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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殺人案真相大白 重獲自由

第八章 殺人案真相大白

重獲自由

杜小花喜滋滋地道:「好,別打電話了。電話費貴得很。明天我殺只雞,給你們父子倆吃。」
洗過澡,哭過一場,出來以後換上新衣,侯海洋一掃看守所的晦氣,重新精神抖擻。
侯海洋苦笑道:「你和娃娃臉到底還是見了面,至少還可以有補救的機會,我根本沒有機會,一顆子彈,這個世界就與我無關了,這才是最大的悲劇。」說這話時,他似乎變成了一個閱盡人間滄桑的老人。
等待回電的時間很難熬,侯海洋原本是坐在沙發上,在看電視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盤腿坐在沙發上。在206室里,鮑騰的規矩大,所有人天天都得長時間坐板,久而久之,他習慣了如此坐姿。
「什麼案子?」張仁德從睡夢中醒來,還有點糊塗。
侯海洋用冷漠的眼光看著胖塗,沒有去攻擊,也沒有主動和解。在看守所待了一百多天,他見識了很多社會陰暗面,比同齡人深沉得多。辦完所有手續,侯海洋一家人走出看守所大門。
平日里,幾位上鋪都是輪流曬一小會太陽,這兩天,侯海洋霸著太陽,曬的時間最長。其他幾位雖然不滿,可是侯海洋如今太威勢,不僅打架厲害,而且在管人管事上頗有鮑騰之風,貪官等人在侯海洋的引誘之下,貢獻了不少錢財,大大改善了號內生活。因此,少曬太陽,大家也就能夠忍耐。
侯厚德看著兒子蒼白、消瘦的臉,對女兒道:「我們在附近先找個館子,聽說看守所的伙食不好,你弟弟肯定被餓慘了。」
隨著開門聲響,看守所老大李澄出現在門口,他用目光掃視著號里的眾多光頭,然後目光落在了侯海洋身上。他曾經在值班室里多次通過監視器觀察過侯海洋,又找了206號中人了解侯海洋的情況。侯海洋是官方任命的副組長,在號里自然不容易受欺負,可是他也沒有想到,年紀輕輕的侯海洋頗具領導特質,居然在短時間內樹立了威望,就算沒有鮑騰也能鎮得住局面。
侯厚德回頭看著兒子蒼白的臉,道:「三碗豆花。」他揭開一個銻鍋蓋子,鍋里滿是紅油肥腸,煞是誘人,道:「來一份肥腸、一份燒白。」
看著雙手抱頭、抬頭報告的弟弟,侯正麗的眼淚刷地就涌了出來。
侯海洋道:「你們都還有盼頭,唯獨我沒有希望。」
侯海洋聽到父親問話,腸胃開始蠕動起來,不由自主發出響亮的咕咕聲,道:「豆花、燒白、肥腸。」在看守所里,作為上鋪主要成員,他還真沒有被餓著,可是在方便麵都被當成無上美食的地方,從小吃慣的食品無數次出現在夢境之中。父親問起吃什麼,他就脫口而出。
侯厚德道:「張滬嶺和你的事,現在都沒有給你媽說,她的身體不好,聽到以後怕受不了。你先跟我回家住幾天,好好休息,養好身體再說以後的事。」
侯正麗將車開到一處僻靜處,從車尾處拉出一盤鞭炮,拆開包裝紙,平鋪在地上,道:「二娃,你點火,按嶺西看守所的傳統,出來以後得炸鞭炮,除晦氣。」
侯正麗懷孕有三個多月,肚子微凸,對李澄道:「侯海洋在看守所這一段時間,感謝李所長關心。」她的感謝是發自內心的,李澄素質高,業務強,與傳說中的看守所警察大不相同。趙管教倒是提了點關於子女讀書的要求,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只是算作交換條件之一。
