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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5 月湖

Chapter05 月湖

吃過午飯,下午的時光依舊過得慵懶閑適,各人散坐在四處,或練琴,或垂釣,或看書,或下棋。
一群林鳥被驚得四散奔逃,白鷺團就這樣踏上了前往南淮城的道路。
各種濃綠的草木錯落有致地相互依偎排列在四周,彷彿是為了遵循某種不經意的秩序,稚嫩的枝梢都在微弱的光線中輕輕顫動,愜意地舒展身姿,又以它們共同的律動一舒一張,一起一伏。戈遙感覺到了,那是一種貫穿一切的呼吸,淡遠的卻又是清晰的,博大的卻又是細微的,最終匯聚成一片溫暖的旋律。
戈遙驚喜地連連點頭,咚咚咚地跑下台階跳上船。女子放下食盒,又隨手遞給她兩個熱烘烘的果仁鬆餅,提起蒿子在石階上輕輕一點,小船便載著三人悠悠離去。
大家收拾了茶具,紛紛跳上車,團主叫住戈遙,遞給她一個烏黑的木盒,讓她負責好好保管。
戈遙慢慢坐在草叢中,葉梢從她的臉龐邊擦過,有些細碎的癢。
「哪裡,總在外面四處奔波的,不及你在這神仙畫境中過得逍遙脫俗了。」
「不知道,好像還沒起。」戈遙小聲說,「或許是昨晚的酒喝多了吧。」
風晨暉與風暮涯兩人坐在兩旁,卻只是靜止不動。青欒站在露台正中,背對著漆黑一片的湖面仰頭曼聲唱道:
「別的事不好說,那五個金銖還到兩個的故事絕對是假的。」團主似乎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態,「也虧他想得出來,他又哪裡來的父母,他可是一隻魅啊。」
「綠崖疏徑,青岑據室。
一瞬之間,雲開月現,光華四照。
他慢慢抬起頭,望著戈遙的眼睛:「我說了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連我自己都分不清了,但有件事我沒有記錯,我是被兩個金銖賣到這裏的,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兩個金銖躺在他手裡的質感和色澤,那個人一枚一枚地把它們扔到地上,牽著我的手走了,他的手很涼,但是力氣很大。」
風暮涯連贏了戈遙三盤棋,又突發奇想,讓她唱個歌來聽聽。戈遙心情正好,便放開嗓子唱了一首尋常的鄉間小曲《南蒲調》:
「葉幽人之雅趣兮,明君子之亮節。
龍敦在舞,舞得雄渾樸拙;青欒在舞,舞得飄渺凄美;風晨暉與風暮涯在舞,舞得清雋空靈;咕咚和耳都也在舞,舞得奔放狂熱。
戈遙興高采烈地把上午的見聞講了一遍,又問道:「這魅果很珍奇么?」
龍敦吶喊著,舞蹈著,誰也無法想象如此沉重的身軀能夠用這種雄渾有力的姿態如飛一般騰挪跳躍,青欒在他身後不遠處靜靜地矗立著,宛如一朵脆弱而絕美的水蓮。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籠罩在湖面上,逐漸隱沒在山林后。戈遙漫步走出門,看見團主正一個人坐在露台邊緣的石階上釣魚,看見她便微笑著招招手讓她過去。
「南淮,」他頭也不回地說道,「一個九州之上最繁華的所在。」
突然間一聲驚雷,只在那一瞬間,所有飛騰在空中的身影同時落地,如雕塑一般靜靜地矗立不動,只有那些炙熱而急促的呼吸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汗水從不同顏色的皮膚上滾落下來,凝滯了一下,交錯紛紜地掉落在地。
「明日何在,但隨我意!」咕咚一個一個字認真地說出口。
淡淡的晨光籠罩在湖面上,戈遙獨自趴在露台上望著四周涌動的波濤,略帶潮濕的微風拂過她的臉頰,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歌聲:
黛青色的湖面被溫柔地劃開,向兩側蕩漾開去,一簇簇茂盛的水蓮隨著波濤涌動起伏著,戈遙第一次坐船,嘴裏一面吃著眼睛一面閑不住地東張西望,心裏說不出的新奇快活。那綠衣女子微笑著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月光灑在湖面上,頓時滿眼都是粼粼的波光,令人有些眼花繚亂,天空中呈現出一輪巨大無比的銀白色滿月,渾圓完美得沒有一絲缺憾,連月盤表面暗斑陰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戈遙也望向遠方:「還好了,並不經常。」
「谷暗藤斜,山高樹逼。」
「我早已忘記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也忘記了那究竟是在哪裡,只記得那晚的呼吸。我以人的方式體驗時間緩緩流過,卻總是忘記很多事情,大概是凝聚的過程中出了某些問題吧。」他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只有眼睫在微微顫動,「我對人們說我是人,我的父母被強盜殺死了,久而久之連我自己也都信了,或許我真的曾有父母呢?」
螢藿小聲說:「那是妤珠read•99csw.com姑娘住的地方,我們不要過去。」
戈遙踉蹌了一下,然後一頭沖了進去。
螢篁答道:「這樹沒有名字,我們都叫它做魅樹。」
她在熱舞的人群中高高地跳了起來,腦中一片空白。或許她並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加入他們,但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跳得這麼高過,她的雙腳從來沒有這麼有力,她的腰肢從來沒有扭動的這樣劇烈,她張大嘴喘著氣,臉頰炙熱得彷彿要燃燒起來。
青欒微微睜開眼睛,坐起身,他深翠色的眸子光艷四射,披散的長發在沉沉的暮靄中搖擺飛舞著,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他向她輕輕揮了揮手,指尖的嫩葉無聲地點著頭。
戈遙登登登地跑下台階,看見螢篁正坐在一邊撒著餌料餵魚,便急匆匆地問道:「那個穿青衣的少年呢?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螢篁捧住那個魅果輕輕一扭,便摘了下來,她端詳了一遍,笑著對戈遙說:「魅果要成熟也不容易呢,大多數都是長到半中間就枯萎了,這一個跟你很有緣份,不如送給你養好了。」
戈遙微笑著搖了搖頭,在這個女孩明澈見底的眼睛里,或許任何事情都不足憂慮吧。
三人說著話,小船已經不知不覺越划越遠,霧氣時聚時散,讓周圍的景色也顯得亦真亦幻。正前方,一株高大奇異的樹影從霧幕後面隱隱綽綽地顯現出來。
「這酒怎麼樣?」坐在長桌對面的男人問道。
馬車停在不遠處,團主正披著一件深綠色的外袍坐在車尾,面前爐子上的茶壺剛剛冒出濃密的白色水汽。他向戈遙他們招招手,笑盈盈地說:「夜裡露水很涼,快過來喝點熱茶暖暖身子吧。」
「我叫螢篁。」女子說,又拉一把她身邊的紫衫女孩,「這是我妹妹螢藿。」那女孩羞澀地點了點頭。
「春色盈盈,
盒子渾然一體,彷彿沒有開口,光潔的表面上鑲嵌著金牙花飾。她看了半天,抬頭問道:「這是什麼?」
她回答道:「林戈遙。你們兩個呢?」
風吹拂著水浪拍擊聲遠遠而來,一團朦朧的光霧飄蕩到窗邊,不一會兒,一個身穿金紫色華服的男人緩步走進來。
團主笑吟吟地整理衣襟站起身來,說:「正有此意。」
她們聽著拍岸的水聲互相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最終仍然抵擋不住睏倦,一起沉沉睡去了。
「十六年不見了啊。」戈遙吐吐舌頭,「他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呢。」
