贏了二十萬美金。曉鷗逼他還給姓尚的,因為姓尚的最開始給了他五萬籌碼。
「誰要你帶我去住?有什麼意思?」曉鷗拔出手來。
「憑什麼還他?他請我來的!說好贏了歸我,輸了算他的!」
盧晉桐臉黑了一下。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那麼下作過,但盧晉桐什麼都沒問。她那一刻盼他問,把他想象的醜事拿出來責問她,她就不再會心虛,不再會自我嫌惡。只要他審她,她就會贏回自己的清白無辜。她不是要為盧晉桐贏回她的清白,而是為自己。沒有什麼比自愛更重要。自己信賴自己的清白無辜,才會愛自己。因此她瞪著盧晉桐,幾乎在挑起口角,快審問吧,想審什麼審什麼。她會哭鬧一場,讓盧晉桐為她沉冤。這可是個反守為攻的好機會,她會反過去申討誅伐盧晉桐,有什麼臉指控她曉鷗?他的承諾呢?不是保證一年之後離開老婆明媒正娶她梅曉鷗嗎?可是盧晉桐一句話都沒問,跟個默默承受傷害的丈夫一樣痛楚哀婉,連著抽了三根煙。因此曉鷗覺得包括她在內的三個人烏糟透了,狗男女透了。
巴掌帶起一股風,使不大的空間里氣流亂了一下。曉鷗以為她先發制人地把史奇瀾到澳門這些天的劣跡陳述一遍,小小會感念她,至少會諒解她。看來老史不必背後訴苦,陳小小都會把經過看成另一回事:女債主把老史勾到澳門,瞞著一切親朋好友,包括死心塌地跟了他二十年的妻子,再把他囚禁到高樓上,就為了一件事:逼債。結論就是老史忍受夠了非人的逼迫,從這十五層樓上一跳了之。
盧晉桐不作聲。姓尚的在跟櫃檯里的人討論什麼。
「我操,你這娘兒們,雜技團待了十年,一輩子都是爬竿兒頂罐兒的!什麼習氣!」
所以她不辯解。所以盧晉桐理直氣壯地把贏來的錢全部兌換成現金,匯到自己戶頭,她一聲不吭,任憑三個人的關係在暗地漚著,越漚越污糟。
「跟你說了,我再說一遍,我們什麼也沒幹!」
「我知道你們什麼也沒幹。那我能問一聲,一男一女關在這樣的套房裡整整三十六個小時都沒幹點什麼嗎?」
盧晉桐咬牙切齒地說:「活該,他願意!」
老史咂了一下嘴巴,對老婆的保護欲感到難為情卻也不無得意。
假如辯解進行到這裏,她只有撞牆,死給他看。
「哪種事啊?」
「以後我帶你住那間套房。」盧晉桐低沉地莊嚴地說。
當天的晚餐上海男人又揮金如土,曉鷗用眼睛哀求盧晉桐,哪怕做做樣子,跟他read.99csw•com爭搶一下賬單也好啊!結酒店的賬單時,姓尚的還是那麼漫不經心,談自己的收藏、繪畫、紅酒、名車。他一面漫談一面審閱賬單,曉鷗和盧晉桐退後幾步,等在他的側後方。曉鷗對盧的耳朵說,咱倆至少該承擔一半房費。盧一句話不說,跟沒聽見一樣。曉鷗又說尚總花得太多了,咱倆應該把咱們那間卧室的錢付了。
老史看出曉鷗態度上的優越,從夜來香旁邊站起,大腿和屁股上被鐵網扎出的洞眼最多,一站起來疼痛復甦了,他真的像刑訊后的志士,踉蹌幾步,從後面揪住老婆的衣領。
上海男人一扭臉,怕自己按不住的冷笑給盧看見。
曉鷗感覺小小辛辣的目光仍然在自己臉上、身上,尋思怎樣躲過剪刀繼續抽巴掌。馬戲團的人和獸都是在熱身之後才進入真正競技狀態,陳小小剛才那一巴掌剛讓她熱身。
「你什麼時候到的?」他問。
結完了賬,三人又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一塊去吃了頓便餐。餐間姓尚的說,那個經理太操蛋,要他付兩千塊買那件浴袍。他漫不經意地問盧晉桐有沒有看見浴袍的商標是「愛瑪仕」,盧晉桐哈哈直樂,說他偷的就是「愛瑪仕」,不然值當嗎?