張仁德沒有料到此事還與死去的兒子有關,說了一句:「終於水落石出了,謝謝永剛。」
兩人聊了一會兒,侯海洋還沒有從第一道鐵門出現。侯厚德心裏漸漸焦慮,臉上裝作淡然,兩隻手下意識地用力握著。
「侯海洋,收拾好東西,出來。」李澄收回目光以後,發出簡短指令。
「你想想六七十年代,多少大將高官和知識分子都進了牛棚,他們比你更冤吧,還不是得忍住。」鮑騰為了給兒子創造一個好環境,用了很多工夫來拉攏幾位上鋪人員,他在侯海洋身上花的時間最多,下的工夫最深。
趙永剛聲音中帶著興奮,道:「光頭老三的案子破了,抓到犯罪嫌疑人。」
「我們泡得有枸杞酒,打半斤?」
在焦急等待中,半個多小時的時間顯得很漫長。第一道鐵門被打開,東城分局的胖塗首先出現,第二位是李澄,第三位是侯正麗,然後才是侯海洋,他手裡還提著在206號用過的衣物。
鮑騰道:「你到了這個地方,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誰心裏不憋屈。比如我,兒子小時候丟失,尋了十來年,結果在看守所相遇,父子倆都將要被判重刑。找不到兒子是悲劇,找到兒子同樣是悲劇。這些年來,我在嶺西火車站來往不下百次,兒子明明就在火車站混社會,父子倆可以說是相見不識,https://read.99csw.com想起來就憋屈。」
朱學蓮拉住張仁德,道:「這幾天小麗都沒有休息好,讓她多睡會兒,等她睡醒,再給她說這個好消息。」
「從看守所轉到醫院,會不會給我戴上腳鐐,如果被戴上腳鐐,我還能跑掉嗎?」侯海洋在數月前還是剛剛離職的小學教師,和違法犯罪沒有任何關係,自然沒有積累出犯罪的經驗,包括越獄的經驗,一切行動都是出於他的推測。
東城區如沙丁魚罐頭般密集的人流讓侯海洋感到特別不習慣,甚至有一種窒息感。同時他又有一種天地無比廣闊的自由感。這兩種相反的感覺都形成於二十來平方米的狹窄空間。封閉的環境、匱乏的物質、鉤心鬥角的人群,形成了獨特的看守所心理,與外面世界進行碰撞時,形成強烈的心理反差。
「三位,吃點啥子?」小飯館老闆是衣服上粘有油膩的中年婦女,果然是茂東口音。
張仁德打著哈欠走到客廳,接過電話,問:「你好,我是張仁德。」「趙岸的案子破了。」話筒里傳來了趙永剛的聲音。
「把這段鐵絲吞進肚子里,會有什麼後果,能走出看守所到醫院治療嗎?」侯海洋握著這一段鐵絲,爬上了板鋪。然後小心翼翼將鐵絲放在內衣的衣袋,這一段不起眼的鐵絲,將是救命稻草。
當溫柔的池水緊緊裹著身體時,侯海洋想起了看守所里冰涼的地下水,禁不住有隔世之感。他全身放輕鬆,任由身體飄在池水中,沉沉浮浮。洗了半個小時,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時,侯海洋才從水裡出來,身上的塵垢被洗得乾淨,可是心情還沒有複原,依然灰暗和壓抑。
侯海洋絕對不會允許號里人向上鋪集團發起挑戰,發起挑戰者得不到制止,就有可能導致上鋪集團的威信受損。威信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地決定著上鋪集團的生存質量。他輕輕說了一句:「敗類,你做什麼?」楊文勝聽到侯海洋輕飄飄一句話,立刻就偃旗息鼓,不再與方腦殼爭論。
