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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迦太基城下

第四章 迦太基城下

商人、文書、兵器工場的工匠,一大家子一大家子地涌到蠻族士兵那裡。
士兵們要求供給糧草,答應以欠餉償付糧款。
「一處也沒有!」馬托答道。
「念呀!」他們叫了起來,「大聲點兒!哼!他這是想弄虛作假!這個孬種!別上他的當!」
吉斯孔用手指摸摸他的下巴,因為頭盔的護頦久而久之會在那裡磨出兩塊老繭來,大家管這個叫做豆莢,而「長了豆莢兒」的意思就是說那是個老兵。
鄉間百姓或是騎驢,或是徒步,面無人色,氣喘吁吁,驚恐萬狀地逃進城裡。他們趕在蠻族部隊前面逃來。蠻族人三天之內便從西喀趕到這裏,要打進迦太基,血洗全城。
雇傭兵們拍著他們的肩膀,要他們高興起來。一看見來了個有地位的人物,他們就邀請他一起娛樂。擲鐵餅的時候,他們變著法子讓鐵餅砸爛他的腳;拳擊的時候,他們第一回合就打碎他的下巴。投石手用投石器嚇唬迦太基人,耍蛇的用蝮蛇、騎兵用戰馬嚇唬他們。那些從事和平職業的迦太基人,對於這種種侮慢都低下頭來強作笑容。有幾個人為了表現自己的勇敢,便打著手勢表示願意當兵。雇傭兵就叫他們去劈柴、刷騾,把他們裹在盔甲里,像滾木桶似地在兵營的小路上滾來滾去。等他們要回城的時候,又亂揪自己的頭髮,洋相百出,似乎捨不得讓他們離去。
迦太基就這樣展現在駐紮于平原上的蠻族士兵眼前。
史本迪於斯的手碰到了一個鐵柵門上的鐵棍。他們搖晃著鐵柵門,門開了,他們走到一座石階的梯級上。石階上方有一扇銅門,門是關著的。他們用刀尖撥開從外面插上的門閂。突然,他們置身於戶外純凈清新的空氣的包圍之中。
隨後兩天是給馬格達拉人、萊普蒂斯人、百門城人發餉。史本迪於斯又到高盧人中間散布流言:
他們在吃過飯後,因喝了酒而變得更加可怕。在布匿軍隊里,喝酒是被禁止的,違者處死。他們卻朝著迦太基的方向舉起酒杯,嘲笑它的這種紀律。然後他們又回到管錢的奴隸那裡,又開始殺人。「殺」這個字在各族語言中說法各異,人人卻都一聽就懂。
「問你們的將軍要去吧!」
「不行,」史本迪於斯說,「領我到月神廟去。」
欠餉的清單交給了每個隊長,向士兵們宣讀,最後都沒有異議了。他們又索要帳篷,帳篷也給了他們。接著希臘的軍隊司令官又索要幾套迦太基製造的華麗甲胄,元老院表決通過撥出專款購置這種鎧甲。這時騎兵又認為,共和國應該賠償他們損失的馬匹,有的說自己在某次圍城之役中損失了三匹,有的說在某次行軍中丟失了五匹,有的說在懸崖上摔死了十四匹。給他們百門城的種馬他們卻不要,他們寧願要錢。
「讓你的怒火盡情發泄,像戰車一樣橫衝直撞吧。」史本迪於斯說,「叫喊、咒罵、破壞、砍殺吧。鮮血可以平息苦痛,你既然不能在愛情上如願以償,那就讓你的仇恨充分發泄,仇恨會給予你力量!」
一到夜裡,史本迪於斯就去叫醒利比亞人,對他們說:
他們沿著道旁的仙人掌籬笆匍匐前進。水從他們的四肢流到塵土裡。他們濕淋淋的皮袢鞋沒有發出絲毫聲響。每前進一步,史本迪於斯就用他那雙比火炬還要明亮的眼睛搜索一番周圍的灌木叢。——他跟在馬托後面,兩隻手按住胳膊上的兩把匕首,匕首用皮環掛在腋下。
於是馬托舉起手臂,朝著沙巴爾星喊道:
