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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貞操

第一章 貞操

有己子把敬之脫下的西服摺疊好,回到餐廳時,敬之正在餐桌前看晚報。女兒真紀一個小時前就已睡覺了。電視里正在播放從晚上十一點開始的節目。
「嗯?」敬之這才放下報紙,轉過頭看著有己子。「來了很多人吧。」
「有什麼工作上的需要吧?」
真是個奇怪的人,有己子忍不住想笑,可敬之卻一本正經的樣子。對任何事情,敬之重視的是形式而不是內容,這是他的生活方式、人生哲學。
敬之就喜歡欣賞有己子聽到自己冷不防地說一聲「我走了」時,那副慌張的樣子。此時此刻,他迅速拿起公文包,站到門前,俯視著正在擦皮鞋的有己子。
有己子再次欲言又止。
見了面,也不是要怎麼樣,僅僅是見個面而已。能在一起回顧一下這七年的時光就已足夠。現在的自己,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有己子,不再擁有往昔的大胆和自信了。
有己子抬起頭來,吃驚的看著丈夫。
「詳細情況不太清楚,好像是被迫離婚了。」
「不,不是。」
「好像與他妹妹一家住在一起。這次就是死在他妹妹家裡的。」
「那,我就告訴你吧。不過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敬之一邊在鏡子面前系領帶,一邊點了點頭。
每當敬之外出,有己子總是習慣雙膝跪在門口送丈夫出門。雖然這個動作顯得有些古板,但卻是有己子對丈夫充滿愛意的禮節。
有己子給自己沏了一杯茶。她一邊呷著茶一邊偷偷地看著敬之。
「你們那個年級有一個叫久坂的吧?」
因為診療室每天早上九點鐘都要開個碰頭會,雖身為副教授,可敬之每天早上八點半準時離開家門。
敬之那雙茶色的眼珠微微地動了動:「你可以代表我嘛。」
有己子聽到大門已開的鈴聲響起,慌忙從客廳衝到大門口,雙膝跪在地上迎接敬之。
「據說是店裡特製的壽司。」
敬之點燃一支煙,又把頭轉過去繼續看他的報紙。
當初,有己子的父親氏家伸太郎是札幌S大學醫學系外科的教授。敬之當時雖然只是一名她父親主管的外科診療室成員,但卻已經在伸太郎的指導下取得了學位,並獲得了助教一職。即便是在人才薈萃的外科,敬之也是出類拔萃的。在大家眼裡,他是未來的教授的最佳人選。
在有己子的眼裡,這個男人並沒有什麼很特別的地方。但有時,一種清醒而敏銳的目光在這個男人的眼鏡後面閃動著,讓人感到他不愧為才子的這個稱號。
「出事以後,他不能繼續呆在那所醫院了,於是他又回了診療室,等風波平息后再說。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拿過手術刀了。」
「唉。」
「在哪裡碰到的?」
「可是,為什麼要那麼急呢?」
敬之說完,故意咳嗽了一聲,然後說了一句:「真是個愚蠢的傢伙。」說完便淺淺地笑了笑。
有己子揮去剎那間浮現在腦海里的久坂的身影,轉過身來對母親說道。
「不,只有極少數的幾個家裡人。」
「晚飯就不回來吃了。今晚藥商在『浜梨』餐廳請客,可能會晚一點回來。」
「剛過完年就……」有己子深深地嘆了口氣,敬之又開始看他的報紙。
敬之呷了一口稍稍變涼了的咖啡。
從此以後,久坂再也沒有找過有己子。當然,有己子已經結了婚。可有己子還是感到了一絲絲的不快。
當久坂利輔離開札幌的某大學附屬醫院,前往一個面向日本海的小鎮——天鹽小鎮的醫院時,有己子當時只有二十二歲。光陰轉瞬即逝,一晃就整整七年了。
「要不,你去吧。」
「守靈的時候去過了,可以不再去了。」
有己子好幾次都想問父親這個問題,可最終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好像那個護士很喜歡久坂。可久坂卻與那位夫人很親熱。」
