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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西喀

第二章 在西喀

馬托終於抬起痛苦迷惘的眼睛望著他。
他們在部隊的右翼,並肩在山腰上走著,平原在山腳下伸展開來,消失於暮靄之中。士兵的行列在他們腳下經過,在夜色里宛如波浪起伏。有時他們走過被月光照亮的高處,那時槍尖上便閃爍起一顆星星,頭盔也霎時間閃耀起來,繼而這一切又都消失在夜色中,而別人的槍尖和頭盔又絡繹不絕地出現。遠處,被驚醒的羊群咩叫起來。某種無限溫馨的氛圍彷彿籠罩了大地。
「我要她,我需要她!我想得要死!一想到把她摟在懷裡,我就快活得發狂。可是我又恨她,史本迪於斯,我真想揍她一頓!怎麼辦?我恨不得賣身當她的奴隸。你倒是當過她的奴隸!你可以看到她,對對,談談她的事情吧!她每天晚上都到宮殿的平台上去,對嗎?啊!她腳下的石頭一定都在歡欣戰慄,群星也都在俯身張望著她吧?」
蠻族人吃驚地相互看著,然後全都不約而同地點頭表示贊同,也許他們自以為聽懂了漢諾的話。
那是一乘絳紅色的大馱轎,四角飾有幾束鴕鳥毛。水晶的纓絡和珍珠的流蘇拍打著緊閉的轎簾。跟在後面的駱駝,胸前掛著大駝鈴,一搖三晃,叮噹作響。一些從肩膀至腳跟披著一身金鱗鎧甲的騎士環列四周。
「起來,主子!起身吧!我們要出發了!」
他講的是布匿語,而圍在他身邊的那些人,也就是最敏捷的、沒帶上武器就跑來的那些人,卻是些坎帕尼亞人、高盧人和希臘人,因此這群人裏面沒有一個能聽懂他的話。漢諾發現了這一點,他停止了演講,一面來回倒換著腿,笨重地搖晃著身子,一面思索對策。
首先,他讚頌諸神和迦太基共和國,蠻族士兵應當為自己曾經效力這個國家而感到慶幸。但是如今時世艱難,大家理應通情達理,——「如果主人只有三顆橄欖,他給自己留下兩顆不也是天經地義的嗎?」
西喀雖是座聖城,可也容納不下這麼多人。僅神廟及其附屬建築物便佔去了半座城池。因此蠻族士兵便在平原上隨意駐紮下來,較有紀律的還按正規隊伍紮營,其他人就按照國籍或者隨心所欲地紮下營來。
士兵們想起來他們的確聽到過一陣大叫大喊。史本迪於斯因為急於混在隊伍前頭逃走,所以沒有聽見叫聲。
納哈伐斯卻已經朝他走來了。
史本迪於斯又對高盧人、希臘人、坎帕尼亞人和巴利阿里人講了一番同樣內容的話。雇傭兵們聽到了方才聽明白的幾個人名地名,便以為他準確傳達了執政官的演講。有幾個人喊道:「你胡說!」可是他們的喊聲淹沒在別人的喧鬧聲中。史本迪於斯又說:
可是那些隊長們所能聽懂的布匿語並不比士兵多,儘管雇傭兵全都用這種語言相互問候。往常蠻族部隊里有幾名迦太基軍官充當翻譯,戰爭結束后他們懼怕報復,都躲起來了,漢諾也沒有想到把他們帶來。何況他聲音又低沉,統統隨風飄散,更聽不見什麼了。
士兵們在聽他敘述時強壓的怒火這時像暴風雨般爆發出來了,他們要殺掉執政官和他的近衛兵。有人居間調停,說應當聽聽執政官的說法,至少也該弄清楚發不發餉。於是大家都叫了起來:「給我們錢!」漢諾回答說他已經帶來了。
有些士兵駐在民家,有些士兵在城牆下紮營,市民們也過來與他們攀談。
突然,有個外表瘦弱的人跳到漢諾身邊,從一個傳令官手中奪過銀號,吹了起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史本迪於斯。他宣布他有要事相告。他以希臘語、拉丁語、高盧語、利比亞語和巴利阿里語這五種語言迅速發表了這個宣告。隊長們笑著,感到有點驚奇,都答道:「說吧!說吧!」
他是一個希臘雄辯術教師和一個坎帕尼亞妓|女所生的兒子。他起初靠販賣婦女發了財,後來因沉船事故破了產,於是跟隨薩姆尼奧默的牧人去和羅馬人打仗。他當了俘虜,一度逃脫,后又被抓住,送到採石場去做苦工,接著又在浴室伺候浴客,經常被打得呼爹喚娘,換過不知多少主人,備嘗主子們怒火的滋味。有一天,他絕望已極,從他充當划槳手的戰艦上跳進海里。等哈米爾卡爾的水手把他從水裡撈起來,他已經奄奄一息。他被帶回迦太基,關在梅加拉的地牢里。由於逃奴必須交還給羅馬人,他就趁亂跟著蠻族士兵逃走了。