「我和爸明天要回來,以前爸很少出遠門,趁著機會多走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侯正麗再將小車開到一家門面破舊的小店前面,小店外面擺著幾個大桶,大桶下面是蜂窩煤爐子,這是典型的茂東小店的擺放方法。雖然嶺西城內為了凈化空氣而嚴禁燒煤,可是蜂窩煤比煤氣罐和天然氣都要便宜,利益驅使下,即使城市管理部門再三清理蜂窩煤,總會形成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局面。
侯海洋坐在鮑騰旁邊,對周邊的事情很漠然,盤著腿,抬頭看著窗外,窗外正好有一束陽光射進來,照在臉上熱烘烘的。從六月進看守所,在痛苦中時間溜到了九月,這個時間,秋雲應該已在廈門讀大學,而自己與死神的距離越來越近。哀莫大於心死,他決定在最近幾天實施吞鐵絲的行動。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鐵絲從板中被拽了出來,這根鐵絲有近十厘米長,露在外面的一段已經被磨得光滑,後面一段帶著鐵鏽。
在便池角落,東城社會人楊文勝正在和方腦殼爭辯,楊文勝有些激動,脖子上青筋都現了出來。
中年婦女熱情地道:「我們的豬蹄花,安逸得很,來一份?」
張仁德道:「李所長治所有方,『嶺西一看』不僅是全省的模範,在全國比起來也是頂呱呱。」
「貪官,你昨天和律師見了面,有什麼想法沒有?」
侯正麗看著弟弟的樣子有些心酸,恨恨地道:「東城分局辦了冤假錯案,我們要申請賠償,否則弟弟就白白被關了一百多天。」
侯厚德趕緊叮囑道:「你媽不知道你進了看守所,別跟她提起這事,免得她擔心。」
「上聯,手拿機密文件,腳踩黃河兩岸;下聯,前面機槍掃射,後面大炮轟炸。」這是流行於巴山師範學校的對聯,侯海洋經常引用,此時想起這副對聯,他用「爽快」兩個字為這副對聯作了橫批。
侯正麗覺得父親太膽小怕事,走到路上怕樹葉落在頭上,坐在家裡怕螞蟻爬進屋,只是在弟弟走出看守所的大好時間里,她不願意與父親爭辯。
侯海洋吃到第四碗飯時,桌上豆花、燒白又全部被掃進肚子,他喝了半碗豆花的窖水,這才放下碗,用餐巾紙擦了嘴巴,道:「不餓了。」弟弟風捲殘雲般將幾大碗飯菜掃光,侯正麗可以想象到看守所內的艱苦生活,禁不住眼淚珠子又在眼眶裡打轉,道:「東城分局辦了冤假錯案,一定要討個說法。」
張仁德終於清醒過來,道:「真的不是侯海洋?」
侯海洋下意識摸了摸藏在衣袋裡的鐵絲,第一個念頭是:「難道要讓我調號?」隨即又意識到不對,「真要調號https://read.99csw.com,哪裡需要這麼多警察,派趙管教就行了。」
師爺想起流傳很廣的一首改編兒歌,對娃娃臉道:「你這樣記,恐怕就能記得住,床前明月光,疑是一碗湯,舉頭望明月,低頭撕褲襠。」
調號很正常,「你以後不用戴手銬了」這句話很不正常。鐵門咣當關閉,206號炸了鍋。
「你這個娃,怎麼不給老娘打電話。」
正在左思右想,負責看時鐘和望風的報時員轉過頭,又來到侯海洋身邊,道:「蠻哥,我看到李所長帶著幾個便衣過來了。」
吃罷黃連素,侯海洋見父親仍然沒有離開客廳的打算,忍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心懷希望地撥打了秋雲的傳呼。這一串傳呼號和家裡的電話一樣,都深深地刻在了腦海中,在看守所的一百個日夜,他時常念著這串數字,還幻想著如果大腦能發無線電波,他就可以在看守所里向秋雲發出電波。
侯厚德在嶺西唯一可以依靠的關係是學生杜楊介紹的秋忠勇,他與秋忠勇接觸過三次,對這位茂東調來的副局長挺有好感,道:「我們不必節外生枝,出來就行了,得饒人處且饒人。」