「幹了什麼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好像經理要尚總付什麼費用,尚總不願意……」
「曉鷗,我一定會帶你去住那個套房。」他對曉鷗宣誓,拉著她的手。
「愛。就是沒帶游泳衣。事先不知道住這樣的房啊!」
曉鷗額頭的髮際線一麻,冷汗出來了。
梅曉鷗沒有去撫摸挨了一擊的左腮,似乎不去碰它就把那個耳光否定了。女人打架是最低級的把戲,要把她梅曉鷗卷進去,跟她陳小小做搭檔?休想。曉鷗只是在陳小小又一個巴掌上來時才抓起桌上剪花的剪刀。她張開剪刀鋒利的嘴,朝著陳小小。她的動作很小,很低調,跟馬戲團女演員的打架風格形成文野之分。
他把小小的衣領當韁繩,勒住一匹小牲口似的勒住她。小小現在發現他走路和動作都出現了疑點,順著他衣領能看見他胸口貼的兩塊繃帶,步子也是殘疾的……她掀起老史的襯衫下擺,何止兩處挂彩,一眼看去,老史的肚皮上補丁摞補丁……陳小小完全忘掉了梅曉鷗,轉而跟老史撕扭起來。老史除了對付各種硬木有力氣,對付其他任何東西包括老婆孩子都沒力氣,加上他此刻形而上形而下都是遍體鱗傷,更扭不過小小,終於被小小解開褲帶,褪下褲腿。小小被一團哽咽堵住氣管,一動不動地跪在大大小小的繃帶前。丈夫的兩條腿何止補丁摞補丁,簡直就是她東北老家的女人們用破布裱糊的鞋袼褙。
「你們什麼也沒幹,他平白無故給你錢?」
「你追問啊!」
曉鷗進到母親曾經的卧室里,關上門,被暴露的殘破的老史非常不堪。什麼是人渣?把光著下肢的老史用來做註釋就精妙至極。曉鷗掃了那一眼,剎那間人渣的符號便注入了她的記憶。從來沒見過那麼孱弱的腿,還滿是補綴,她不知是噁心read•99csw•com還是心痛。她突然意識到,她一直是略帶噁心地在疼愛老史。也許她很不了解自己,以為把盧晉桐從自己生命中切除了,其實沒有,她是用老史來補償她對盧晉桐的無情,老史無形中在延續盧晉桐。她還突然悟到,自己掙起賭場和賭徒的錢,依賴盧晉桐們史奇瀾們段凱文們的災難發財是在報復,是在以毒攻毒。
「不讓拿嗎?我以為你花那麼多錢請我倆客,帶一件紀念品走總是可以的。」
住那間套房不光要花得起房錢,還要掙到超級貴客的身份,這靠賭的頻率,賭的流水累計、賭注之大。這意味著他盧晉桐還要更奮發地賭,更頻繁地、長久地出現在賭桌邊。姓尚的似乎跟酒店經理爭吵起來了。酒店經理熟識他,叫得出他的名字,一臉恭敬的笑容。盧晉桐叫曉鷗聽聽他們在吵什麼。曉鷗的英文最多是幼兒園中班的。
「真沒意思?」他話中有話了。
曉鷗感覺得到盧晉桐的傷痛。他那麼傷痛,就要你姓尚的出血,出得越多越好,能讓你多出一毫升絕不替你省著。姓尚的也只能咽下吃進的虧,漫不經心地談起總統套房的設計師,某某某是他的老朋友,還有某某酒店、某某博物館是那人設計的。盧晉桐問他,在賭場賭多大的盤,才能有資格住總統套房。上海男人輕描淡寫地說:一盤一千萬。盧的喉結呼通一下沉下去,生吞下八位數字,又慢慢地穩健地浮上來。曉鷗看見他此刻目光放得極遠,十多年來這一國人不知該信仰什麼,但盧晉桐此刻受到了啟迪,看見了信仰幽靈般地飄過。住進總統套房,是他從此以後的信仰。
「你們乾的,我哪兒知道?」
「我們什麼也沒幹!」
「陳小小你可以了啊!」老史說。