於是他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邊走邊在蓄水池的牆壁上摸索著尋找出口。可是他們腳底一滑,又掉進深深的水池。他們只得又爬上來,爾後又一次掉下去,弄得精疲力竭,四肢彷彿在游泳時融化到了水裡。他們闔上了眼睛,奄奄一息。
他圍著城牆轉了二十多遭,尋找進城的豁口。有天夜間,他跳進海灣,一口氣遊了三小時,游到了馬巴勒海峽腳下,想攀上海峽的峭壁。他磨破了指甲,膝蓋磨出了血,結果還是跌到海里,只好又游回去。
他撕開那人的衣服,看到他背上布滿帶血的瘡痂,那是個伊博-扎里特的農民。於是罵聲四起,那人被砍了頭。
士兵們來者不拒,統統放進兵營,然而只留下一條通道,窄得四個人並排走就會擠擠碰碰。史本迪於斯站在柵欄後頭,讓人仔細搜查他們,馬托站在他對面打量著人群,想從中發現某個他曾在薩朗波家見過的人。
「你給那些死人也留了幾個姑娘嗎?」
有天晚上,他漫不經心地問馬托,城裡有沒有泉眼。
史本迪於斯在地牢里呆了三年,對城裡的地區分佈不太熟悉。照馬托的推測,去九_九_藏_書哈米爾卡爾府應該向左拐,穿過馬巴勒海峽。
「你們考慮考慮吧!」史本迪於斯說。
有人曾對巴利阿里人許諾過更好的東西,那就是女人。執政官答覆道,有整整一個商隊的姑娘正待運來分給他們,但因為路遠,還要等六個月才能運到。等她們養肥了,用安息香好好抹過,就用船送到巴利阿里的港口去。
「我以月神的名義起誓,一定照辦。」
於是他們就在水槽里冒險前進。
這時他們望見遠處有一支人馬,騎著不戴鞍轡的戰馬飛馳。他們的金手鐲在斗篷寬大的衣褶間跳動著。可以看見為首的那人,頭上佩著鴕鳥毛,雙手各執一支標槍,馳騁如飛。
士兵們按民族列隊在他面前依次走過,伸出手指表示服役年數,有人一一在他們左臂用綠漆做上記號。文書們有的在敞開的大箱子里取錢,有的用錐子在一塊鉛板上鑿窟窿。
有些人爬上講壇,站到他身邊。只要他們是在肆意謾罵,大家就耐著性子聽他們講話;如果他們有片言隻語為吉斯孔開脫,就馬上會挨一石子,或是被後面飛來一刀,砍下腦袋。鮮血把這個用口袋壘起來的講壇染得比供奉犧牲的祭壇還要紅。
大家把他們拖到帳篷外面,推進垃圾坑裡,用鐵鏈拴住腰部,鎖在結實的木樁上,用槍尖遞給他們食物。
「我們該怎麼辦?」他們問。
迦太基人給他們送來牛羊、珍珠雞、乾果和羽扇豆,還有上好的鯖魚,這種鯖魚是迦太基運往各處商埠去出售的。可是他們卻不屑一顧地圍著出色的牲畜轉來轉去,嘴上把心裏垂涎的東西說得一錢不值,一隻公羊只肯出一隻肉鴿的價錢,三隻母羊只給一隻石榴的價錢。那些「愛吃不潔凈食物的人」自告奮勇擔任仲裁。硬說迦太基人在糊弄士兵。於是士兵們拔出刀來,威脅說要殺死賣主。
突然,他瞪著眼睛停了下來,彷彿在這些數字之間看到了自己的死刑判決書。
可是等他們攀上第二層橋拱,一次次把鐵鉤拋上去時,卻每次都掉了下來。他們只好沿著檐口去找個裂縫。每攀上一層橋拱,檐口就更窄一點,繩子也越抻越長,好幾回都險些斷掉。
「納哈伐斯!」馬托叫了起來。
後來他們又要求用錢,用銀元而不是皮錢,償付積欠他們的全部麥子,而且要按戰時最高價格折算,結果一蒲式耳的麵粉就要算作比一袋小麥貴四百倍的價錢。這種不公平的要求令人無法容忍,但也只好讓步。