侯厚德又道:「今天要與親家見面,我們家請他們吃頓飯,表示感謝。明天早班車我就要回柳河,開學有一段時間了,不能總讓別人給我代課。」
侯海洋再次將手伸到板鋪下,拉住了那根鐵絲。
摔倒在地的侯海洋又聽到武警拉開槍栓的聲音,他翻身坐起,開始往前奔跑,可無論用多大的力,就是跑不動,如同陷入黏稠的液體里,胸悶,氣短。噩夢醒來之後,侯海洋睜大了眼睛,幾秒鐘之後,他才適應了206室的環境,將娃娃臉壓在胸前的手臂拿開。
侯厚德指了指桌上的小瓶子,道:「你拉肚子,吃點黃連素,晚上還要和親家吃飯,你別在飯桌上出醜。」
侯厚德不太相信這些帶迷信色彩的方法,但是沒有出聲阻止,站在一旁觀看。
回望看守所的四方高牆以及高牆上的鐵絲網、武警崗亭,侯海洋仍有如在夢中的感覺,在一個小時之前,他還準備通過自殘的方式來越獄,一個小時以後,他就成為了一個自由人。前後對比之大,讓他還有些發矇。侯海洋緊握著那一根鐵絲,自語道:「我真的自由了?」
侯厚德坐在客廳沙發上,皺著眉,道:「剛才在店裡,就不能讓二娃吃得太多,看守所的伙食根本沒有油水,他吃得太油,腸胃肯定受不了。」
凌晨六點時間,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在客廳里響了起來。
侯海洋道:「光打架也不行,206最大的特點是什麼?就是講規矩。」打架兇狠者在看守所也能立足,不過只能是三流角色,僅僅能夠自保而已。他知道柴雞和方腦殼只有這點理解能力,也不多解釋,眯著眼想著心事。
「他是年少輕狂,給他點教訓也是好的。」
朱學蓮站在門口,道:「啥事?」
方便過後,渾身舒服,從看守所出來時的陰鬱散掉了一些。
從發現鐵絲開始,他尋找了很多機會去拉拽這根鐵絲,鐵絲已經被拽得很松。今夜的夢太過嚇人,他心情變得很糟糕,便不太掩飾自己的行動,用力地猛拽鐵絲。
娃娃臉從小混跡江湖,對於床前明月光,低頭思故鄉的文人氣息無法理解,而對於撕褲襠等流氓文化,馬上就心領神會,跟著背道:「床前明月光,疑是一碗湯,舉頭望明月,低頭撕褲襠」,這一次他背得一個字都不差,準確無誤。
經過一番掙扎,他作出決定:「今天晚上就吞鐵絲,吞服鐵絲的同時要裝作極度難受,咬破嘴唇和舌頭,多吐點鮮血出來。」
侯海洋打了一個飽嗝,道:「我媽沒有過來嗎?」
張仁德看了一眼侯正麗的房間,道:「侯海洋沒有殺人,真兇被抓到了。我這就去給她說這個消息。」
侯厚德見到小兒子以後,總覺得他與從前有一種不一樣的地方,可是到底是什麼地方,他一時說不清楚,總之覺得兒子突然長大了,變得有幾分陌生。
自從兒子跳樓以後,朱學蓮入睡便很艱難,每當閉上眼睛,兒子從出生到成長的點滴便會出現在眼前。往往是晚上十點上床,凌晨兩三點才能入睡。被電話吵醒以後,她看了看窗,生氣地道:「哪個神經病打電話過來。」
侯海洋道:「我是無罪釋放,談不上走新路。」
在普通人家最普通的生活,在看守所里都是奢望,侯海洋關在封閉的房間里,任由無數的水滴沖刷著身體,他有一種獲得新生的衝動,在淋浴聲中捂著嘴巴抽泣起來。
「如果要做手術,必然會取腳鐐。我要在麻藥剛過時就得逃跑,即使傷口破裂也在所不惜。對自己不狠,則是死路一條。」
侯海洋點了點九-九-藏-書頭,沒有提出異議。
鞭炮點燃以後,噼啪地炸起來,冒著滾滾濃煙。侯海洋距離炸點很近,耳朵被震得嗡唆直響,濃烈的火藥味道直朝鼻子里鑽,他沒有什麼表情,右手伸進褲子口袋,將那根鐵絲拿了出來。
