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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 嘉水

Chapter01 嘉水

「竹濃露重,
「夜路漫漫,
「不如同去慰寂寥。
圍觀的男女老少們正看的目不暇接,風暮涯又走到車邊卸下幾道木栓,將半面車廂的側壁推到一邊,竟從車裡走下一位異常高大魁梧的光頭壯士來,身材比正常人高出一倍還多,穿件簡陋的麻布褂子,露在外面的皮膚顏色暗紅,布滿許多黑的紅的花紋,渾身上下不知道掛了多少奇形怪狀的飾物,走起路來玎玲哐啷作響。
戲團到來的那個下午,整個嘉水鎮寧靜安詳地一如往常。嘉水河溫柔地環繞著小鎮,在慵懶的陽光籠罩下靜靜流淌,水氣氤氳,攜卷著漫天飄飛的柳絮緩緩掠過波瀾不驚的水面。
戲團離去的那天上午,鎮上人都趕來送行,把林老闆的鋪子前圍個水泄不通,有送吃送喝的,有打聽去向的,有想拜託捎信的,有湊來看熱鬧的,也有人不過想找機會多看一眼昨晚那位少女。
雙方就這麼一言不發地對視著,一個高挑白皙,一個嬌小黝黑,沉默片刻后,年輕人終於抿起兩片薄薄的嘴唇,無聲地笑了。他伸出手輕輕一抖,手中立刻多了一面硃紅色的錦旗,上面綉著只長嘴的白鳥,與馬車上飄揚的那面一模一樣。
大家都只是茫然地搖搖頭,林老闆急得滿頭是汗,大喊著女兒的名字店裡店外地找人,找不到又跑上大街,逢人就問。
馬車還沒停穩,年輕人便跳下車,向店主恭恭敬敬遞上那面綉了白鳥的紅旗,朗聲說道:「在下風暮涯,是白鷺團的副團主。我們白鷺團靠著行走四方,沿途表演些戲曲雜耍之類為生,今日路經貴寶地,想在鎮上暫留一晚,不知主人家能不能行個方便?」
少女倚在桌上靠了一會兒,像是疲憊不堪的樣子,對著鏡子長嘆一口氣,開始將身上手上的飾物一件件卸下來堆在桌上,接著緩緩脫去身上華貴的舞裙,只剩下裏面普通的白布襯裙,又在旁邊一個銅盆里用布帕浸了水,對著鏡子一點點卸去臉上的妝容。
「無風也脈脈,
「情歸故里,
風暮涯仍是不慌不忙的樣子,一邊安頓行李人員上車,一邊也沒忘了安撫身邊那群拉著他袖子戀戀不捨的年輕姑娘們,最後向林老闆遞上一個紅底黑紋的小錦盒,說是一份薄禮,不成敬意。
琴聲凜然一變,由清麗幽隱轉得嫵媚纏綿,少女隨著樂曲揚起小手,輕輕拍了兩拍,揮動寬大的衣袖舞了起來。她舞得並不快,也並不複雜,隨便這鎮上的哪家女孩兒都能跳這樣的舞,只是誰家女孩兒的腳步能縹緲得如同在雲端一般,又有誰家女孩兒的腰身能柔軟得如同風中的柳枝一般呢?更不必提她瑩白的手腕與脖頸間還掛著滿是翠玉和紫晶的飾物,舞起來叮噹作響;她華美的髮髻上插了十幾顆鑲翡翠的髮針,連同鬢邊微微顫動的釵子一起閃著零星的光芒。
緊接著接連錚錚兩聲,連續騰起兩朵火光,慢慢向周圍飄散開,還未等眾人看清它們的去向,只見那纖細的手腕微微一顫,在琴弦上劃下一串錯落有致的珠玉之聲,驀然飛出七八團光焰,將彈琴人籠罩在其中,卻是一個青白色長發的黑衣女子,懷抱著一把有七根藍色琴弦的琴坐在舞台一角。那琴身竟不是直的,而是略有弧度,彷彿一把未曾拉開的弓,黑沉沉地綴滿凹凸起伏的紋路。
坐了一會兒,覺得實在沒意思,忍不住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只聽她清甜的嗓音如同銀杯里濺落的水滴一般,幽幽唱道:
「殤帝二年六月夏至,南淮。」
屋子長久沒人打掃,原本有股霉味兒,卻又隱隱混入了些脂粉香氣,刺的她鼻子發癢,好不容易才把一九九藏書個噴嚏忍了回去。一絲微光從窗外透進來,勉強照亮了屋裡的陳設,其他東西倒沒怎麼變,只在角落裡打掃出一小塊地方,端端正正地擺了張桌子,上面放置著一面銅鏡,連同胭脂水粉首飾盒等等散了一桌,旁邊地下還放著兩個箱子,顯然都是戲團帶來的。