「在天鹽。」敬之只說了這些,好像沒有引起特別的懷疑。
結婚半個月後,敬之曾慎重其事地對有己子說道:「從我孩提時代開始,每次我爸爸出門時,我媽媽都雙膝跪在門前送我爸爸出門。我爸爸去世之後,我媽媽就這樣給我送行。可能你覺得這樣做很陳腐,可如果你也能這樣做的話,我一整天都會很安心的。所以這個習慣希望你能好好地繼承下來才是。」
「由於各種原因。」
敬之用腳大胆地挑逗著妻子,可丈夫今晚的求歡令有己子感到很痛苦。今天,她心裏裝著久坂,所以不想被敬之打擾。
當時有己子只有二十一歲,還從沒有好好考慮過自己未來的結婚對象。
如果只需要這樣做一下,就會讓丈夫精神愉快起來的話,那豈不是件好事。有己子後來也就徹底想開了。
「以前,好像是小樽的一個很大的水產品批發商。戰敗后,隨即就去世了。」
這天晚上,敬之回家時,時間已過了午夜十一點。
起居室的裏面是卧室。真紀一個人睡在右邊,緊挨著旁邊不遠的地方鋪著兩套被褥。敬之屬於對房事比較冷淡的那種人。儘管如此,在剛結婚的那段時間里,敬之曾頻繁地提出過要求。可最近一段時間,次數已變得相當少了。而且經常是一個人在被窩裡看書,看書看厭倦了,就突然求歡來了。
「他到家裡來玩過。」
有己子的父親伸太郎在有己子婚後的第二年就退休了。敬之順理成章地留在了學https://read.99csw•com校,從助教升到講師,三年前當上了副教授,一路扶搖直上,事業飛黃騰達,一切都不出大家的預料。
「可是,診療室應該去一個人吧。」
「唉。」
「真是這樣嗎?」
但是,久坂從來不去爭上座,他習慣和那些人室才二三年的年輕人坐在一起,而且幾乎是坐在末席。不可思議的是,對於久坂的謙讓,周圍的同事們竟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是什麼病?」
從今年開始上小學的獨生女真紀上學去了,與廚房相連的小餐廳里,現在只有丈夫敬之和妻子有己子兩個人。
「請帶我去旅館。」焦急的心情讓有己子作出了一個大胆的決定。自己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連有己子自己都感到難以想象。剎那間,久坂凝視著有已子,但很快默默地站了起來,順從地帶著有己子去了旅館。在旅館里,久坂佔有了有己子還沒有給過任何人的身體。那是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不帶任何表情的,淡淡的佔有,即使現在想起來,也是這種感覺。
有己子決定不再想久坂的事了。想也是白想,只會讓自己更加心煩意亂,平添幾分惱怒。但是,話雖如此,在有己子的內心深處,卻總有著僥倖的期待,或許久坂還沒有忘了自己,不是嗎?他對把自己的第一次都給了他的有己子都沒有動心,對其他的女人難道就那麼容易動心嗎?有己子下意識中覺得久坂肯定還和從前一樣。如果見到他,他仍會像從前那樣寡言少語,只是帶著他那慣有的眼神,一種似乎已經看穿了大地盡頭的眼神,微微地點點頭表示讚許。
「那當然啦,當年你們在一起讀書的時候,你不是受到過他很多照顧嗎?」
有己子告誡自己,決定從此把久坂的身影從心中抹去。
但是,要求妻子在自己外出或回家的時候雙膝跪地迎送自己,也許還不能認為僅僅是敬之的形式主義在作怪。很可能是為了讓潛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恩師的女兒亦在自己的支配之下的自尊心得到滿足。
有己子本打算問問久坂那次事故的原委。那件事情被鬧得沸沸揚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己子很想知道久坂當時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情,才特地約他出來的。有己子覺得這樣說才不至於有失體面。