杜小花責備道:「忙也得給老娘打電話,你爸還不回來,都開學了。」
在嶺西市第一看守所,侯海洋做了一個夢,夢中他被五花大綁地帶到刑場,一位武警讓他跪下,他不跪,然後武警用槍托砸了他的後背。在夢中他都能聽到槍托砸在背上的砰砰聲。隨後,武警嘩地拉開槍栓,抵著侯海洋的後背開了一槍。侯海洋感到一陣巨大的衝力,讓他摔倒在地上,他低頭査看前胸,只見前胸有一個大洞,不停地流血,他暗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侯厚德和侯海洋在城市裡生活的時間很短,總是把自己當成城市的外來人,歸屬感不強,聽到鄉音便感到親切自然。侯厚德拿著三雙模子來到門店前,將模子伸進煮麵開水中,這是茂東傳統消毒法之一,店家和顧客都接受。
肖強在侯海洋關照之下,不再受欺負,他對侯海洋服氣得很,道:「律師倒是見了,對案子沒有太大幫助,十年八年肯定跑不了。現在冷靜下來,想得最多的是刑滿出獄后如何生存。」
從澡堂出來,侯海洋蒼白臉色被泡出一些紅暈,增添了幾分精神。
肖強也不知如何安慰侯海洋,訥訥不語。過了一會兒,道:「蠻哥,能不能再給我要點撲熱息痛,腦袋還有點燒。」
侯海洋走出號門,見到了久違的東城分局胖塗,以前他胖得很兇惡,今天他胖如彌勒佛。在號里有三個月時間,見慣了警察的煞臉,突然見到警察熱情的笑容,他頗不習慣。天空中,一股股陽光突破厚厚的雲層,如重機槍射出了子彈,向著大地撲了過來。
侯厚德沒有回答,等到女兒侯正麗走進裡屋,才道:「這事瞞不了,肯定要說,這次回家就要講這事。」在他心目中,女婿畢竟與兒子無法相比,若是侯海洋出事,老婆肯定會被擊倒,而女婿出事,老婆哭幾場以後也就算了。
「二娃出來了,明天我就回柳河,娃兒他媽身體不好,一人在家累得很。」
從東城分局被毆打到看守所的折磨,侯海洋都沒有哭泣過,此時重獲自由和新生,他在溫暖的淋浴中,無聲地抽泣,任由淚水在臉上縱橫。而眼淚混合在水中,流過脖子、腰、腿,流到地面,鑽進了下水道,流至無限陰暗之地。
在第二道鐵門處,侯正麗站在鐵欄杆後面看著弟弟,三個多月不到,弟弟明顯不同以往,臉色蒼白,身體瘦了一圈,更明顯不同的是神情,他的臉上有一種淡淡的冷漠以及說不清的嚴肅,還有幾分兇惡。三個月時間,弟弟似乎一下由小年輕變成了成熟男人。
想到這裏,侯海洋又冒出一個想法:「在送往醫院的途中,若是我打倒身邊的警員,應該能跑出去。他們押送一個戴上手銬腳鐐的犯罪嫌疑人,應該不會帶武器,不帶武器的警官就是沒有牙齒的老虎,我拚命都要打贏他們。」
「海洋這一次被冤枉,在看守所肯定吃了苦。」
放下電話,侯海洋眼光迴避著父親白了一圈的頭髮,低頭道:「我還要去洗澡,總覺得身上看守所的味道沒有洗乾淨。」
李澄道:「侯海洋這個案子,當初我就覺得有疑點,現在證明我還是有些眼光。」
侯海洋走到鐵柵欄門,伸出手,準備戴手銬時。趙管教臉上露出笑容,道:「你以後不用戴手銬了。別愣著,走吧。」
在206號里,他最思念的家裡人,秋雲也被當成了家裡人。從思念程度上,秋雲在腦海里出現的次數還多過父母。走出看守所,見過家人,和母親通了電話,他便一心一意地思念起秋雲。
「這種教訓太過了,得好好對海洋進行心理疏導。」
侯海洋道:「不忙,我先給媽打個電話。」