戈遙獃獃地站在原地,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似的說不出話來。少年端起燭燈,低聲說道:「我要上樓去了,明天還得早起收拾行李呢,你還是快點走吧,被團主知道你在這裏,我又要挨罵了。」說完欠了欠身,繞過她身邊出門而去。
戈遙這才知道早被發現了,只好硬著頭皮推門爬出來。少女也不回頭,從鏡子里打量了她幾眼,繼續說:「你就是風暮涯說起的那個攔路的小丫頭吧,隨便找個地方坐著,這邊東西別亂碰。」
整整大半個下午,一群鄉親們幫著把整個小鎮從東到西齊齊找了個遍,就是沒見到戈遙的身影,連那些平時總混在一起的玩伴們也說不清她的下落,這個向來喜歡到處亂跑,神出鬼沒的女孩這次似乎真的失蹤了。
戈遙聽她說話聲音,雖然也圓潤動人,卻低沉里略帶幾分啞暗,與台上唱歌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再看她漸漸將臉上的胭脂油彩都洗去,只現出一張素凈的臉龐映在鏡子里,彷彿變了另一個人似的,細細一看,竟似乎是那個在店鋪門口被風暮涯抱下車的少年,禁不住驚呼一聲:「你……你是?」
少年們紛紛仰起頭,眯著眼睛望向河對岸。乾燥的路面平坦而寬闊,在陽光下閃著一層光芒,只能隱隱看見一抹艷紅的旗幟裹在飛揚的塵土中,伴隨著轔轔車馬聲遠遠而來。
「跟我差不多啊。」戈遙羡慕地說,「你的歌唱得可真好,舞也跳得美,我老爹說他當年在大戶人家的宴席里,也沒見過這麼好的歌舞。」
戈遙正想湊過去細看,突然聽見門外傳來輕柔的腳步聲,連忙找地方躲閃,屋子小東西多,她四處亂看之際聽見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急得也顧不了許多,一頭鑽進旁邊的舊櫥櫃裏面死死拉住門,心裏撲通撲通亂跳。
戲團的馬車轟隆隆地駛過古老的青石路面,後面跟著一串高的矮的孩子們光著腳板劈里啪啦連跑帶跳,沿路上家家戶戶都開門推窗簇擁出來,驚奇地看著那巨大無朋的黑色車廂,那拉車的兩匹神氣活現一路小跑的馬兒,更免不了多看兩眼那坐在車沿上,悠閑自得地晃悠著一雙長腿的白衣青年。
緊接著琴聲跳了兩跳,彷彿金玉相碰,添了幾分鏗鏘之音。少女又將長袖一甩,接著唱道:
林老闆樂得臉上都笑開了花,殷勤地把他們送上車。一群男女老少跟著馬車一直送到嘉水河邊上,眼望著車輪揚起的塵土消失在大路盡頭,這才各自散去了。
那少女緩緩站起身來,流光溢彩的眸子向著台下望了一眼,只一眼便讓台下不論男女老少們都丟了魂魄,如墜幻境中,心想著如此一個少女怎麼會又怎麼能看見我。
正當人們疑惑之際,突然聽見角落裡傳來叮的一聲輕響,隨著響聲,憑空騰起一小團青幽幽的光芒,如鬼魅一般漂浮在空中,照亮了幾根銀藍色的絲弦,也照亮了一小段潔白如玉的指尖。
那原本不過是一支酒樓茶肆常能聽到的小曲,只是被少女清麗曼妙的嗓音唱來,更配上絕美的舞姿容貌和流光溢彩的琴聲,竟讓所有人都丟了魂似的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心中煩惱俗事一概煙消雲散,只盼著能把這聲音多聽一會兒,把這美景多看幾眼。
「高歌干雲霄。
整個下午,林老闆的鋪子門前都熱鬧非九_九_藏_書凡,那些姑娘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聚成一堆,看看這個挑挑那個,更多的不過為能湊到旁邊跟風暮涯說上幾句話。店鋪里也坐滿了喝茶聊天的男人,看似漫不經心其實眼睛一刻也沒閑著。林老闆提著大茶壺在不大的店鋪里忙得團團轉,滿是汗水的臉上笑開了花。