再后,就是迦太基城那些立方體的高大房屋,層層疊疊,像古羅馬圓形劇場似的排列上去。這些房子有石砌的、木板蓋的、鵝卵石壘的、蘆葦搭的、貝殼蓋的和夯土築的。廟宇的林木在這些五顏六色的房子堆積而成的山上好像一些碧綠的湖泊。錯落分佈的廣場又在不同地方把這座山削平一塊;而無數縱橫交叉的街巷則把它從上到下分割開來。有三個老城區現在已合而為一了,但舊日的圍牆仍依稀可辨。這些殘垣斷壁像一些巨大的礁石東一處西一處地兀然屹立。還有大段大段發黑的頹垣,被花草埋住了半截,被傾倒的垃圾劃上一道道寬寬的污痕。街道穿過牆洞,猶如河水在橋下流過。
「十二年。」那利比亞人說。
元老院的有些成員終於下了決心。他們不戴項鏈,不系腰帶,穿著露出腳面的繩袢鞋,像鄰居串門一樣來到兵營,他們悠閑自在地走進去,與軍官們打招呼,或者停下來同士兵們談上幾句,說事情全都解決了,他們的要求將得到公平的對待。
要不是他們又提出一個比其他要求更帶侮辱性的要求,元老院或許會屈從。可是蠻族士兵又要求挑選名門閨秀與他們的首領成親。這是史本迪於斯的主意,好些人以為這主意十分簡單可行。但這種妄圖混入布匿血統的非分之想激怒了迦太基人,因而粗暴地對他們表示,他們什麼也別想要了。於是他們叫嚷起來,說他們受騙了,如果三天之內軍餉還不送來,他們就要自己到迦太基城裡去取。
元老院的使節記下了每個士兵應發軍餉的年數,然而現在已無從核對當初究竟招募了多少雇傭兵。欠餉數額之高使元老們大為驚駭。他們必須賣掉庫存的所有葯菊,到各商業市鎮徵稅,才能籌齊這麼一筆巨款。雇傭兵會失去耐心,而突尼西亞已經站到了他們那一邊。富豪們被漢諾的怒火和他的同僚們的指責弄得暈頭轉向,趕緊要求那些認識一兩個蠻族士兵的居民馬上去拜訪他們,與他們重敘友情,向他們說些好話。這種信任關係或許能使他們平靜下來。
馬托常走開去和史本迪於斯商量幾句,然後又回來站在執政官對面,吉斯孔始終感覺到他那雙眼睛像兩支燃燒著的火標槍似地向他射來。有好幾次他們隔著人群互相咒罵,可是誰也聽不見誰罵的什麼。發放軍餉的工作仍在繼續進行,吉斯孔對出現的任何難題都自有應付的辦法。
「主子!」昔日的奴隸說,「你要是有膽量,我可以帶你進迦太基城。」
「就這兒,」他說,「動手吧!」
城門剛關起來,蠻族士兵就到了,但他們推進到海峽中間便在湖邊停了下來。
高盧人便都去找執政官。歐塔里特,就是那個在哈米爾卡爾的花園裡被吉斯孔打暈過的高盧人,對吉斯孔提出了質問。奴隸們把他推到了一邊,但他發誓定報此仇。
他們重新冒https://read•99csw.com出水面,仰面躺了幾分鐘,舒暢地吸著空氣。一道道很寬的牆壁分隔出許多水池,每道牆上都開有一排拱孔,一排後面又是一排。所有水池都儲滿了水,這一長串水池彼此相通,連成一片。圓屋頂上開有氣窗,透進一道慘白的光線,在水面上灑落一些亮斑。周圍一片黑暗,越近牆壁越是濃重,似乎使牆壁無限地擴展開去。稍有響動便會引起極大的回聲。
「到我這兒來。」執政官疑心其中有詐,對他說。「你當了幾年兵?」
他的無能為力使他火冒三丈。他嫉妒藏匿著薩朗波的迦太基城,好像它是個佔有了她的男子。他那些歇斯底里的發作已經過去,代之以一種持續的、瘋狂的行動狂熱。他面頰火燙、眼神躁怒、嗓音嘶啞,在兵營里急促地來回踱步,或是坐在海岸上用沙子磨他那柄巨大的長劍。他朝著飛過頭頂的禿鷲射箭。他的這種心情化為憤怒的言辭爆發出來。
「明天太陽下山以後,你到引水槽的第九個和第十個橋洞之間等我。帶上一把鐵鎬,一頂沒有羽飾的頭盔,和一雙皮袢鞋。」
「等到利古里亞人、希臘人、巴萊阿人和義大利人都領完餉,他們可就都要回自己老家去了。你們卻留在非洲,分散到各部落,孤立無援!共和國到那時候還不收拾你們?你們別想出門!你們當真相信他的那些鬼話?兩個執政官是一搭一檔!這個執政官在騙你們!你們想想白骨島和被他們用破船打發回斯巴達去的桑蒂普吧!」
