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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6 雨城

Chapter06 雨城

「難得下雨天,圖個清靜而已。」他微微彎下腰低聲說道,嗓音略有些啞暗,卻是輕柔的,「雷先生每天事務纏身,這兩天應該稍微清閑了些,不然也不敢隨便邀請您出來。」
雷苑深吸了一口氣,身子慢慢平靜下來,她搖搖頭,低聲說道:「我們河洛也有一個傳說,說的是河洛死了之後,善良勤勉的就沉入溫暖的地下深處,那裡有著終年不熄的火焰,有著流淌成河的美酒;而那些對真神不敬的則會被抓上天空,永遠在寒冷縹緲的雲端隨風飄蕩,沒有東西吃,沒有地方落腳。你看到的那道光柱,就是來自天上的懲戒之光,被追上的人永遠無法逃脫。」
「不是閃電,你聽見的也不是雷聲。」雷苑閉著眼睛坐在那裡,臉色居然愈加蒼白,「你再看看清楚,那光……是不是向著這邊過來了?」
江治揚一驚,手從她肩頭縮了回去,雷苑並不看他,神情淡淡地說道:「我只是沒有想到,他們會來得這麼快。」
「稍等一下。」她側過頭,眯著眼睛輕聲說,「大人難道沒有聽見什麼聲音么?」
緊跟在巨獸身後的是一個異常高大的身影,他赤|裸著上身,結實雄健的身軀彷彿是用紫銅鑄成的,金紅色的皮膚上灑滿了閃閃的光芒,上面繪著黑紅相間的紋路;他巨大的腳掌重重地踩過積水的街道,飛濺起半人多高的水花,響聲震天;他手中高舉著一把金光閃閃的大傘,黃銅鑄成的骨架,上面綳了厚重的虎蛟皮,傘蓋宛如巨大的圓盤,上面居然還站著幾個身著華服的男女,悠然自得地奏樂起舞,向身後拋灑著各色錢幣,星星點點地閃爍著金銀的光芒。
「有勞你操心了。」江治揚點點頭,「不過我們兩個商量過,這次就簡單一些,請幾個親朋好友,置辦一點酒宴,或許看場戲,只要她喜歡就好。」
「雷苑。」他聲音愈加啞暗,悠悠蕩蕩地彷彿沉到最低層,「你替我江氏管理帳目這麼多年,不要說南淮城,就是整個宛州之上,有什麼事情是你不清楚的?每天大大小小千百件事,都要從你手裡過一遍,你若是不說,就是沒什麼值得告訴我的,我又何必問呢。」
「關於這城中的事務,大人沒什麼要問我的么?」
雨紛紛揚揚地下了好幾天,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片迷濛的青霧中。
窗外的雨仍在紛紛揚揚地飄著,一陣風斜斜吹來,帶著飄零的雨絲湧進窗,沾著人的皮膚和衣服就隱沒得不見蹤影,只留下些微的涼意。江治揚站起身剛要關窗,卻被雷苑攔住了。
「事情或許那麼一兩件read•99csw.com,只是不知道到沒到說的時候。」女子埋著頭,整張臉都藏在褪色的領子里,看不清神情,「我在這城裡住得久了,知道得越多,有時候反而越無知,你們人的許多事情,終究還是不能靠智慧計算出來的。」
「我當然記得。」女子鼻子里哼了一聲,「那麼是準備要大操大辦了么?怎麼不早點告訴我,也好有時間充分準備。」
江治揚詫異地望了她一眼,也側過頭去聽。潮濕的空氣里只充溢著一片綿密的雨聲,遠遠近近地匯成一片,淹沒了一切其他嘈雜,連這雨聲也融入耳朵里,令人難以辨別。
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又再次睜開,雨水已經連成一片,飛濺在他的臉上身上。此刻在遙遠的天邊,那道光柱居然已經輕而易舉地邁過了南淮城古老而穩固的城牆,帶著如同滾雷一般轟隆隆的低響,向著他緩緩移動過來。
江治揚仍然立在原地望著前方,歌聲與樂聲都隨著巨人的腳步漸漸遠去,大雨傾盆而下,重新籠罩了整個世界。
雷苑身子又是一顫,幾乎就要癱軟在地,江治揚側過身擋在她面前,卻不能移開自己的目光。那道光柱漸漸地近了,從高低錯落的屋檐上一道道閃過,幾乎可以看見周圍飄飛的雨絲散入光柱中,如同金色的絲線,交錯紛紜地落下。