史本迪於斯膽子卻越來越大,心情也越來越快活了。只見他在樹蔭下的酒鋪里,混在士兵中間高談闊論。他修補破鎧甲,用匕首耍雜技,去田地里為病人采草藥。他滑稽多智,精細過人,善於發明,能言善辯。蠻族士兵們已經慣於得到他的效勞,他贏得了他們的好感。
漢諾沒有提出異議,這說明他不懂利比亞語。於是史本迪於斯用其他蠻族的方言土語把這句話又都說了一遍,繼續進行試驗。
然後他又自言自語起來,說話間還時常停下來發愣:
敗將匍匐求饒,
於是史本迪於斯放開膽量慷慨激昂地說了起來:
史本迪於斯賣掉駱駝,買了一個奴隸。他成天躺在馬托的帳篷前面睡覺。他經常覺得聽見皮鞭的響聲而從夢中驚醒,然後又微笑著撫摸腿上由於長期帶腳鐐留下的傷疤,重新入睡。
他想出了一個主意:把軍官們召集過來。於是傳令官們就用希臘語大聲發布這道命令。自從桑蒂普以來,希臘語就成為迦太基軍隊發布命令的語言了。
這一來,騾子、僕人、轎子、食品、行李,全給打翻在地,弄得一塌糊塗。士兵們從口袋裡抓起錢來追打漢諾。他好不容易才跨上一頭驢子,揪住驢子鬃毛逃走。他號叫著,哭喊著,前仰後合,鼻青臉腫,祈求所有神祗降災于這支部隊。他那又長又大的寶石項鏈直蹦到耳根。他用牙齒叼住他那太長的、拖在身後的斗篷。蠻族士兵在他後面遠遠地叫罵著:「滾吧!孬種!豬崽子!摩洛神的臭陰溝!讓你的金子和你的瘟病把你燒死!快滾!快滾!」他的扈從潰不成軍,簇擁著他沒命地奔逃。
他們在離兵營三百步遠的地方站定,從馬屁股上九-九-藏-書的套子里抽出他們的圓盾、大刀和彼俄提亞式的頭盔來。有幾個人和駱駝一起留在那裡,其他人又繼續前進。最後,共和國的標誌出現了。那是些藍木棍,頂端雕成馬頭或松果形狀。蠻族士兵都歡呼著站起來,女人們向神聖軍團的近衛兵奔去,吻他們的腳。
他吻了吻他的兩個拇指表示和解,推說那天晚上發火是由於酒醉失態,又講了一大通迦太基的壞話,卻沒有說明他來找蠻族部隊的原因。
「你們沒有看見,他在兵營外面還留下一支騎兵嗎?只要一發信號,他們就會衝進來把你們統統殺死!」
「為了擺脫她的糾纏!」
隨後過來的是亂鬨哄的行李、牲畜,以及掉隊的士兵。病號在駱駝背上哼哼唧唧,還有些人拄著斷槍一瘸一拐地走著。酒鬼帶著酒囊,饞嘴的人捎著大塊大塊的肉、糕餅、水果以及包在無花果葉里的牛油和裝在帆布袋裡的雪塊。有人手裡拿著陽傘,有人肩頭停著鸚鵡。他們身後帶著狗、羚羊、花豹。有些騎著小毛驢的利比亞女人,在破口大罵那些撇下馬勒加的妓院,跟著士兵們離去的黑女人。有些女人在給用皮帶吊在胸前的嬰兒餵奶。騾子被帳篷壓彎了腰,在刀尖的驅趕下走著。一群僕役、水伕,被熱病折磨得面黃肌瘦,長著一身虱子,這些人是迦太基賤民中的渣滓,他們喜歡蠻族人。
對於這一大通花言巧語他們不知如何是好。這些人慣於東征西討,總住在城裡也感到無聊,所以人們沒費功夫就說服了他們。於是老百姓便都登上城牆去看他們出發。
「過去值一個銀西克勒的東西現在漲到了三個金謝凱勒,而在戰爭期間拋荒的莊稼又顆粒無收。我們的采螺業也已經瀕臨倒閉,珍珠貴得驚人,供神的油膏幾乎不敷使用。食品和佐料就更別說有多糟糕!由於缺乏運輸船隻,我們的調味香料非常緊缺;葯菊也因為克蘭尼邊境發生叛亂而難以買到。過去可以在西西里弄到許多奴隸,現在這條財路也被切斷了。昨天我買了一個澡堂僕役、四個廚房下手,花的錢竟比從前買一對大象還多!」
只有一頂帳篷仍然支著,史本迪於斯走了進去。
「聽著!」他把一根手指擱在嘴唇上輕輕說道,「我準是招了神怒!哈米爾卡爾的女兒到處跟著我!我害怕,史本迪於斯!」他像個被鬼嚇壞的小孩兒一樣鑽進他懷裡。「告訴我!我病丁!我想把病治好!什麼辦法都試過了!你也許知道有法力更大的神明,或是極有靈驗的咒語?」
他不時止住話頭,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的吆喝,催動馬托的騾子加快腳步,別人也都急忙跟了上來,於是史本迪於斯又說了下去。但他總是惶惶不安,直到第四天晚上,才漸漸放下心來。
史本迪於斯遲疑了一下,哆嗦起來,終於鼓足勇氣對人數最多的利比亞人說道:
史本迪於斯向他講述自己的經歷、見到過的民族和廟宇。他多才多藝,會做絆鞋、長矛,會織網、馴獸、煮魚。
那位老邁的執政官就這樣在演說中夾雜著成語和寓言,搖頭晃腦地,企圖博得一些贊同。
他打開一軸長長的紙卷,把政府的開支一筆不漏地念給他們聽:修神廟用去若干,街道鋪石板用去若干,造船用去若干,采珊瑚用去若干,擴建西西特會用去若干,坎塔布連地區的採礦機械用去若干……
馬托像沙場上的屍首一樣赤身露體,趴在一張獅子皮上,雙手捂著臉,一盞懸挂在帳篷頂下的燈照著他頭上掛在帳篷支柱上的武器。
「可是她和我中間好像又隔著一片看不見的、無邊無際的大海的萬頃波濤!她是那麼遙遠而不可接近!她的美貌光彩照人,在她周圍形成燦爛的雲霞。我常覺得我從來沒見到過她……她並不存在……這一切全是一場夢!」
有天晚上,他們一起穿過兵營的小路,見到一群身披白色斗篷的人,其中就有納哈伐斯,努米底亞人的王子。馬托渾身一震。
他們趕緊跑了過去。原來那是一頭獅子,四肢釘在十字架上,像是一名罪犯。它那龐大的嘴臉垂在胸前,兩隻前爪被濃密的鬣毛遮沒了一半,像鳥翅般地大大張開。一根根肋骨在繃緊的皮下凸起。後腿微微收縮,疊在一起釘在柱子上。黑色的血從毛皮間流下來,在尾梢聚成鍾乳。尾巴筆直地沿著十字架垂下來。士兵們圍著逗樂取笑,稱它為羅馬執政官和羅馬公民,還朝它的眼睛扔石頭,轟起一片蒼蠅。
有天早晨,他們三人一起去獵獅子。納哈伐斯在斗篷里藏了一把匕首。史本迪於斯一直跟在他身後,直到回來他也沒有找到機會下手。
「她大概把我許願給月神作為獻祭的犧牲品了……她用一根無形的鏈條拴住了我:她走我也走,她停我也停!她的眼睛使我周身燃燒,我老是聽見她的聲音。她在我的周圍,鑽進我的身體。我覺得她變成了我的靈魂。
天亮了,西喀的居民一早醒來都在街上交頭接耳。「他們要去迦太基了。」這個消息頃刻傳遍了整個地區。
每天都有成群結隊的人湧來,他們幾乎一|絲|不|掛,頭上頂著一叢草遮擋太陽。那都是些迦太基財主的債戶,被迫為債主耕地償債的,現在都逃到這裏。利比亞人、被捐稅弄得傾家蕩產的農民、被放逐的人、為非作歹的壞蛋,也都蜂擁而至。還有一幫商人,全是些油販、酒販,由於收不回油錢酒賬,也都怒氣沖沖,歸罪於共和國。史本迪於斯趁機火上澆油。不久,糧草日益短缺。大家就叫嚷著要進軍迦太基,還要把羅馬人叫來。
他花了些時間尋找一個舒適的地方來向士兵們發表講話,然後做了個手勢,讓轎子停下來。他由兩名奴隸攙扶著,搖搖晃晃地下了轎https://read.99csw.com子。
「難道我是個孩子?」馬托說,「你以為我還會為女人的臉蛋和歌聲而神魂顛倒?我們在德雷帕農還叫她們掃馬廄呢!我在衝鋒打仗的時候都玩過女人,當時天花板還在往下掉,投石機還在嗡嗡顫動……可是這個女人,史本迪於斯,這個女人!……」
那是一支三百人的投石手隊伍,他們頭天晚上才抵達迦太基。蠻族部隊開拔那天,他們睡到很晚才趕來。等他們趕到太陽神廣場,大部隊已經開走。他們的陶土彈丸隨同其他行李放在駱駝背上,因此他們失去了自衛手段。居民們放他們走進了薩泰布街,一直走到包上銅皮的橡木城門,然後一齊朝他們撲去。
馬托在多數時候總是像預言家一樣陰鬱,天一亮就到田野里胡逛。他躺在沙礫上,一動不動,一直呆到晚上。
巴利阿里人聽到他說的是巴利阿里語,都圍了上來。他們認出了他,可是他卻不回答他們的問話,只是一個勁地說:
每隔一定距離,便有一座四方形的小廟,那是朝拜西喀的香客歇腳的地方。廟門緊閉,如同墳墓一般。那幫利比亞人大聲地敲著門,想要進去,裏面卻無人應答。
絳紅的轎簾掀子起來,大家看見一個虛胖的、面無表情的人,腦袋倚著一隻大靠枕,眉毛像兩張烏木弓,在眉心連到了一起,鬈曲的頭髮里金片內爍,臉色灰白,像是撒上了一層大理石粉末。身體的其餘部分隱沒在塞滿轎子的羊皮之下。