戈遙早就下定決心再不跟這男人計較,對著他擠出一個假笑,轉身跑到桌邊幫螢篁她們端飯布菜去了。
戈遙從沒見過這樣的樹,幾乎看呆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這是什麼樹啊?」
燈光在夜風中微微閃爍,青欒換了一身潔白如雪的舞衣出來,卻是素凈著一張臉,黑髮披肩,全身不帶絲毫飾物,只在眉心用丹蔻點了一點殷紅,襯得一雙綠眸亮得清麗脫俗。他緩步走到主人面前屈膝行禮,銀髮男子已經微笑著輕輕鼓起掌來。
「是啊,那天晚上在嘉水鎮的時候。」
「今天天氣會很好。」團主微笑著望向雲團縫隙間那一抹澄澈的藍天,「可以早點上路。」
團主只是出神地望著遠方,似乎興緻不在魚上,也不在身邊的任何事物上。這會兒他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衫,衣袖和領口上都綉著暗紫色花紋交錯成的滾邊,陽光溫柔地籠罩著他俊美的前額,發梢衣襟都在風裡輕柔地拂動。戈遙突然覺得,這個人就彷彿雲霧一樣,總是自在閑適地隨意飄蕩著,飄到任何地方都能與周圍的一切和諧一致,彷彿很久以來就一直在那裡了似的。他總有不同的樣子,時而不動聲色,時而溫文儒雅,時而像個十幾歲的少年一般笑得燦爛明媚,時而如同長輩一般和藹可親,更多時候他只是像現在這樣,淡淡地微笑著坐在那裡。
「那就好,其實走在路上,最重要的還是旅伴。」團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天地一逆旅,同歸萬古塵。其實人一輩子也不過就是走在路上。白鷺團的旗號是祖輩上傳下來的,如今雖然人並不多,但都在一起共同漂泊很久了,大家來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種族,有著各自不同的過去。龍敦是夸父,暮涯和晨暉姐弟兩個是寧州來的羽人,咕咚的父母不知道是誰,她是被山裡的猙養大的,但是在北陸蠻族的帳篷里住過,大家能走到一起也算是緣分吧。」
戈遙read•99csw•com聽他提起青欒,這才想起自從中午回來后就沒見過他,便問,「青欒人呢?難道還沒起床?」
團主看到他們回來后,只是笑笑說:「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們等一個人。」
他歌聲很輕,一個一個字卻像珠玉般滾落出來散落在青石的地板上,蹦跳著徘徊不去。唱了幾句,琴聲隱隱地加了進來,竟全部是用輪指在琴弦上細細碾過,彷彿千軍萬馬從遙遠的地方排山倒海而來,最初只能感到一片幾不可聞卻是宏大壯闊的轟鳴,漸漸地近了,只覺得充滿了周圍的每一寸空氣,卻低低地浮動在腳下,青欒的歌聲起伏在琴聲里,仍是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風暮涯聽了,掂著一枚棋子懸在空中,居然輕輕拍起手來,眯著眼睛笑道,「這才是從外表看不出來呢,哪天青欒走了,你這丫頭好好調|教一下,也可以做白鷺團的台柱了。」
她終於看見了青欒,姿態優美而舒展地躺在一片繁茂的草地上睡著,安詳沉寂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像一個失去了生命的娃娃,然而他的發梢衣角都隨著整個身體起伏搖曳著,他的指尖耳畔長出無數嫩綠的枝葉,迎著陽光的方向搖擺挺立,他的腿埋在草叢中,彷彿長出了根須深深扎入地表,在濕潤肥沃的土地里穿行生長,與其他樹木花草的根系交錯糾纏在一起,一同陷入愜意甜美的熟睡中。
銀色的月光籠罩著一切,遠遠地,只有水波一聲聲響起,一切萬籟俱寂。
風晨暉與風暮涯兩人起身而立,全身都籠罩在明亮得有幾分熱烈色調的光芒中,幾道青光從他們背後噴薄而出,化成兩對巨大無比的青白色羽翅,直指天際。
沉默了許久后,他輕輕地開口說道:「出來這麼久了,還想家么?」