少年的聲音雖不大,卻一個一個字都像冰粒跌落在地上,盪起泠泠的迴響。戈遙被他那雙眼睛一看,只覺得心也要陷入那兩潭碧綠中,冰涼徹骨,說不出的難受。兩人就這麼無聲地對視了好久,少年放下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
「對飲賞妖嬈。
年輕人淡淡一笑,拱了拱手說道:「既然如此,店主不嫌棄的話,今晚就借主人的店鋪一用,為各位鄉親們唱上兩首小曲,聊表謝意,如何?」
傍晚,夕陽的餘暉從街道盡頭斜斜地披灑過來,一行烏黑的鳥影劃過淡紫色的天際,傳來單調的幾聲長鳴。
「都玩了一下午了,還沒夠?!沒看見我這兒都忙成什麼樣兒了,就不會過來搭把手?」林老闆氣呼呼地數落著,「中午那幾個碗還堆著沒洗呢,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兒家,養個女兒有什麼用,還不如兒子省心呢……」
靜了片刻,又是一聲輕響,一根絲弦輕輕顫動了一下,暗藍色的光華沿著絲弦流淌,瞬間浮起在空中,幽幽地燃燒著,映出了撥動絲弦的纖纖素手。
彈琴的女子低著頭看不清面目,只看見一隻雪白的手腕懸在空中,隨著整個身體的呼吸節奏三起三落,便如同有生命般翻飛在七根絲弦間,撩撥出一段流水般錯綜纏繞的旋律,銀藍色的光華流淌,燃起一朵又一朵火光,彷彿那些絲弦並不是真實存在,而是由光芒編織成的一般。光焰懸浮在空中,飄飄忽忽地向著四周飛去,照亮了舞台上每一寸小小的空間,在彈琴女子顫動的眼睫旁不安分地跳躍著,彷彿也隨著琴弦間流淌的韻律忍不住翩翩起舞。
少女邊唱邊側過身,用袖子遮住半張臉向周圍望了幾望,眉梢眼角儘是說不完道不盡的哀婉凄絕,幽愁暗恨,把人的心也跟著揪了幾揪。
「麻煩告訴你們家大人。」年輕人緩緩說道,「就說白鷺團來了。」
戈遙爬在門縫裡看了半天,這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覺得一口氣憋在嗓子里好久都沒能吐出去,腿腳和脖子都酸脹得難以支持。林老闆在外面連叫了好幾聲,她才清醒過來,趕緊溫酒切肉送出去,忙了一圈回到廚房,看著仍舊堆在水盆里的碗筷杯盤,不禁嘆了口氣,咬著嘴唇將油膩膩的圍裙扯下來塞進碗櫃里,悄無聲息地從後門溜出去了。
戈遙連忙爬在門縫裡向外張望,只見一個黑髮男子從布幔后慢慢走出來,清秀的面龐上始終籠著一層淡淡的笑意,修長的身軀裹在一件黑色長袍中,袖口領邊都綉著暗金色花紋,在搖曳的燈光下望去,雖然身形樣貌不如風暮涯那般高挑俊逸,卻自然流露出一身貴氣,只是看不出年齡。
戈遙第一個扔下釣竿,赤腳爬上河岸,踩著咯吱作響的木橋向對岸跑去。馬車漸漸駛得近了,只見那車廂黑沉沉的,比平常載人拉貨的馬車高大了不止一倍,門窗都封得嚴嚴實實,彷彿一隻巨大無比的黑箱子,四隻銅鑄的車輪深深碾入車轍印中,轉動起來隆隆作響。更奇的是竟看不到一個人駕車,兩匹毛色駁雜的栗色馬彷彿得了靈性一般,徑自拉著馬車並排一路小跑而來,到了跟前漸漸慢下腳步,不偏不斜地把馬車穩穩停在橋頭。
黑衣男子緩緩從袖中伸出修長的雙手,輕輕拍了兩下,只聽得噼啪幾聲輕響,滿屋子的九*九*藏*書燈火一起滅了下來,屋裡頓時陷入黑暗之中,連坐在門口的人也是眼前漆黑一片。一時間大家都坐在原地不敢亂動,只能聽見粗的細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少年正拿著把烏木小梳子梳理著一頭濃密的長發,聽了這話轉過身來,一雙翠色的眼睛在搖曳的燭光里彷彿兩潭深水般泛起了波紋。