最後,到了第七天,他們沿著一座山的山腳走了許久,忽然向右一拐,眼前出現了一帶城牆,雄踞于白色岩石之上,並與之渾然一體。整座城市驀地展現在眼前。城頭上,只見無數藍的、黃的、白的紗巾在晚霞的紅光里揮舞。原來那是月神的女祭司們趕來歡迎這些士兵。她們沿著城牆排列起來,敲著鈴鼓,彈著里拉琴,搖著響板。太陽向城后的努米底亞山落了下去,餘暉射過里拉琴的琴弦,她們伸長裸|露的手臂撫弄著琴弦。每隔一陣,樂聲戛然而止,爆發出一片尖利的喊聲,那喊聲急促、激烈,聲如犬吠,是她們用舌頭敲打兩個嘴角發出的響聲。另一些人手托下巴,肘彎支在城牆上,像獅身人面像一樣凝然不動,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視著開上來的部隊。
蠻族士兵放慢了腳步。
每條小徑、每道山溝都湧出人來,牧人們也奔跑著衝下山岡。
至於雇傭兵的餉銀,則大概算是裝滿了兩個草編的箱子。其中一個箱子里甚至還有一部分皮錢,共和國以這種皮錢代替硬幣。漢諾見蠻族士兵驚愕萬分的神情,便宣稱他們的賬目很難算清,元老們沒有功夫加以審核,暫且先給他們送來這些。
史本迪於斯暗忖:他這是想叛賣雇傭兵還是叛賣迦太基?史本迪於斯巴不得天下大亂,他好趁機混水摸魚,所以他雖然預料到納哈伐斯將來有可能背信棄義,卻還是對他感激不盡。
他們一直在等待迦太基的使節給他們帶來馱在騾背上的成筐成筐的金幣。他們用手指在沙上畫著數字,一再重複計算著。每個人都已事先安排好自己日後的生活,他們要娶妻妾、買奴僕、置田產;有的想把財產埋藏起來,有的想入股到一條商船上碰碰運氣。由於無所事事,大家脾氣都變壞了,騎兵、步兵、蠻族人、希臘人都相互爭吵不休,女人們那尖酸刻薄的喊聲也總是吵得人頭昏腦漲。
我以刀槍耕耘收穫,
「你們是迦太基的救星!可是你們再住下去會把迦太基吃窮,難以還債。你們走吧!你們委曲求全,共和國日後自當知恩圖報。我們這就開始徵稅,你們的餉銀會如數發還,而且會用戰艦把你們送回自己的國家。」
突然他驚叫一聲,躲到他們身後,以他們的身體屏蔽自己。他指著身披燦爛的鎧甲、紋絲不動的近衛兵們,結結巴巴地說:「他們來了!他們來了!」火炬在黑暗中迸著火星,近衛兵的坐騎被火炬照花了眼,用前蹄刨著地皮。那個像鬼一樣的人掙扎著嚎叫起來:
農作物變得稀少了。他們忽然走進了荊棘叢生的沙漠地帶。羊群在亂石間吃草,一個身上束著藍色羊皮的女人看守著羊群。她一眼望見岩石間露出士兵們的槍尖,就喊叫著逃走了。
馬托一躍而起,跳上了奴隸牽到門口的那匹馬。
還有一次,納哈伐斯把他們帶到極遠的地方,到了他自己王國的邊界。他們走進一個狹窄的山谷,納哈伐斯微笑著對他們說,他迷路了。史本迪於斯卻找到了出路。
兩名傳令官吹起銀號,喧鬧聲平靜下來,漢諾開始講話。
大家讓他喝了點酒,他哭了;隨即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去迦太基!」史本迪於斯叫道。
「把你的劍給我,」他喊了起來,「我要殺死他!」
馬托想借酒澆愁,酒醉后卻愁上加愁。他想玩擲骨戲,結果把項鏈上的金片一片一片地輸個精光。他被人帶去月神廟裡嫖妓,下山的時候卻抽抽噎噎地哭開了,倒像是出殯回來一樣。
那位努米底亞人的首領就留在雇傭兵中間。看來他想籠絡馬托,送給了他許多肥羊、金砂和鴕鳥毛。馬托對他的曲意逢迎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該禮尚往來還是勃然大怒是好。史本迪於斯總是設法讓他平靜下來,於是他就聽憑那個奴隸擺布,自己毫無主見,而且總是處於不可救藥的麻木狀態,彷彿喝了什麼藥水,有朝一日會因此送命一樣。
史本迪於斯仰著頭,半閉著眼睛,大聲嘆息著呼吸清涼的夜風。他張開雙臂,活動著手指,以便更好地領略那流遍他全身的夜風的愛撫。他又有了復讎的希望,因而激動不已。他用手捂住嘴巴,克制住自己的嗚咽,如醉如痴。他鬆開韁繩,駱駝邁開均勻的大步走起來。馬托又情緒消沉了:他雙腿直垂到地面,草兒打著他的高靿厚底靴,發出連續不斷的窸窣聲。
「幹什麼?」史本迪於斯問。
一天晚上,晚飯時分,大家聽見一種沉重的軋軋聲由遠及近,一個紅色的東西出現於起伏不平的地面。
兩天之後,雇傭兵離開了迦太基。
他們走進一條溝谷,兩邊夾峙著綿延不絕的淺紅色山岡,就像一條巨大的走廊。一陣腥風撲鼻而來,他們彷彿看到一株角豆樹梢頭有個奇怪的東西:在角豆https://read.99csw•com樹的枝葉上垂著一隻獅子腦袋。