戈遙半是欣喜半是惶惑地把魅果抱在懷裡,小船繼續向前駛去,兩姐妹不停地向她介紹沿途那些神奇有趣的地方,她們一會兒穿過一片繁茂無邊的蘆葦叢,到處是野鳥歡叫著飛進又飛出;一會兒掠過幾個串聯在一起的小巧可愛的浮島,島上草木繁茂,花香四溢;也不時看見一兩座水榭樓台,窗內似乎有人影閃動。
螢藿輕輕地說:「其實並不需要怎麼照顧,只要經常把它帶在身邊就好了,魅形就是一股靈氣,往往會受周圍意識的影響,最終變成與主人氣質和願望相近的某種樣子,可以當作寵物養。至於什麼時候能孵出來就不好說了。」
戈遙猶豫了一下,向前方小心翼翼地走去,草葉從容不迫地在她腳邊讓開,起伏搖擺著,有幾分慵懶,又有幾分俏皮。
吸——呼——吸——呼——
「坐吧。」他輕聲說,聲音飄緲得幾乎立即就消散在霧氣中。
「雁去紫衣謝,霜來綠葉枯。」
「為什麼這麼叫呢?」
「還好。」
戈遙快活地向她們揮揮手,說:「兩位姐姐早上好,我不知怎麼的,早上自己就爬起來了。」
「當然。」團主輕笑著說,「魅樹本來就是及其少見的植物,只能長在靈氣充沛的地方,那些魅果是它為了繁殖後代才結出來的。魅果的凝聚和孵化都需要足夠的靈氣和種種條件,只有極少數最終才能孵化出具有行動能力的形體,通常叫做魅雛。魅雛的壽命少則一個月,多則幾年,在它短暫的生命中會四處行動,尋找其他靈氣充沛的地方,死在那裡后就會重新長出魅樹的幼苗。能養一個魅雛,大概是一生也難得一次的機緣巧合吧,不知有多少達官顯貴想出高價都買不來一個呢,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啊。」
「雨纖纖,風細細,
夕照從遙遠的地方射進密不透風的樹林間,落下無數零散的光斑,一片沾滿露水的草葉正在光斑中微微閃爍著光芒,彷彿有生命般,狹長的尖端緩緩挺立,然後優雅地下垂,一顆露水隨著那道弧度滾落,飛濺在另一片剛剛揚起的葉片上,彷彿共同擁有著某種深沉的,若有若無的韻律。
「萬家楊柳青煙里,
龍敦仰望天空,一聲聲吶喊著,那聲音彷彿是從身體內部共鳴而發出的,帶著激昂的氣勢直衝天際,回蕩在流雲間。
少年微微顰著眉,在暗淡的光線中有一種凄美的色調。戈遙靜靜地聽著,卻不知道究竟該不該信,這一切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這隻孤寂的魅虛妄的美麗記憶。
戈遙接過那個粗糙怪誕的囊包,深紫色的光芒似乎是從內部發出的,隱隱在有規律地搏動九*九*藏*書著,捧在手裡依稀有幾分暖暖的觸感,她問道:「這東西該怎麼養啊?」
戈遙匆匆謝過她,便邁開腿飛跑在逐一浮上水面的石階上,四濺的水花淹沒了她的腳腕,她便脫下鞋襪,光著腳噼噼啪啪地跑在冰冷的石板上,甩得腳板隱隱生疼。
許久之後,那沉默不語的銀髮男子慢慢鼓起掌。
「我出生的時候,周圍就是這樣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他低低地說道,「我還記得當吸進第一口潮濕的草木氣息時,整片山林都在隨我一起深深地呼吸,把所有月光下遊盪的霧華都吸進身體里,後來我掙斷了那些牢固的根系,真的很痛啊。」
「一個小禮物,這裏的主人送給我的。」團主輕輕笑著,「千萬不要丟了,到下一個去處會有用的。」
「自然很好,比十六年前更醇。」團主不動聲色地說,「這十六年裡我嘗過各個地方的好酒,心裏始終還是惦記著它。」
「我不回去。」戈遙倔強地咬了咬嘴唇,「既然出來了,就沒有打算過要回去,你們如果不要我了,我自謀生路,一個人也能過活。」
他是一個雄偉健壯的夸父,歷經磨難,九死一生,他身上每一道疤痕都是那些曾經驕傲或者恥辱的印記。樂聲低沉緩慢地打著拍子,夸父舉手朝天,重重地跳了起來,又重重地落在地面上,那是夸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狩獵之舞,在璀璨星空下用盡全力踩踏著堅實的大地,祈求星辰的力量穿過遙遠的時空照耀在他身上,讓血液沸騰,肌肉暴漲。