「但聞誰家碧玉蕭。」
戈遙原本混在人群里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趁亂擠到跟前去看看熱鬧,沒想到一不留神還是讓林老闆看見了,被一把揪住后脖領子拎了出來。
陽光無聲地披灑下來,照得車頂上一面獵獵拂動的暗紅旗子熠熠生輝,兩匹馬兒一動不動立在原地,興奮地噴著響鼻。靜了片刻,只聽得吱呀一聲輕響,從馬車右側推開一扇門,一個白衣的年輕人探出頭來,衣袖搭在額前擋住明晃晃的光線,四下里張望了一圈,隨即輕盈地跳下車,向這邊走來。
「逍遙?逍遙那是歌里唱的,如果不是無依無靠,逼到絕境上,誰願意出來過這顛沛流離的生活?」他語氣仍是冷冷的,只是握著梳子的指節都攥得發白了,「我五歲那年爹病死了,母親年少守寡,養不起我,就找到團主說要五個金銖賣給戲團,團主起先不肯收,最後說到兩個才成交,我親娘就拿著這兩個金銖遠走他鄉,改嫁給別人。這十年來我跟著戲團走遍了九洲的土地,卻連自己的家鄉都再沒回過一次,連我娘長得什麼模樣都快忘了,這就是你所謂的逍遙?」
少女似乎是輕輕冷笑了一聲,頭上的珠釵在燭光里微微顫動,說道:「他是副團主,自然也是在樓上喝酒了,上台表演從來是我們這些藝人的事。那彈琴的女子叫風晨暉,是他的姐姐。」
少年想了想,說:「就算是十五歲吧。」
戈遙聽她提起風暮涯,不禁脫口而出道:「風暮涯呢?怎麼今晚沒見他上台?」
破舊的樓梯在他腳下輕柔地咯吱作響,漸漸遠離,只剩下黑暗的小屋裡,彷彿仍有一縷幽香縈繞,徘徊不去。
「幾處落紅別院,
「路遙遙,
馬車一直駛到鎮上唯一一家釀酒鋪子門前。店主人林軒是個四十多歲,身材瘦小的男子,據說年輕時曾在外面跑過幾年生意,回來后便開了這家小店,買些自家釀的燒酒,也有幾間客房可以留宿往來客商,算作是嘉水鎮上少有幾個見過世面的人。此刻他早已站在門前,半是激動半是疑惑地恭候戲團到來。
家家戶戶都早早吃了晚飯趕來林老闆的鋪子。店裡早就坐滿了人,聊天喝茶好不熱鬧,來晚的只好在門口台階上搬條長凳坐下,巴巴地伸著脖子往裡看。店裡已經收拾出一個小角落,掛上幾片布幔充當舞台,只是戲團的人一時還沒到。
滿屋子人看著這少女的舞姿,已經痴痴地說不出話來,突然間琴聲又是一頓,愈加纏綿悱惻了幾分,台上的少女合著拍子,邊舞邊唱起來,她唱歌的時候,塗了胭脂的唇上也一同星星點點地泛起熒光。
戈遙湊近了仔細端詳,越發覺得自己沒有看錯,驚疑不定地問:「你是……男扮女裝?還是你本來就是女孩兒?」
戈遙被他說的張口結舌,愣了一會兒,才說:「可我看你們隨心所欲,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白天遊山玩水,晚上表演歌舞,雖然艱苦了一些,可這樣的生活難道過得不開心,不逍遙么?」
正午時分,隨著一連串噼里啪啦的腳步聲,林老闆驚慌失措地跑出店鋪,一掃往日沉穩模樣,衝著往來行人喊道:「戈遙呢?你們誰見到那丫頭了?」
少年面無表情地答道:「我們做藝人的,還不是從小就靠這點本事混口飯九九藏書吃,練了這麼十幾年下來,唱好了都是應該的,若是唱不好,只怕早就餓死了,這些,你爹也跟你說了?」
店鋪西南角還有間小屋,平常是用來儲存雜物的,這次被戲團拿來借用了當作更衣上妝的地方。戈遙摸到門邊,見裏面黑黢黢地並沒有亮燈,便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一閃身溜進去。