只見第一條船的船頭上站著吉斯孔。他身後矗立著一隻比靈柩台還高的大箱子,箱子上安著大鐵環,看上去像一些懸挂在上面的王冠。隨後出現的是一隊翻譯,梳著斯芬克司像一樣的髮式,胸脯上刺著鸚鵡。再後面是他的朋友和家奴,摩肩接踵,一律不帶武器。這三條滿得快要沉下去的長船在遙望著他們的士兵們的歡呼聲中駛來。
從第二天起士兵們的情緒就都消沉起來。他們的怒氣一旦發泄,心情便開始不安。馬托被一種無名的憂鬱所折磨,他似乎覺得自己間接地冒犯了薩朗波。那些富豪就像是與她血肉相連的。晚上他坐在垃圾坑邊,從他們的呻|吟里發現了某種東西,與那個縈繞在他心中的嗓音頗有相似之處。
「怎樣進去呢?」馬托呼吸急促起來,問道。
清晨和日落時分,常有些人沿著城根閑逛。尤其是一個矮小的漢子,全身嚴嚴實實地裹在斗篷里,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臉。他一連幾小時地注視著引水渠,神態那麼專註,一定是想使迦太基人對他的真實意圖作出錯誤判斷。和他一起的是個身材高大、光著腦袋的彪形大漢。
史本迪於斯和馬托又遊了起來,他們穿越拱孔,一連游過幾間水室。水室兩旁平行排列著兩行較小的水池。他們迷失了方向。轉了一圈,又遊了回來。最後,他們的腳跟下面碰到了堅實的東西,原來那是沿著蓄水池邊上鋪設長廊的石板。
漢諾提出了幾條對策,儘是些殘酷而又難以付諸實施的主意,例如每取得一顆蠻族人的首級便給予一筆重賞,用戰艦和攻城機械去縱火焚燒他們的兵營等等。他的同僚吉斯孔則主張發還欠餉。然而,由於他頗得人心,元老們都對他心懷忌恨,生怕稍不留神造就出一位君主。他們惟恐出現君主政體,因而總是極力削弱這種政體的殘餘或者會導致這種政體死灰復燃的一切。
只有求助於吉斯孔了,蠻族士兵也同意由他出面調停。一天早上,他們看見港口鐵鏈放了下來,三條平底船通過泰尼亞運河駛入湖面。
他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接著把這件苦差使幹了下去。
元老院代表裝聾賣傻,於是他們把話挑明,聲稱他們要漢諾的腦袋。
「管他呢!」史本迪於斯說。他縱身跳進剛才他們掀開石板露出來的窟窿里去。
兵營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活像一座城鎮。兩股判然不同的人流匯合到一起卻絕不混淆,一群人穿著麻布或毛料衣袍,戴著松塔一般的氈帽;另一群人穿的是鐵甲,戴的是鐵盔。各種民族的婦女在僕役和小販中間穿梭來往,有的膚色棕褐如椰棗,有的膚色暗綠如橄欖,有的膚色橙黃如柑桔;有的是被水手賣到這裏的,有的是從窯子里挑選來的,有的是從駱駝商隊里搶來的,有的是在洗劫城池時擄掠來的;她們年輕時備受男人揉搓,衰老后便飽嘗拳打腳踢的滋味,部隊潰敗時則與牲口輜重一起拋在路旁,奄奄待斃。牧民的妻子搖曳著垂至腳跟的淺黃褐色的駝毛方形長裙;克蘭尼的歌女裹著紫色的紗羅,描著眉毛,蹲在草席上唱歌;年老的黑種女人耷拉著乳|房,撿拾晒乾的牲口糞當燃料;錫拉庫薩女人的頭髮上飾有金片;盧西塔尼亞女人戴著貝殼項鏈;高盧女人雪九_九_藏_書白的胸脯上披著狼皮;結實的小孩子們長著一身虱子,精赤條條,未行割禮,用腦袋撞著過路人的肚皮,或者像小老虎一樣打背後走過來咬他們的手。
