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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相冊

第二部 相冊

男孩的姐姐在著名的師範附小念書,這裏的老師都是正規師範學院畢業,教育質量高,對學生也溫和。所有孩子的夢想,師範附小,機關小學,實驗小學。所有的孩子都不想去那種破破爛爛的野雞小學,被一群黑臉老師管教著,拎耳朵打手板罰站罰跪罰倒立。等到小學畢業之後就有一所同樣破爛的中學等著你,運氣不好的甚至被送到工讀學校去。
驚異
「走了,他今天不會再出來了。」她說,「今天運氣很好,他排在第一個。」
汪仙居說:「牛奶的事情我就不計較了,可你是怎麼打開奶箱的呢?」
這句話激怒了康健,也令貓臉他們哈哈大笑,嘲笑地看著康健。男孩心想,又不是我讓你去收門票的,想恨就恨你自己爸爸去。他看見康健下巴上紅色的胎記變得晶瑩透亮,好像被油擦過一樣,只有真正憤怒的時候他才會變得這樣。男孩臉上挨了一拳,蹲在了地上。下一個挨拳的是鄉下男孩,在一群獵犬的狺狺狂吠聲中,大熊發出了怒吼,雙掌掄圓了一陣亂拍,居然把一個傢伙打翻在地。眾人駭然,一起望著康健,他是首領,這種時候他必須出手。康健撲過來擰住鄉下男孩的手,兩人較力,不分勝負。男孩早就發現,在同齡的男孩中,康健並不是強壯的那一類,他甚至還有些孱弱,他只是在長征小學顯得高人一頭罷了。
一瞬間男孩想起了貓臉一夥把他摁倒在地上、用腳踩著他的脖子、讓他發出嗚嗚的嚎叫、或是用兩塊木板夾住他的腦袋、企圖讓他成為健康人、扒下他的衣服、撥弄他脖子下面那根鬼魂般的纜繩……種種一切,下手的人未必是貓臉,但現在都成了貓臉。男孩大叫一聲,趴在床上哭了起來。
體育老師有一間器材室,就在大禮堂後面的夾弄里,被一片骯髒的泡桐樹遮擋著,非常安靜,輕易沒有人過去。他掌管著鑰匙,有時你會看到他很抑鬱地站在器材室門口抽煙,時髦的健牌,醒目的白色過濾嘴,一件深藍色的球衫,袖子上有兩道白色的條紋從肩膀直到手腕。他扔掉香煙,走到單杠邊上,那是小孩子玩的單杠,他平舉起雙腿給自己做了二十個引體向上,走到一邊,又點起一根健牌。他的香煙抽得比語文老師還厲害。
康健大笑起來:「你想做歪頭的保護傘嗎?」
這感覺有點奇怪,人們總是在人頭濟濟的地方相遇,偶然有一天,這地方變得空蕩蕩的,他明明可以坐到別的地方去但不得不坐在她身邊,因為他就是被安排坐在她身邊。
男孩忌諱別人摸他的頭,但那次他不知為何,順從地承受了這一摸。關文梨柔聲提醒攝影師:「小出的歪脖子,你該給他治治了,他快長大了。」攝影師用一種懶洋洋的口氣嚴肅地回答:「很難治的,上海都治不了。」關文梨說:「剛才你拍照了?」攝影師說:「嗯,衝出來我給你一張。」關文梨就滿意地走了。
男孩知道小兒麻痹症,白柳巷有個大孩子就是,他必須拄著拐杖才能出門,人們的目光沿著拐杖,從他的腋窩一直移到殘腿。男孩說小兒麻痹症不是天生的。姐姐說:「反正你這樣是不會變成瘸子的,很多小孩都在自行車裡面卡過腿,他們都好好的。」
國慶節之後的第一天,他穿著照相館的戲服,洋洋得意地去往學校,不料被值日生攔住了,說他沒穿白球鞋。男孩想了半天,不記得有白球鞋這件事,但已然被攔在學校外面。回家的路上,他看到康健孤零零地站在一個冰棍攤旁邊,霸王身上既沒有白襯衫也沒有藍褲子,更別提白球鞋了。他發現了男孩,似乎想撲過來,但手上的硬幣已經遞給了賣冰棍的小販,男孩趁這個機會一溜煙地跑了。
「天哪,這個學生穿的是什麼褲子!」
男孩覺得孤獨了,與鄉下孩子曾有的那點同病相憐頓時煙消雲散。天哪,你怎麼就跑了呢,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現在貓臉他們又有點佩服康健了,因為他很智慧,他從根本上擊潰了男孩——你並不是輸于體力和年齡,而是輸于那種孤獨,沒有人和你在一起。
馬老師是個麻煩精,她本人當然很殘酷,但她並不是有意要這樣。她主要是覺得班上太清靜了,必須弄出點話題來讓大家驚悚一下。等到大家真的驚悚了,她便開始行使真正的權力:讓你們丫的全閉嘴。掌握了她的這種心理,無論她說什麼男孩都不會難過了,也不鬧,他除了低頭有點費勁之外,其他一切都很配合,她覺得男孩了無生趣,一副已經被虐待成渣子的模樣——誰願意去嚼那些被人嚼剩下的甘蔗呢?男孩一百次地告訴羅佳:對於馬老師,甭理她就行,她勁頭上來了誰都攔不住,勁頭過去了就好。但是羅佳不理解這一點,或者說,她裝不出那副渣滓的模樣。
溜出學校,方向在東邊,羅佳走得很快,男孩努力跟在她身後,心裏揣摩著到底什麼地方才稱得上好玩。她帶他跳上了公共汽車,花一角錢買了兩張車票,汽車橫穿市區,開了很久很久,起初他還覺得新鮮,後來暈車的感覺愈發強烈,覺得從胃裡快要跳出一隻猴子來。黃昏時羅佳一聲令下,下車,又被莫名其妙地拋在了城郊的一座橋下。男孩兩腳著地時,嘴巴也差不多撲向地面,好像要把地球啃下一塊,最終吐出了一串黃水。
攝影師停下腳步,懊惱地搖頭說:「我們回去看門面。」
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病,比如疝氣、斑禿、麥粒腫,當然也有可笑的殘疾,比如歪頭。它甚至連殘疾都算不上,那個年代街上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人,全都像加工不成形的廢品,任其到處亂跑。男孩曾經看過老中醫,喝了半個月又腥又臭的濃湯,曾經找過西醫,他們給出的治療方案是讓他朝右睡,永遠朝右,還有一個江湖郎中用夾板夾著他的脖子,後來長征小學的頑童們用同樣的方法整治他——總而言之,一切無效。男孩的幼兒期像當時的很多孩子一樣,放在一個木桶里,木桶有時放在街邊,讓他看看外面的風景。到處都是脖子豎不起來的大頭孩子,他不算特別扎眼,但缺鈣和斜頸畢竟是兩回事,前者是時代病,後者是怪物。
「你真啰嗦。什麼都別問,陪著我就好。」過了一會兒她說,「星期六,他們有一個機會可以出來,如果運氣好就能看見我爸爸。」
癲狂
落下這種不明不白的殘疾,被人騎在脖子上簡直是肯定的。瘸子駐拐棍,盲人戴墨鏡,都能保持著尊嚴,歪頭何為?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歪著。街道主任鮑翠芬跑到薔薇街來搞宣傳,說殘廢應該得到尊重,不能欺負聾子和呆卵(街上的一個智障)。男孩來到鮑翠芬面前,結結巴巴說起他曾經受到的一些委屈,鮑主任為難地說:「今天是殘廢的節日,你不是殘廢。」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小出,你歪頭歪得不是很厲害的,要有信心,不要自卑。我看見過一個歪頭,那歪得簡直像打斷了脖子一樣。」
直到他長大以後,仍然憎恨這樣的局面。他們只是部分地了解他,而這部分在他們看來就是全部了。對此他無能為力,每當他要展現出超乎歪頭的那一部分時,他們不是顯得麻木不仁,就是壓根不願意相信。有時候他真是羡慕康健,被人認為是邪惡也好,頑皮也好,這隻是表象,得等到很久以後人們才知道他的致命弱點,這等於是打開了另一扇門,在康健的身上或許還有很多這樣的門。而歪頭顧小山則恰恰是反向的,他的弱點早在宇宙之初就呈現在眾人眼前,在這扇門後面到底有多少門,人們根本無所謂,他們只是把玩著他的弱點,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然後就走開了。
「拿什麼東西來換?」她冷冷地說。
「這就走了?」
照相館誕生於一九八四年,這一年男孩十歲,姐姐快滿十六了。如果你查閱中國的改革開放史,會發現一九八四是個重要的年份,這一年個體戶風行於神州,以勞改釋放分子為先鋒隊的擺攤大軍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城市裡,場面極其熱鬧。那些有公職的人幸災樂禍地看著窮光蛋和二流子出來現眼,隨即驚訝地發現他們在短短數月之內成為了有錢人。
「藍褲子!」
街道在城西,過去不遠就是護城河了,最初是石子路面,後來鋪了柏油。這裏地勢低平,下水道始終沒修好,一到梅雨季節就形成內澇,石子路柏油路一概難以通行。街道的東面是著名的解放路,戴城的宗教旅遊商業勝地,拐角的牆上是攝影師用紅漆刷的美術字:蘇華照相館,薔薇街13號,向內20米,證件照,藝術照,沖印彩擴。這塊唯一的廣告牌為他招徠了一些生意。有一次,男孩的姐姐和攝影師吵架,一怒之下把20米塗改成了200米,攝影師竟然沒有發現。那個月的生意少了一半。
「那為什麼要來這裏?」
這次他聰明了一點,沒有拐進薔薇街,而是一邊大喊著「搶劫」,一邊往解放路的派出所跑。等他跑到派出所門口,再次回頭,身後空空如也,什麼人都沒有了。他叉著小腹,彎腰喘氣,照相機掛在脖子上晃悠,覺得自己的心臟瘋狂地跳動,快要撐不住了。他慢慢地走回薔薇街,到家把照相機藏進柜子里,喝了一口水,看見家裡一群亡故者在牆上對著他大眼瞪小眼。
媽媽的遺物保存在一個木箱里,加了一把小銅鎖,鑰匙在攝影師那裡。孩子還小的時候,這個箱子是不給打開的。男孩有時會說:「爸爸,我想看看箱子。」攝影師皺著眉頭回答我:「這又不是糖果,沒什麼好多看的。」姐姐小時候提出這種要求也會被拒絕,她試著撬箱子,但是沒成功。直到某一天她發怒了,扛著箱子跑到修自行車的馬福大叔那兒,一鎚子砸開,裏面有一百多張照片,每一張都被精心存放在光明照相館的紙袋裡,另有記賬的流水日記兩本,結婚證,死亡證,墓地證,媽媽生前佩戴的戒指一枚,還有一塊手錶好像挺值錢的。
「全部脫掉。」馬老師連他的腳背都不放過。男孩向前跨步,走出了他的褲子。他想哭但哭不出來,全班的孩子都在笑,這次連羅佳都笑了。男孩順手把褲帶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照相館的原址,最初是一家南貨店,一九八四年南貨店關門,留下一個空蕩蕩的門面,攝影師租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一家是煙雜店,一家是壽衣店。男孩的姐姐嚇得要死,她膽子很大但是怕鬼,她說她爸爸是個大笨蛋,竟然和壽衣店比鄰而居。其實,壽衣店為蘇華照相館帶來了不少生意,有些死去的人需要翻拍遺像,就在照相館里辦了。煙雜店也因此受益,人們置辦壽衣的同時不免要買些煙酒招待客人。更何況,壽衣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半夜亮著一個燈,雖然嚇人,但是它防賊。
男孩早就知道自己是個歪頭,那是比記憶更深刻的東西,與生俱來,無法抹去。男孩聽說,有的鍾錶天生走不準時間,但那並不等於報廢,只要你忍受著它的走不準,它還是可以為你報時的。沒必要去修它,修了,它很可能真的不走了。
幾年以後,男孩還看見過那桿槍。它被一個身披刺青的流氓握在手裡,參与了一次相當殘酷的街頭鬥毆,它雖然不是很精美,但具有足夠的殺傷力,那些望風披靡的人甚至還被鐵鉤鉤了回來。後來更多的人湧來,刺青流氓把槍舞得密不透風,陶醉在冷兵器的快|感中。那桿大槍威風八面,發出陣陣嘯叫,似乎完全忘記了,在那個夏天曾經和男孩一起目睹了主人的死去。
回去的路上,男孩和姐姐坐在小三輪車裡。攝影師騎自行車,他灰色的瞳孔外面矇著一層水汽,彷彿是既委屈又自責,全然無可奈何。每當這種時候,男孩就會覺得這個爸爸正在漸行漸遠。
關文梨有點生氣,覺得她太不識抬舉,就把油條扔回了筐子里,用筷子夾了一根細油條放進了她的籃子里。姐姐說:「這根太細了。」關文梨說:「等你長大了再來要粗的吧。」這句話暗藏殺機,姐姐沒聽明白,後面的男人們已經哈哈大笑起來。
大水如期而來,如期而去,它是照相館的噩夢。
男孩聽見嗷的一聲,他那堅強潑辣無畏無知的姑媽,她暈了過去。