這時蠻族士兵們聽到一陣大喊大叫。他們以為有些自己人還留在城裡(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確切數目),正在打劫廟宇作為消遣。他們這麼一想,便又大笑一通,然後繼續趕路。
他走到擎著火把的黑人跟前,一種傻笑使他露出了發白的牙齷。他瞪大驚懼的眼睛環視周圍的那群蠻族士兵。
他一路上追隨馬托左右,為他弄吃弄喝,扶他下馬,晚上為他鋪毯睡覺。馬托終於被他的殷勤服侍感動了,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蠻族士兵絡繹不絕地開過日神街和西爾塔門,弓箭手和重裝步兵、軍官和士兵、盧西塔尼亞人和希臘人亂鬨哄地混雜在一起。他們邁著果敢的步伐,沉重的高靿厚底靴在石板上橐橐作響。盔甲被投石器打得坑坑窪窪,臉龐被戰地的陽光曬得黝黑。濃密的鬍鬚里發出沙啞的喊聲,破爛的網眼護身甲與刀柄的球形裝飾相互磕碰。從青銅護身甲的破洞里可以看見他們裸|露的四肢,和戰爭機器一樣令人生畏。馬其頓長槍、戰斧、大棒、氈帽、銅盔,全都同時整齊地擺動著。他們人山人海,簡直要把牆壁擠垮。這些全副武裝的士兵組成的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塗著瀝青的七層高樓之間滾滾而來。婦女們矇著面紗,站在鐵柵欄或蘆葦籬笆後面,默默地看著蠻族士兵走過。
晚上,他們躺在沒打開的帳篷上,面對群星,在哈米爾卡爾花園的盛宴的回憶中安然入睡。
他們隱隱感到惶惑不安、難受作嘔,特別是那些北方民族的士兵。蘆薈的芒刺扎破了他們的手,碩大的蚊子在耳邊嗡嗡叫著,部隊鬧起子痢疾。他們還見不到西喀,情緒低落。他們害怕迷路,害怕走進沙漠——這沙礫與恐怖之鄉。許多人甚至不願意繼續前進,有些人掉頭沿著來路向迦太基走去。
蠻族士兵們出發后,史本迪於斯騎著一匹布匿種馬,帶著他的奴隸,奴隸手裡還牽著第三匹馬,在平原上兜了一圈。
「假如她不是哈米爾卡爾的女兒……」
他們分散成一些孤零零的小隊各自行進,或是隊與隊之間拉開很大的距離慢慢走著。他們在葡萄園邊吃葡萄,在草叢間睡覺,驚訝地注視著雄牛的人工扭曲的大角,披著皮衣以保護羊毛的羊群,相互交錯形成菱形圖案的壠溝,船錨般的犁頭,以及用阿魏汁澆灌的石榴樹。土地之肥沃,發明之巧妙,使他們目眩神迷。
希臘人的皮帳篷排成一道道平行的行列;伊比利亞人的布幕擺成一個正圓形;高盧人搭的是板棚;利比亞人用乾燥的石頭砌成小屋;黑人只用手指在沙礫中刨個坑睡覺。許多人不知道該在哪裡安身,便在行李中間逛來逛去,到晚上便裹著破舊的斗篷就地躺下。
蠻族士兵余怒未消,他們又想起有些夥伴半路折回迦太基,一去不返,肯定也是慘遭殺害了。這一樁樁不平之事使他們義憤填膺,他們拔起固定帳篷的木樁,捲起自己的斗篷,備好鞍馬。人人頂盔執劍,轉瞬間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沒有武器的人都跑到樹林里去砍伐木棍。
「他們殺了咱們的人!」
他張大嘴巴,低著腦袋,兩眼發直:
其實大家心頭都壓著同樣的疑慮,害怕蠻族士兵看見自己如此兵強馬壯,會突然留下不走。但他們卻對那些甜言蜜語深信不疑,真的走了。迦太基人也就膽大起來,混進士兵隊伍。他們信誓旦旦,與士兵們擁抱告別。有些人做作得太過火,虛偽得太大胆,竟然請求他們不要離開迦太基。大家向蠻族士兵拋擲香料、鮮花和銀幣。送給他們祛病的護身符,卻事先在上面唾了三下,好教他們早死;或者在護身符里藏幾根鬣狗毛,讓他們變成懦夫。一面大聲祈求麥加爾特神為士兵們降福,一面又低聲請他降災給他們。
「你心裏難受嗎?」那奴隸對他說,「你需要什麼?告訴我吧!」他搖著馬托的肩膀再三叫道:「主子!主子!」