敬之好像從一開始就打算要說這件事。結果兜了個大圈子才說到正題上,這裏面肯定是有什麼原因的。有己子警惕地看了看丈夫。
「怎麼,你對諸岡有什麼不滿嗎?」諸岡是敬之的姓。
「去外地是遲早的事,從一開始他就不可能長久地呆在診療室里。他能在診療室呆到今天,全靠你父親的寬宏大量。」
「沒有啦。」
「那,為什麼……」
「算了。」
「那麼,結果怎麼樣?」
「不,他還是一副老樣子。」敬之抽著煙,煙霧從稍稍顯得過紅的嘴唇中,細細地、一絲一絲地飄了出來,「他好像沒來得及看上母親最後一眼。」
可是,在周圍所有人的心目中已是別人的未婚妻的有己子,腦海里卻時時浮現出久坂的身影。
「究竟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等一等啦。」
「是什麼原因?」
敬之放下報紙,要了一杯咖啡。有己子再也沒有勇氣繼續問下去了,默默地站在廚房的洗刷台旁邊。
「您去嗎?」
有已子想象著久坂呆在妹妹夫婦家裡的樣子。他雖是喪主,但肯定又像外人一樣默默地坐在房間的一角里。想見見他,有己子想。
三天之後,有己子與久坂會面了。
「那倒不是,可是……」
「那,你該去告別一下吧。」
但是,如果可能的話,有己子還想再自由自在地多玩幾年,或許還能轟轟烈烈地談一場真正的戀愛。有己子想盡情地享受了自己的青春之後,再步入婚姻生活的殿堂。現在就這樣草草地與敬之結婚,雖然生活從此可以安定下來,可自己也許從此作為一個平凡的妻子,逐漸埋沒在瑣碎的家庭生活里了。
當時,敬之已經坐在了上方三分之一處的位子上了,無論敬之多麼優秀,與他同屆的久坂若坐在他下方二三處遠的位子上,抑或是坐在中間的位子上,也不足為奇。至少從他在診療室里的資歷來講,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有己子沖了兩杯咖啡,自己端著一杯,另一杯遞給丈夫,並在丈夫對面的餐桌旁坐了下來。
在提起結婚的事宜之前,有己子從來沒有特別地去注意過敬之。只是恍惚記得在去年元旦節那天,診療室的同事們到家裡來拜年的時候,應伸太郎的要求,敬之唱了一首自己家鄉越中的拉網小調,當時聽過之後,有己子感覺這個人唱歌時,過於追求音調的準確,以至於歌聲里沒有了任何感情。對敬之就只留下了這些支離破碎的印象。就像有己子對敬之不感興趣一樣,敬之看上去對有己子也沒什麼興趣。診療室其他的同事們,都在向教授的千金說些恰如其分的恭維話,不時送去仰慕的眼光。只有敬之一個人顯得很漠然,在一旁專心致志地談論著一些好像很高難的話題。
「…………」
「我去了。」領帶系好后,敬之跟有己子招呼道。
「久坂?!」
「真可憐!」
有己子關掉了電視:「可是久坂,恐怕已九*九*藏*書是心灰意冷了吧。」
「那傢伙還是老樣子,什麼都沒說……」
「那位告密的護士呢?」
大家都是醫生,而且還是同學,可敬之那種說話方式,好像已把久坂當成了假想的敵人,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
「草率地說,是殺人。」
敬之突然說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向我……」
因為她看到有個男的朝這邊轉過頭來,那男的與他的朋友正坐在斜對面的座位上。
「是啊,每逢過年的時候。他怎麼了?」
「據說是心絞痛。」
有己子一個人在那兒自顧自地想著久坂的事,突然間,她覺得自己很愚蠢。這七年來,縱然有婚姻這個枷鎖的羈絆,有己子始終守候著自己的丈夫,從沒有背叛過他。有己子無疑是貞潔嫻淑的妻子,而久坂或許有過很多的女人,他對每個女人說不定都是一聲不吭地佔有了她們。
那是在九月初的一天,再過一個月就要舉行婚禮了,有己子不露聲色地問敬之。