男孩再次推了推顧長根,他還在睡,鼾聲轉了個彎又響了起來。男孩看見他的嘴角掛著白沫,可能是太累了。男孩想起了貓臉的命令,晚上把你爺爺引開。他說:「爺爺,爸爸叫你去吃晚飯。」顧長根還是沒醒。男孩不敢再說話了,他繞過藤椅向裏面走去。
可憐的小兵深陷泥潭,仍記得自己的身世。都說啞巴聰明,不是吹的。沒多久,該團伙被公安部門一網打盡,逮住了小兵,他用啞語說出了自己的身世。幾經周折,送回了薔薇街。
「你不害怕?」
男孩在一邊說:「她有鑰匙。」
「管好你自己別被人夾了脖子吧。」羅佳說。
那天大掃除時,野兔子始終在講著強|奸的事。男孩爭辯說:「羅佳沒有被強|奸,她自己都不承認。」野兔子說:「笨蛋,歪頭,沒有人會承認這個的。就算沒有強|奸,也是強|奸未遂嘛。」男孩聽得雲里霧裡的,野兔子已經發育了,她是女生,她懂得比別人都多。李喻芳說:「小學生不能強|奸的。」野兔子信心滿滿地解釋道:「羅佳已經可以強|奸了,她來月經了。」
這以後,家裡又恢復了以前的生活,夜晚開一盞二十瓦的燈泡,聽著收音機在飯桌上做功課。有時候,側耳聽一聽隔壁傳來的歡笑聲。越來越多的人家都擁有了電視機,倒是沒有電視機的人家漸漸地成為了異數。男孩等著攝影師把錢攢夠了,但這一天遙遙無期,到了一九八四年,他忽然辭去了光明照相館的工作,做起了個體戶,電視機變成了照相機,這事情整個地泡了湯。
第二件事是方老太太斷七之後,人們送了白包,又陸續返回方家看電視,表情很肅穆。忽然有人發現自己的錢包不見了,一星期內有五個人在方家被掏了腰包。人們留了個心眼,有一天晚上把方小兵的賊手給捏住了,又在他被褥下面找到了贓物,分文未少,全部都在。屠戶走上去打了小兵一個耳光,眾人勸道:「別打,他小孩子,不是自己要學壞的。要怪還得怪你,怎麼就讓他進了賊窩呢?」
男孩羞慚地低下了頭,羅佳,美麗的女同桌,就在相識的第一天,她心目中的歪頭已經從妖怪升格為男生。看來長征小學也並非全無可取之處,為此他不由得又要噴尿。
男孩的爸爸,攝影師,原先在國營光明照相館上班,他既文靜又帥,很多人看著他的臉說他像阿蘭·德龍,他是整片街區最好看的男人。做攝影師也是要講究點面相的,那些愛拍照的女性都很挑剔。在這方面,攝影師既贏得了尊重,也招來了妒忌。有一天照相館的吳主任讓他打掃衛生,攝影師很自負地說不想干雜活,他就被派去修理道具了。沒過幾天,攝影師遞上了辭職信。
有一天下午的體育課,老師說今天練習翻跟頭,就是魚躍。不知道人們為何需要魚躍,這門功課不太適合男孩,老師也怕把他的脖子擰斷了,就讓他在旁邊看著。男孩看得無聊,偷偷溜回了教室,羅佳正獨自坐著發獃,憂悒而無所謂,總之悶悶不樂。她是因為穿了皮鞋上課,所以被老師呵斥回了教室。
姐姐說:「你自己小心點吧,到處都有搶白球鞋的人。」
男孩的童年很孤獨,失去了聾子就更孤獨了。他問姐姐:「人販子為什麼不拐走我?」姐姐很生氣地說:「這都想不通?因為你是歪頭啊,小出。」
方屠戶開風氣之先,不但兒子被拐,還擁有了電視機,還發明了一個動詞:過。後來在薔薇街上,人們說到搞性關係都很隱晦地用了這個「過」字,今天你過了嗎,你想不想和關文梨過一過,其實關文梨只想和顧大宏過……
上課鈴聲響起,瘸子、瘌痢頭、羅圈腿、弱智和白化病們以及其他邋裡邋遢的孩子一起奔跑著回到教室,就像馬福大叔講的《西遊記》,嗖的一下把人都吸走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校園。男孩環顧四周,渾身顫抖,考慮著是不是應該從大門那兒逃出去,回到他的薔薇街上,繼續做一個無所事事滿街遊盪的孩子,但那扇冷氣森森的鐵門令他感到無能為力,連逃跑的勇氣都喪失了。一分鐘后,一個戴著紅臂章的老師把他揪回了教室,確定無疑地將他按在了座位上。他發現課桌的正中部分畫了一條白線,偷偷問羅佳:「這是誰畫的?」
多麼無奈,多麼缺乏真實感。
這件事讓攝影師丟盡了臉面,最丟人的是他穿著汗衫短褲出來開門,他以為是姐姐買早點回家了,沒想到門口站著關文梨。他跑回去穿褲子,心急慌忙地忘記了把拉鏈拉上,問關文梨什麼事,關文梨說:「沒什麼事,過來看看你。這是你女兒吧?」攝影師點點頭,看看姐姐,姐姐指了指他的小腹以下。攝影師又回過身去拉拉鏈。關文梨微笑著說:「我走了。」她撂下這對父女,穿過圍觀的人群,拎著皮鞋,赤腳走向解放路。她的雙腳踩出輕盈的水花,像白鶴那樣,簡直快要飛起來。後面的汪仙居都看傻了。
姐姐說:「瘸子都是天生的。」
男孩十歲了,到了可以圍觀打群架的年齡,他愛看這個。那種有固定時間地點的約架式群毆很少發生在城裡,更不會在鬧市。男孩所見的,都是兩三個人的口角,發展成打鬥,輸掉的一方很快召集了一群人把贏家暴打一頓,有時像滾雪球一樣,挨打的人又去叫人,就會演變成一場非常慘烈的戰鬥,而這種戰鬥往往發生在街面上。警察不來,或者不把人打成重傷乃至死亡,是不會罷休的。
攝影師回到座位上時,周圍來了好多青年,有男有女,都喊他「顧老師」。那個下午他跳了十七八支舞,舞伴有年輕女郎,有中年阿姨,甚至還有男的。反正大家都想領略一下被他帶著打轉的感覺,賣熱水瓶的女營業員很生氣,噘著嘴走了。姐姐百感交集,心想,真是沒看出來,他還會這個,如此瀟洒的爸爸,不能讓你賣熱水瓶的獨霸了,更不能交給炸油條的。
男孩小時候發現這個家裡充滿了死去的人。首先是他的奶奶,很早就過世了。其次是他的媽媽、小姨和外公,一九七七年在雲南發生了一次慘烈的翻車事故,他們是一起死的。然後是他的爺爺,一九八○年死於腦溢血,同年他的外婆也去世。在短短四年裡,這個家中陰風惻惻,牆上掛了一排黑框照片,很像革命歷史博物館。
「我。」羅佳雙手背在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黑板說,「你不可以過這條線。」
於是,每當關文梨出現,人們就會主動地把攝影師身邊的座位讓出來,還擠眉弄眼的。男孩尚不知事,姐姐卻被惹怒了,她決定坐到爸爸身邊,但攝影師的位置是在後排,前面一堆腦袋,她看不到電視節目,再說關文梨也不是天天都來,這個座位佔得很沒意思。幾次之後,姐姐也就放棄了,畢竟看電視更重要。姐姐認為,攝影師應該主動地對關文梨這種女人表示抗拒,她過來了,他就坐到別的地方去,或者乾脆回家,但是很顯然,攝影師並不想這樣。他也想看電視,而且希望身邊坐一個安靜的人。
「姑父會不會被抓走?」男孩訕訕地問。
他們都聽不懂什麼是「保護傘」,這很像是個新名詞。男孩恐懼地搖了搖頭,對方人太多了,足足八個。康健說:「那你們為什麼會湊在一起?」
男孩將信將疑地說:「這樣會很滑稽吧?」
最奇怪的是那隻公雞。
貓臉曾經告訴過男孩,雷鋒的媽媽就是被強|奸的,白毛女也是被強|奸的,甚至是革命烈士江姐,國民黨也曾經想要強|奸她,被她怒目而視地痛罵:「畜生!」於是國民黨嚇跑了。貓臉說這些事情的時候一臉淫笑,然後說,強|奸是要被判刑的,白柳巷的王國棟因為強|奸了一個女人最近被槍斃啦。男孩不明白強|奸,僅僅是理解了強|奸的意思,後來他還去問姐姐,什麼是月經啊,被她一腳踢到了牆邊。很長時間,他等待著羅佳的歸來,也等待著體育老師被抓走,但這兩件事都沒有發生。
攝影師說他想去看看門面,姐姐跟著一起去,男孩由於太小就只能留在家裡做作業了。實際上,對於靳家花園的格局,攝影師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更清楚,他甚至知道草叢裡仍有顧長根埋下的玻璃渣子。他去看門面實乃另有所圖,那天他換上了一件半新不舊的西裝,穿上了心愛的黃皮鞋,誰都能看出他想幹什麼,姐姐卻沒明白,她不知道爸爸會跳舞。在她心目中的顧大宏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國營照相館攝影師,最時髦的事情不過是聽幾首鄧麗君的歌,到裁縫那裡做了一件細條紋的有點像囚服的西裝,託人從上海買黃皮鞋,另外給自己微禿的前額上抹點髮乳。夠了,他已經像個百樂門的小開,但姐姐還是認為他老實巴交,直到那一天。
名不虛傳。初次見識到長征小學的厲害,男孩羞慚地哆嗦了一下,馬老師捏起第三個粉筆頭,掐在手指之間彷彿暗器,目光橫掃底下一大片,顴骨高聳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武俠小說中的絕世高手才會有的寂寞和孤傲之色。
攝影師已經不想理他了,覺得他得寸進尺,想把自己打扮成小開。解放鞋又結實又耐臟,白球鞋既昂貴也很難買到,在一九八○年的戴城,它就像某種進口的奢侈品,即使穿在男孩腳上,用不了多久大概也會被人搶走吧。這件事姐姐一直沒說什麼,有一天早晨男孩起床,發現床腳邊多了雙白球鞋,有一點點泛黃,還沾著早晨的露水,而且,它沒有鞋帶。
那是春天,攝影師在到處找門面,照相館的店面要求很高,不像那些賣雜貨的個體戶,只需一個鐵棚子,或者在火車站大廳里租一節櫃檯就能做生意。照相館需要至少二十平方米的空間,房租相應地也會高些。攝影師看中了一塊地方,是已故顧長根把守的靳家花園,在一九八四年,它已成為城西著名的娛樂場所,樓下是茶室,樓上是商業局的俱樂部,實質就是舞廳,只對商業局的職工開放,每個周末散出來一些門票,外單位的人也可以進去跳舞。攝影師看中了那棟洋房後面的兩間屋子,可謂鬧中取靜,既優雅又有著足夠的客流量。這算盤打得不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攝影師帶著姐姐去了靳家花園。
「你和我一起走嗎?」他問。
「我們為什麼要來監獄?」
「我們放學一起回家。」男孩囁嚅著說。
她走到橋邊,爬上橋欄杆並扭身坐在上面,兩條腿晃悠著,表現出一種輕鬆感,完全看不出家裡已經輸光了的樣子。男孩不無悲哀地想到了自己的爸爸,賭棍的女兒尚且還能這麼光鮮照人,看來攝影師連賭棍都不如——這一年照相館剛開張,錢全都砸了進去,他已經連續兩個月沒吃到肉絲以上的葷菜了。
後來男孩才知道,他的姑父那天在外遊盪,忘記自己家已經搬走了,他又回到了解放路的家裡,那兒空蕩蕩的,一切熟悉的物件連同顧艾蘭和穆巽都消失了。這可能刺|激了他,他跑到薔薇街,但並沒有去攝影師家裡,而是直接走進了公共廁所——男廁所的隔壁。
男孩和方小兵兩個坐在火葬場外面,方小兵現在已經是戴城聾啞學校的尖子生,他成績優秀,能寫會算,掏腰包的惡習已經徹底修正了,甚至可以說是忘記了,他變成了一個靦腆柔美的聾啞孩子。男孩從兜里掏出一張小照片,那是馬福大叔的遺像,兩個人望著半個月前的馬福大叔,憑弔了一會兒,然後聽見凄厲的哭喊聲,那是福嬸。男孩知道這是在火化了,他還聽說火化的時候屍體會一下子坐起來,非常可怕。不知道馬福大叔有沒有坐起來。裏面亂糟糟的,很多人跟福嬸角力,一會兒福嬸頂進去了,一會兒她又被拖了出來,一個不注意她又拖著三五個男人艱難地挪了進去,那三五個男人喊著號子把她又拽了出來。直到馬福大叔真的化成一股青煙,男孩才鬆了口氣。他們在外面等了很久,裝著馬福大叔骨灰的黑盒子端了出來,還有他的遺像。歪頭和聾子客串了他的兒子,一個捧骨灰,一個捧遺像,坐在一輛破舊麵包車的最前面,稀里嘩啦地回到了薔薇街。
因為那個貓臉,他聲稱要在靳家花園挖到金銀財寶,但他根本進不去,於是就把男孩揪了過來。
男孩說:「她一直有這把鑰匙,開我爸爸的木箱的,正好也可以開你的奶箱。」
男孩的少年時代,有一大半的時光都在照相館里度過,以至於他長大后說不清照相館是什麼樣子。起初是木製的櫃檯,後來變成鋁合金的;起初是一台海鷗定焦,後來有了佳能;起初是單調的藍色布景,後來換成捲簾式的,印著書房、花園、大海等等圖案,拍出來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但人們喜歡。唯一不變的是門口一根水泥電線杆,在裝修門面的時候,它曾經讓攝影師傷透了腦筋,要不擋住門,要不擋住展示窗,最後還是決定擋住展示窗。總不能讓顧客從電線杆旁邊擠進來吧?