曉鷗驀然間從他的話里聽到攻守同盟的邀約。「帶你們去看看你們的房間」,上海男人約曉鷗跟他一塊瞞住真相:提前一天進駐了總統套房。雖然一夜相安無事,但不安分已經開始,彼此都心照不宣。還有禮物和現鈔的贈予和收受,那麼不言而喻。電梯飛快地平滑上升,地心引力使人在不適和快|感之間微微眩暈。
大約有整整兩秒鐘,姓尚的和盧晉桐眼鋒對著茬。
「你不知道還干?」
曉鷗在逃避盧晉桐的幾年中還是平靜安詳的,一天天長大的兒子那時候跟她非常親。得虧了尚總的十萬元禮金,十年前的十萬塊美元真經花,她精打細算用它過了兩年多。一天,她碰到了姓尚的。上海男人說他一直愛她。她聽懂的是:那十萬塊錢呢?是交賬的時候了。她在那幾年中已經打聽了,姓尚的遠不像他表現的那麼闊綽,加上他好賭,公司只是個巨大的空架子。她跟他沒有太多的周旋就把他惦記了好幾年的自己給他了。大概在半年之後,他把她送到了澳門。他的家室在美國,把曉鷗和他婚姻遠隔,只能把她送回東方。
「愛游泳嗎?」上海男人問曉鷗。
曉鷗很想告訴盧,自己也接受了一筆不三不四的禮金和禮物,但她沒說出來。如果在見到盧晉桐的半小時里沒說出來,https://read.99csw.com她已經失去了時機,永遠失去了坦白的機會。盧晉桐剛到達酒店,她和他在大堂會合時就該把實話說出來,說的方式多的是,可以是沒心沒肺的:「晉桐,尚哥還給了我賭資呢……」也可以是膽怯的、私房的:「晉桐,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姓尚的給了我一筆錢,我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怪嚇人的,你看要不要悄悄還給他?」哪一種坦白都顯得天真蒙昧,哪一種坦白都像二十歲一樣年輕。但她把機會錯過了。她隱瞞的是一件根本沒有發生的醜事,而隱瞞本身卻成了醜事。此刻她力圖讓盧晉桐爭口氣,把贏到手的錢拿出十萬還給姓尚的,盧晉桐如此沒商量的拒絕,只能證明那件根本沒發生的醜事在三個人心裏被陰暗地默認了。她解釋和辯白都毫無由頭。辯解只能是這樣——
「喲,那不是游泳,那是洗澡!這麼漂亮的游泳池不是變成大澡缸了?」
曉鷗依照他說的做了。她對自己有了個新發現:她不再像頭一天晚上那樣把自己的身體當寶庫看守。他跟她在中午一塊看了畫展,吃了午餐。兩人都不提Tiffany禮盒中的禮物,提了就有些彼此揭短的意思:一個是用不是好來路的錢往不是好去處的方面花銷,一個是知道什麼來路的錢也知道想用來買什麼,可還是收受了。兩人東拉西扯,話題不斷地跳躍。姓尚的原來是懂些畫的,午餐間給她上了堂近代西方繪畫史的課。她於是把他往好處看,從他身上搜優點,他寫字漂亮,談吐也漂亮,曉鷗自己白丁一個,但對於男人不經意露出的文化還是看高的。再說姓尚的是個大財團的董事長,也知賭錢的可恥……等曉鷗警醒過來,她發現自己已經合計起很遠的事來。
盧晉桐像是有某種預感似的及時出現。姓尚的玩了個時間差,告訴盧晉桐到達拉斯維加斯的時間比他帶梅曉鷗來的時間晚三天。三天夠他得到一個半推半就的梅曉鷗,他是這樣算的。至少夠他看曉鷗裸泳。走出裸泳這一步,他跟梅曉鷗就為未來埋下了伏筆。沒想到盧晉桐訂了早一天的飛機票。