「他說有兩年沒來了。」
「怎麼啦?」
敬之低頭看著有己子,心滿意足地把公文包遞了過去。
「他一個人嗎?」
久坂的臉也是瘦長瘦長的,就像他的身材一樣,臉色總是略顯蒼白,雙眼深陷。他不太愛喝酒,除非被硬逼著,推辭不過時才喝一點。當房間里的整個氣氛都活躍起來的時候,他一個人卻鎮定自若,毫不為其所動,看著對面的牆壁,一動不動地傾聽著大家唱歌。歌聲一結束,也跟著大家一起鼓掌。
「他母親……」
敬之欲言又止,點燃了一支煙。
有己子沒有反應,只是獃獃地看著檯燈罩上方透照在天花板上的光圈。
「殺人……」
「也有人說她追隨久坂而去了……」
「真有那種事嗎?」
記得在婚後大約四年左右的一天,敬之回家的門鈴聲響了,可有己子卻沒有出來迎接。當時有己子在炒肉,女兒真紀在看電視。因為炒肉時發出的噬噬聲和電視聲的干擾,有己子沒有注意到大門的鈴聲已響了。
「護士為什麼要說?那樣做……」
「只是個形式而已,那個人就很滿足了。」
現在想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自己當時怎麼會有那麼大胆的舉動。
「可是,不是沒有證據嗎?」
「聽說回去過一次。」
「那,他是來觀光旅遊的?」
有己子與敬之是七年前結的婚,當時敬之三十歲,有己子二十二歲。
敬之又說:「昨天下午,他突然跑到診療室來了。」
「唉……」
一到元旦,診療室的同事們就會簇擁著到伸太郎家來拜年。按畢業的先後順序排座,學長坐上方,新同事坐下方。可不知為什麼,每次久坂總是很客氣地、蜷縮著瘦長的身子坐在最末的位子上。即便是在全體同事都到齊了的時候也是這樣。
「我也這麼想,可是久坂什麼都沒說。」
「可是,沒有找到什麼證據。」
久坂每年只出現一次,就是在拜年的時候會看到他,然後就杳無音信。就連在偶爾登門拜訪的診療室的同事與父親之間的交談中,也從未聽到他們提過久坂的名字。這一切卻讓有己子更加惦記久坂了。
「在是在……」
「是嗎?」
久坂回札幌一事,看來還沒確定,那隻不過是丈夫一相情願地在揣摩久坂的心思罷了。
欲言又止,很難痛痛快快地把想說的話一次說完。丈夫的這種態度,每次都讓有己子感到著急。其實,這是敬之一貫的說話方式。你主動跟他說話,他總是支支吾吾的,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回答時,眼睛不是看著電視就是看著報紙。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沒把心思放在談話的內容上。事實上,他每根神經都綳得緊緊的,敏銳地注視著談話的對方。只是神態上令人覺得他對談話內容感到興味索然,好像是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此時此刻,有己子又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久坂的母親一直都住在札幌嗎?」
敬之最近稍稍有些發福,所以早上只吃一片烤麵包和蔬菜色拉。敬之吃完色拉,邊看著報紙邊點了點頭,算是對妻子的回應。
有己子拚命地按捺住內心的焦躁不安,儘可能地用平靜的聲音繼續打聽著。
「他預定下個月去天鹽。」
有己子只能苦笑。
用過早餐之後,丈夫敬之告訴有己子。
「久坂向你問好。」
「他太任性了。」
「現在診療室知道久坂的人已不多了,我代表他們去弔唁。」
一說完,敬之就先去了書房,看完放在辦公桌上的當天的來信后,回到和式房間。他脫下西服,換上和服後來到客廳一側的餐廳,在餐桌前坐了下來。
自己現在對久坂的感覺說得上是喜歡嗎?有己子沒有信心。況且,即使有機會向他表白「我喜歡你」。他會接受嗎?一切都是一個未知數。
「昨天晚上,我碰到久坂了。」
「我?」
這次敬之是從正面目不轉睛地看著有己子。有己子的眼珠不由得朝下看去,就像是受到了譴責一樣。