現在,貓臉把他攔住了。
不過,事情並不如意。
她走了。男孩呆立了一會兒,屏尿的痛苦使他暫時喪失了思考的能力,等到他回過神來,跑到教學樓邊上的廁所里,才站在小便池前痛痛快快地尿了一場。這兒比薔薇街上的公共廁所乾淨了一百倍,透過水泥格子的窗洞,看到一隻鳥在樹杈上無聊地撲棱著翅膀。
師範附小不遠,穿過文化宮就是,有一次男孩獨自來到這裏,操場上靜悄悄的,教室里正在上課,傳來陣陣朗讀聲,午後的陽光照著柔軟的沙坑,他走過去抓了一把,很細很細的沙子從指縫間無聲地流下,它們是淺灰色的,像肌膚一樣有著溫度。男孩在沙坑裡跳了幾下,覺得莫名的愉快,彷彿一條魚接觸到了水,接著他躺在了沙坑裡,看著滿眼的藍天和微微的雲絲,這真是一個愜意的日子。他從沙坑裡跳起來,跑到操場司令台上,對著高懸於藍天下的國旗敬了一個標準的少先隊隊禮。接著,他參觀了學校的教室,雖然看過了好幾次但總是看不厭,它們是一排排高大的紅磚瓦房,砌得十分講究,看上去有年頭了。教室前面的花壇里有茶花盛開著,他想去摘一朵,這時走過一個青年女教師,她看出男孩是一個學齡前的兒童——他穿著髒兮兮的汗背心,趿著一雙剪去了鞋幫的解放鞋,她蹲下身子,溫和地對他說:「不要破壞公物啊。」又把食指豎在她豐潤的嘴唇前,輕輕地「噓」了一聲,示意他要安靜地玩。男孩被這柔情打動,一時失禁,有幾滴尿悄悄地噴了出來。
「人人都有這條線的,因為你是男生啦。」
他的話就是命令,男孩無助地看了一眼羅佳,她已經笑得彎下了腰。是啊,為什麼要看她呢?難道他需要等她的另一道命令才敢把籃子摘下來嗎?即使她用笑聲來表達出嘲諷,或者是憤怒地為他打抱不平,他是否就真的敢摘下這個籃子?
有一天攝影師和屠戶決定把兩個殘疾的兒子都送到幼兒園去。第一天,聾子被幼兒園阿姨關在了柜子里,阿姨忘記了他的存在,等到想起來的時候已經快放學了,聾子在柜子里睡著了,並且拉了一堆屎。而歪頭由於失去了聾子的陪伴,在幼兒園裡大哭不止,被阿姨放在了另一個柜子的頂上,他就坐在那裡哭了一整天。那以後他們就再也沒去過幼兒園,繼續像兩個矮小的幽魂般遊盪在薔薇街上。
男孩終於吃到了紙蓋上的奶糊,又喝了半瓶牛奶,那滋味很奇怪,既不甜也不咸,帶著獨特的腥味,柔軟地滑進食道。這對從小隻吃水果糖和咸蘿蔔條的孩子來說,多少顯得異樣。姐姐喝掉了剩下的半瓶,說:「好喝。」然後把牛奶瓶藏在了床底下。中午姐姐就拉稀了,看來是牛奶害的。男孩沒事,坐在床上聽姐姐抱怨了一通。
羅佳的臉抽了一下,像是吃飯時候咬了舌頭,她懊惱地搖搖頭說:「我回家了。」走出去幾步,又回到器材室里,拎出一隻黑色搭扣皮鞋穿上,她就這麼走了。
人們一直記得,在整個七十年代,顧艾蘭扶著穆天順在街上走,雖然她鼻翼下面那兩道法令紋更深了,雖然她皺著眉頭,但起碼她還會愛憐地看他一眼。這種目光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
因為他是一個先天的歪頭,本來應該遲一點說出來,但是很不幸,就像他的人生,每次都是躲躲藏藏、閃爍其詞,每次都是在一開始就被人看出問題所在。
此後一段日子,男孩在蘇華照相館里向外望,對面就是馬福大叔家的碎磚九*九*藏*書爛瓦,福嬸弓著腰在廢墟上扒拉,撿出了馬福大叔修車的工具箱,箱子被水浸過了,福嬸打開箱子翻出了若干修車工具,還有無數的螺絲螺母,忽然驚叫一聲,坐地上大哭起來。眾人趕過去看,福嬸從箱底摸出一個小塑料包,裏面是一張存摺,足足有一千兩百塊。這筆巨款是馬福大叔辛苦一生偷偷攢下的。眾人嘖嘖稱奇,只有姐姐在看狄更斯的小說,她說這種事情書上早就寫過了,懷疑馬福大叔也看過狄更斯。
男孩最後一次去方家看電視是冬天里。一群小孩蹲在屋子裡,姐姐讓一個孩子去換頻道,這小孩擰了兩下,電視機發出撲的一聲,從屁股後面靜靜地冒起一縷白煙,畫面和聲音全部消失。方大聰愣了半晌,嗷地哭了起來,眾人一聲發喊全都跑得沒了影子,剩下男孩和姐姐在那兒傻了眼。
在這些照片上男孩和姐姐看到了很多人,李蘇華,顧大宏,外公外婆小姨還有其他人。李蘇華保持著一種溫婉而悲傷的表情,彷彿在她留影的那一刻就已預見到了自己的死,而紅霞小姨英姿颯爽地站在天安門城樓前,一臉燦爛,好像死神也拿她沒奈何。最古怪的是居然還有隔壁屠戶和小姨的合影,屠戶那時還年輕,頭沒禿,下巴上的肉也只是掛在喉結上方。人物的關係有點不明朗。馬福大叔是這條街上的老住戶,他解釋說,屠戶以前和小姨有過一段,那叫做軋朋友。馬福大叔又拿起手錶說,嚯,瑞士牌手錶,可惜壞掉了。姐姐煞有介事地說:「在雲南撞壞的,我爸爸就拿回來一塊破手錶和三個骨灰盒。」
人們畏之如虎,連同角落裡的器材室。當羅佳被揪走時,男孩覺得自己的膀胱像火燒一樣灼痛。她消失在了泡桐樹後面,她還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知道自己要挨揍,但眼神里沒有什麼恐懼,僅僅是顯得茫然失措,又帶著悶悶不樂的神色。
有一階段,薔薇街開始整治,各家各戶都不準養雞,鮑翠芬主任帶頭髮動了兩次戰役,先是很禮貌地敲門,然後衝進去突擊殺雞,各家也就突擊吃雞,過節一樣。輪到這隻公雞,要逮住它非常困難,因為它幾乎就會飛了。
有一天體育老師試圖把李喻芳也拽進器材室,後者大哭起來,說:「不要強|奸我!」體育老師的臉色鐵青,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他說:「誰說我強|奸?」李喻芳大喊:「他們都說你強|奸了羅佳,而且,你會把我們一個一個都強|奸過來的!」
「真的不騙你。」
男孩家裡沒指望。光明照相館是個小單位,造不起公房,單親家庭就更沒可能了,按照當時的規定,即便攝影師能分到房,也只能擁有半套——和另外一個單親家庭合住一個兩室戶。
男孩急切地說:「馬老師我會唱『娃哈哈,我們的祖國像花園,』我唱給你聽。」馬老師像被他的臉燙了一下,趕緊縮回了手。沒等她拒絕,他已然不知羞恥地唱了起來。一條大河波浪寬,我們的祖國像花園,九九那個艷陽天,瀏陽河轉過了幾道彎。馬老師出神地聽著。一個胖胖的女老師從外面走了進來,特地問:「唱得真不錯,誰在唱?」特地走進來看了看,頓時又欣賞又惋惜,叉著腰對攝影師說:「你該帶他去治治脖子,挺好的孩子被你耽誤了。」
穆巽說:「閉嘴。這事不要再說了。」
到了夜裡,鮑主任又來了。雞是夜盲。衝進店裡一看,蹤影皆無,搜不出個道道,鮑主任手下那些人也不太願意在壽衣和錫紙之間尋找獵物。後來才知道,林雪鳳的店面里有一層吊頂,這隻雞半夜是睡在吊頂隔層里的。
男孩看到了氣槍,在他的童年時代對任何武器類的玩具都沒有興趣,他只想要個洋娃娃,又說不出口。姐姐說:「小出,看,槍。」男孩說:「我摸過氣槍的,太重了。」
男孩的姐姐,從小身高馬大,能跑能跳,在和一個比自己大兩歲的男生的較量中,她採取了聲東擊西的辦法,先照著他臉上摑了一掌,不知為何,康健很誇張地舉起拳頭擋住了下巴。姐姐飛起一腳踢在了他的兩腿之間,康健蹲了下去,不過他很快又站了起來,揪住姐姐的衣領,試圖把她按倒在地。姐姐在後退中不慎摔倒在地,康健騎在了她的身上,雙方互相拍打著對方的頭部和臉部。男孩這時被某種力量驅使了,忽然撲過去照著康健的腦袋咬下巨大的一口,可惜嘴巴太小,沒能吞下這個腦袋。康健用力一頂,男孩聽見自己的嘴巴里發出咔嚓一聲,一顆乳牙折斷了,掉在了舌頭上。姐姐箕張五指,向著康健的臉上不分青紅皂白地撓了過去。
男孩一時嘴快,把穆巽受辱的事情說了出來,內心也有幾分高興,因為他也曾被人扒了褲子,只是時過境遷有點忘記了那種痛苦,現在變成了幸災樂禍。顧艾蘭拍桌子大罵:「什麼貓臉?誰是貓臉?」攝影師說:「就是造漆廠保衛科長季承民的兒子。」顧艾蘭說她要去教訓教訓貓臉,無緣無故欺負穆巽。姐姐說:「沒有無緣無故,貓臉說姑父在公共廁所里捋炮。」顧艾蘭頓時蔫了三分之二。攝影師說:「小姑娘不許說這個!」姐姐說:「貓臉天天都在街上說這個,比我小的小姑娘都知道什麼是捋炮了。」男孩點頭說:「其實就是玩雞雞,小孩子才玩這個,我已經不玩了。」
姐姐不喜歡顧艾蘭,也不喜歡神經病的穆天順,連帶著討厭穆巽,覺得他從小就冷冰冰的,過度自戀。小時候他們曾經在一起玩,穆巽驕傲地說:「他們說我是美男子。」姐姐嫌惡地說:「滾開,傻瓜。」穆巽愣了一下便真的走開了,獨自去角落裡享受他的美。姐姐說,他就是個傻瓜,而且看來要傻一輩子。
攝影師抱著照相機拔腿就跑。世界上的攝影師,但凡喜歡拍點外景的,都很能跑。他衝出去的一瞬間覺得自己後腦被人揍了一拳,按他以前的風格,就躺在地上裝死了,但這次不能,因為那台照相機,它才是真正的目標。他跑過東方點心店,臉上帶著微笑,向關文梨招手致謝,看到關文梨滿臉的驚恐,回頭一看那四個戴墨鏡的緊跟在屁股後面,其中一個是一米九的高個子,他伸出的手,離攝影師的衣領只有半尺距離。攝影師嚇得大喊一聲,挺胸收臀發力狂奔,一口氣跑到薔薇街口,總算可以喘一喘了,回頭一看還有兩個墨鏡,大高個子的手離他仍然只有一尺來遠。這個街痞的毅力都快趕上警察了。
現在這個男孩必須上小學了,雖然沒上過預備班,但他對學校也並非一無所知,他曾經去師範附小看過姐姐上課(這讓姐姐很不樂意),明白很多規矩,比如上課得把手背在後面,發言之前要舉手徵得老師的同意,學習成績優秀的孩子才有機會加入少先隊,在早晨升國旗的時候他們可以高舉右手行少先隊禮,而其他沒有紅領巾的孩子只能把手放在褲腿縫上。
那以後男孩對馬福大叔產生了嚴重的依戀感,他是一個窮困潦倒的修車人,住在南貨店對面,房子又破又矮。他無兒無女,只有一個操著蘇北口音的老婆,人們喊她福嬸,她在家裡糊火柴盒。這是整條薔薇街上最不受待見的一戶人家。後來他聽說,出生以後馬福大叔曾經問攝影師,這個歪頭男孩到底想不想要,如果不想要就給他馬福做養子吧,被攝影師斷然拒絕了。
姐姐到了東方點心店門口。大破鞋關文梨正在炸油條,這女人長得奇美無比,水蛇腰,桃花眼,小蔥一樣的手指,用來炸油條真是倚天劍當蒼蠅拍使喚。附近的男人,好的賴的,都願意到她跟前來排一排隊,眼睛閃閃的,他們之中有些人甚至只穿了一條三角褲。
這時他看到了康健。這個霸王站在五年級的隊伍末尾,兩手空空,而他身前的一個男孩愁眉苦臉地拎著兩個凳子。二列縱隊中只有他這尾巴是孤零零的,沒有同桌,誰都不敢做他的同桌,他只能一個人了。男孩愣愣地看著,康健敏感地覺察到了,忽然轉過頭來對他說:「歪頭,不許看我。」還沒等男孩收回目光,康健從地上撿起一個破籃子,套在了他的頭上。
誰知道他們想幹嗎呢,他們一邊點火一邊澆水,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又怒容滿面。
男孩在他們動手之前就大哭起來。康健饒有興趣地端詳著他。長征小學的土霸王長著一張扁臉,既不兇惡,也不英俊,褐黃的頭髮,有點營養不良的樣子。假如他不是這麼厲害,也許會被人叫做「黃毛」之類的,街頭巷尾所有頭髮褐黃的孩子都有一個這樣的綽號。但在長征小學沒人敢給他起綽號。他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徵,在下巴偏左的位置上長了一塊棗紅色的胎記,如此明顯,大概也讓他得意,以至於他經常用右手端著下巴,微微地掩住胎記,又從指縫裡露出一些,彷彿那是一顆獠牙,既需要隱藏,也應該時不時地拿出來炫耀一下。這胎記差不多是所有人的噩夢,先是遠遠地看到一張平淡無奇的臉,隨後是棗紅色的一道光刺穿你的視網膜,這時他已經近在眼前了。
「我爸爸在這裏。」