「行了行了,你乾沒干我不追問!」
「咱們憑什麼讓人家給咱花那麼多錢?!你又不是沒錢!」她屈辱得要哭了。
「那什麼有意思?」他又去捉捕曉鷗的手。捉到后搓揉著。這是他盧晉桐當眾幹得起而你干不起的,尚總。
只用了十分鐘,盧晉桐就洞察到什麼。他先是在主卧室看到曉鷗的洗漱包,還有一個他送她的香奈爾粉盒。浴盆邊,華美的大理石上,放著曉鷗換下的內褲,一條小女生的雪白棉質內褲,但盧晉桐狠狠看了它一眼。
又聽了一會兒,曉鷗聽清了,是要姓尚的付浴袍的錢。姓尚的此刻轉過身,問盧晉桐是否拿了主卧室的浴袍。盧晉桐傲慢地笑笑。
「好好好,沒幹、沒幹,什麼也沒幹,行了吧?」
「昨天下午。」曉鷗答道。
梅曉鷗在那一刻想起阿祖梅大榕來。據說梅大榕定親定了梅吳娘想鎮住她,或者說想取悅她,比如他能把頭埋在水裡一個鐘頭不出來,還能一read.99csw.com口氣吞三口鹽,還能逗母雞打鳴。他一身把戲都是為了讓梅吳娘關注一下。梅吳娘一直沒有給過他關注,該笑的地方不笑,該怕的時候也不怕,唯有他賭博梅吳娘才怕他。他賭贏賭輸都讓梅吳娘重視他,或者輕視他,反正不能全然無視他。
一到澳門,她就為自己和兒子買下一套公寓,就是用來羈押老史的這套。然後她開始建立自己的小王國,搜羅老史這樣意志薄弱嗜賭如命的成功人士,把賭廳的大筆款項輸送給他們,支援他們盡興地玩,協助他們一個個築起債台。盧晉桐為賭一個總統套房的氣,賭掉了手指頭,賭掉了產業,最後賭掉了她梅曉鷗和他們的兒子。她用史奇瀾這樣的人報復盧晉桐,也報復自己:一個為十萬塊錢就委身他人的自己。她看著史奇瀾們一個個晝夜廝殺,彈盡糧絕,感到了報復的快|感。之後,再輪到梅曉鷗發婦人之仁,來憐愛他們。她的憐愛藏在憤恨、鄙夷和內疚中,連她自己都辨認不出哪是哪。只有老史是例外的。他是她害的,她總是避不開這個病態念頭。老貓聽到她偶然發出的自譴感嘆會哈哈大笑:他們輸是活該呀!有水牛在前面拉他們到賭場來嗎?輸光的時候你不借錢給他們,他們就像守著有奶的娘偏偏餓著他們一樣,給他們一把槍他們敢用槍口逼你借錢!當疊碼仔容易嗎?憑公平買賣掙錢!憑辛苦,憑人緣,憑風險掙錢!
曉鷗覺得不對了,他請她裸泳。他請她到這裏來,開這樣一套天堂般的房間總不會什麼都不圖。曉鷗的年紀可以做上海男人的女兒。因此她倚小賣小,做了個孩子被驚著了的鬼臉。
曉鷗被他臊得眼淚也汪起來:「人家不要你還你就不還?人家還花銷那麼多錢請我們住總統套房,頓頓不是龍蝦就是魚翅……」
陳小小的手指摳進掌心,為一個耳光聚集更大能量。本來要把曉鷗當情敵打,把丈夫和他的女債主當狗男女打,那是另一種打法,打出一個受害人的悲壯凄美,現在陣線變了,她要打出丈夫的衛士風範。她的丈夫自從欠債以來一直被這個瘦小的母雞護在翅翼下。
老史被陳小小帶回北京時,兩人都是一副跟曉鷗絕交的樣子。曉鷗在兒子的學校門口偶然看一眼表,那正是老史和小小的飛機起飛的時間。澳門到北京的最後一班飛機。萬頃晴空,應該不會誤點。曉鷗仰起頭。然後她聽見一個人在輕聲說話:
「是什麼也沒幹啊!」到這時她一定會有個熱望:撞死在華美的大理石牆上。