「不!」馬托叫道,「她一點都不像凡人的女兒!你沒見到她那長長的眉毛底下的大眼睛,就像凱旋門底下的太陽!你想想看:當時她一露面,不是連燈燭都變得暗淡無光了嗎?她袒露的胸脯在鑽石項鏈下面處處閃光,在她身後可以聞到神廟裡那種香味。她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比酒還要香甜、比死還要可怕的氣息。她走啊、走啊,後來,她停下腳步……」
這就是那些映照湖面的火光。可是有幾幢房屋著了火,迦太墓人便急忙把剩下的屍首和還未咽氣的人扔出城牆。查爾薩斯躲在湖邊的蘆葦叢中,直到天明;然後他在田野里來回走著,根據塵土上留下的足跡尋找部隊。早晨,他躲進山洞,晚上又重新上路,傷口流著血,飢病交迫,靠草根和獸屍維持生命。有一天,他終於看見天際的無數槍矛,便跟在後面。由於飽嘗驚嚇,吃盡苦頭,他已經神志不清了。
近衛兵們揮舞皮鞭驅散了那幫士兵。不一會,斯巴達式方陣的隊長們和蠻族步兵隊的隊長們,穿著各族的盔甲,佩著各自的軍階符號,紛紛到來。夜幕降臨,原野上一片嘈雜的聲音,遠遠近近燃起了一堆堆篝火,人們從這堆篝火走到那堆篝火,相互詢問著:「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執政官還不分發餉銀?」
馬托就這樣在黑暗中痛哭流涕。蠻族士兵都在熟睡。史本迪於斯看著他,想起他從前帶著一群妓|女走南闖北,那些青年捧著金瓶哀求他的情景,不由動了憐憫之心。於是他說:
他用兩隻拳頭捶著腦袋答道:
第二天,蠻族士兵穿越一片種滿莊稼的田野。沿途是連綿不絕的貴族田莊;水渠在棕櫚林中流過;碧綠的橄欖樹排列成長長的行列;丘陵的山口飄蕩著玫瑰色的水霧;丘陵後面聳立著藍色的群山。暖風吹拂。變色龍在仙人掌肥大的葉子上爬行。
連聲稱我老爺、大王。
束著鐵腰帶九_九_藏_書的希臘人伸長耳朵竭力猜測他的意思;那些披著獸皮活像狗熊一般的山民卻不信任地瞅著他,或是拄著自己的布滿青銅釘的狼牙棒大打呵欠。漫不經心的高盧人晃著一頭高高的髮髻冷笑著。沙漠的居民們從頭到腳裹著灰呢袍子,一動不動地聽著。後面還有其他人繼續湧來。近衛兵們被擠得在馬上東倒西歪,黑人手裡擎著燃燒的松枝,那位腦滿腸肥的迦太基人還站在長滿青草的小丘上繼續演講。
史本迪於斯騎在從漢米加爾的牲畜欄里牽來的一匹駱駝背上,他遠遠望見馬托一隻胳膊吊在胸前,光著腦袋,低頭注視著流淌的河水,在給他的騾子飲水。他馬上穿過人群,邊跑邊叫:「主子!主子!」
他逐一請教過部隊里所有的占卜師,有觀察蛇的爬行方式的,有看星象的,有吹屍灰進行占卜的。他吃過古蓬香脂、塞塞莉和能使人心冷如冰的蝮蛇毒液。他讓那些在月光下唱蠻曲的黑女人用金針刺他的額頭。他戴了許多項圈和護身符;先後祈求過日神、摩洛神、七大星宿、月神和希臘的愛神;還把一個人的名字刻在銅牌上,埋到帳篷門前的沙里。史本迪於斯常聽見他在呻|吟或者自言自語。
四周環山的平原在他們身邊展開。東一處西一處,不是一棵棕櫚樹在沙丘上俯著身子,便是數株松樹、橡樹點綴著懸崖峭壁。有時一陣暴雨像一幅極長的披巾落自九天,田野上卻依然處處是晴朗的藍天。接著一陣熱風驅散了塵埃的漩渦,而一道溪流從西喀高地瀑布般地傾瀉下來。西喀城裡聳立著金瓦銅柱的迦太基愛神廟。愛神是當地的守護神,她的靈魂似乎無所不在。地形的起伏變化,氣溫的忽高忽低,光線的變幻莫測,都是她的無窮精力和美好的永恆笑容的表現。有些山峰的巔頂呈新月形,另一些像婦女的胸脯,聳起發脹的乳|房。蠻族士兵在疲憊之餘又有一種異常快意的精疲力竭的感覺。
馬托現在允許他陪伴自己了。他外出的時候,史本迪於斯就在屁股上掛著一柄長劍,像衛兵一樣護送著他。有時馬托還懶洋洋地將手臂倚在他的肩膀上,因為史本迪於斯身材矮小。
百步開外,他們又看到兩頭獅子,隨後突然出現一長溜釘著獅子的十字架。有的死了許久,十字架上只剩下一堆殘骸,有的爛了一半,歪著嘴,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臉;有的身軀龐大,十字架被壓得彎下來,在風中搖晃,頭上盤旋著一群群烏鴉,卻不停落下來。迦太基農民抓到猛獸時就是這樣處置,企圖殺一儆百。蠻族士兵不笑了,他們驚愕不已,心想:這樣的民族真是不可思議,竟以釘死獅子取樂!