他們遠遠地辨認出了那些市場和十字街口,爭論著神廟的所在地點。日神廟的地點在西西特會對面,金瓦為頂;麥加爾特廟在埃斯克姆神廟左邊,房頂飾有珊瑚枝;再過去就是月神廟,在棕櫚樹叢中露出銅質的圓頂;黑色的摩洛神則在蓄水池的下方,燈塔那面。在三角楣的角上、牆頭上、廣場邊,到處可以望見面目猙獰的神像,高大的、矮胖的、肚子碩大無朋的、扁平異常的,張大嘴巴,伸開雙臂,手執鐵叉、鐵鏈、標槍。街道盡頭可以瞥見蔚藍的大海。這種景象使街道顯得格外陡峭。
在夕陽的餘輝里,從上到下釘著銅片的廟門熠熠生輝,蠻族士兵都覺得看見門上留著一片血痕。每當吉斯孔想要說話,他們就叫喊起來。最後,他莊重地走下講壇,把自己關在帳篷里。
到了約定的時間,史本迪於斯在那裡找到了馬托。他在一根繩子末端拴上一隻魚鏢似的鐵鉤,然後把它像使喚投石器一樣掄起來,讓鐵鉤掛上第一層橋拱,於是他倆一先一后開始緣牆而上。
最後,他們爬上了最高一層橋拱的平台。史本迪於斯不時彎下腰去用手試一試鋪在上面的石板。
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初次見到雇傭兵的營寨。他們原以為裏面雜亂無章,結果卻發現到處整齊肅靜,令人生畏。一道覆蓋著草皮的壁壘為部隊構成了能夠抵禦投石器轟擊的高大屏障。帳篷之間的小路灑過清水,他們從帳篷的開口處看見一些猛獸般的眼珠在暗影中閃著幽光。一捆捆標槍和懸挂著的全副甲胄雪亮如鏡,晃花了他們的眼睛。他們低聲交談著,生怕自己的長袍弄翻什麼東西。
在防禦工事外面居住著一些來歷不明的異族人。他們以獵取豪豬為業,愛吃軟體動物和蛇類。他們常去山洞里活捉幾隻鬣狗,晚上放進梅加拉城區的沙地上,讓它們在墓碑間亂竄,以此作樂。他們那些用海藻和淤泥蓋成的小屋懸挂在峭壁上,像燕窩一樣。他們既無政府又無神祗,毫無組織,全身赤|裸,又軟弱又兇狠。由於他們愛吃不潔凈的食物,迦太基人幾百年來一直嫌惡他們。一天早晨,哨兵發現他們全都走掉了。
要求和申訴越來越多。那些最固執的人一直闖進執政官的帳篷。他們抓住他的手,叫他摸摸他們掉光牙齒的嘴,他們枯瘦的手臂,他們的傷疤,想以此打動他的惻隱之心。尚未領到軍餉的人焦躁起來,領到軍餉的人又要求給他們的戰馬發餉。流浪漢和被放逐的人都拿著士兵的武器要求領餉,硬說自己被遺漏了。每分鐘都有成群結隊的人旋風似地趕來。帳篷格格作響,一個個地倒塌了,擁擠在兵營壁壘之間的人群喧嚷著,攢聚著,由寨口一直擁到營盤中央。當吵鬧聲實在太大的時候,吉斯孔就將一隻胳膊肘拄著他的象牙權杖,手指插在鬍鬚里,紋絲不動地凝望著大海。
有個士兵像牛一樣笨拙地走過來。
在衛城山後的紅土地帶,通往馬巴勒海峽的公路穿過沿路的墳墓,由海濱筆直通向地下墓場。然後便是一些相距甚遠的、坐落於花園之中的寬敞宅第。那就是第三個城區梅加拉。這個新城區一直伸展到懸崖邊緣,懸崖上聳立著一個巨大的燈塔,每到夜間就大放光明。
非洲人又根據元老院的許諾,要求給他們小麥。吉斯孔展開西西特會用紫色顏料記在羊皮上的賬目,逐月逐日地宣讀迦太基所有的進貨。
他們又去洗劫他的帳篷,只找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他們又仔細搜索一番,發現了三張月神像,和一塊從月亮上掉下來的黑石頭,包在一張猴皮裏面。許多迦太基人自願隨他前來,他們都是主戰派的重要人物。