他們走進舞廳,四喇叭錄音機播放著慢四步的音樂,幾對青年男女在舞池中很彆扭地抱成一團,像拖把與掃帚不小心放在了一起,但他們都很高興,嘴角揚起,眉毛揚起。還有幾個老頭子,頭髮花白,穿著化纖西裝,釘著鐵掌的皮鞋,他們的舞姿比較自然,他們是舞蹈老師。姐姐還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當時她念初三,快滿十六歲,不免感到驚奇。攝影師帶著她坐在一邊,他先是張望了一會兒,觀察形勢,尋覓舞伴,然後他一言不發甩下了姐姐,筆挺著身體走向人民商場賣熱水瓶的女營業員,黃皮鞋在地板上踏出了一串騷唧唧的腳步聲。姐姐看到女營業員欣然站起,攝影師的手虛搭在她的腰間,結伴走進舞池。這時是一曲華爾茲,一般的青年們並不擅長跳這個,而有經驗的老頭子又覺得太暈,體力不濟。於是整個舞池裡就剩下拍照的和賣熱水瓶的,他像是把握著照相機,她像是提著熱水瓶,兩個人轉了起來,繞著舞池一圈兩圈三圈,音樂放了很久,他轉得利索,輕盈矯健一絲不苟。人們看著攝影師的舞姿又驚訝又賞心悅目,一曲終了,他停下,女營業員微微喘息著有點暈了把兩隻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就像一根被人扶著的電線杆,不但堅固,而且隨時打算接受對方嘔吐出來的午飯。
「偷完了就不太害怕了。」
那時馬福大叔就很兇惡地撲了過來,他聽到男孩的尖叫,破口大罵直追向那幫小學生。後者必然四散而逃,沒有哪個小學生敢和修車的較量。
「我什麼都不知道!」男孩尖叫起來。
馬福大叔後來還是死了,被他的房子壓死的,這件事後面還會再說。男孩心痛極了,覺得那些對他好的人就像破牆上的泥灰,一個一個、接二連三地掉下來,有一天這破牆大概也會坍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男孩回憶起來,那段時間他和聾子就像兩個剛從地里拔|出|來的土豆,獃頭獃腦髒兮兮地扔在某個角落裡。聾子到五歲時還不太會與人交流,手語僅限於吃飯拉屎等簡單需求,又不認字,兩人日日廝混,其友誼只是建立在這些粗淺的溝通之上。倒是沉默的時候,呆立在街邊,好像還能體會到彼此的存在。
「你真的想這樣回家?」羅佳看了看他的光腿。
野兔子召集了一些同學,躡手躡腳走過去看熱鬧,男孩混跡在人群里忐忑不安。器材室的門已經反鎖,裏面很安靜,根據一般經驗,羅佳很快就會爆發出痛苦的尖叫,但他們等了好久也沒聽到動靜。野兔子趴在門上,穿過一條窄窄的縫隙朝裏面瞄,忽然,她直起身體,激昂而悲壯地回過頭對後面的人大喊:「噢!他在強|奸羅佳!」
亂糟糟的秋天過去以後,連體育老師都消失了,據說是調到了縣城的一所小學,比長征小學更糟糕的地方。男孩仍坐在最後一排,背靠著黑板報,矮小畸形,這下子顯得孤零零了。有一天,新的班主任命令他坐到李喻芳身邊去,她還是不樂意,但總算沒有再哭,大概免遭強|奸的際遇讓她堅強起來了。男孩不關心這些,他只知道,羅佳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有一天屠戶家門緊閉,一群人急著看電視劇,就在外面拍門,過了很久,方屠戶的老婆在裏面說:「今天不開放。」眾人大罵,說方屠戶你這個缺德的,有種就不要買電視機,爺今天還非要看《加里森敢死隊》了。屠戶隔著窗戶罵道:「他媽的,天天晚上都來,你們也讓我過過夫妻生活,好不好?」眾人罵道,死胖子,吃多了豬鞭,八點鐘你就想搞?爺在門口等著,看你搞多久,搞完了趕緊給爺看電視劇。過了五分鐘屠戶老老實實地出來開門了,眾人又罵,吹什麼牛,你不就是一根香煙的工夫嗎,片頭曲還沒放完呢你就結束了,以為自己是驢啊?
馬老師用眼角的餘光瞥他們,既警惕又帶著一絲滿足,顯然並不想把同樣的快|感賜予他們。
男孩說:「哪兒偷來的?」
這裏充斥著大量的留級生,各班坐在最後三排的全都是,大部分蔫頭巴腦,好像加了刑期的囚徒,也有十分不好管教的,在學校里稱王稱霸,老師也拿他們沒辦法。只要不怕挨打的,都能成為學校里的滾刀肉,而留級生一般都已經在自己家裡經歷了血與火的洗禮,馬老師那點伎倆對他們來說簡直不算什麼。
「因為她爸爸是個勞改犯。」男孩低聲告訴姐姐,同時意識到自己破誓了,這件事他不應該告訴任何人的。
男孩的名字叫顧小山,攝影師希望他像山那樣結實。乳名小出,兩座山,希望他有出息。強人所難。
「因為我說了算。」
男孩心想,這下終於長大了。
是的,赫赫有名的師範附小,這裏的孩子都是祖國的花朵,他們經常被組織起來給領導做彙報演出,經常有一些頭頭腦腦的人物來參觀,甚至是外賓。把這個歪頭放在一堆祖國的花朵中,怎麼看都像是被掐壞了花萼的,給祖國添了很多麻煩。
「你就光著回家吧,」馬老師說,「告訴你爸爸,給你換條藍色的褲子。」
因為媽媽去世得太早,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了,她的名字後來成為照相館的招牌,長久地懸挂在那裡,化身為另一種事物,好像家裡的圖騰,母愛變成了空虛的佑護,如此生疏而又溫暖。然而男孩的姐姐並不喜歡這樣,她覺得把媽媽的名字掛在街上是件很討厭的事,她不想看見。
看來只能回家了。
「穆巽呢?」攝影師問。
她笑了一下。男孩心裏一震,像黑色沼澤里冒出來的氣泡。她太好看了,穿著綠色的裙子,腳下是一雙黑色的搭扣小皮鞋。男孩沒有皮鞋,不久之前他剛剛永久性地脫下了那雙解放拖鞋,換上了布鞋。然而那條花褲子,這一天仍然出現在了他的身上,門襟開在旁邊,束著一根灰沉沉的褲帶。
有一天她沒能逃掉,新來的體育老師把她從校門口截了回來,這是一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傢伙,長得孔武有力,臉上密密麻麻的陳年青春痘。他很不好說話,發了幾個皮球給學生,讓他們自由活動,然後就把羅佳揪走了。
汪仙居說:「我還是去換把鎖吧。」
白襯衫和藍褲子意味著什麼?僅僅是秩序嗎?也不盡然。那是一種稍嫌奢侈的格調,像風琴上的鍵盤,可以彈奏出美妙的音樂,既藝術又娛樂。花褲子在這裏連雜音都算不上,只能是琴鍵上的一滴鼻屎。男孩回家一說,攝影師覺得不可思議,只有師範附小才會提出這種要求,這對一個師範附小的學生來說並不為過,但是,長征小學算什麼東西?男孩大聲說:「領導要來參觀!」
「去把你爺爺引開,今天晚上我要去挖財寶。」
有一天,男孩的表哥穆巽出現在了薔薇街上,他住在解放路上,平時從來不過來串門。那是穆天順與顧艾蘭唯一的兒子,比男孩大三歲。關於他的生世有一些謠傳,比如說他不是穆天順的親生兒子,而是顧艾蘭和麵粉廠某個幹部的產物。人們認為穆天順根本不具備性能力,他是個腦袋上挨過一槍的瘋子。
她是班主任,她也姓馬,不過和師範附小的馬老師相比猶如——男孩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比喻,反正那個馬老師是個女人,這個同樣是女性的馬老師卻是個男人。
那是麵粉廠分配的房子,位於護城河以南的新村裡。男孩聽說為了分到這套房子,顧艾蘭至少讓穆天順在廠長辦公室里捋過兩次炮。那年頭為了房子,打架的,脫衣服的,比比皆是,但指使自己的瘋癲丈夫去捋炮的,只有顧艾蘭這一個孤例。那確實是驚世駭俗,也難以模仿。
男孩回到自己的爺爺身邊,他還靠在藤椅里,頭歪得更低了。男孩忽然發現,剛才在他繞過藤椅的時候,顧長根的鼾聲就停止了,否則他不可能那麼清晰地聽到銀杏樹的沙沙聲。這真是奇怪。他抬頭看了看顧長根的臉,有一些血管正在變成紫色,逐漸浮現在皮膚的表面。
嘗過一次就可以了,但男孩愛上了牛奶,他再次提出要求。那時發大水了,整條街都被倒灌的河水淹沒,星期天大清早,姐姐鍈水出門,到解放路上去買油條,那兒有一家東方點心店。她先趁著沒人,用鑰匙捅開了汪仙居家的奶箱,把奶瓶放在了籃子里,用一張報紙蓋住,然後拐出薔薇街。男孩和攝影師都在睡覺,這件事是她偷偷乾的。等到男孩睡醒了,床頭就會有一瓶牛奶。
「這是哪兒?」他虛弱地問。
男孩心想,真蠢,怎麼可能有財寶?他無力反抗也提不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如果拒絕跑這一趟,他就會被貓臉整得很慘。男孩現在策略是,混過眼前就是勝利,只要今天不被人欺負,管他明天會發生什麼。
「挺遠的地方,他們不會發現的。」
貓臉說:「小妍,你真厲害,你打敗了康健!」
她先試了一下,擋煞雞確實很難逮,普通的公雞隻要偷偷走過去,假裝沒事人,一把薅住尾巴就能得手,這隻雞不行,它太警惕,而且動作迅猛,當她的手沾到它尾羽的時候,後者已經竄逃出去五六米了。它像一個高傲的教徒,誘惑它吃米吃菜葉子,它視若無睹,深知這是撒旦的禮物。姐姐想了想,抱了一隻貓過去,按在公雞眼前。這隻雞著了道,它像是遇見了異教徒,向著貓猛撲過來,姐姐捏住了公雞的翅根,拎起來,惡狠狠地將其尾羽拔了個精光,歡天喜地地走了。雞回到地上以後,傷心欲絕,一頭撲倒,後來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攝影師抄著雞毛撣子沖了出來。他從未用雞毛撣子打過孩子,這個樣子看來只是給汪仙居消消氣。但姐姐不想配合,她撒腿狂奔,很快追上了關文梨。攝影師追到關文梨身後,自然而然地停住了腳步,好像這個女人美麗的曲線之外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她回頭看了看他,他實在有點狼狽。她說:「褲腳管全都濕了。」
「是啊。」男孩說。
到了晚上,屠戶的老婆又在吆喝:「小出,叫方小兵回家吃飯。」男孩還在發獃,一直到晚飯吃過了,屠戶氣勢洶洶跑過來找人,男孩說:「他跟別人走了。」攝影師急了,說:「是不是遇到人販子了?」屠戶說:「人販子要一個聾子幹嗎?」男孩說:「那個女的說,我這樣的沒人要。」攝影師說:「也許她不知道小兵是聾子。」男孩說:「她還給小兵吃了糖,我也吃了。」
男孩的學習成績還不錯,二年級加入了少先隊,每學期都力爭成為「三好學生」,雖然體育方面差到了極點,但至少能撈一個「好孩子」,那是專門為了德智體不太全面發展的孩子準備的榮譽。相比之下,羅佳顯得平庸而簡單,雖然她乾淨、漂亮、氣質優美,但老師們並不因此就喜歡她,相反,這使她格格不入。
小學時代,羅佳一直坐在男孩身邊。男孩思想上有點早熟,從四年級開始就愛上了她,這當然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成了小流氓。這種早熟一方面來自他胡思亂想,另一方面來自於姐姐的課外讀物,儘是些言情小說,男孩偷著看過不少。
驚駭
再次大笑。
為了等待穆巽,飯菜都涼了。趁這個工夫,男孩參觀了一下新公房,真不賴,有水槽和液化氣,有抽水馬桶和陽台,水泥地坪上刷著暗紅色的漆。朝北的房間有一張小床,是穆巽的卧室;朝南的房間有一張大床和一張鋼絲床,穆天順獨佔大床,鋼絲床是顧艾蘭睡的。一台嶄新的十二吋電視機用絨面罩子罩住,端放在翻板式縫紉機之上。一切顯得嶄新、明亮、充滿希望,只有那張鋼絲床有點不合時宜,它彷彿是沒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能將就著橫在大床邊上。
男孩嚇呆了,慢慢地退了出來。過後很多年,他不明白自己的爺爺為什麼要守著這麼個鬼地方,不讓人進去。這房子按林雪鳳的說法,最好是很多男人在裏面脫|光了衣服撒尿,才能解除一點陰氣。
可惜野兔子已經一路大喊著跑向人頭濟濟的辦公室。
「好像比前陣子歪得更厲害了。」她閑閑地說。
後來他發現,街上的人對此也有禁忌,人們說起照相館,總是說「顧大宏的照相館」,而不會說「蘇華照相館」,正如人們看見關文梨勾搭他爸爸,總是說她去了顧大宏那裡。假如說去了李蘇華那裡,就太可怕了。這麼說來,攝影師確實是個傻瓜,他一廂情願,左右為難,一輩子就是生活在夾板中了。
他們過橋等公共汽車,等了很久。男孩說:「要是他跳下河,就能逃跑啦。」她靠在公交車站牌生鏽的杆子上,略帶疲倦地說:「那他就會被一槍打死。」