整整一夜,他們望見迦太基方向的天邊火光熊熊,火光在平靜的湖面投下長長的倒影,像一個碩大的火炬。他們沒人說得出那是在慶祝什麼節日。
「是啊,全都死了!全都死了!像壓榨機里的葡萄一樣軋得粉身碎骨!多棒的小夥子!那些投石手!我的夥伴,你們的夥伴!」
我主天下興亡;
整個部隊分散成為一些大大小小的人群。到後來長槍看上去就像一些高高的草莖。最後一切都消失在一溜滾滾煙塵之中。有些士兵回頭眺望迦太基,只見漫長的城牆,在天際映出它那空無人影的雉堞。
士兵們認出這個躺著的人便是執政官漢諾,正是因為此人行動遲緩,才導致埃加特群島戰役的失敗。而他在百門城一役戰勝利比亞人時,之所以那麼寬大仁慈,則是出於貪婪。蠻族士兵都是那麼想的,因為他把俘虜統統賣掉,中飽私囊,卻對共和國聲稱他們都已死亡。
漢諾正在向軍官們訴說共和國無窮無盡的負擔。國庫已經枯竭,向羅馬人繳納的貢銀壓得國家喘不過氣來。「我們簡直一籌莫展!……這個國家太可憐了!」
馱轎由十二名黑人抬著,十二個人協調一致地用迅疾的小步走著。他們時而向左,時而向右,避開那些用以固定帳篷的繩索、東遊西逛的牲畜和烤肉的三角架,毫無規律地前進著。一隻戴滿戒指的肥手不時掀開轎簾,一個粗啞的聲音喝罵起來,於是轎俠們停住腳,又換條路穿越營盤。
史本迪於斯攔住他說:「還不到時候呢!」
馬托幾乎沒有答理他的問候,史本迪於斯並不在意,跟著他走起來,不時朝著迦太基的方向惴惴不安地望上一眼。
他穿一雙黑地撒銀月的氈靴,像裹木乃伊似地裹著些綁腿市,肥肉從交叉的布條縫中鑽出來。猩紅色的禮服蓋住臀部,卻遮不住他的大肚子。脖頸上的肉褶耷拉到胸前,活像牛脖子上的垂皮。繪花長內衣在腋窩那裡幾乎綳裂。他斜披著肩帶,束著腰帶,外披一件寬大的雙重袖系帶黑斗篷。繁複的衣著,藍寶石的大項鏈,金搭扣,以及沉重的金耳環倒沒使他那醜陋的外表變得更加令人憎厭。可以說那是一尊用整塊石頭雕成的粗糙的偶像,因為他那遍布全身的麻風病使他看上去像是一種無生命的物質。他那鷹嘴般彎曲的鼻子卻使勁地張開,以便呼吸空氣。睫毛粘在一起的小眼睛閃動著冷酷的、金屬般的光澤。他手裡拿著一柄蘆薈木的抹刀為自己搔癢。
「他首先說,其他民族的神祗同迦太基的神祗相比,不過是一些夢中的幻影。他罵你們是懦夫、盜賊、騙子、狗東西、狗養的!共和國要不是因為你們(他就是這麼說的!),就不會被迫向羅馬人進貢了;而且,由於你們胡作非為,使國家耗盡了香料、香水、奴隸和葯菊,因為你們和克蘭尼邊境地區的游牧民族串通一氣!可是犯有罪行的人定將受到懲辦!他宣讀了對他們的種種刑罰,他們要去鋪路、造船、修建西西特會,有些人九九藏書將送到坎塔布連地區去開礦。」
蠻族士兵都回頭朝兵營外面望去。這時人群閃開了一條路,露出一個人影,只見那人彎腰曲背、骨瘦如柴、一|絲|不|掛、長發及腰,頭髮間掛著枯葉、塵土和草刺,像幽靈一樣緩緩走來。他的腰間和膝蓋上纏著草梗和破布,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四肢上耷拉著土灰色的鬆弛的皮膚,活像掛在枯枝上的破布,雙手不停地哆嗦,拄著一根橄欖木棍子走來。
接著,他唱了起來:「他在樹林里追逐女妖,女妖的尾巴像一條銀溪在敗葉上起伏蜿蜒。」他拖長聲音模仿著薩朗波的歌聲,伸出雙手,輕柔地像撥弄里拉琴的琴弦似地彈撥著。
他不時用蘆薈木的抹刀搔一下胳膊或者腿腳;不然就打住話頭接過奴隸遞給他的銀杯,啜飲用鼬鼠灰和醋煮蘆筍煎制的藥茶。然後他用一塊猩紅色的方帕揩揩嘴唇,又講了下去:
他又狂怒地倒了下去,像受傷的公牛喘息著。