「他母親還健在的時候,他回去看過她沒有?」
敬之穿上藏青黑條紋的大衣,戴上禮帽,深深地往下拉了拉。
「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所謂『殺人』一事也就不成立,最終只好把它作為醫療事故私下協調解決了。久坂所去的醫院和我們診療室各支付了一點賠償金,當然他九_九_藏_書也出了一部分。」
「可是,他不是孑然一身嗎?」
「他到醫院來了。」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有己子搞不清丈夫的真實用意,下意識地看了看正側著臉看報紙的敬之。「他回札幌來了嗎?」
有己子心想,七年的光陰,兩個人之間惟一變化了的,難道就僅僅是年齡上的衰老嗎?如果真是這樣,命運真是太殘酷了。
因為每次話還沒說出口,有己子就被父親吼了回去,「診療室里的事情,你不要過問」。
「為什麼……」
不知為什麼,久坂也沒有問有己子約他出來的原因。他也應該知道有己子已與敬之訂了婚,可他卻對此隻字未提。
自己不是喜歡他,只是心裏有些牽挂他罷了。
當然,伸太郎也很欣賞敬之的才華,一旦要召開學會之類的學術研討會,準備工作就交給敬之,每次都讓他負責組織收集相關數據。後來有己子大學畢業了,伸太郎就把女兒有己子與敬之之間的婚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在診療室里,有人認為娶主任教授的令愛為妻,是一件對男方很不利的事情。因為這樣一來,不僅會招人嫉恨,還會被無端地造謠中傷,以致在診療室里的處境會變得很困難,舉步維艱。然而,像這種招人嫉恨的好事若是落到了自己的頭上,真會有人拒絕嗎?
在這七年的時間里,有己子當上了一個孩子的母親,也成了教授夫人。可在有己子的內心深處,仍時時會出現久坂的身影。
「你認識他?」
「可能很快就要回札幌了吧。」
「久坂是長子,可為什麼沒有照顧他母親呢?」
「看來,他的確是來辦什麼事情的。」
「他父親是做什麼的?」
「已決定由診療室送了,沒關係吧。」
「診療室里有專門裝奠儀的信封嗎?」
「很快……」有己子在口中嘟噥著,她似乎感到了一絲的緊張。
「後來久坂到診療室……」
「我知道了。」
但是,敬之爽快地答應了伸太郎,也許在他的內心深處,早已對有己子抱有好感。
「不……」
「今天晚上是通宵守靈,我要去。」
敬之沒有表示反對,隨即站了起來,走到大衣櫃的鏡子前。
「公文包里有飯館送的禮物。」
「不是。」
當父親伸太郎勸女兒有己子與敬之結婚時,有己子既沒有表現得特別熱情,也沒有提出反對。
「就是說,突然……」
「我還是給你準備五千日元的奠儀吧。」
「久坂的母親一個人住在札幌嗎?」
有一次妹妹理惠來玩,看到這一切,嚇了一跳。「姐姐,你就像在伺候老爺一樣。」
「沒關係,我這身衣服是黑色的,戴上喪章就可以了。」
「爸爸的寬宏大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有了心上人了?」
「怎麼……」
兩個小時之後,從旅館出來。分手告別之際,有己子已失去了貞潔,不再是個處|女了,可有己子既不後悔也不感到悲哀。不知為什麼,反倒覺得自己只有這樣做了,才能安心地與敬之結婚。
「醫療事故?」
「是的。」
「那個醫院的內科只有一個醫生。事到如今,那件事情的風波也已平息了。不過,到鄉下去,一切重新開始,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你回來了。」
「敬之已經同意了。你也該給人家一個答覆了吧。」
晃眼一看,他好像已完全融入了熱鬧的宴會之中,大家做什麼,他也做什麼。但仔細一瞧,你會發現那隻不過是表面現象罷了。人在心不在,久坂的思緒早不知飛向了何處了。他就像個外人一樣,遊離在整個宴會之外。