江治揚愣了半晌,小心地關上窗。屋裡到處都濺了雨水,連兩人身上都幾乎濕了半邊。他走過去,一隻手放在雷苑肩頭,輕聲說道:「你受了涼,我這就送你回去吧。」
「問候我幹什麼,我又沒災沒病的,倒是你好不容易才回來,該多陪陪她才是。」女子側過頭去望著窗外,「不知道這次打算在城裡呆多久啊?」
「也對。」女子微微點頭。兩人各自望著窗外沉默了一陣,她又說道:「大人去了那麼久,一直沒有消息,也不知道這一趟走得還順利么?」
「天氣涼,應該多喝些熱的暖身。」他殷勤地微微傾身,「他們的丹陽魂本來是我很喜歡的,可惜先生不沾酒。正好無月樓里還有我存的三兩霧石青,這就讓他們泡一盞來如何?」
空氣微涼,然而屋內卻飄滿了溫醇的酒香,細密的水汽裊裊上升盤旋。無月樓里存的好酒不下十幾種,唯獨店老闆親自釀出的丹陽魂口味最為綿軟悠長,梨木色澤的酒中浸了新鮮的青梅,用熱水溫到微燙的程度,正適合在這樣的雨天里,坐在高樓上一個人慢慢享用。
江治揚把窗戶推大些,探出身子向著右邊一側望去,秋冥街是東西走向的,九九藏書一端通往南淮城的邊緣。天空陰鬱而凝滯,厚重的雲底沉沉地壓在城牆上方,襯著幾座孤傲的角樓,靜靜矗立在青灰色的雨幡中。最遠處,一抹血紅的光亮翻滾在雲隙里,彷彿是隨筆勾勒出來的一般。
「大概會多住些日子。」江治揚輕輕嘆了一口氣,「最近時常覺得很累,大約是上了年紀吧,想在家清清靜靜地休養一段時間。況且筱緋的壽辰也快到了,總該陪她好好過了這次生日。」
「客套話就不必多說了,先生也知道這不是靠我一個人的力量。」
「我不要緊。」雷苑搖搖頭,兀自望著窗口,「或許被嚇了一跳吧。夸父,猙,火唳,羽人的歌唱,魅的舞蹈,甚至還有隱幣,凡是能想到的,他們幾乎都用了。」
她邊說邊坐了下來,手腳都怕冷似的縮成一團,小而白皙的臉盤包裹在寬大的領子中,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大得有些超出常人,整個人就彷彿一個神情嚴肅的彩泥娃娃,端端正正地坐在對面。江治揚又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那是隱幣。」雷苑在他身後說道。江治揚回過頭,見她抱著雙肩坐在那裡,臉色雖然仍有些蒼白,卻鎮定了許多。
江治揚坐在無月樓的窗邊,凝望著雕花窗欞下濕潤的街道。各家店鋪前五顏六色的小篷子早已收了起來,街上冷冷清清,偶爾有一兩個行人撐著紙傘經過,只看得見傘緣下濡濕的裙裾衣角流轉生姿。遠處高低錯落的屋檐飛角都隱沒在細密的雨簾后,只顯出一層朦朧的影子,反而更顯得幽遠。南淮,這座古老而繁華的城,在連綿細雨中洗盡了鉛華與塵囂,澄澈得宛如一枚溫潤的碧玉。
「還沒顧得上看。」江治揚答道,「這兩天都呆在家中,懶得出門。」
熱水馬上送來了,還摻了野蜂蜜,微微冒出清甜的香氣,女子捧起來一口氣喝了大半碗,滿意地咂咂嘴。江治揚坐在對面,端著酒杯只是笑。
那是草原上的男子一生也難得一次的壯舉,傳說中的盤韃天神偶爾會在雲端巡視他的領土,那道光柱是他金光四射的戰馬踏破了厚重的雲幕灑下的光芒,能夠追上那光芒的勇士會永遠得到天神的祝福,成為草原上最顯赫的英雄。
突然間,一聲宏大而嘹亮的聲音響起,彷彿是雲中的天神吹響了號角,又彷彿是千萬頭巨狼一起仰天長嘯,聲音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卻穿越了街道和房屋,如同一道勁風撲面而過。
「還是那樣子,不過這幾天精神似乎是好多了,她還托我問候你。」
「生意能做到北陸去,也確實要恭喜大https://read.99csw.com人了。」女子輕嘆一口氣,「這麼多年來,只要是大人有心去做的生意,幾乎還沒有不成的。」