許多雇傭兵或因愚蠢,或因成見,竟以為迦太基人個個都是財主,他們跟在迦太基人後面乞求賞賜。大凡他們看上的東西他們全要:戒指、腰帶、拖鞋、袍子上的流蘇。等到迦太基人被剝得精光,叫了起來:「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們還要什麼?」他們就答道:「要你的老婆!」或者是:「要你的性命!」
一陣熱烈的掌聲使他許久無法開始講話。
位於比爾薩中心的衛城山上,布滿了雜亂無章的建築。那些廟宇有著螺旋狀柱子,青銅柱頭、金屬帶層、天藍條紋的干石砌就的圓錐,銅質圓屋頂、大理石額枋、巴比倫式的牆垛,像倒置的火炬般尖頭向下的方尖碑。列柱廊一直通到三角形門楣下面;柱子間展現渦形裝飾;花岡石圍牆間以花磚隔牆。這一切都高低參差,半遮半露,奇妙而不可思議,令人感到歲月的嬗遞,好像是些被人遺忘了的古國的遺物。
迦太基布下了橫亘整個海峽的防線:首先是一道深壕,其次是一道覆蓋著草皮的壁壘,最後是一道石頭砌就的、三十肘高、分為上下兩層的城牆。城牆裡面,有可以容納三百頭戰象的象房,以及儲存象袍、https://read.99csw.com象腳絆索和象食的庫房;還有能容納四千匹戰馬並貯存大麥飼料和鞍具的馬廄;以及能住兩萬名士兵,並且存放他們的盔甲和全部武器的兵營。第二層上塔樓聳立,塔樓開有箭孔,外面用鐵鉤掛著一面面銅盾。
這時大家都責怪起利比亞人來,因為只有他們領到了餉銀。不過隨著民族間的反感和個人之間的私怨的重新復甦,大家都意識到如果任其發展,將會給自己招致滅頂之災。對迦太基使節的謀害行為必將引來可怕的報復,因此必須防備迦太基興師問罪。公開演說和秘密會議開個不停,人人都在發言,誰也不聽誰的,平時多嘴多舌的史本迪於斯這時卻對所有的建議一概搖頭不語。
第二天,史本迪於斯把他拉到了湖邊。
然後他譴責了共和國所犯的過錯和蠻族士兵所犯的過錯,責任在於幾個搗亂分子,他們的暴行使迦太基受了驚嚇。而迦太基派他來他們兵營,便是它的善意的最好證明,因為他是漢諾的死對頭。他們切不可以為迦太基人會愚蠢到不惜惹怒他們這些勇士或者忘恩負義到否認他們的功績的地步。然後吉斯孔便著手發放軍餉,先由利比亞人開始。由於士兵們聲稱原先的清單做了手腳,他就沒有使用那些清單。
馬托想要分辯。
第二天日出時分他走出帳篷,睡在帳篷外面的翻譯全都不動彈了:他們仰面僵卧,瞪著眼珠,舌頭吐到牙齒外邊,臉色青紫,鼻孔里流出一種白色粘液,四肢僵直,彷彿是夜間的寒氣把他們凍僵了。每個人的脖子都勒著一根燈心草的絞索。
希臘人想借幣制的不同來找岔子,他卻解釋得那麼詳細明了,使他們全都啞口無言地走開了。黑人要求給他們那種在非洲內陸做買賣通用的白貝殼。他就提議他們派人到迦太基去取,於是他們也和別人一樣接受了銀元。
德尼斯、皮洛士、阿加索克利斯和亞歷山大的將領們不都是大發橫財的先例嗎?被迦南人當做日神的赫拉克勒斯對於所有的軍人都是在天際光芒四射的理想。大家都知道,普通士兵當中也曾有人戴上王冠;而當某些帝國崩潰的消息傳來,也曾使橡樹林里的高盧人或者沙漠中的衣索比亞人做過多少美夢。有一個民族經常招募這類亡命之徒,那些被本部落逐出的竊賊、徘徊歧途的弒父兇犯、遭天神追逐的褻瀆聖物的人、所有食不果腹、走投無路的人都設法來到駐有迦太基招募士兵的經紀人的港口。迦太基通常倒還信守諾言。可是這一回,它的貪吝使它陷人了不光彩的危險處境。努米底亞人、利比亞人、整個非洲都會向迦太基撲來。只有大海尚可通行,但又會遇上羅馬人,它像個受到刺客夾擊的人一樣,覺得周圍遍布死亡。
