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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曉鷗回到酒店裡發覺自己不痛快。跟段凱文簽了借貸二百萬合約並沒有讓她不痛快。老史成了她最近心裏一種難言的不痛快。他去廣西找木頭也好,找女人也好,她不痛快什麼?她又不愛老史。
趙馬林當然就是警察提到的年輕人,木料加工廠老闆。曉鷗向街面的兩層自築小樓望一眼,她剛才進來並沒見到任何年輕人。
他口中談的不是這些。他摸摸這隻「虎頭」,拍拍那片「荷葉」,在自語地納悶大自然怎麼會把形態、動態、筆觸藏進這些木訥之物,需要心誠眼明手高的人把它們一點點發掘出來,那些讓他複製四十件、五十件的歐洲、美國的商人難道不明白大自然是上天的藝術?一顆沙子都不會複製另一顆,連兩條完全相同對稱的眉毛都找不到,鼻孔、乳|房都不會一模一樣地配對……他只能在複製品上做手腳,把五十隻虎、四十個裸女做得基本一模一樣。現在他手中還有訂單,有的木雕要重複兩百次,應該培養一批複制木雕的徒弟。
「不為什麼,就因為我喜歡。」
塌了一半的庫房裡長出春草,從窗子里開出了野花。小保姆們來自五湖四海,原先工廠的水龍頭周圍是她們的俱樂部,淘米洗菜談笑,還有兩個姑娘在洗頭髮。不知誰在付自來水賬。據說找到工作的姑娘就從這裏出發,對工作不滿意或想跳槽這裏就是中轉站。
院子到處是木屑、刨花,木頭的香味把曉鷗心裏的不痛快全更替了。院內種了些幼樹,是曉鷗不認識的樹,老史馬上讓她認識了它們:雞翅木在變成木材之前的樣九_九_藏_書子。走到院子那頭了,一幢更加土氣的自築小樓朝著另一條街道。老史用鑰匙打開門,一房間木雕,各形各色,一時辨不出它們是什麼,但每件都有自己的生命。比它們懶散、厭世的創造者更有生命,老史的懶散厭世多麼帶有欺騙性,他有多活泛、多生猛,看看這一件件作品就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我有十個腳指頭,我那麼正常嗎?」
就算她愛不賭的史奇瀾,那老史愛她嗎?抬腿走開的那個總是贏的,陳小小抬腿從他身邊走開了,生拽活剝地走開的,因此老史的心殘了,不會再愛了。就像盧晉桐為了曉鷗而殘疾了的情感,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
「春節前那次碰到你,你比現在胖一點。」曉鷗說。
晚餐是在街口一家當地菜館吃的。吃的時候和吃過之後曉鷗都沒注意吃了什麼,但她知道,她和老史的日子就這麼開始過了。
「不是個個女人都計較你的胖瘦。」
「誰看著?」
這天她在酒店房間里看電視,突然開竅了:老史搬到了鹿寨,當了寨民,北京成了他偶然來的地方。就在他春節前偶爾回北京那次,偶然地碰到了曉鷗。曉鷗逢場作戲逼他請客,他也逢場作戲地熱心邀請,事後反正可以依賴手機簡訊取消。也許回到鹿寨的老史等著曉鷗先取消,也許他跟曉鷗一樣天天內心掙扎要取消卻又不了了之,最後拖到來不及取消了,只能搭飛機到北京踐諾了。曾經一把輸贏幾十萬上百萬的老史,數出足夠的鈔票買張南寧到北京的機票時也膽戰心驚,生怕湊不夠read.99csw.com數。
「我過去白活了,不知道雞翅木表現力這麼好。你看這些木紋,」他摸著木雕老漢的臉,「就讓你想到鬼斧神工,人為什麼不跟自然合作呢?一件半天工半人工的作品多有形而上。」他又摸著胖裸女不對稱的乳|房,順應天然木紋雕刻的。
不過假如把十幾年前對盧晉桐那種感覺都叫愛的話,對老史呢?她不愛的是賭徒老史,可現在的老史不是賭徒了。
他馬上找回一貫的隨便和自在,也看看腳。
「我呀。反正我天快亮才睡。」老史一邊點了煙斗——雞翅木雕刻,一邊帶路引著曉鷗往院子另一頭走。
梅曉鷗投入了不賭的老史的懷抱。不賭的老史真好,氣味都不一樣了,雖然不是潔凈的氣息,但聞上去單純。木頭跟他一樣,散發著單純的氣息。老史垂下頭,親吻著她的頭髮,吻得很輕,新生的樹葉撩過一樣。這一棵多情的樹。
曉鷗懶得告訴他。她這才感覺到找他找得很累,因為人沒上路,心早就開始跋涉,哪兒都找了。緩過來再告訴他。或許用不著告訴他了。老史從來都說不出創造一件雕刻的過程,因為過程不算數,她在找他之前,心裏有多少份繁複矛盾的過程?只有結果算數。結果在他面前:她來了。
她無語。
「為什麼?」他對她這種什麼都敢買,什麼都買得起的氣概是反感的,他那反感的笑藏都藏不住。