那時跳舞尚屬於國家監管的娛樂活動,儘管滿街都是打架的,儘管人們躲在家裡打麻將賭錢,儘管文化宮已經出現了電子遊戲,令無數中小學生流連忘返荒廢學業,但跳舞仍然在禁區以內,公開的營業性舞廳會被公安局取締。社會上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討論,社會主義國家的群眾到底有沒有資格跳舞。結論是,不可以隨便跳,只能在單位內部跳,大家如果憋不住就先跳起來再說,萬一闖禍了算你倒霉。
等到他們進去之後,很快又出來另外兩個犯人,也是提著鉛桶。羅佳說:「我們走吧。」
就這樣,門面沒搞到,攝影師不務正業地開始教各種人跳舞,連東方點心店的單喇叭錄音機里都傳來了藍色多瑙河的樂曲,關文梨炸油條的時候,那些油條都像跳華爾茲一樣在油鍋里打轉。有一次攝影師恬不知恥地說:「小妍,等你高中畢業了我教你學跳舞。」彷彿是為了彌補沒有教她騎自行車的遺憾。姐姐惡狠狠地說:「你還是教會關文梨吧,她的腳那麼大,當心踩死你。」
自從他來了之後,器材室一帶就成了禁地,輕易沒有人敢過去。他經常把學生揪進去,反鎖上門,幾秒鐘之內傳出慘叫和痛哭,好像刑房一樣。他揍人比什麼語文老師數學老師厲害多了,六年級的一個皮大王在開學第二天就被打成了啞巴,整整一個月說不出話來,上課都瑟縮在牆角。該生的家長還跑到學校來表揚,說這孩子平時打罵都不管用,落在體育老師手裡算是現了原形,現在乖多了。當然,事情也有鬧大的時候,不久前他打了男孩班上的女留級生,綽號叫野兔子的,野兔子的家長來尋仇,被體育老師一通亂揍,她的爸爸和哥哥全都趴在了地上。
火化那天薔薇街的人去了不少,馬福大叔沒小孩,大家湊個熱鬧。街道辦鮑翠芬主任念了悼詞:「馬福的一生,是勤勞的一生,他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方屠戶說:「鮑主任,你這就不客觀了,我們誰怨過他?上次給我補的輪胎又漏氣了我也沒怨過他。」鮑主任說:「是是,你才是任勞任怨,這總可以了吧?」
有一天攝影師宣布:我要開家照相館。
攝影師騎著自行車,帶他來到師範附小。他以為是去上學,攝影師說:「我們是去考試,考試通過了才能進去,小妍也是考進去的。」男孩問:「考什麼呢?」攝影師說:「識字,算術,唱歌跳舞。反正師範附小很嚴格的。」
它是壽衣店豢養的家禽,立直了幾乎有半人高,長著一個觸目驚心的大肉冠子,通體透紅,羽毛黑亮,眼神威嚴,走路的樣子活像老幹部上街。它來了以後,街上的母雞們慘遭毒手,這一帶並無一隻公雞,故而這個傢伙找不到對手,就開始欺負貓。它彷彿對貓有一種深切的仇恨,下手非常狠毒,常常是像魚雷一樣直線沖向貓,啄對方的眼睛,也可以飛起來居高臨下像老鷹一樣抓貓的腦袋。貓被它的氣勢驚到,兩回合就被攆上了房。
姐姐念初中那年,攝影師把她叫到身邊,給了她木箱子的鑰匙,並說:「以後你可以開這個箱子了,以前你太小,爸爸怕你把照片弄壞了。」她接過鑰匙,詭異地一笑。攝影師哪裡能想到,她在挨打之後已經偷了他的鑰匙串,找到了個鎖匠,給這個木箱配了一把屬於自己的鑰匙。
拿一九八四年來說,照相館開業后沒幾天,街道被水淹了。河水倒灌過來,陰溝全都變成了噴泉,先是家裡進水了,拖鞋和腳盆漂了起來,唯一的那台落地式電風扇被搬到了床上。男孩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每年的雨季都是這樣,但是照相館——它修葺一新,剛刷了雪白的牆粉,裏面是攝影師畢生的積蓄和畢生的欠債。他騎著自行車,瘋狂地沖向照相館,對著大水中的店面欲哭無淚。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巨響,馬福大叔家的房子被水浸塌了,馬福大叔死了。開業那天他在蘇華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以示友情贊助,但錢還沒付,這下成了攝影師贊助給他的遺像了。
男孩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遺迹,你走過的每一條街道,住過的每一棟房子,都可能有很多人留下過他們的身影,時間中的事物是死去又復活的東西,在有生之年,周而復始,重疊交錯。人的一生往往比這些事物活得更長久,但人無法復活,只能徒然地走向衰亡。
「什麼新房子?」
男孩知道牛奶,在看圖識字的卡片上看到過,男孩還知道奶牛是什麼樣的,可就是沒喝過牛奶。清晨的方大聰從屋子裡踱了出來,他站在門口,端著奶瓶,揭開紙蓋,慢慢舔舐著蓋子上凝結的奶糊,用四歲小孩的驕傲眼神看著男孩,說:「牛奶真好喝。」姐姐說:「來,給我喝一口。」方大聰扭屁股往裡跑,說:「殺掉你!」
他又去了屠戶家裡,屠戶一邊喝茶一邊說:「借錢這種事,只能救急,比如你生病了,你要討老婆了。但你是開店,我的錢借給你,讓你去掙大錢,這不太好。有多大的腦袋戴多大的帽子,做生意的本錢絕不能靠借貸。」攝影師被他白白地訓了一通,多年的交情全都變成狗屁,非常生氣。後來屠戶總算心軟了,說:「你總得拿個東西來抵押。」攝影師從箱子里拿出了那塊瑞士牌女表。
羅佳說:「當然是坐牢。」
男孩不得不承認,有那麼一陣子,馬老師就是他的神,他可以隨時向她下跪,只要她願意;而康健是他的魔,他同樣可以跪下,哪怕康健不願意。
男孩嚇傻了,頭一回看見爸爸挨打,這種震撼簡直無與倫比,男孩不能相信自己那個帥氣偉岸的爸爸也會被人揍趴在地上。這時屠戶聞聲趕來,屠戶目睹了一切但他並沒有阻攔這兩個青年離去。直到他們真的離去了,屠戶才用腳尖踢了踢攝影師,說:「你這輩子只要一挨打,就往地上躺。是不是?」攝影師閉著眼睛,牙關緊咬,身體蜷成一團。姐姐縮在飯桌後面,過了一會兒也走了過來,湊上來說:「打昏過去了嗎?」攝影師跳起來抓她,她尖叫一聲,嗖的竄出屋子,拽過那輛老掉牙的自行車,左腳踩著腳踏板,右腳猛蹬幾下,早已趟到遠處去了。
奶箱是鎖著的。姐姐私配過的那把鑰匙發揮了作用,那個鎖匠曾經告訴過她,這世界並不是一把鑰匙對一把鎖,其實一把鑰匙可以開很多鎖,關鍵是要不斷地嘗試。那天清晨姐姐早早地溜出家門,拿著鑰匙,照著薔薇街上的奶箱一通亂戳,最後打開的竟然就是汪仙居家的鎖。
他們三人向城外走去,穆巽一言不發走在前面。路上很荒涼,跨過漫長的大橋,沿著公路向南走,夏季的太陽將路面曬得滾燙,有很濃重的柴油味道瀰漫在空氣里。再往前走,連柏油路都消失了,只剩下鄉下的土路和四面八方被稻子包裹起來的田埂,幾棟淺灰色的公房矗立在遠處,周圍是工地,吊車正在將巨大的預製板吊上未完工的樓房。男孩第一次見識到公房,覺得很奇異,又荒蕪又豪華的。
男孩也下來了。犯人始終沒有朝他們看一眼,犯人打水,起身離開,往監https://read.99csw.com獄里走去。只是在走上橋堍的一瞬間,其中一個人抬頭,向他們俏皮地吐了吐舌頭,羅佳一笑,那就是她的爸爸。和所有的犯人一樣,他剃著光頭,夕陽照得他的腦袋像個大桔子。
她對照相館很感興趣,有一天下午,她真的跟著他來到了薔薇街。走進蘇華照相館,姐姐在櫃檯裏面站著,姐姐也很吃驚,沒想到男孩帶了個漂亮的小姑娘回來。在攝影師的安排下,羅佳拍了一張照片。後來姐姐說:「嘿,和顧小山再拍個合影吧。」羅佳猶豫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姐姐有點失望,羅佳說:「我走了,什麼時候能拿照片?」男孩說:「過兩天我帶給你。」羅佳又露出了那種令人費解的神色,彷彿有什麼不快,又難以說出來,或者她根本不想讓人知道。
人們以為雞死了林雪鳳就會跑路,可惜打錯了算盤,她不但沒走,而且還發了財。第二年她就戴上了金項鏈,手指上套兩個金戒指,街上的人都覺得奇怪,平時看不見壽衣店有什麼生意,以為它很快就會倒閉的。後來煙雜店的老鬼子說,壽衣店生意都是半夜裡來的,那會兒大家都睡了,附近醫院里死了人,就到她店裡來置辦壽衣,林雪鳳和烏青眼平時很沉默,生意上門立即舌燦蓮花,誘人把香燭紙錢骨灰盒全都辦齊,有時還能賣出墓地,少則幾十元,多則數百。眾人聽得熱血沸騰,聯想到窮苦的馬福大叔攢下了一千兩百塊的巨款,看來做生意的確是發財的捷徑。那一年農村出現了萬元戶,電視里大大地宣揚一通。戴城的人都覺得日子過顛倒了,農民和勞改犯現在比工人有錢。薔薇街上有好幾個膽大的都開始做起了地攤生意,跑到常熟批發一些衣服鞋子,也學著那群小攤販,弄個被單往解放路的人行道上一鋪,就地做買賣。有掙到錢的,也有虧本的,這更刺|激,發財確實是各人各命,有沒有命發財,總得試試看才知道。
貓臉指著大熊,對康健說:「就是他。」
男孩心想,其實他們都是有點瘋的。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彷彿是嗅到了道路的某處有陷阱的氣味,僅僅是嗅到,卻無法證明它在何處,徒然地恐懼著。
監獄的大門打開一條縫,兩個穿囚服的犯人各提著一個鉛桶走出來,到河邊打水,身邊並沒有一個警察跟著。「哪個是你爸爸?」他低聲問羅佳。她跳下來,伏在橋欄杆上看著他們,並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攝影師是管不了這種事情的,他得去光明照相館上班,下班回家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姐姐固然兇悍,但她是在師範附小上學,中午在學校吃飯,等她放學回來的時候只剩下男孩在哭。路遲遲沒修好,有一天馬福大叔急了,他躲在屠戶家裡,從斜刺里忽然沖了出來,用兩隻大手抓住了三個小孩和四把雨傘,一起送到長征小學去。馬福大叔說,再敢欺負歪頭,他就把路給封了,以後這幫孩子誰都別想從薔薇街走。
小兵一去兩年,如今長得和男孩一樣高,比從前更黑更壯,當然,他仍是個聾啞。當他在公安幹警的陪同下出現在薔薇街時,屠戶的老婆一聲慘嚎:「我的兒啊!」躲在屋子裡不肯出來。眾人搞不懂她的意思,是太激動了呢,還是太悲傷。後來明白了,原來是她怕小兵像舊社會的乞兒一樣,被拐子剁了手腳,挖了眼珠。人們勸她:「已經是個啞巴了,不會再殘害他的。」她還是不肯出來,只能由方屠戶接待了小兵。平日里雄赳赳不可一世的方屠戶,此時流下了兩行清淚。小兵也認得自己的爹,兩個人像電視里一樣擁抱在一起。
那年春天,男孩記得很清楚,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腳卡進了自行車前輪,在車杠和輪子之間彎成了九十度。他驚恐萬分,大哭起來。攝影師也嚇傻了,兒子已經是個歪頭,如果再變成瘸子,豈不是天崩地裂?姐姐拽著他的袖子大喊:「你快想想辦法呀!」攝影師說得把前輪卸下來,只需要一把扳手,但這一路上也沒有自行車攤,到處都是農田,即便有幾戶人家也都是住泥糊房子的農民,他們家裡只有釘耙,沒有扳手。公路上偶爾有疾馳過的卡車,攝影師去攔,沒有一輛停下。後來他把自行車放倒,讓男孩坐在地上,叮囑姐姐:「弟弟就交給你了。」姐姐用力點頭,攝影師朝著市裡狂奔過去。
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就去問野兔子:「為什麼體育老師沒強|奸你?」野兔子不耐煩地說:「你這個神經病,怎麼還在惦記這件事?他誰也沒強|奸,我造謠一下而已,把他趕走了。我厲害吧?」男孩愣了很久,才說:「你這個騙子,妓|女,臭留級生。」說完挨了她四個耳光。
攝影師在這一帶是有點人緣的,收稅的、賣票的、騎三輪車的都認識他,他長著一張童叟無欺的臉,又帶了點落魄的樣子,事實上他也是童叟無欺地落魄著,引來了很多同情。現在,光明照相館的顧大宏已經不復存在了,個體戶之星正在冉冉升起。順便說一句,離定慧寺不遠處就是東方點心店,他每天就在關文梨的眼皮底下忙活著,有時下雨,生意沒得做了,他就去點心店裡避雨,順便吃一碗小餛飩。後來,流氓找上了他。
攝影師說:「是啊。」