士兵們沒想到西西特會的賬目做了手腳,全都信以為真。他們聽到迦太基在戰爭期間那麼富庶,不由得又嫉妒又憤恨。他們砸開埃及無花果木的大箱子,箱子已經空了四分之三。他們原先看到從箱子取出那麼多錢來,還以為它是取之不盡的呢!他們爬上用口袋壘起的講壇,領頭的就是馬托。由於他們一再叫道:「餉銀!餉銀!」吉斯孔最後便答道:
於是雇傭兵代表和元老院代表握手言和,以迦太基守護神和蠻族人的神祗的名義起了誓。他們用東方式的種種表示和冗長的語言互致歉意和慰問。然後士兵們又要求懲辦促使他們與迦太基共和國不和的內奸,以作為友好的一種證明。
街道上從早到晚擠滿喧鬧的人群:小男孩搖著鈴鐺在澡堂門前叫賣;熱飲店熱氣騰騰;鐵砧的響聲在空中回蕩;奉獻給日神的白公雞在平台上啼唱:送去屠宰的牛在神廟裡悲鳴;奴隸們頭頂籃子匆匆奔跑;柱廊深處走出來一個披著深色斗篷、光著腳、戴著尖頂帽的祭司。
於是他們用馬托帶來的一支長矛使勁撬開了一塊石板。
「你這個賊!」執政官叫道,「你臉上沒有老繭,肩膀上也該有!」
這以後叛亂就無法制止了。查爾薩斯所提醒的那起屠殺巴利阿里人事件,證明史本迪於斯散布的疑懼情緒不無道理。他們想象共和國始終在設法哄騙他們。這場騙局該收場了!再也不需要什麼翻譯!查爾薩斯頭上扎著投石器的皮帶,唱起了戰歌。歐塔里特揮舞著他那柄巨大的寶劍。史本迪於斯對這個人耳語幾句,給那個人一把匕首。最強橫的人企圖自己取得欠餉,火氣最小的人則要求繼續分發下去。現在大家都隨身不離武器了,人人都把怒氣集中到吉斯孔身上,大叫大嚷,發泄怨恨。
他所說的那個引水槽斜貫整個海峽——那是個浩大的工程,後來羅馬人又將它加以擴建。迦太基人雖然輕九九藏書視其他民族,卻從他們那裡笨拙地借用了這項新的發明,正如羅馬人也模仿迦太基的戰艦一樣。五行又粗又矮的橋拱,層層重疊上去,底部以扶垛加固,頂層上面飾以獅子頭像,一直通到衛城山的西坡,再由那裡鑽進迦太基城的地下,把像條河似的水流注入梅加拉的那些蓄水池中。
馬托的眼睛無時不在注視那座府邸。他爬上橄欖樹,手搭涼棚,向前傾出身子。花園裡空無一人,那扇有黑十字的紅門總是緊緊關著。
水一直沒到他們腹部。不一會他們就走不穩了,只得泅水前進。他們的手腳經常蹭到過於狹窄的水槽的槽壁。水幾乎就在頭上的石板之下流著,他們的臉都給擦傷了。接著水流將他們向前衝去。一種比墓穴還要沉悶的空氣壓迫著他們的肺部,他們把頭夾在雙臂中間,膝蓋互相併攏,儘力伸長身子,箭也似地在黑暗中穿過。他們透不過氣來,嘶啞地喘著,差一點給憋死。突然,他們眼前一團漆黑,水流速度陡然湍急,他們掉了下去。
起初他們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敵意。有幾個人舉著棕櫚葉走近城牆。他們被亂箭射了回去,因為迦太基人都嚇壞了。
突然,如今已養得又漂亮又壯健的查爾薩斯,像耍雜技的江湖藝人一樣跳上朋友的肩頭,指著迦太基日神廟的廟門喊道:
馬托依照他的命令試圖推開裏面的一塊石頭,但是地方太窄,他的胳膊施展不開。
迦太基人在兵營里四處閑逛,他們看見營中物資充足,大為驚訝。窮人們不由得傷心起來,其他人則竭力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