找到史奇瀾木器廠遺址的時候,是四月的傍晚。颳了一天的七級風沙,傍晚刮累了,歇息下來。雇來的計程車順著一條田間柏油路往南走,九九藏書柏油路面上沉澱了一層細沙。遠方的沙,乘風旅行了幾百里上千里,到北京落戶。沙漠一點點地旅行到北京,不走了,就像廠房遺址里落戶的打工仔、打工妹。據說自從老史的工廠被人搬空,廠區就漸漸發展成一個保姆村。
「你賣嗎?」
木材加工廠堆木材的院子蹲著一個人,背朝柵欄,棒球帽下垂了根亂糟糟的馬尾辮。天下很大,叫史奇瀾的這個冤家卻不難找。這地方躲債可是一流。曉鷗走到一堆木頭對面,「嗨」了一聲。
「趙馬林特厲害,看木頭品種一看一個準!」
她無心照看賭場的客戶,在北京恍恍惚惚地逗留,一天又一天。賭客們有的跳槽到別的疊碼仔旗下,有的由老貓打理。老貓抽六成水。你曉鷗放心,會把你的客戶伺候得開開心心的。有一點她完全放心:老貓的抽成很快會從六成漲到七成。果然,她在北京第二個禮拜時,老貓說他帶客人如何疲勞。那貓哥就拿七成吧。她一語道破,大家都方便。
曉鷗後悔自己刺痛了他的自尊。闊女人常常買自己不懂的東西,何況她現在已經不是闊女人,裝裝而已。
「有人看著。」
果林的那一邊,曾經給老史和小小當過倉庫保管員的柴師傅不知道多少關於史總的事。什麼叫線索他也不懂。所以曉鷗一再強調「哪怕一點線索都行」,被柴師傅聽去就像要硬拉他進入一個驚險偵探案似的,快速擺手。曉鷗失望得他過意不去了,他拿出一封信來。信封上的字跡曉鷗是認識的,柴師傅借過一百元給史總,史總忘了還,最近想起來,給他把一百read.99csw.com元夾在信里寄來了。
燈擰開了。燈光是講究的,給每件木雕以追光。曉鷗看見了虎、豹、胖裸婦、皺紋滿臉的老人……都在似與不似之間,不似的那部分,靠你想象力去完成它,每一座人或獸或器具或景物都是天下獨一份,都有著絕對的不可複製性。
「小趙帶了兩個木匠去山裡買木頭了。看這雞翅木,這紋理,媽的,漂亮吧?」
曉鷗打聽事情的時候最喜歡開朗的人,她們個個開朗。工廠的最後幾個工作人員是二零一零年底走的。有一個走得不遠,回他自己家了。他家就在果林那一邊的村裡。
老史臉上神情一陣變動。曉鷗見過翻臉的史奇瀾,但她吃不准他這會兒翻什麼臉。神情變動停止了。到底沒翻臉。
「腳指頭還夠十個嗎?」曉鷗下巴指指他的腳。
「開價你可別生氣啊。」
「那你把我買了得了。」
信封落款處沒有投寄人地址,郵戳顯示是從廣西柳州附近的鹿寨鎮寄出的。在尋找木材的途中他想起欠柴師傅的一百元錢來了。他買的火車票也是去柳州的。他搬出北京了,在許仙樓他這麼告訴她,但往下就沒容她追問下去。在柳州的鹿寨縣或許不是光找木材,還找別的。找女人?
「躲債躲得真清靜,連派出所都不知道來了你這麼個人。」
「就堆在院子里,夜裡不怕被人偷?」
曉鷗只能當著老史的面才能把這番推敲證實。她拿著那個給柴師傅寄錢用的信封,到了南寧,再下柳州,再入鹿寨鎮。
曉鷗認為這麼多好作品足夠開個史奇瀾作品展覽了。開了,在南寧市文化館。怎麼樣?九*九*藏*書沒幾個人看。小地方,又太偏遠,到北京或者上海開去呀!北京聯繫了,老說考慮研究,定了之後通知。還去過哪些大展覽館和美術館?去了廣交會,西方商家看上了幾件作品,下了訂單,每樣做四十件五十件,必須跟展品一模一樣。那做出來了嗎?做出來了,史木匠什麼做不出來?
他自我貶低地笑笑。曉鷗明白藝術的不可重複性令他享受,而多次重複卻折磨他。他沒餘下多少盛年時光,多半要被重複製作的木匠勞役消耗。他以為陳小小和兒子離開了他,他對人間別無他求,能做出些好作品,讓散去的家補回他一點什麼。就算是小小和兒子把他出讓給他畢生想做的事,讓他獨自為那些事殉道。他的痛苦在於,他正要做烈士,發現所殉之道並不地道,他喪失了做烈士的初衷。小小和豆豆的出走白搭了,家庭破碎也白破碎了。
老史抬起頭,上半個臉在棒球帽的陰影里。他慌裡慌張地站起來,圍裙上擱著的幾把刀具落在地上,一把刀在他的登山鞋上蹦一下,掉進兩塊木頭之間。曉鷗狠狠地看著他,他踩著滾來滾去的木頭就迎上來。
「你怎麼找著我這兒的?」老史這會兒才想到他一開始就該問的話。
「哎,這些作品賣給我吧。」
「我知道。」他趕緊堵住她,生怕她提小小,生怕她讓他想起小小。
鹿寨鎮上的派出所沒人知道一個搞木雕的史姓北京人。不過鎮上有個年輕人開了個木料加工廠兼收購貴重木料。曉鷗喝了警察招待的白開水,知道她離老史不遠了。
「除了你們女人誰這麼計較胖瘦?」他總是裝著不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