「藐天道之悠悠兮,慨人生之若浮。」
團主臉上隱隱露出一絲笑意:「他是這樣跟你說的?」
團主輕笑著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又說:「與大家相處得還好么?」
團主站起身來,兩人對望了很久,他終於淡淡地笑著開口說道:「很久不見。」
幾人沉默不語地聚攏過來,就著茶嚼著發乾的玉米餅當作早餐,戈遙禁不住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有關於仙境的夢,她偷偷伸手摸摸腰間的衣袋裡,那個圓圓的魅果還在,不禁鬆了一口氣,埋頭狼吞虎咽起來。
「還不錯啦,大家嘴上不說,其實還是很照顧我的。」
戈遙望向頭頂上鬱郁沉沉的樹冠,餘暉已經慢慢褪去了。許久她才說:「是的,我信。」
戈遙獃獃地睜大眼睛望著這一場月下的狂舞。
「奇怪么?」
她只是望著這一切,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雙手冰涼,耳朵卻燒得通紅。
「哦,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呢。」他湊近了細細看著,「連我都很多年沒見過了,你是從哪裡找到的?」
夜色已經深了,戈遙和咕咚一起靠在耳都柔軟溫暖的背上,仍在埋著頭竊竊私語個不停。
艾苑島並不大,滿島的草木卻長得鬱鬱蔥蔥,映綠了飄蕩在周圍的霧氣,戈遙踏上潮濕的土地,便覺得空氣中的花草氣息濃厚清冽得幾乎令人窒息。
「看來今晚的月色要令人掃興了。」團主笑道,「既然要坐在這裏等著濃雲散去,不如就由我們白鷺團為先生獻上一些歌舞助興,以答謝主人的款待吧。」
「佩蘭蔭竹,誅茅席芷。
兩人沉默了一陣后,少年輕輕合上眼睛,彷彿是倦極了想要沉沉睡去一般。
樹彷彿是從水中生長出來的,從根到樹梢都呈現出深紫的色調,在水波的反光中閃爍著妖異的光華。樹榦上長了許多奇形怪狀的枝節突起,曲折地向天空伸展開去,大大小小的枝杈如同一朵綻放的煙花般向四周蓬勃散開,枝梢向下垂著拂動在水面上,親吻著水中彎曲扭動的倒影,末端稀稀落落地掛了幾片葉子,偶爾還懸著一兩個大大小小的囊包,樣子說不出的古怪。
晚宴奢華得令人瞠目結舌。巨大無比的盤子琳琅滿目地端上桌,裏面儘是從九州最偏遠隱秘的角落裡,運來最珍貴的材料,用最考究的手法烹制出來的名菜佳肴。戈遙吃到最後,只覺得滿嘴都是烈到極致的甜的辣的酸的麻的香的膩的,舌頭都失去知覺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彷彿在思考這個數字對她們的意義。戈遙輕輕嘆道:「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呢,不知道接下來又要去什麼地方。」
「說笑了,不過是閑來無事,自娛自樂而已。」男子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帝王般的微笑,「這麼多年不見,你遠道而來,說明我們情誼還在,那壇鬼面颯紅我專門為你存了整整十六年,今晚正好可以開封,不如就喝個痛快。」
螢篁答道:「她九_九_藏_書是個鮫女,長著魚尾住在水裡,據說在月光下哭泣時眼淚會變成珍珠。那姑娘性格有些古怪,總是一個人光著身子坐在那裡唱歌,除了主人外誰都不見。」
「你看。」咕咚突然輕聲說,「團主也還沒睡呢。」
「年紀這麼小就離開家,總是要想的,我也年輕過,所以知道。」團主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粼粼的波光晃到一般,「這些天,你跟著我們走了不少路,吃了些苦,也見了些新奇的東西,要是覺得差不多了,出了這山林后,我便託人帶你回家去吧。」
「去啊。」