「個人有個人的命,我從進這戲團起就要唱女角,唱了這麼十年下來,每晚梳洗上妝,穿上最華麗的舞衣,上台去搏人們的掌聲和歡喜,那台上的艷麗繁華,悲歡離合都是假的,都是扮出來的,不過為下了台後的那幾個銅鈿。」他邊說邊打開首飾盒,把滿桌珠釵項鏈一件一件收好,從旁邊取過他的青色袍子披在肩頭。
「無雨亦瀟瀟,
「月皎皎,
過了好久,屋裡屋外的人們才慢慢回過神來,有手忙腳亂去點燈的,有拿起茶杯大口牛飲的,有捶胸頓足感嘆的,也有想湊到台前去看個究竟的,沸沸揚揚鬧了半天,布幔后卻不再有動靜出來,看看夜色已深,大家也就三三兩兩散去了。剩下的人還聚在桌旁,要了燒酒小菜,邊喝邊繼續品評回味。
「寒窗獨坐,
少女唱罷,雙手一揮,在空中划個圈子,琴聲驟然加快,一聲聲如滾雷般迴環往複連成一片,到後來已經辨不出旋律,只覺得彷彿有七八雙手在琴弦間彈撥挑抹,十幾把琴一起出聲,漫天幽幽的青光如鬼魅般狂舞,漸漸化為青白,又變成白茫茫一片,少女隨著樂聲原地旋轉個不停,逐漸湮沒在光芒中,看得人眼花繚亂。突然間一聲巨響,那團光芒迸裂成五彩繽紛的各色光點四散開來,一片片墜落熄滅,只剩下一個空曠寂寥的舞台,黑幽幽地飄散著裊裊餘音。
「聽,」他小聲說,「是馬車的聲音。」
戈遙瞪大眼睛盯著對方,年輕人長得高瘦清俊,相貌身形都不似常人,淡青色的長發披在肩頭,被午後的太陽光一照,泛起一層近乎銀白的色調,一雙眸子也是青灰色的,像是怕光似的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看著面前擋住去路的少年。
男子向周圍人們欠身行禮,說道:「各位鄉親父老,在下姓夏,是白鷺團的團主,今日能在這裏登台獻藝,別的話也不敢多說,只盼我們的表演能不辜負各位的期望。」
嘉水鎮地處宛州,自古有山水環繞,是個僻靜的小鎮,偶爾有商隊路經此地,帶來些吃的用的新奇玩意兒,都足夠大人孩子們熱鬧半天。
林老闆愣愣地站在店鋪門口的台階上,望著眾人一無所獲的表情,突然間他皺起眉頭,瞪著血紅的眼睛朝地下啐了一口,把手裡緊緊攥著的一件東西狠狠一摔,步履蹣跚地轉身上樓去了。有好奇的人湊上前撿起來一看,正是風暮涯送的那個精緻的小錦盒,裏面只有一張窄窄的淺黃色紙條,寫了幾個深紫色小字:
眾人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連店主人也只剩站在一邊傻瞧的份。這幾人並不多說話,各自從車上卸了幾件行李,找地方安頓好馬車,便隨著那巨人沉重的腳步聲走進店鋪里去了。不一會兒,又看見風暮涯拎著個包袱笑嘻嘻地走下樓,找個乾淨地方攤開,裏面儘是珠鏈掛墜,胭脂水粉一類的小東西,說是從八松城千里迢迢一路帶過來的,沒剩下幾件了,都按十個銅鈿便宜賣。
如果不是之後發生的那件意外的話,這個故事原本也就可以到此結束了。
戈遙本來不想偷看人家換衣服,貓在柜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憋得滿頭冒汗頭昏腦漲的時候,突然聽見鏡前的少女淡淡開口說道:「柜子里空氣不好,不想獃著就出來吧,團主他們都在樓上喝酒,一read•99csw.com時半會兒還下不來。」
少年從髮髻上摘下一顆髮針,叮地一聲扔在桌上,冷冷地說:「我是男是女,關你什麼事。」
「醉卧溫柔,
「其實在我心中,也不過希望能像你一樣做個普通少年,奔跑在陽光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那該多好。」他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空說道。
幾個少年原本正懶懶地斜倚在河邊微濕的坡地上,支起三五桿簡陋的釣竿,望著水波里起伏不定的浮子發獃,突然間,一個黑瘦的孩子坐起身來,像只警覺的鳥雀般伸長了脖子。