男孩想知道他怎麼才能出來,越獄?但羅佳不再回答他,她坐在橋欄杆上伸了個懶腰,雙手高高舉起,影子一直摸到了對面的路肩。一艘機帆船散發著濃郁的柴油味道,從他們的屁股下面駛過。黃昏是浪漫的,在她小小的身上,男孩嗅到了一股成熟的味道,這未免太早,未免太讓人不可企及。
那時,攝影師說,姐姐的脾氣既不像他也不像媽媽,倒有點像死去的小姨李紅霞。後來男孩聽說方屠戶曾經和紅霞小姨軋過朋友,這就難怪,屠戶平時對誰都很兇惡,只有看見顧小妍尚保持著一點禮貌,或許還是睹人思情。
結果是在光明照相館里找到了一套衣服,發黃的白襯衫,沾著灰塵的藍褲子。它們是道具,給同樣需要這種格調的孩子,攝影師甚至還帶回來一條紅領巾。男孩覺得衣服的成色都不對,這就沒辦法了,光明照相館拍的都是黑白照片,原則上就是一條紫色的褲子也可以冒充藍褲子。男孩問:「這套衣服歸我了嗎?」攝影師說:「先應付過去,這是要還給照相館的。」男孩沮喪極了,穿上這套衣服的時候聞到一股陳年的酸臭味,來自幾年前甚至是幾十年前的孩子身上,經過時間發酵的氣味。襯衫偏大,褲子偏小,只能湊合了,它畢竟是戲裝。姐姐替他把襯衫的下擺束到褲子里,看上去還挺不錯,有點像年畫上的新中國兒童。
「你是帶我來探監的嗎?」
「領導怎麼會來你們學校?」姐姐疑惑地問。
男孩後來真的在電影院門口見到過康健,那時彼此都長大了一點,康健,變成一個瘦小蒼白的青年,穿著一件很時髦的高領毛衣,微微遮住下巴上的胎記。他顯得安靜而無害。對此男孩抱有戒心,所有安靜的怪物都是這樣,你焉能知道他什麼時候又變成個瘋子?過了一陣子聽說他的兩個哥哥都放出來了,他跟著他們混社會。男孩心想怪物果然是怪物。
男孩在長征小學度過了很不如意的一個學期,對於學校的那點嚮往已經完全變質,幸運的是他學習成績還算不錯,按照通常規律,如果你有個成績優異的哥哥姐姐,那你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更何況長征小學本來就是個墊底的貨色,在這裏想要表現出智力上的優秀,似乎也不是很難。令男孩感到遺憾的是,同桌羅佳竟然是個又粗心又不用功的女孩,反應遲鈍,記憶力也不太好,看樣子做大隊長是沒希望了,做小隊長也不可能啊。男孩曾經暗暗地鄙視過羅佳,成績不好的孩子都應該受到鄙視,他希望同桌的是個美麗而聰明的女生。後來他又想,如果在美麗和聰明之間只能選擇一個呢?還是美麗比較好,讓他那黑色沼澤般的內心冒出各種氣泡,很愜意,很充滿期待。
穆巽就是在這種陰影下成長起來的,僅就相貌而言,他繼承了顧家的傳統,有一條挺直的鼻樑和一雙微微凹下去的眼睛,濃密的睫毛,手長腿長,十足的美男胚子,這本應使他的人生多姿多彩、一帆風順,但他從童年時代起就擁有了一顆陰鬱的心。
那時他的病惡化了,在麵粉廠待不下去了,提前病退回家,這使得他有大量的空余時間給顧艾蘭丟人。有一次他在澡堂里也干這個,被人們發現了,一池熱水就此完蛋。澡堂的師傅認識他,戴城著名的瘋癲,也不可能讓他賠償,對付瘋癲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知道疼痛,下次不敢再來。於是他們揍他,用木屐抽他的屁股,然後讓顧艾蘭來領人。顧艾蘭見面只說了一句話:「你們為什麼不打死他?打死了我就清靜了。」
這件事便宜了福嬸。林雪鳳把廚子介紹給了她,真是婚喪嫁娶全都包圓,順便也指了一條發財之路給她。福嬸的新男人開夜排檔是再合適不過,於是就搬了兩張小圓桌,十來把摺疊椅,又弄了一輛黃魚車,車上一應鍋碗瓢盆和煤氣爐,每天黃昏在醫院對面做起了餐飲業。那是人流量巨大的地方,夜裡有很多病人和家屬出來找吃的,果然生意紅火。攝影師曾經去吃過,那菜的口味完全不對,好像馬福大叔還魂了炒出來的,問了才知道,原來這個廚子在食堂里只負責燒大鍋飯,小炒並不是很精通。饒是如此,福嬸還是賺了不少錢。
迷惘
這張照片連同姐姐的「歡迎光顧」一起,被攝影師投稿到了戴城日報的副刊,它們竟然順利發表出來。儘管那報紙印刷粗糙,但並沒有妨礙女孩的美麗,相反,她臉上的光線更為朦朧了,帶著點柔光的效果,令人心生萬般憐愛。這照片被命名為「早晨」。至於男孩的那張叫作「雨季」,大破鞋關文梨正在撫弄著他的歪頭,在照片上,她才是主角,而男孩只是一個迎合著她的動作、類似於道具的背影,歪著腦袋好像還挺可愛的,你無法判斷出人物的關係,整張照片顯出了一種迷惘的氣息。
他義無反顧投筆從戎收拾了書包跟著她走。
這句罵人話是她小時候跟著自己小姨學的,她覺得帥極了,就愛這麼罵。可是有罵自己爹是戇卵的嗎?雙方反目。那一年的派司照,她是去漢民照相館拍的,非常難看,直瞪瞪的大眼睛,頭髮全都向後梳著,根本看不出它是直的還是彎的。攝影師傷心欲絕,她是他藝術巔峰時期最優秀的模特,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永遠留存在檔案里的派司照,居然不是他顧大宏的傑作。他看著畢業照心想:漢民照相館,戇卵!
男孩的毽子贏得了眾人的讚譽,那羽毛確實漂亮,他把它送給了羅佳。放學回家,看到鮑主任帶著人在慶祝,原來那雞自殺了,它鬱鬱寡歡地走到了居委會門口,正撞上鮑主任,鮑主任逮它,它根本也懶得逃跑,束手就擒,被一腳踩斷了脖子。
瘸腿的孩子被他綁了一根木頭在腿上,於是不瘸了;瘌痢頭孩子被他抹了一腦袋的花露水,說花露水治這個病;弱智每天被他和他的同夥戳幾十個爆栗,這樣傻子才能變聰明;白化病的孩子被他用墨汁塗了黑色的頭髮和眉毛,看起來又像個正常人了。某一天他在操場上看到了男孩,後面還有七八個同夥,像是一群捕蝶愛好者終於找到了新品種,很快把他擒住。這個好玩,這個歪頭新來的。
男孩心想,這就結束了?他張開嘴巴,吐出了兩顆牙齒,露出上下兩個缺齒的黑洞,對姐姐說:「我換牙了。」
男孩出生時,隔壁的方屠戶也生了個兒子,喚作方小兵。他健康活潑,和方屠戶十分相似,擁有一個強壯而端正的脖子。老方屢次在攝影師面前誇耀,順帶埋汰一下顧家的基因有問題。攝影師自認倒霉。過了幾個月,男孩的脖子還是歪的,大家差不多看習慣了,方小兵忽然發燒,送到醫院打了十天的鏈黴素,出來成了個聾子。從此薔薇街上又多了一個殘疾人。這下攝影師又贏了。
那天放學男孩光著兩條細腿,在眾目睽睽之下,排隊走出長征小學。花褲子像罪證一樣捏在手裡。隊伍向薔薇街方向走去,同學一個接一個地離開,男孩發現羅佳在自己身後,過去她一直在另一列隊伍里,向另一個方向走。
你是想找到財寶呢,還是想找到亡魂呢?
「問那麼清楚幹嗎呢?」
馬福大叔死後,街上的梔子花都開了,早上開門,很多花瓣湧進屋子。本以為開張大吉,這下生意全都泡了湯。雨季的某個午後,男孩蹲在照相館門口發獃,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水是臭的,它和梔子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一種令人情慾膨脹的氣味。這時,大破鞋關文梨從街口走過來,大破鞋是東方點心店炸油條的,她炸了一上午的油條,中午晃過來勾搭攝影師。她穿著紅色的襯衫,腳上是珍珠色的塑料涼鞋,高高地綰著褲管,露出修長的小腿。她走到店門口,曼聲呼喚顧大宏,後者坐在椅子上,雙腿擱在櫃檯上,說:「發大水了,停電,過幾天再來吧。」關文梨就蹲下摸了摸男孩的頭,身後咔嚓一聲,攝影師按下了快門。
屠戶認真地回答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房間空不空。就算不是空的,你還能把她怎麼樣?掛破鞋遊街嗎?」
男孩也坐在橋欄杆上,夕陽從他們的背後照出兩條頎長的影子,他在她左邊,腦袋歪向她的肩膀,看起來倒像是一對情侶。在教室里他坐她右邊,很難體會這種感覺。
一九八一年,對門的汪仙居搬走了。直至搬家那天人們才發現,汪仙居家裡竟然也有電視機。這個曾經的右派真是太不上道了。有人懷疑他的電視機是藏在立櫃里的,晚上看電視了就打開立櫃,拉緊窗帘,壓低音量。反正他就不樂意人們去蹭電視。這無形中又體現了方屠戶的偉大,屠戶為了街道群眾的娛樂,連夫妻生活都不過了。汪仙居搬家那天招致了無數嘲諷,他現在是一個中學教師,右派的帽子早已摘掉,歷史清白得猶如被漂白粉漂過,但在人民群眾眼裡仍然帶有鬼鬼祟祟的氣質。當他連同那些破爛傢具和嶄新的電視機一起上了卡車之後,他對著薔薇街大喊了一聲:「我恨透了這個地方!」人們齊聲起鬨:「再見,戇卵!」
關文梨皺了皺眉頭,嘗了一口,帶鹼的那一段已經被姐姐咬掉了,油條味道不錯。關文梨說:「沒鹼。」
同桌的女生被馬老師的氣勢鎮住,激靈了一下,立刻收聲,沒剎住,又激靈了一下。男孩低聲說:「我叫顧小山,我是歪頭但我不是妖怪。」女生說:「我叫羅佳……」沒說完,一個粉筆頭從馬老師手中飛出,精準地彈在她額頭。
在師範附小的下午,男孩跟隨著音樂課痛快地唱了二十分鐘,學會了著名的兒童歌曲「娃哈哈」。直到下課鈴響,各個教室里的學生蜂擁而出,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會撞上姐姐,她曾經惡狠狠地警告他:「不許到我們學校來!」他便趿著解放鞋快速地溜走了。
有了這個集市,再加上附近的醫院,這一帶變得熱鬧起來。有時候會看見一個農民模樣的人,沿著解放路狂奔,後面是個煞氣騰騰的小販在追殺他。有時候看見小販狂奔,後面是收稅的人在追。還有一些時候,所有人都在狂奔,後面是打群架。
這段幸福的記憶藏在了男孩的心裏,一九八○年的夏天,男孩去師範附小報名,他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就像他後來盼著儘快離開學校這個鬼地方。
這叫殺雞給猴看,一般來說,老師們都會挑一隻很像樣的雞。男孩仔細打量了羅佳,她長得挺好看的,男孩活了七年半,還沒怎麼和同齡的女孩打過交道,但好看難看還是分得清的。他正看著,忽然腦門上托的一下,被第二粒粉筆頭直線射中,小小的白色固體像彈頭一樣掉在桌子上。
「半新不舊的,肯定是借來的。」
你白關我屁事啊,男孩心想。
這條街上的男人,在一九八○年發大水的夏季,都是穿著短褲進進出出的,連最有文化的汪仙居都是這樣,只有攝影師穿著長褲。姐姐心想,今天這條褲子算是出風頭了。攝影師在那兒訕訕地綰褲腳管,關文梨替他拿著雞毛撣子,等他把褲腳管一層一層綰得妥帖了,她又遞上雞毛撣子,這時姐姐早就跑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攝影師茫然四顧,關文梨笑了一下,又溫柔又嘲諷地,好像看見了一隻四處亂跑假裝兇惡的小狗。這種眼神是她賣油條時候從未有過的,甚至是攝影師,大半生對著人們的笑容,也不太見到這種樣子的。過了一會兒隔壁的方屠戶出來看熱鬧,關文梨已經走遠了,屠戶勾著攝影師的肩膀說:「你追她幹什麼?你不知道她是府前街最有名的破鞋嗎?去年她軋姘頭,她男人一拳打瞎了姘頭的眼睛,進去坐牢了。她被單位開除出來炸油條。」
「以後放學的時候你不要站在外面。」馬福大叔說。
嘩笑
「哈哈,他的胎記不能碰!」姐姐撲過去掰開康健的手,照著胎記上又撓了一下,那兒出血了,康健大哭起來。這下貓臉也覺得好奇了,走過去也撓了一下,康健慘叫著爬起來狂奔而去。
那個陌生人先是鬼鬼祟祟地鑽進了方小兵家。男孩對聾子說:「你們家來小偷啦。」聾子無動於衷。屋子裡的方大聰大喊:「殺掉你!」陌生人嚇得一溜煙竄了出來,隨後來到了兩個男孩面前。
「我在上海表姑媽家裡喝過。」
男孩發現自己的姑媽一下子歪了,她坐在新打的單人沙發上喘氣,彷彿已經沒有力氣再申辯什麼。攝影師指著兩個孩子說:「快去把穆巽找回來!」姐姐說:「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鑽進稻田裡了。」