「青欒這個人哪,從來是這樣的怪毛病,人情世故一點都不懂,卻喜歡沉迷在戲里,似乎是入戲太深了,說的話虛虛實實,恐怕連他自己都忘了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終於,琴弦上嗡地響起一陣滾雷。
戈遙愣了一下,爬上車問道:「我們接下來去哪裡?」
戈遙故意裝作沒聽見,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跑過,興奮地掏出懷裡的魅果給其他人看。大家一個個驚奇不已,連團主也不禁微微睜大了眼睛。
幾人端著酒杯走出門外,在一張小桌邊圍坐下,月光正好掩在濃雲後面,湖面上一片黑漆漆的,在隱約的燈光中蕩漾起伏。
「秀林承風,輝水鑒月。
「早起了。」風暮涯一邊按住咕咚想要悔棋的爪子不放,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難得到了這種地方,他一定精神得不得了,不知道去哪裡了。」
螢篁不動聲色地抓起船蒿點了點水面,說:「他應該是去了艾苑島上,你順著這條路走就能到。」
銀髮男子眉梢微微一顫,端起杯子說道,「既然如此,就不該浪費了這樣的好酒。今晚月色應該很好,我們去露台上對飲賞月,如何?」
「一寸二寸魚,三竿兩竿竹,
青欒是一隻魅。
她的嗓音雖然沒有青欒那樣婉轉多變,卻也清甜圓潤,宛如一隻山野間平常的鳥雀,高興起來了便在枝梢間無憂無慮地唱個快活,唱到高亢處更有幾分飛揚跳脫的韻味,彷彿又回到了春光明媚的小鎮,與一群赤腳的少年們坐在河邊,等著永遠不會上鉤的魚兒。
他是一個似乎把房間照亮了的人,極高的個子,銀白髮亮的長發襯著一張莊嚴而雍容的臉,深褐色皮膚泛著淡淡的光澤,他走路的時候下巴微微上揚,腳步堅定有力,衣裾像水波一般在身後流淌。
透過輕紗的幔子,可以看見兩個朦朧的剪影,那兩人似乎仍在對飲,身姿搖搖欲墜,彷彿已有醉意。
早晨,清涼的夜露打濕了她的夢境。戈遙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晨光正從潮濕的雜草縫隙中透過來,輕舔著她的臉頰。
他果然是一隻魅。
「團主都告訴你了?」青欒說。
「女兒依窗偏笑你。」
戈遙愕然道:「難道他說的那些故事從來都是騙人的?」
「落落高勁,亭亭疏絕。
她聽到背後有人低低地說了一聲,一股熱流從肚裏湧上來直通頭頂,這時風暮涯正轉向她,姿態飄逸舒展得彷彿靜止在夜空中,他向她伸出一隻手。
「霧道相縈,煙澗互失。
蕭聲幽越,如流水一般盤繞在歌聲與琴聲里,白衣的少年揚起衣袖,邊唱邊舞起來,他舉起雙手伸向天空,彷彿一隻孤寂的水鳥在暗夜裡哀鳴。突然間樂聲一頓,少年保持著那個姿勢佇立在原地,久久不動,雪白的額頭籠罩在淡淡的燈光里。
風暮涯一眼看見戈遙從外面一蹦三跳地跑進來,笑吟吟地說:「以為某個丫頭還賴在床上呢,居然活生生地從外面蹦進來了,我不是還沒睡醒吧。」
那人用一雙光芒凜冽的寒玉色眼睛緊緊看著他,輕嘆一聲,說:「不錯,很久不見了,你一點都沒變。」
小船遠遠地劃開了,歌聲漸漸消失在身後。戈遙一上午之間看了聽了許許多多新奇的東西,心情像只小鳥一般輕快,竟然忘了肚子餓,三人划船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午飯時間了,其他幾人也紛紛起了床洗了臉出來。
她疑惑地坐起身,四周是雲霧繚繞的山林,她和其他幾人正躺在草叢中,一個個睡眼惺忪地爬起來互相看著,周圍即沒有亭台樓閣,更沒有湖泊水蓮,只是一片環繞在林中的亂蓬蓬的雜草。
當他們趕回水上別院的時候已經是吃飯的時間了,暮色散開在湖面上,一切都朦朧暗淡。幾人正坐在廳堂里,四處點燃了燈。
戈遙問道:「妤珠是誰?」