吉斯孔清楚地知道祖國已經拋棄了他。但是,儘管他的祖國無情無義,他卻不願意讓祖國蒙辱。蠻族士兵提醒他,迦太基曾答應為他們提供船隻,他就憑著摩洛神的名義起誓,要親自籌款為他們買船,並扯下他的藍寶石項鏈丟進人群,作為起誓的信物。
要將他們聚殲于海峽上。需要兩支軍隊同時從後面對他們進行包抄,一支從烏提卡海灣盡頭登陸,另一支在溫泉山登陸。然而現在卻只有一支人數至多不過六千的神聖軍團,如何是好?他們若是向東轉移,則將會合游牧民族,截斷去克蘭尼的通道和沙漠地區的商業來往。若是往西撤退,努米底亞又會揭竿而起。況且他們遲早會因糧草匱乏而像蝗蟲一樣洗劫周圍的鄉村,富翁們都為他們豪華的別墅、他們的葡萄園和莊稼而惶惶不安。
「你先發誓執行我的一切命令,而且像影子一樣跟著我走。」
他面對面地瞪著他們,再也不說話了,眼腈又大又黃,那張長臉比他的鬍子還要蒼白。一支箭射中他的耳朵,直至箭尾的羽翎,才在他那極大的金耳環里停住,一縷鮮血從他的金冠下面流到肩膀上。
的確,元老們暗中搗鬼,縮小了數字,以致在戰爭最艱難的時期賣出的麥子,價格卻低得除非瞎了眼才會相信。
吉斯孔一下船,士兵們就迎著他跑去。他命人用口袋壘起一座講壇,並且宣布他在沒有全部發還他們軍餉之前絕不離開。
歐塔里特看管他們,罵得他們狗血噴頭,但他們卻聽不懂他的高盧話,所以並不回嘴。那個高盧人便不時朝他們臉上扔塊石頭,讓他們痛叫一聲。
「別忘了你的誓言!」往日的奴隸舉起手來指著燦爛的沙巴爾星對他說道。
馬托一揮手,大家一擁而上。吉斯孔攤開雙臂,史本迪於斯用一根打著活結的繩子套住他的手腕,另一個人把他打翻在地,於是他消失在講壇上滾做一團的亂兵之中。
夜深人靜,天空高曠異常。一叢叢樹木探出一排排院牆之外。全城都已入睡。惟有前哨燈火閃爍,宛如寥落的星光。
「利比亞人發完餉就輪到希臘人,然後是巴利阿里人、亞細亞人和所有其他的人。可是你們人少勢孤,人家什麼也不會給你們!你們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家園了!他們不會給你們船隻!他們會把你們宰掉,省得耗費糧食。」
他們每天幾次走出兵營,沿著城牆來回走著,叫迦太基人把漢諾的首級扔下來,他們張著袍襟等著接它。
馬托重新指揮起他的士兵,毫不憐惜地對他們進行操練。大家敬服他,因為他勇猛異常,尤其是膂力過人。而且他還有些神秘之處令人敬畏,大家都以為他在夜間和鬼魂交談。他的榜樣帶動了其他隊長,一個個也都勁頭十足,不多時就把軍隊管帶得紀律嚴明。迦太基人在家中就能聽見他們指揮列陣的號聲。最後,蠻族部隊逼近了城下。
史本迪於斯又說:
這第一道城牆直接保衛著水手和染匠聚居的馬勒加郊鎮。遠遠可以眺見晾著紅帆的桅杆,以及後面一些曬台上的煮滷汁的土灶。
「我們回來再說!」史本迪於斯說,「你到我前面去。」
於是馬托默默地轉身向衛城山走去。
雇傭兵其實並不像他們的敵人所想象的那樣毫無信義。哈米爾卡爾曾對他們漫天許願,雖然是含糊其辭,卻是鄭重其事而且一再重申的。他們在迦太基下船時,原以為人家會把城池讓給他們,讓他們瓜分金銀財寶,而結果他們看到連他們的軍餉也難以兌現,他們的驕傲和貪心都一同破滅了。
迦太基的這種景象使蠻族士兵大為惱火。他們既羡慕又憎恨,既想毀滅它又想住在其中。可是在這三重城牆保衛之下的軍港里到底藏著什麼?而且在迦太基城後面,梅加拉城區的盡頭,比衛城更高的地方,還有哈米爾卡爾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