來人行了禮,也不急著入座,只是站在門邊呵氣搓手,一幅不勝寒冷的樣子,許久才開口說道:「連下了這麼多天的雨,人人都躲在家裡不想出來,也只有大人會坐在這種地方喝酒了。」
江治揚垂下頭去望著她黑得不見底的雙眼,握著她的手又用了幾分力。兩人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思望著遠方,任憑大雨和著凜冽的寒氣湧進窗戶。
街道兩側的人們呆立了許久,終於有人反應過來,冒著雨跑上街頭去撿那些落在地上的金銖與銀豪,卻發現那些圓圓的錢幣被雨水一衝,紛紛融化了,變成白的黃的泥水四處流淌,鋪滿了整條街道。
江治揚無聲地笑了笑,起身迎了過去。他身形高瘦,套著一件薄薄的黑色長衣,整齊的雙鬢微微泛出灰白,凹陷的雙頰上也顯露出歲月的痕迹,容貌雖稱不上俊朗,卻仍足以令人一見難忘。
先是一隻灰色的巨獸籠罩在光柱中,迎著正前方高高躍起,宛如一道銀灰色電光般閃過,有力的身姿在光芒中凝滯了一下,隨著一聲低低的咆哮落在青石路面上,巨大的水花像朵晶瑩剔透的花朵般飛綻開來。騎在巨獸身上的女孩樣子不過十多歲,一身紅裙明艷得如同盛開的薔薇,然而她神采飛揚的面龐上卻帶著君王般的驕傲,濕透的髮辮與衣角在風聲呼嘯中獵獵拂動。
房中的暖意加上一碗熱水,很快讓女子的額上微微滲出了薄汗,她從袖中掏出一塊方帕,仔細地擦著額角,說道:「大人來了這幾天,各處應該都看過了吧。」
門外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江治揚回頭望去,推門進來的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子,全身都裹在厚重的錦袍中,顯得有幾分臃腫。袍子是墨紫色的,側光里顯出層層暗紋,看得出是城中一等織匠的手藝,然而袖邊領口處卻磨得有些發白,彷彿是因為主人的愛惜,而穿了很久似的。
又是一聲悠長的巨響傳來,比剛才還要近了許多,伴隨著巨響,竟然隱約有一陣陣縹緲的樂聲,彷彿籠罩在號角上絢爛的輕紗一般時隱時現。第三聲響過後,光柱已經轉過街角,出現在人們視野之內,所有人紛紛張大了嘴仰望著,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也罷。」江治揚在她手上拍了拍,雖然是隔著袖子,但對一個女子來說還是顯得過於親密了些。「反正我還要住些日子才走,你什麼時候覺得有把握了,什麼時候再告訴我也不遲。」
雨下的九-九-藏-書更加急了,江治揚的額前發角都濺了細密的水點,他迴轉身,柔聲說道:「只看見一道光,怕是閃電吧,先生這麼一說,我倒隱約聽見有隆隆的低響,大約是雷雨快來了。」
江治揚斜倚在窗邊,深灰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江治揚立在高樓上,看著那柄巨傘剛剛從窗前經過,一瞬間溫暖而明亮的光芒包圍了他,在光柱中竟然沒有一滴雨落下,天空中一團翻騰耀眼的光鑲嵌在雲層中,令人不敢仰視。就在這一瞬間,他甚至看清了傘蓋上那幾個人的面目,他們也沐浴在燦爛的光芒中,姿態輕盈得如同鑲了金邊的雲彩,渾身散發著熱烈的芬芳。一個身穿緋紅色紗裙的少女轉過臉來望了他一眼,臉上洋溢著明媚的笑容,如同一道陽光般照亮了他的瞳孔。
「哪有什麼清閑。」那女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大人邀我出來,不管是喝茶聊天還是商量正經事,我來就是了,不然還能怎麼樣。」
「哦,筱緋她還好吧?」
初次看到那光芒時他幾乎無法言語,只覺得眼前呈現的並不是人世間的景觀。那時候坐在他身邊的科雲烈一躍而起,扔下手中的油膩的羊排衝出帳門,一轉眼的功夫已經騎在馬上向著那道光芒狂奔而去,身後無數蠻族的勇士都從四面八方聚攏了來,騎馬揚鞭一併去追逐那道光亮。尖利的呼嘯與馬鞭聲此起彼伏,無數鐵蹄如同雷霆一般踏響了整片草原,飛濺的泥水在白茫茫的雨簾中四處盛開,宛如無數妖艷的黑色花朵。