鮑騰道:「你要是這樣想,日子會變得很難過。等會兒我要接受電視台記者的採訪,是關於在看守所找到丟失近二十年兒子的事情。我們家的悲慘故事會換來電視台的收視率,可是為了討看守所的歡心,我和兒子都得將自己的痛苦暴露給全國人民觀看。」
師爺對此深表同情,或者換一種說法,師爺對鮑騰深表同情。鮑騰能縱橫嶺西官場,將無數高官騙得團團轉,除了洞悉人性弱點之外,還有相當深厚的國學功底,可是其兒子鮑建軍卻是不折不扣的文盲,這無疑是一個悲劇。
侯厚德不喜歡喝酒,搖頭道:「不喝酒,打盆飯。」
離開看守所,進入東城區后,兩輛小車分開,各自回家。
侯厚德和張仁德沒有進入第二道鐵門,兩人坐在大廳角落的長椅上九_九_藏_書,都沒有說話,安靜地看著第一道鐵門。第一道鐵門並不是欄杆,而是整塊鐵門,將視線擋住。侯厚德還是緊緊看著鐵門,眼光似乎要將鐵門穿透。
侯海洋將方腦殼叫了過來,道:「你跟他費什麼勁,真他媽的掉價。」方腦殼是三十來歲的人,在侯海洋麵前很是束手束腳,如犯了錯誤的小孩,摸著後腦勺,嘿嘿傻笑。柴雞在旁邊盤著腿,道:「這些人都服打,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侯海洋道:「就算要拉肚子,也必須大吃一頓。」
他默默地將看守所幾個民警的形象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除了所長李澄看上去還有幾分精悍之外,其餘民警都長得白白胖胖,沒有什麼戰鬥力。他試著將鐵絲放進嘴裏,放在嘴裏的鐵絲帶著一股強硬的氣質,並不是那麼好吞服。
鮑騰一直在觀察侯海洋,等到侯海洋曬完太陽,道:「蠻子,別總想著案子的事,到了這裏只能是聽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
侯海洋道:「吃飯。」
侯正麗道:「忘記給你帶新外衣,將就穿一會兒,回家去換。」
看守所民警和胖塗都滿是笑意地看著抱頭而行的侯海洋,但是沒有人糾正他的行動。走到警戒線,侯海洋抬起頭,向樓上的武警報告:「報告,犯罪嫌疑人進去一個。」樓上傳來武警的聲音:「走。」
「來一份吧。」
侯海洋將目光從看守所收了回來,道:「我進看守所,姐姐肯定操夠了心,你要注意身體。」這事他在監舍里想過無數遍,見到姐姐第一件事就是問候身體。
侯厚德和侯正麗還提著筷子沒有動手,只是看著他吃。
聽到母親熟悉的聲音,侯海洋努力地憋住眼淚,道:「媽,我忙著呢。」
中年婦女一個人忙裡忙外,手腳麻利得很,不一會兒就將紅黃色的肥腸、雪白的豆花、金黃色的燒白以及撒著蔥花的蹄花擺了滿滿一桌侯海洋自了一碗飯,不等父親點頭便開始吃飯。最初動筷子時,他還試圖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可是隨著食物最樸素的香味在舌尖爆炸,香味佔據了頭腦,動筷子的速度在不知不覺中加快,肥腸、燒白和蹄花轉眼間便被一掃而光。
看到父親,侯海洋叫了一聲:「爸。」父親侯厚德頭髮花白,比自己印象中至少老了十來歲,這讓侯海洋心裏堵得慌。
車至侯正麗家門口,侯海洋肚子里鬧翻了天,腸胃劇烈蠕動,車未停穩,他拿起鑰匙就朝樓上奔去,奔跑時,幾次都差點噴出黃白之物。開門后,他在客廳就開始解褲子,來到衛生間時,還在半蹲時,只聽得嘩嘩之聲,黃白之物便噴涌而出。
從看守所出來以後,侯海洋終於說了一句符合他年齡的話,這讓侯正麗鬆了一口氣,她取了新衣服出來,道:「二娃,趕緊換新衣服,把看守所的霉味扔掉。」