樂聲已經停止了,有的只是腳步聲,吶喊聲,長嘯聲,歌聲,以及https://read.99csw.com羽翅拍打的聲音。咕咚赤著腳,像飛一般跑進他們中間,她的舞步粗獷有力,如同在馬背上奔跑跳躍一般,她臉上透著緋紅的光芒,兩隻眼睛閃閃動人。連耳都也加入了舞蹈中,這隻總是懶洋洋的巨獸突然間從頭到尾尖都繃緊了肌肉,如同一隻裹在美麗毛皮中火焰四濺的精靈,以難以想象的方式扭動身軀翻轉騰挪著,如同在月下的深林里歡慶獵物的死亡。
「嗯。」
「戀樹濕花飛不起,
團主始終坐在長桌的盡頭,一口一口抿著酒,幾乎很少動筷子,殷紅如血的醇酒在翠色的玉杯中閃動著灧灧光澤,映得他臉上也是一片起伏蕩漾的紅光。
女子沉吟了一下,說:「既然起來了,想不想跟我們一起乘船去四周看看?」
團主坐在車前打了一個唿哨,馬車開始沿著小路緩緩前行。
戈遙走到他身邊坐下,望著清澈見底的水波里上下浮動的魚鉤,輕聲說道:「我在家的時候,也常常坐在嘉水河邊上釣魚呢,那裡的水淺,總沒有大魚。」
「說是『魅』樹其實也不太準確。」螢篁輕輕笑著,把船停在一叢垂下的枝梢旁旁邊,指著一個拳頭大小的囊包說:「這個東西我們叫它魅果,有點像魅實。一般真正的魅實是魅靈用自身法力結成的一個繭,往往藏在不為人知的隱秘地方,色澤質地都與周圍的東西很像,魅靈就在這個繭內為自己凝鍊一個身體;而這種樹能夠吸引一些零星的靈氣,並慢慢長出一個囊包來把它包裹在中間,最終也能從囊包里孕育出一個小小的魅形來,只不過因為靈氣太過稀少,無法形成像真正的魅那樣高級的形體,凝出來的往往只能是一個構造和意識都很簡單的小東西,壽命也不長,過不了幾年就漸漸死去了。」
戈遙似懂非懂地點頭,又問:「青欒呢?他說他是被他娘用五個金銖賣給白鷺團,還被還到兩個才買下的。」
綠衣女子提起一個食盒說:「我們送早點來了」又望望門口,問,「其他幾位呢?」
戈遙獃獃地站在原地,不敢挪動一下腳步,草莖從她赤|裸的小腿旁輕輕拂過,噴洒著濕潤芬芳的氣息。現在整個島都是青欒身體的一部分,一同感知著她的存在。
「杏灼灼,桃夭夭,
團主微笑地面對著眼前這奇異而狂熱的場面,身邊的銀髮男子默不作聲,高高挑起的銀眉在月光下微微顫抖。
戈遙聽了,心裏反而有幾分沉沉的,不知道這樣的運氣對自己來說,是不是一件好事。風暮涯在一旁笑道:「一定是天神被你早起的精神感動了,才送來的禮物。只希望養出來后,不要跟主人一樣那麼能吃能睡就好了。」
小船走走停停,也不知道這湖究竟有多大,不一會兒她們來到一片平靜的水面上,遠處有一座小小的亭子浮動在水霧中,隱隱傳來了虛無縹緲的歌聲,卻離得太遠,聽不清楚。
戈遙循聲望去,一條小船穿過薄霧輕快地劃過來,撐船的正是昨晚那個綠衣女子,旁邊還坐著另一個穿淺紫色衣衫的女孩,模樣稍微年少些。兩人把船撐到台前,那綠衣女子笑盈盈地說:「小妹妹,起得好早啊。」
一片片略帶透明的羽毛迎風招展,蓬鬆碩大,像是不習慣似的微微顫抖著,接著漸漸豎立拍打起來,羽毛碰撞摩擦間竟發出冰晶般輕靈的聲響。一股強大的氣流從他們拍打的雙翅間扑打過來。兩人終於飛起在半空中,一黑一白如同兩個鬼魅,又如同兩隻輕盈的巨鳥舞蹈著,他們的舞是九洲大陸上最靈動最高貴的舞蹈,他們不僅用肢體,更用翅膀表達著嚮往天空聖潔的情懷,青白色的羽屑紛紛落下,如雪片一般飄落在地上,轉眼間便融化消失了。
戈遙以前只是聽說有魅,從不知道魅卻是這樣形成的,也不知道還有這樣神奇的樹存在,禁不住盯著那些大大小小的魅果看個不停。船緩緩前行,螢藿指著一個有碗口大小的魅果說道:「姐姐,那個似乎是快熟了。」
夸父從房中踏著沉重的舞步走出來,地板都在他寬大赤|裸的腳掌敲擊下顫抖著。龍敦赤|裸上身,只在腰間圍著一塊厚重的虎蛟皮,層層疊疊的暗色花紋仍舊鮮活地保留在皮子表面上。他稜角分明的肌肉一塊塊鼓脹開,綻出無數新的舊的傷疤,上面覆蓋著一層黑紅相間,古拙豪邁的紋身圖案。他腰間,手腕上和脖子上掛著松玉,獸牙和瑪瑙的飾物,鼻子耳朵與嘴唇上一串串褪色的金屬環碰撞起來,發出細微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