水開了,濃濃的咖啡香從咖啡壺裡散溢出來。
「為什麼要去那麼偏遠的鄉下?」
「他,以前曾出過醫療事故。」
「這件事本來也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可偏偏不走運,手術室的護士告了密,那夫人的丈夫知道后,這件事就鬧成了一起重大的醫療事故。」
聽母親這樣一說,有己子知道父母的如意算盤了。趁父親尚未退休之前,把女兒的婚事解決好,對有己子來說也不是一件吃虧的事情。
「可是久坂也沒有什麼惡意呀。」
剛開始提及婚事的時候,她還是大學四年級的學生。她就讀的大學是一所女子教會學校,該校的學生都是札幌市內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家庭的孩子,有著良好的教養。光是聽到有己子的這種人生經歷,就很容易把她想象成一位大家閨秀,用一句老話來形容,就是養在深閨大院里的大小姐。可真實的有己子卻未必是這樣的女性。她夏天要打網球,冬天要滑雪、滑冰。不僅如此,她還會駕車,並且是一個體育全才,怎麼看她都是一位風風火火的小姑娘。有已子身材嬌小,性格活潑可愛,全身散發著青春的活力,再加上出身名門,受過良好的教育,可以說。所有這一切都激發了診療室里的那幫年輕人對她的好奇心。
「一會兒鬧出稀奇古怪的事故來,一會兒又與那種莫名其妙的女子在一起,作為母親,肯定為他操夠了心!」
「好像是喪失了自信心。」
有己子曾有兩三次問敬之:「久坂現在怎麼樣了?」
有己子與敬之訂婚了。在正式結婚前的半年時間里,有己子與敬之有過幾次約會。每次約會,敬之總是顯得彬彬有禮,風度翩翩。有己子身邊那些相互之間心照不宣的診療九*九*藏*書室的同事們,對這門婚事顯得出奇的平靜。敬之因為很優秀,而受到伸太郎的特別關照,已經是大家所公認的事實了。有己子被敬之搶走,也在情理之中。
「好像他媽媽死了。」
對即將步人婚姻殿堂的有己子來說,這已不再是與己無關的事了。
「告別儀式從明天十點開始。」
剎那間,有己子對丈夫偏激的措詞吃了一驚。
天鹽是一個坐落在日本海邊的小城鎮,毗鄰北海道北部城市稚內。兩年前,學校放暑假時,有己子打算和朋友一起去北部的一座孤島——利尻、禮文島旅遊,當時從地圖上發現有一個小鎮正好與孤島遙相對望,小鎮的名字叫天鹽。
而且事實上,自己也沒有理由再做出那樣的舉動了。七年的歲月,到底會給久坂帶來怎樣的變化呢?在這七年裡,有己子成了別人的妻子,當上了一個孩子的母親,也許久坂也有相應的變化吧。看上去他好像對女性不感興趣,但久坂身邊肯定不乏眾多的女性追求者。有己子在他的心目中,也許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一次不足掛齒的小小的戀愛罷了,他早已把「那一次」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敬之滿臉通紅,看樣子招待宴會結束后,可能又去了酒吧之類的地方。
「那麼,他將要去的是個什麼樣的醫院呢?」
這所房子不大,但很結實,因為房子外牆是用厚厚的磚砌成的。房間里開著中央空調,樓下的三個房間里暖融融的,讓人一點也感受不到北國的嚴寒。這所房子是在敬之當副教授的那年,拆了老房子重新翻修的。其中有一半的錢是有己子娘家出的。
「好像辭職了。」
「也許他是這樣想的。不過對方是一個不能表達自己思想的嬰兒,所以不可能是安樂死。而且,即便如此,安樂死是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得到現代醫學的正式承認的。」
話一出口,有己子慌忙把嘴捂住。
「好像還有一個弟弟。」
有己子向醫院打電話,說自己是伸太郎的女兒,要找久坂。久坂接了電話,有己子叫他下班后出來一趟。久坂按有己子所約,按時出現在公園酒店的大廳。