平台、城堡、牆壁,全部被成群的穿黑衣服的迦太基人所淹沒,水手的紅色服裝在這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中宛如斑斑血跡。幾乎完全赤身露體的小孩,戴著銅鐲,皮膚油光發亮,在廊柱間、棕櫚枝下比比劃划。有些元老佇立在塔頂的平台上,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每隔一段路就有這麼個長須飄拂的大人物,若有所思地站在那裡。遠遠望去,他們在藍天的背景下,就像幽靈若隱若現,石頭般地紋絲不動。
大家奔向前哨,把執政官的行李推到營盤中間。不等奴隸們動手,他們三下兩下就解開了筐子,發現裏面儘是些青紫色的布袍、海綿、刮具、刷子、香料和畫眼影的銻筆——全是近衛兵們的東西,這些富家子弟用慣了的考究東西。然後大家又在一隻駱駝背上發現了一隻大銅盆,那是執政官在路上洗澡用的。他可真是細緻周到,無所不備,連百門城鼬鼠也用籠子裝上帶著,他的藥茶就是用這種鼬鼠活活燒成灰煎制的。由於他的病使他食慾旺盛,他還帶了許多食品、酒、滷汁、蜜汁肉、蜜汁魚,還有科馬吉尼小砂鍋,蓋上雪塊和剁碎的麥稈的熬化的鵝油。這些食品數量極多,筐子一個個地打開,東西越來越多,鬨笑聲四起,有如波濤相互撞擊。
史本迪於斯簡直難以抑制自己的狂喜,他一面向希臘人和利比亞人解釋查爾薩斯敘述的駭人聽聞的故事,一面覺得簡直難以置信:這件事來得太湊巧了。巴利阿里人聽到夥伴們的遇害經過,無不憤怒失色。
他們出城以後,城門就在他們身後關上了。老百姓們沒有走下城牆。只見那支軍隊不久便在地峽上散了開來。
蠻族士兵們不耐煩了,怨聲四起,人人都在罵他。漢諾拿著他的抹刀指手畫腳;有些人想讓別人安靜下來,他們嚷得比別人更響,結果反而更加喧鬧。
有天晚上,他終於走進帳篷。
那奴隸打斷他的話,說道:
馬托生於西爾特灣。他父親曾帶他去阿蒙神廟朝過聖。後來他在加拉芒特的森林獵過象,為迦太基人打過仗。攻克德雷帕農一役,他被提升為騎兵分隊長。迦太基共和國欠他四匹馬、二十三斗小麥和一冬的餉銀。他敬畏天神,而且希望死在家鄉。
後來他們的屍體被擱在排列于日神廟前面的巴泰克諸神的臂膀里。人們把雇傭兵的所有過失都歸咎於他們:貪吃、偷盜、瀆神、不敬、殺害薩朗波花園裡的神魚。他們的屍體被殘忍地肢解;祭司們還焚燒他們的頭髮,要讓他們的靈魂受苦;迦太基人把他們切成一塊塊掛在肉鋪里,有些甚至用牙去咬他們。晚上,人們在十字路口燃起篝火,將他們一燒了之。
不管史本迪於斯如何勸慰,他總是反覆對史本迪於斯說這些話。他們的夜晚就在這種呻|吟和勸慰中度過。
他們每人分到了一枚金幣,條件是開拔到西喀去駐紮。大家甜言蜜語地哄騙他們:
「你們都聽到這個人可惡的威脅了嗎?」
第二天中午時分,他們在一條小河邊的夾竹桃樹叢中歇息。他們匆匆扔下標槍、盾牌、腰帶,一面洗澡,一面大聲喊叫,有的用頭盔舀水,有的趴在卸了行李的牲畜中間喝水。
「去哪裡?」
「堅強點,我的主人!喚醒你的意志,不要祈求天神,他們從不理會人類的呼叫!你這樣嚎啕大哭,活像一個膿包!為一個女人弄得這麼尋死覓活的,你不覺得害臊?」
道路永無休止地向前延伸。在一片平原的盡頭,總是那麼一個圓形的高地,然後走下一座山谷,而那些似乎橫亘天際的高山,等你漸漸走近,卻又好像漸漸滑到了一邊。時而有條小河在檉柳的綠蔭叢中出現,又消失在山丘的拐角後面。有時卻又矗起一塊巨大的岩石,就像一艘戰艦的船頭,或是一個沒有雕像的龐大底座。
他們又和從前一樣一起在曠野里行軍,心情格外舒暢。有些希臘人唱起了馬麥丁雇傭兵的古老歌曲:
他們高聲喊叫,又蹦又跳,最快活的人還講起故事來。晦氣的日子總算結束了。到了突尼西亞,有人發現少了一隊巴利阿里投石手。他們大概還在後面,大家就不再去想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