曉鷗現在想,她的孩子氣表演得非常逼真。可能就是嘎頭嘎腦的孩子氣進一步把上海男人的胃口吊起來了。第一夜他沒有動她,一早起來,曉鷗在門口發現了一個淡藍色的Tiffany禮盒,白緞帶,卡片上寫著她的名字。叫了兩聲哈嘍,沒有人答應,她便拆開緞帶。裏面是一條不太起眼的項鏈,蒂凡尼的招牌樣式。但這隻是個引子,正文在盒子下面。曉鷗的手觸上去,好厚的一摞:十萬元現鈔。上海男人在留言中帶有歉意:昨天夜裡趁她睡著他出去賭錢了,她是九*九*藏*書他的運星,他的繆斯,讓他贏了一大筆,他只拿出小小一部分送她,請她千萬笑納,並在下面的見面中不準提起。因為他知道她多麼憎恨賭博的男人。
「那就不要穿游泳衣。」上海男人漫不經心地說。「水很乾凈的,沒人游,也沒人看。」
二零零八年十月的梅曉鷗想,賭徒中竟然有梅大榕、盧晉桐那樣多情的。自古男人在疆場廝殺,勝者為王,為英雄為壯士,為贏家,贏得女人的傾倒、委身,男人們殺了幾千年,都想殺成贏家,寧可死,也要贏。現在沒了疆場,瞬間的成敗、死活、王寇就在鋪著綠氈子的賭檯上決出。他們相信女人的青春和美麗都屬於贏家。他們不知道,女人中有那麼極小一部分是愛輸者的。比如梅曉鷗。她對昨晚演了一場鬧劇此刻體無完膚的史奇瀾憐愛得不近情理。她怎麼有這一份病態的憐愛?她在老史的結局裡看見了盧晉桐、姓尚的、段凱文的下場。她聽見陳小小在廚房裡忙什麼。菜刀碰到案板的聲響,碗和勺子相碰的聲響,小小又恢復成了一個賢惠小女人。
她沒有從實向段凱文交代自己的發家史,她不會向任何人交代。她在賭場里陪盧晉桐度過那麼多時日,她自己對賭場和賭博的熟識到了仇極反親的地步。在躲避盧晉桐的幾年裡,偶然遇到的熟人也都是盧晉桐的賭友。其中有那麼一個賭友,就是曉鷗來澳門的橋。那個人認識她很早,早在她跟盧晉桐熱戀的時候。那時有錢男人對自己婚姻外熱戀的女孩都採取一個時興做法,把她們送到國外。說起來是要她們進修深造,實際上是讓她們和他們的妻兒各歸各,同時讓舉目無親的寂|寞|女孩們更依賴他們。美麗和青春就是她們的生計,她們吃自己的美麗和青春,消費自己的美麗和青春,讓她們守著美麗和青春再去像正常學生一樣求學,像正常人類一樣掙生計,那是浪費,那是不公。梅曉鷗就在盧晉桐把她送到美國的第二年認識了那個人。他姓尚,也許姓商,現在她已經沒法確定了。他和盧晉桐同坐一張賭檯時見到了小鳥依人的梅曉鷗。盧晉桐回國之後,他給曉鷗打過幾次電話,最後一次要請她去拉斯維加斯玩。他說他也請了盧晉桐,一切費用都由他買單。對,那是個上海人,細高個,水蛇腰,三十年代天馬電影製片公司的影片里走出來的小開。曉鷗和他一塊去了拉斯維加斯。盧晉桐呢,今天不到明天一定到,姓尚的承諾曉鷗。她被帶到一個頂層套房,叫總統套房,他告訴她時那麼漫不經心。套房本身是個樓,樓下客廳、餐廳、起居室,花木形成自己的小熱帶叢林,中間一汪瓦藍池水。她缺見識地傻笑起來:套房裡有游泳池!上了樓梯,左、右、中各一間闊綽的卧室。中間那個卧室踞泳池之上,姓尚的把曉鷗安排在那裡。曉鷗聲都不敢吭,被王者的卧室壓迫得更卑微了。
出了電梯又進入另一個電梯。這電梯的裝潢使盧晉桐瞠目。這是必須用鑰匙操縱的電梯。曉鷗實在無法表演她初次踏進它的驚喜。
「追問有用嗎?幹這種事還能被追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