江治揚眉毛一跳:「鳥?什麼鳥?」
他禁不住心中一跳,只覺得耳邊充斥著隆隆的響聲,彷彿是來自太過遙遠的地方。瞬間他回想起在北陸度過的日子,那還是被連綿淫雨困在火雷原上的幾個月中,每天只是坐在帳子里,望著滿世界的瓢潑大雨發獃,彷彿天地都被連在了一起,變作灰濛濛的一片。那時候遠遠的天邊也曾經出現過一道光亮,從雲中直射下來,彷彿萬里無垠的浩瀚草原上只有那一道光柱傲然矗立著,帶著君臨天下的氣勢。
那女子又是連連揮手,皺著眉說:「茶也不用了,我最怕你們那些叮鈴咣啷的小杯子小碟子,來碗熱水就行,越快越好。」
「那是盤韃的馬尾……」他站在那裡,低啞著嗓子說了一句。雷苑睜開眼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身軀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江治揚握住她冰涼的手,說道,「只是從蠻族那裡聽來的一個傳說而已,不用怕。」
「路上是艱苦了些,不過總算沒有枉費我親自跑這麼一趟。」江治揚淡淡地答道,「定下了一批九*九*藏*書好貨,更交上了幾個靠得住的朋友。瀚北的蠻子雖然不開化,脾氣卻還對我的胃口,從今往後至少十年內,火雷原一帶都是江氏的地盤了。」
江治揚驚詫地又一次抬頭望去,那道光芒在墨黑的雲幕中閃動著,竟彷彿有一頭金光閃爍的巨獸在雲中盤旋舞動,投下一道極細的光柱。那光柱穿過層層雨簾,在城牆另一側時隱時現,一瞬間越過了角樓,飛揚的檐角上顯出一道金色的光亮,又轉眼間消失在雲幕下。
街道兩旁的人們也聽見了聲響,紛紛推門開窗,探出頭向遠方望去,各家屋檐下逐漸擠滿了黑漆漆的腦袋。
巨人邁著沉重的腳步,沿著街道緩緩走來,光柱始終在他頭頂上方籠罩著他,彷彿真正的神明降臨人間。人們只是目瞪口呆地仰望著巨人雄健的身影,甚至顧不上去聽那縈繞盤旋的樂曲,也顧不上去看傘蓋上舞蹈的男女。
「我也是從《龍淵異獸考》中才看來的,鳥的名字叫火唳,外貌習性都沒有人知道,只聽說身上會著火,飛入高空中如同一輪小太陽,特別是陰雨天喜歡在雲中翱翔,雙翅間發出的火焰能把雲層燒出一個空洞,露下一道移動的光柱,看見的人都以為是神光。還說這種鳥鳴叫起來如鍾似罄,聲音響徹雲霄。我一直以為不過是傳說,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親眼看到它從我頭頂上飛過去。」
幾乎又在瞬間,光芒掠過他的身邊,繼續向著前方離去了,只有金色和銀色的錢幣仍在空氣中緩緩翻轉墜落,叮噹作響地掉入積水中,濺出大大小小的水花。
江治揚無法忘記那天他獨自坐在帳子里,望著茫茫草原上千百匹駿馬在雨中狂奔的景象。他是一個商人,幾十年來去過許多地方,幾乎與各個種族都打過交道。在漫長的商旅生涯中,他曾無數次用自己的雙手緊緊抓住並扭轉了機遇,也相信冥冥之中會有某種力量主宰著人世間的一切,但在那一瞬間,他渾身居然翻騰著莫名的激昂與恐懼,彷彿真的看到一個巨大而傲慢的神是怎樣漫不經心地踏過他的領土,對腳下追逐呼喊的芸芸眾生視而不見。
「是一種樹上結出的果實,樣子像錢幣,只是入水就化了,相當的珍奇,連我都很多年沒見過這種東西了。」她繼續低聲說著,肩膀微微顫抖,「還有剛才天上飛的,不知你看清楚了沒有,那不是什麼盤韃馬尾,也不是懲戒的光,而是一隻鳥。」
「還請大人幫我看一眼,大約是往秋冥街的方向。」雷苑低聲說著,已經完全閉上了眼睛,彷彿把全身精神都匯聚在一隻耳朵上,「這聲音……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