「我走了。」
「怎麼了?有喜歡的人了?」
堂堂大學附屬醫院的副教授,一個多麼令人羡慕的職業啊。所以敬之在穿著方面非常注意,自襯衫配著昂貴而素雅的領帶。
敬之是家裡最小的孩子,父親是個書法家,有兩個姐姐。敬之從小就是在男性權威被充分認可的環境下長大成人的。讓妻子雙膝跪在門前迎送他上下班,是一件讓他感到很滿足的事情,這可能與他從小所受到的教育有關吧。剛開始的時候,有己子覺得有些小題大作,雙膝跪在門前迎送丈夫上下班,感到有點難為情。可習慣成自然,慢慢地也就沒什麼感覺了。
「是沒有,可護士那樣說了。」
「可是,萬一這事是真的,他也是考慮到孩子的未來,才不得不這樣做的,難道不是嗎?」
敬之鑽進被窩后,有己子鎖好門,把空調關小后,滅掉燈,也鑽進了被窩。敬之如往常一樣,在檯燈的燈光下看著書。有己子躺下來后,敬之馬上就把腳伸了過來。這是敬之向妻子求歡時的習慣動作。
「在手稻,好像和他妹妹住在一起。」手稻在札幌西郊,臨海,開車大概要三十分鐘左右。
又呷了一口茶。有己子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問道:「守夜的事怎麼樣了?」
當時,敬之在大門口等了一會兒,看有己子還沒出來,便走進屋裡,閃身進到大門邊一側的廁所里獃著,一直等到有己子出來迎接為止。
「就算是這樣吧,不過他與那孩子的母親傳出不正當的關係,反倒把事情搞糟了。」
「這怎麼行,這樣做反倒失禮了吧?」不一會兒,敬之默默地站了起來。
「那奠儀呢?」
「那她身邊就只有久坂和他妹妹兩個親人了?」
敬之以前是不怎麼喝酒的,不過最近應酬比較多,常出席製藥廠、開業醫生等舉辦的招待宴會,酒量好像被鍛鍊出來了,現在多多少少能喝一些了。但酒量也就是清酒兩三杯,兌水的威士忌五六杯而已。
關於結婚一事,伸太郎直接向敬之作了說明,敬之欣然應允,毫不猶豫地說:「能做您的女婿,我真是太高興了。」
什麼暗示都沒有,伸太郎只不過問了一句是否有心上人了,他的身影就突然浮現了出來。怎麼會想到他?有己子當時感到既意外又狼狽。為什麼是那個人……有己子默默不語,反覆回味著剛才的那一瞬間。
有己子曾在家裡見過諸岡敬之幾面。每逢過年的時候,諸岡敬之都要到家裡來拜年,在舉辦學術研討會的時候,他也到家裡來過幾次,參加緊急的碰頭會。
說完,敬之呷了一口滾燙的咖啡。
有己子有時已快要睡著了,有時是在睡著之後又被弄醒。所以對丈夫要求做|愛,有己子已經提不起什麼興緻了。
剛才,在敬之回來的時候,有己子從大門處看到外面雪花紛飛。由於房間里開著中央空調,暖洋洋的,無法知道外面是何等的寒冷!
「孩子出生后十個月,連自己的母親都還不認識,就發現病症十分嚴重的先天性手足蜷曲,對這樣的孩子實施手術,小孩在體力上又怎麼會吃得消呢?」
兩人就這樣去了十一樓的酒吧。閑聊著一些關於天氣、旅行https://read•99csw•com等無關要緊的話題。就這樣,與久坂肩並肩地坐在酒吧間里,有己予慢慢地陷入了一種錯覺之中,恍惚覺得自己其實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與久坂在一起了。但是,久坂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從他的言行舉止上找不到任何答案,寡言少語的他,真令人難以琢磨。
「久坂,他經常到札幌來嗎?」
「那,為什麼……」
有己子轉過身來,敬之一動不動地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出神地盯著窗外紛飛的雪花。
「也可以這麼說。但那夫人的丈夫好像很反對給孩子做手術。」
可是,一旦見到久坂,就失去了詢問那件事的勇氣。事實上,能見到他就已足夠,何必再提那件令他不快的事情呢?