「冥冥之中肯定有一隻手在安排人世間的命運,若是鮑騰與兒子鮑建軍不在火車站走失,鮑建軍肯定不會是文盲,按他的年齡,不能讀大學也應該能有一個正當職業,十有八九不會進入看守所。鮑騰很少談自己的犯罪史,可是從隻言片語中,仍然能看齣兒子丟失對他的影響。從這一點來說,鮑家父子的命運因為兒子上廁所丟失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而且這種改變不可逆轉。」
侯正麗道:「這隻是一個意思,你在裏面待了一百多天,身上都發臭了,趕緊去洗,洗得乾乾淨淨才准吃飯。」
侯海洋的思維很快就從鮑騰身上轉到自己:「我的命運同樣被上天捉弄,如果不是一怒之下去找光頭老三打架,現在肯定在幫著姐姐打理裝修公司。」
跟隨著李澄在院中行走時,侯海洋習慣性地雙手抱頭,手上還有簡單行李,在後背上晃來晃去。
飽餐一頓以後,坐在車上觀看街邊風景,他心裏浮現出秋雲的倩影,在看守所單調無聊苦逼的日子里,這個倩影無數次浮現在腦海中,給了他生存的強烈動力,也讓看守所的日子變得好過一些。
趙永剛在電話里講了關於林海的綁架案子,道:「這夥人是黑社會,他們將敲詐勒索的錢交給了光頭老三,光頭老三還不出錢,雙方發生爭議,結果他們一怒之下將光頭老三殺掉。他們無意中看到林海,便策劃了綁架案。」
自從當了值班副組長以後,侯海洋發現所有的規矩都變成了針對別人的規矩,他在室里相當自由,比如,晚上醒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方便,沒有人去管他;他可以從看守所圖書館里借自己喜歡看的書,不分時間看書;唯一讓其感到難受的是看守所仍然不同意他通信,亦不給他帶任何訊息出去。
侯海洋方便以後,沒有立即回到板鋪上,他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窗戶,正好看到一串流星劃過天空,他沒有許願,只read•99csw.com是獃獃地看著窗口。看了幾分鐘,侯海洋乾脆坐在了門前,他瞪了一眼值班的兩人,兩人看到侯海洋凶神惡煞的眼光,不敢與其對視,趕緊把目光移到了另一邊。
中年婦女端著燒白,放在桌上,開了句玩笑:「人是鐵飯是鋼,兩碗吃了才硬邦邦,這個小夥子硬是要得。」
張仁德看著侯厚德的表情,道:「親家,我們進去吧。」
在東城分局,胖塗認定侯海洋就是殺人犯,為了口供,曾經對其進行了刑訊,此時知道確實弄錯了,面對侯海洋還是感覺挺尷尬。聽到李澄之語,他覺得很無趣,沒有與大家打招呼,獨自走到辦事大廳。
報時員道:「他們沒有穿警服,肯定是警察,而且是刑警。」對於看守所人員來說,警察身上總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刑警身上顯得更明侯海洋的沉思被報時員打斷,有幾分不悅,道:「警察到看守所來很正常,大驚小怪。」
侯厚德將目光收回,道:「不用進去,反正他一會兒就出來。」
想到曾經學過的「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等勵志名言,他暗罵一句:「等到被槍斃,生命都沒有了,天將降大任又有狗屁用處。」
看守所設有衛生室,只是條件很簡陋。在外面幾角錢的藥片,在號里都格外珍貴。衛生室里最喜歡發去痛片和撲熱息痛,發燒就吃撲熱息痛,其他病則多是去痛片。肖強昨天發燒,侯海洋找到趙管教要了幾粒撲熱息痛。當拿到葯粒時,肖強感動得熱淚盈眶,從此忘記了侯海洋的年齡,發自內心地稱其為蠻哥。