男孩說:「我覺得他不會回家的,他一賭氣就什麼都不要了,一直這樣的。」
姐姐恰好相反,她一點也不喜歡這裏,她覺得在這條街上住著,在這條街上上班,生病去解放路的第二人民醫院,甚至念大學都選擇附近的職業技術學院,是件極其無聊的事。在照相館里能看到這片街區的很多熟人,他們的臉,他們定格著漸漸長大或者變老,全家福的照片上多了某個人,少了某個人。姐姐說,看著照片,所有的熟人都像是陌生人。
「監獄。」
長征小學是個奇怪的地方,老師管學生管得非常嚴格,可是某些時候,又近似於放任自流。比如男孩穿了花褲子,那是要受到嚴厲懲罰的,而男孩被人欺負的時候卻沒有任何老師願意出來管一管。男孩的姐姐說過,長征小學嘛,記得千萬別去告狀,老師不管的。男孩起初是記得這句話的,後來實在受不過去了,跑到辦公室去哭訴,馬老師以及其他老師連看都沒看他,只說了一句:「現在的學生真是缺乏管教。」男孩覺得自己撞上了大頭鬼,後來發現,老師們對付那些搗蛋鬼的方法很簡單:留級、處分、開除。老師們不需要誰來告狀,不需要誰來告訴他們何人搗蛋何人聽話,他們只按自己的方式行事,這對男孩來說可謂天威難測。最令男孩傷心的是,該校連音樂老師都不是善茬,他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鰥夫,喜歡用火筷子打學生屁股。他住在學校,自己點煤爐開伙,每天早上熏得操場上一片焦味。火筷子是他燒飯必備的家什。
接待他們的是一位中年女教師,男孩叫她馬老師。她非常溫和卻又十分固執,堅決不讓男孩報名入學,其不容置疑的口吻讓攝影師手足無措,同時她也捧起了男孩的臉,怪同情地看著他,柔聲說:「顧小妍是我們學校很優秀的孩子,但是這個……太可惜了。」
「回家。」她挾著書包說,「你走不走?」
「為什麼要作怪?」她說,「叫你作怪!叫你作怪!叫你作怪!」他的耳朵已經從麻花變成收音機的旋鈕,從他嘴裏發出的叫喊隨之提高了分貝。她一鬆手,男孩簡直懷疑自己會像上了發條的鐵皮玩具一樣直奔出去。
那是四個戴墨鏡的青年,他們先是拍了一張合影,然後用普通話問攝影師:「你相機裏面有膠捲嗎?」攝影師說當然有膠捲。四個青年說,那你把相機打開給我們看看。這時他們的齒縫間露出了戴城的口音,顯然不是什麼遊客。攝影師的一生,大風大浪也是見過些的,但從來沒和新時代的街痞打過交道,有點猶豫,這時關文梨從點心店衝出來,大喊道:「老顧,跑啊!」
「你騙我。」
他才是這所學校的怪物。
這些攝影師可能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反正他哼哼哈哈了幾聲,意興闌珊地握著雞毛撣子回家了。到中午時姐姐回家看見他還在蒙頭大睡。
每一年的清明節,家裡都會大大地準備一番,按照城裡的風俗,折了錫箔,帶上供品,到城外的墓地去掃墓。那片公墓區,過了城西大橋,騎自行車沿著公路走半個小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每次去,那輛破自行車都不堪重負,男孩坐在前面橫杠上,姐姐側坐在後面書包架上。清明節常常下雨,攝影師有一件半透明的塑料雨披,已經舊得發硬,前面遮住男孩,後面遮不住姐姐,只能讓她打一把傘。他們騎車上公路,兩旁是綠得發亮的田野,看到山,看到山上密密麻麻的白色墓碑。到了公墓以後,按次序先到山頂給奶奶掃墓,再到山腰給外公和小姨掃墓,最後到山腳給媽媽掃墓。李蘇華的墓碑上只有她的名字,墓穴卻是雙穴,顧大宏和姐弟倆的名字刻在左下角。攝影師說,立碑人刻著顧大宏的名字,人是不能給自己立碑的,所以他的名字不能和李蘇華並列,得等他死了,換一塊碑,就可以在一起了,那時左下角立碑人的名字就只剩下男孩和姐姐。
男孩鬆了口氣。
馬老師不耐煩地說:「閉嘴,要哭就站到後面去哭。」
那以後男孩遠離了靳家花園,新的看門人是一個稀鬆平常的鄉下老頭,他擋不住洶洶而來的寶藏探險家們,甚至對前來晾被子的婦女都束手無策。這園子被人們惡狠狠地犁了一遍,財寶沒發現,很多人都被碎玻璃扎破了腳。那是顧長根生前設下的埋伏,他把敲碎的玻璃瓶撒在了花圃里。直至一九八四年,靳家花園忽然成為了商業局的俱樂部,一樓化身為茶室,二樓是舞廳。房子重新修葺,又找了一個花匠來打理園子,花匠同樣著了道,送到醫院把腳縫得像粽子一樣。沒有人知道顧長根到底埋了多少玻璃渣子。
回到薔薇街,男孩在馬福大叔的修車攤上玩了一上午,混了幾口飯,下午又回到學校。領導已經走了,這樣他又坐在了教室里,儘管沒有白球鞋,但白襯衫藍褲子還是讓他自豪了一小下,連羅佳都誇他:「你今天看起來乾淨多了。」
羅佳強忍著眼淚,但禁不住它們無聲地掉落。馬老師看來打算趕盡殺絕,繼續說:「羅佳的爸爸,是一個賭棍,他輸了很多錢,年初去偷東西被抓住了。同學們,要記住啊,犯罪是可恥的,嚴打是無情的……」下面有人問:「馬老師,羅佳的爸爸判幾年啊?」馬老師指指羅佳:「你自己告訴大家。」羅佳趴在課桌上一頭扎進肘彎,馬老師響亮地宣布:「有期徒刑六年!」羅佳猛抬頭,拉開凳子,像一隻出籠的小鳥般撲稜稜飛出教室。馬老師未及呵斥,她已經跑過操場,消失在校門口。衛生委員提醒道:「馬老師,羅佳今天值日生還沒做。」馬老師鎮定地說:「顧小山一個人做。」
「看什麼?」
穆巽消失在一排樹木後面,那裡隱約還有農村的草房,一些雲緊緊地壓在綠色的稻田上方。男孩和姐姐不再管他,沿著土路向新村走去。男孩說他也想住公房,姐姐沒接茬,沿路采了一些野花,在走進顧艾蘭家的時候,她把這些花全都扔進了草叢裡。
這件事過去沒多久,某一個黃昏,姐姐背著一桿槍出現在了街上。
「不許摘下來。」
「不許說話。」馬老師惡狠狠地說,「把你的蝴蝶結摘下來,它擋住後面同學的視線了。」
男孩的姐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偷東西的?大概是從那把私配的鑰匙開始,她嘗到了甜頭。男孩覺得,有那麼一陣子,姐姐簡直是這條街上的魔星,毫無顧忌,左突右沖,一直到她的青年時代,此後就沒那麼燦爛了,但是一個中過邪的人誰知道她會不會複發呢?
器材室的門嘩地拉開,高大威猛的體育老師填滿了黑漆漆的門洞,他驚愕地看著野兔子。野兔子不依不饒地喊道:「你在強|奸羅佳,你扒她的衣服!我要告訴校長去!」說完一溜煙跑了。
她出生時醫院里就剩兩個護士,其他都下鄉學習去了,等她著陸以後,連那兩個護士都打了綁腿背了鋪蓋走了。整個醫院里,空蕩蕩黑漆漆的,她哭得氣勢如虹,不屈不撓。天亮以後,人們看清了她的長相,濃密而捲曲的頭髮,皮膚雪白,粉嘟嘟的嘴唇,等她睜開眼睛之後,人們發現她長了一對像花玻璃彈珠般美麗的瞳仁,略帶褐色,從圓心向圓周放射狀的絲絲紋理,絕非漢人所有。
冬去春來,男孩在第二個學期交到了一些朋友,讓自己不那麼孤獨。其中有白化病、羅圈腿和蘿蔔眼。一度和他關係最密切的,是一個來自鄉下的孩子,他念四年級了,每天和男孩同路回家。這個孩子舉家從農村遷入戴城,他還沒有學會戴城的溫軟方言,講一口笨拙的農村土話。他的外貌也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黑而壯,臉上兩坨暗紅色的農村紅,經久不褪。男孩和他在一起倒是匹配,一個是膽戰心驚的兔子,一個是憨厚無畏的大熊,可以保護兔子。至少有兩次,大熊順利地擊退了貓臉,令男孩感到十分放心。
攝影師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還沒說呢,肚子上挨了一槍托,弓下腰時還不忘抬頭看看了,眼神很哀怨,心想你們怎麼跟紅衛兵一個德性,文革不是結束了嗎?那兩個青年更生氣,瞧你的樣子,活該是被打的。舉起槍托想照著攝影師的臉上再來一下,顧某人識相,立刻慘叫了一下,躺倒在地,順便打了個滾。那倆青年不便進屋子打人,便扛著槍走掉了。
長征小學就在薔薇街西邊,男孩忘記了,曾經欺負他的那幫孩子都是長征小學的,連貓臉都是。
認命吧。長征小學才是屬於他的地方,不,應該說,是他屬於長征小學。
後來的事情又證明了穆天順是有性能力的。人們在解放路的公共廁所里看到他手|淫,他就站在小便池前面,頭頂著牆壁,瘋狂地乾著這件事,把小孩都嚇哭了。鬧到很多人來圍觀,穆天順就把褲子一拉,大大方方地說:「顧艾蘭不許我碰她。」事情傳到顧艾蘭耳朵里,顧艾蘭大哭,「他是個精神病,他就想讓我丟人。」確實,就算沒有性生活,完全也可以在家裡手|淫嘛,何必去公共廁所里呢?
「可我還沒有白球鞋。」
遠遠地傳來姐姐的聲音:「不用你教!」
那以後,攝影師去過其他的旅遊景點,想在那裡謀生,那裡早就已經有人做拍照生意,看見他來了,也沒什麼廢話,一腳踹翻了他的小攤,或者在他按下快門的時候湊到鏡頭前面扮個鬼臉。攝影師灰頭土臉回到家裡,男孩幸災樂禍地想,原來他和我一樣,離開了這條街就會被人欺負,他比我更不行,得靠大破鞋來保護。
「沒有。」
薔薇街上的第一台電視機出現在一九八○年的秋天,是方屠戶家裡買的,這是劃時代的電器,它很快戰勝了收音機,唯有四喇叭錄音機可以與其相媲美。
男孩搞不清那女人為什麼要帶走聾子,她的態度很親切,還給聾子吃了顆糖,比幼兒園的阿姨好上一百倍,只是那眼神有點不太乾淨。男孩伸出手去,女人也給了他一顆糖,塞住了他的嘴。他發了一會兒呆就回家了。
十分鐘以後,攝影師回到房間里,發現槍已經不見了,接著他就聽見外面的路燈發出噗噗的爆炸聲,是貓臉一夥在用槍打燈泡。攝影師越想越害怕,用不了多久,這條街上的路燈就會被全部打爆掉,他剛想出去阻攔,只見兩個穿勞動布工作服的小青年快步衝過來,一把奪下了貓臉手裡的氣槍,一巴掌把貓臉扇到了爛泥坑裡。五秒鐘前還在歡呼的小嘍啰們,忽然跑得沒了蹤影,貓臉倒在地上,既不哭也不動,好像是休克過去了。接著,這兩個青年來到了攝影師眼前。
「不許交頭接耳。」
這是攝影師最得意的時刻,幾乎抵消了洪澇帶來的損失。攝影師將報紙壓在櫃檯的玻璃檯面下,昭告天下,他顧大宏不但是個開照相館的個體戶,還是個上了日報副刊的知名攝影師。這是何等光彩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早晨」給女孩帶來了巨大的麻煩,她美麗的臉九*九*藏*書蛋被城裡幾十萬人看到了,很多二流子慕名前來,堵在學校門口噓她,不但早晨,還有黃昏。
然後,她指著蘇華照相館的門面,那個曾經的南貨店的三分之一,旁邊是煙雜店和壽衣店,說:「這照相館跟東方點心店有什麼區別?」
這事就這麼吹了,攝影師始終沒能結成婚,很多年裡,他們一直住在薔薇街破舊的平房裡,看著別人搬出去,搬進來,年年享受大水淹沒房子的感覺,年年聞到梔子花肥厚濃烈的香味。
她按著男孩的后脖子,也許她早就知道他是個斜頸,也許她閱人無數,對於這種身體上的缺陷早已視若無睹,總之,她那隻粗糙的大手把他按圖釘似的按在了座位上。教室里很安靜,四五十個人呆坐著鴉雀無聲,有好幾位的臉上淚痕未乾,看來都已經被馬老師收拾過了。過了好一會兒,同桌的女生忽然大哭起來,說:「老師我不要和這個妖怪坐在一起,他的頭是歪的!」
失望
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連姐姐都很激動,他們的日子過得太無聊了,像一鍋白水煮著三個土豆。男孩想象著他們馬上就要擁有一個照相館,漆黑幽深,仿如幻境,那裡面堆放著各種雜物,有點像工場,但是只要燈光亮起,取景器中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經過裁剪和潤色,與外面的一切都無關。這是製造幻覺的地方,他們成為黑暗中操控著幻覺的人,人們自動地走進來,奉獻他們的臉。僅僅擁有照相機是不夠的,你必須得有個照相館。對三個土豆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有吸引力?