「等你畢業了,五月份馬上舉行結婚禮,你看怎麼樣?」
「那當然。」
「在進診療室的第二年,他去外地做協作醫療時,結識了一位夫人,這位夫人的孩子身患嚴重的身體障礙症。據說他非常同情這位母親,於是有人懷疑他故意把孩子殺死了。」
有己子沏了一杯茶,遞給敬之。敬之像往常一樣,頭也不回地看著報紙,順手拿起茶杯就喝起來。餐桌上放著有己子織了一半的真紀的帽子。
「那麼,那孩子的母親現在怎麼樣了?」
不知是因為久坂那奇怪的舉動引起了有己子的注意,還是因為在過年的時候,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興高采烈地唱起歌來,而久坂卻一個人默默地坐在一邊的樣子給有己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有己子每次在上菜的時候,都不由得要偷偷地瞟上久坂幾眼。
敬之和久坂曾是札幌的某大學醫學系的同學。大學畢業后,兩人都進了同一個外科診療室。後來,一個繼續留在大學的附屬醫院,而另一個則調到地方醫院去了。不管怎麼說,兩人畢竟是同學,而且還師出同門。朋友的母親死了,專程從偏僻的小鎮趕回札幌,可丈夫直到現在才吞吞吐吐地說起這事情,丈夫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真是搞不懂。
敬之心不在焉的樣子反倒激發了有己子的好奇心。
報紙有那麼好看嗎?敬之繼續翻看著晚報。敬之戴著眼鏡,五官端正。但一臉冷漠,毫無表情。衣冠楚楚的外表,令人感受不到他的親切。
此時此刻,有已子的腦海里又浮現出當同事們都到齊了的時候,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最末端的位子上、遊離於人群之外的久坂的身影。
「……」
「那,他是要回這裏來嗎?」
「好像是。」
「就這些嗎?」
「鬧出那樣的事來,在過去是會被逐出師門的。可是你父親說,如果這樣做的話,反倒會讓他陷入痛苦的深淵而不能自拔,於是就寬容地原諒了他。」
真無聊……
「不,也沒什麼特別的……」
「你去過天鹽嗎?」
「可能有吧。」
「他什麼時候跟你說他想回來的?」
「他本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可偏偏與別人的妻子搞出些醜事來,真是個愚蠢的傢伙。」
當父母在雙雙追問自己的時候,一個男人的臉龐意外地從有己子的腦海里閃過。
診療室里有兩種人,一種是很積極地向有己子表示好感,另一種是對有己子漠不關心的。不過,后一種人多半是故意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久坂,他既不屬於前者也不屬於後者,只有他,才是真的對有己子的一舉一動從未表現出什麼特別的興趣。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他現在還在診療室嗎?」
「是什麼?」
一個月之後,有已子如期與敬之舉行了婚禮。久坂因為有急事,沒有出席結婚喜宴。
「因為再過一年你爸爸就要退休了,我們想在此之前把你嫁出去。」
這個人的心裏到底在考慮些什麼呢?敬之有沒有受到久坂的照顧,有己子不知道,那是他們男人之間的事。但不管怎麼說,就看在大家是同級生的分上,好歹也該表示表示吧。
「他本人倒是什麼都沒說,可是無風不起浪啊。」
「在那偏僻的小鎮里一呆就是七年,可能都呆成了個白痴了吧。」
「不過那是代表診療室的,個人還是應該表示一下。」
是久坂,同在外科的敬之的同級生久坂利輔。
「是什麼呢?」
「六點。」
「嗯。」
「通宵守靈從幾點開始?」
「天鹽……」
「女孩子最好早點結婚。選擇那個男人不會有錯的。」老古板!有己子覺得父親的想法真的很可笑。可古板歸古板,除此之外,有己子自己也找不出什麼適當的理由,來積極地反對這門婚事。
「不,我可不記得受到過久坂的什麼照顧。」
敬之點燃一支香煙。等他吸完一口之後,有己子接著又問道:
有己子轉過頭,凝視著身旁的牆壁,慢慢地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道:
「是誣衊?」
到大學附屬醫院,乘電車只有三站的路程。敬之在夏季一般都是走路去上班,下雪的時節,則多半是乘坐電車。
教授的令愛——一個令人炫目的光環,即便是沒有這個光環的照耀,當時的有己子也是一位極具魅力的女性。
「換西裝嗎?」
有己子急急忙忙從衣櫃的抽屜里拿出一張新手帕,馬上又把放在餐桌上的香煙和打火機一起親手交給了敬之。然後飛奔到門前,拿起敬之的皮鞋開始擦了起來。
「可是,這手術是孩子的母親提出來要做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