作出決定以後,侯海洋整個人一下就放鬆了,他對身邊的肖強道:
侯海洋道:「我才二十歲,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才剛剛開始,冤死了。」
侯厚德打量著兒子,眼角濕潤了,滿肚子話,憋了半天沒有說出來,只道:「等會兒出去吃點東西,想吃點啥?」
報時員肌在門前,又回頭,道:「蠻哥,他們到我們這邊來了。」侯海洋心裏猛然一驚,心道:「怎麼回事,難道又要提訊我?提訊我也不會來好幾個便衣。」
侯正麗撫著肚子,道:「這是我和滬嶺的孩子,我最大願望就是孩子健康,肯定會小心的。這一次為了你的事,滬嶺爸媽跑前跑后,使了大力氣。」
侯海洋道:「姐夫的事情,媽知道嗎?」
娃娃臉起床以後,拿著師爺做的簡易筆,開始默寫「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首幼兒園小朋友都能背誦的小詩,他背了兩天仍然記得殘破不全。
在衛生間,侯海洋仰頭看著熱水從蓮蓬頭噴涌而下,不由得想起206室迎頭痛擊和滴水穿石兩種處罰,隨後又聯想到看守所的人和事,心道:「鮑騰對我不錯,我從他那裡還真學了不少東西,只可惜臨走時沒有與他們父子告別,真是遺憾。」
侯海洋黯然地道:「老大,我這人不說假話,光頭老三確實不是我殺的。如果真殺了人,我肯定想得通,安安心心在號里過日子,現在實在冤枉。」
「再來一碗燒白。」侯海洋主動提了要求。
噩夢無數次在夢中襲來,讓侯海洋心理產生了很大的變化。他明明沒有殺人,卻要被槍斃,如此殘酷的事實讓他年輕的心無法接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必須要有更加堅強果斷的行動。
放完鞭炮,侯正麗將小車開到東城區一家洗浴店,下車時,手裡提著一包衣服,道:「二娃,現在去洗個大澡,叫做洗心革面,換上新衣就是走新路。」
「便衣?」侯海洋有點奇怪。
侯海洋沒有再說,他如今最關心的是吞服鐵絲后出現什麼癥狀,能不能達到進醫院的程度。吞服鐵絲,進看守所醫務室,送進醫院,在醫院治病,這中間有四道關鍵環節,最有希望就是在醫院內部逃跑。
他嘆息一聲:「我做到了副廳級,拿到手的工資才一千四百多元。還不如家門口擺個燒烤攤賺錢多。我們經手的項目都是以億為單位,幾百億的項目也不少,兩相比較就顯得落差太大,誘惑太多,這就是讓窮人掌握著億萬財產的分配權,很難不犯錯。全國交通系統出了這麼多事,並非沒有原因的。如今到看守所走了這一遭,我再也不會做違法亂紀的事情。自由、平安,與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鮑騰在一旁只能苦笑,初見兒子時,高興之餘便想趁著在判刑調號前給兒子補補文化,至少要認識幾個字,一個月來,在他的壓力之下,兒子不過才認識三四十個字。興奮之餘,他冷靜下來,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就將兒子交給師爺,讓師爺去折騰這個臭小子。
撥通電話以後,侯海洋聲音有些顫抖,道:「媽,我是二娃。」
中年婦女對侯厚德的行為不以為意,道:「膽水豆花,好得很,來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