終於萬籟俱寂。
少年也不回頭,問:「怎麼了?」
廚房裡丁丁當當虐待碗碟的聲音頓時停了下來,戈遙怒氣沖沖地竄出廚房,一把扯下腰間的圍裙剛要往那男人臉上扔,突然目光一斜,瞥見坐在門口的風暮涯正隨著眾人一起轉過身,一雙青灰色的眼睛仍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頓時像是心裏堵了什麼似的,惡狠狠地向每人臉上瞪了一遍,身子一擰,噔噔噔地跑回去了。
滿屋人全都看得呆了,一時間連台上彈的什麼曲子都聽不出來,只看著滿天飄飄蕩蕩的火光逐漸向舞台中央聚攏,旋轉著聚成一團,越轉越快,陡然間光焰一閃,從中間現出一個蜷成一團的身影。
戈遙被關在廚房裡收拾堆積如山的碗筷,耳朵卻一直豎著偷聽外面的動靜,眼看著窗外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店鋪里各個角落都點上了松油燈,映得密密麻麻的影子在牆上亂舞,終於聽見一聲似鑼非鑼似磬非磬的響聲,滿屋子人聲都一起安靜了下來。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隱約有人端著燭火走了進來,小屋裡頓時充滿了光亮,連同裙裾悉簌聲和滿屋幽香一起飄蕩開來。戈遙實在忍不住好奇,透過門縫向外望去,只看見一個背影在桌前坐下,看服飾身形竟是剛才在台上歌舞的少女。
「雲山玉水任飄搖!」
那影子動了兩動,慢慢仰起身子,竟是個容貌絕麗,衣飾華貴的少女,眉目如黛,朱唇勝血,一雙眼睛竟是深翠色的,熒熒閃爍蕩漾,彷彿把漫天的輝光都收了進去似的。光芒全都籠罩在她身上,連青紫的長裙上一朵朵綉金的蝴蝶紋飾都照得一清二楚。
這一番話聲音雖不大,每個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沒有一個人說話,個個屏息凝視,等著看後面會有什麼樣的精彩節目。
戈遙聽他語氣不友善,只得把一大堆問題都噎了回去,坐在那裡靜靜地看他把髮針珠釵一根根取下來,烏黑的長發散在肩頭,襯得脖頸瑩白如雪,心想著這樣的容貌身姿,如果真是男孩的話,未免也太詭異了。
林老闆並不接那旗子,只是連連點頭道:「白鷺團,聽說過,聽說過。先生太客氣了,早聽說你們走遍了九州三海,什麼地方沒去過呢,能來我們嘉水就是貴客,先生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就是了。」
「山水迢迢,
林老闆只是喜得連連點頭,連忙招呼車上的人進店裡去歇息。一時間從馬車側門裡依次跳下幾個身形穿戴各不相同的青年男女來,一眼望過去只覺得個個服飾艷麗,容貌清秀。最後出現的是位身材纖弱嬌小的少年,身穿一件青綠色的袍子,一頭長及腰間的黑髮隨便綰在腦後,一時間看不出是男是女,只覺得臉龐白凈得有如細瓷,被風暮涯輕輕抱在懷裡,如同抱著一個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戈遙最聽不得他老爹的嘮叨,立即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灰溜溜地進了廚房,滿屋子男人禁不住哄堂大笑起來,一個中年漢子衝著她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丫頭,洗什麼碗哪,還不來給我們唱首歌,等今晚戲團登了台你就沒得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