文化宮就在解放路上,是姐姐放學回家的必經之地。這一天她穿過文化宮,看到一間屋子裡沒人,一桿氣槍豎在牆邊,她覺得好玩,就走進去把槍背了出來,順便撈走了桌子上的半盒子彈。這個舉動非常瘋狂,因為她背槍回家的途中,至少有一百個人都看見了,包括她的仇家,東方點心店的關文梨。保衛科的人丟了槍,跑出來一問,所有人的手都指向了薔薇街。
在男孩小的時候,姑父還算正常,他只是語無倫次,一到下雨天就煩躁不安,經常側耳傾聽著某種不存在的聲音。後來發展成這樣,誰也沒想到。那是一九八一年的事情了。男孩很熟悉姑父前額的傷疤,那個凹進去的地方可以放一枚棋子,男孩很奇怪這個部位挨了子彈居然可以不死,看來命很大,但他確實是腦子不正常了。根據姐姐的說法,姑父甚至不是被子彈打瘋的,而是嚇成了一個瘋子。
路上,攝影師說:「小出,我們可以去長征小學報名。」男孩問他,長征小學有沒有音樂老師。攝影師說:「哪個小學都有音樂老師。」男孩又問他,長征小學有沒有國旗。攝影師有點不耐煩地說:「都有。」男孩說什麼時候去長征小學考試呢?攝影師說:「那是地段小學,不用考。」男孩思量了一下,說:「那我們就去長征小學吧。」
男孩眼淚汪汪地坐著,贏得了校長的片刻關注。他是一個禿頭黃牙的中年人,看上去有點像修自行車的馬福大叔,不過他很嚴肅。他們對視了一會兒,校長逐漸地歪過頭來看著他,後來校長忽然明白過來了,扳正了腦袋,對著麥克風說:「第三排那個同學你為什麼歪著頭?」
攝影師握爪透拳,一把拎起姐姐,夾在腋窩裡,後者遭遇到有史以來的第一頓暴打,並且是在街頭公演。男孩呆看著這一幕,不知道該幫誰好,最後還是決定撲上去咬爸爸,他抱住腿吭哧一口咬下去,覺得口感不對頭,原來是歪頭沒準,咬在了姐姐的鞋子上。姐姐早已哭得雙腳亂踢,結果薔薇街的人看到的是,顧大宏夾著顧小妍痛打,而歪頭顧小山叼著一隻黑色的布鞋站在旁邊,滿臉油污,手指上套滿了螺絲帽,嘴裏發出嗚嗚的嚎叫聲。馬福大叔有心去勸,臉上挨了一下,人們都害怕起來,這是攝影師第一次打人。看來鰥夫的確是不能惹的。人們說,該給攝影師介紹個新老婆了,他都快瘋魔了。
男孩走進靳家花園,發現顧長根在睡覺。他坐在一把破舊的藤椅里,微微地歪著頭,發出沉重的鼾聲。男孩走過去拍拍他的胳膊,他沒有醒,繼續打鼾。這把藤椅平時都在門房裡,這會兒像寶座一樣放在院子的正中央,面對著大門,背後是一排亂七八糟的灌木,灌木後面是兩棵銀杏樹。得繞過這個花圃,從側面進去才能看見洋房。男孩不記得自己去過那裡,每次到靳家花園來,他和姐姐都只能在門房周圍走一圈,顧長根不給他們進去。
這條街上的人都很啰嗦,慣於展開話題,然後進行大規模的辯論和抬杠,頭天沒講夠的,第二天接著聊,據說都是文化大革命慣出來的毛病。只有歪頭和聾子,他們安靜而自律,手牽手地在街上走著,人們視之為難兄難弟。街道往東,靠近解放路的地方是國營南貨店,營業員都認識他們,會說:「顧小山,別走出去啊,外面有警察抓你們。」街道往西,走到盡頭是馬福大叔的修車攤,馬福大叔要是看見了他們,會說:「小出,當心長征小學的學生把你們扔河裡。」於是哪兒都去不了。對男孩來說,世界的印象僅僅局限在薔薇街內,至於街道在城市的哪裡,城市又在世界的哪裡,他完全沒概念。薔薇街屬於一箇舊世界的範疇,它太小,所以一切都被放大了。
男孩宣布:以後再也不|穿花褲子了,給我去做新衣服。
她再也沒有帶他去過監獄,雖然她仍經常在星期六的下午消失,逃掉一節大掃除課,或更多。老師有時會問班長,羅佳呢?班長搖頭。老師的目光轉向男孩,他也搖頭。是的,人們固然知道她是囚徒之女,但人們並不知道星期六的下午她去了哪裡。男孩甘願坐在教室里,假如他和她一起跑掉,那就太醒目了。但願歪頭男孩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與你分享秘密的人,唯一可以安慰你的人。
你說,工農紅軍到底有沒有可能擁有一把轉盤式衝鋒槍呢?
貓臉說:「以後再也不欺負歪頭了,行不行?」
滿街都是在跳猴皮筋的女孩子,只有姐姐擁有一把氣槍,滿街的男孩子都發瘋了,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都來到家門口,恭敬有禮地說:「小妍,給我們看看氣槍吧。」過去他們不是這樣,他們站在很遠的地方喊,歪頭申公豹,外國女人顧大嫂。
東方點心店的顧客們,以及揉面的師傅,烘大餅的阿姨,收賬的大叔,全都面面相覷,眼瞅著關文梨揪住姐姐往薔薇街走去。到了街口看到深達腳踝的水,姐姐穿著高筒套鞋,關文梨穿著皮鞋。姐姐還沒來得及得意,大破鞋把她的皮鞋踢掉,拎在手裡,赤腳奉陪到底。
林雪鳳說這隻雞是擋煞雞,這是有講究的,如果殺了或是吃了它,煞氣就來了。鮑主任才不管這些,在她眼裡只有自己才是煞,叫了幾個人圍它,雞閃轉騰挪從人褲襠里鑽過去,振翅一飛,已經在樹上了,大中午的開始打鳴。鳴聲一起,各處角落裡的貓都慘叫著躥出來往外逃。鮑主任覺得很沒面子,到別人家裡借了一把米,想把公雞引下來,它看也不看,自個兒蹲在樹上找蟲子吃了。看熱鬧的就說,這隻雞可他媽的不要臉呢,給它一隻母雞,它肯定飛下來騎上去就干,那時候照它脖子上來一刀是最爽利不過的。鮑主任覺得可行,可惜,找半天都沒有一隻母雞可供做誘餌的,都被她宰了。
巷口貼滿了告示,全是判刑的。所犯的案子,有打架傷人,有搶劫盜竊,有強|奸猥褻,居然還有一個叫顧大宏的,持刀搶儲蓄所,和攝影師同名同姓但他只有二十一歲。越是嚴打,犯罪分子越是猖獗,告示刷了一層又一層,男孩感到越來越放心,城裡的垃圾終於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聽說是青海,那兒的監獄連圍牆都沒有,四周全是戈壁,如果你想越獄就往戈壁裏面走吧,在那樣的監獄里,警察只需要把自己關在籠子里就可以了。這些都是馬老師在法制教育的時候告訴他們的。馬老師講這些的時候越來越生氣,最後她也感到很無奈,說:「我也搞不懂,既然要嚴打,幹嗎還給你們看《少林寺》呢?」
姐姐說:「就算沒有人欺負他,他也是這個樣子。別管他,他哭一會兒就回家了。」
人們說現在的日子不一樣了,有電視看,不用天天開批鬥會,即便是關文梨這樣的女人也能自由出入,換了以前,早就拴上一個爛布鞋去遊街了,就連老實巴交的攝影師也脫不了干係,老實巴交的照樣可以遊街,這才是旨趣所在。現在不能遊街了,不好玩。過了幾天,有個回城的知青在看電視的時候說,真沒勁,只能看中央台和上海台,要是能看香港台和台灣台就有意思了,以前在鄉下經常抱著個短波收音機偷聽敵台的。言者自以為瀟洒,聽者嚇得全都不敢說話。第二天,街道幹部從回城知青家裡繳出短波收音機和黃色歌曲磁帶,送到公安局的卡車上遊了一回街,這說明遊街還是存在的,只是破鞋不用再去娛樂大眾罷了。
男孩覺得這一個月過得真是高興,可惜暑假就快要來了。期末考試前的某一天,馬老師忽然在課堂上宣布:「羅佳,你爸爸是個勞改犯。」眾人嘩然,她像是被人摑了臉似的,愕然轉頭看男孩,眼睛里充滿了恐懼。男孩趕緊說:「不是我傳出去的。」馬老師鄙夷地說:「你有什麼資格傳這個?學校對你們每個人的動向都了解得非常清楚!」
他聽到了歌聲,是那首「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循聲而去,找到了音樂教室。這時他們在唱:「哇哈哈,哇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男孩躲在柱子後面探出頭去張望,有一個女老師正在教室里彈奏著風琴,學生們跟著她歌唱。男孩熱愛音樂,他有一副不錯的嗓子,但這件事並不能成為他的驕傲,而是無窮的自卑,人們在表揚他的歌聲的同時總不會忘記添一句:可惜長歪了。
鮑主任慣於一針見血以小見大。那是一九七九年,她還安慰他:「別的不說,像你這樣的歪頭,長大了肯定當不了兵,當不了兵你就去不了雲南,去不了雲南你就不用打仗。自衛反擊戰,多殘酷的戰鬥,國家不用你出力,在家等著聽捷報,多高興啊。歪頭又不耽誤什麼事。」眾人抬杠說,小出的腦袋歪向右邊,打槍的也是這個姿勢,未必就不能去南疆。鮑主任說,拼刺刀呢?扔手榴彈呢?
狂暴
男孩心想關我屁事啊,都是你們在斗。
這種病叫做肌性斜頸,剛出生的時候在他的右胸有個硬塊,後來消失了,變成了一根無比堅強的纜繩,把他的腦袋硬生生地拉向右邊,下巴則指向左邊。攝影師這半輩子見過的人臉何止萬千,知道這歪頭不是好材料,正愁眉苦臉,旁邊的護士說:「這孩子挺可愛的,像個外國人。」倒是醫生更明白事理,冷冷地告訴護士:「用不了兩年,他就會變成一個左右臉不對稱的醜八怪。」又問攝影師:「你是少數民族?」攝影師說:「漢族,不過我家裡有俄羅斯血統。」醫生說:「啊,蘇聯啊。」那會兒正在反帝反修,批林批孔,攝影師趕緊說:「是上上代的事情了,我連蘇聯在哪兒都不知道。」醫生指著孩子說:「他腦袋歪過去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就是蘇修。」
槍是他們的。
羅佳側過臉看看他。每學期開學她都會說:「給我看看你頭是不是更歪了。」這次她說了同樣的話。
於是大家明白了,覺得馬福大叔這麼死了挺值的。
時至一九八一年,薔薇街上又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很多人家同時搬走了,場面有點恐怖,但搬走的人都是歡天喜地的。護城河之外的農田上造起了很多六層樓的公房,這都是戴城各個工廠的福利房,有陽台,有抽水馬桶,這就足夠讓人們瘋狂了。各單位狼煙四起,為了分房子的事情走後門拉關係打破腦殼的大有人在,這時你就能看出誰在單位里混得比較好,誰混得比較差。哪怕分到房子的人,從他們家的樓層和戶型也能比出一個高下。
一九八○年的春天,男孩看到對門汪仙居家裡的門框上多了一個小木箱,上面還裝著一把掛鎖,覺得很好奇,他走出去看,發現隔壁方屠戶家也有這麼個小木箱,和信箱並列在一起,也掛著鎖。過了一會兒,汪仙居走了出來,用一把小鑰匙打開木箱,從中取出一瓶白色的液體。男孩問姐姐,那是什麼東西。姐姐說那是牛奶,得去奶站訂,每天清晨送奶工會把牛奶塞進鐵箱里。
到一九八○年,掃墓還是這個次序,不過墓穴中又多了兩個人。男孩覺得把雙穴填滿了可謂是一種圓滿,雖然人活著的時候就預訂了那個位置,但還真未必能如願以償地躺進去。同時又為小姨感到惋惜,只有她是單穴。掃墓的時候男孩會哭一次,小時候是大哭,稍微長大一點就哼哼地哭,攝影師和姐姐從來不哭。姐姐小時候可害怕鬼了,如果天氣不好她就急著想回家,長大以後,她獨自去墓地,有時甚至是秋天。
姐姐不喜歡那個地方。她比較中意第一中學附近的商業街,在法國梧桐的濃蔭之下,有一個空門面,寬敞,深邃,天花板有四米多高,深灰色的木地板踩上去發出咚咚的聲響,簡直是為照相館度身定做的。那會兒她是市一中學初三年級的語文課代表,能在學校附近擁有一個照相館,大概也是件自豪的事。攝影師去談房租,覺得有點貴,稍稍猶豫了一下,它就變成一個服裝店了,又過了幾年它乾脆變成了一個舞廳。
這時有人走進了園子,兩個穿襯衫的青年,都戴著墨鏡,留著小鬍子。他們停下腳步,說:「老頭。」過了一會兒又喊:「老頭。」男孩說:「我爺爺睡著了。」這兩個人猶豫了一下,走過來,彎下腰看了看,然後一起豎起了身子,倒吸了一口冷氣。其中一個人說:「真倒霉,趕緊走。」男孩說:「你們是誰?這兒不許別人隨便進來的。」那個人說:「你最好趕緊去找你爸爸,你爺爺死了。」
「他嘛,賭錢,把家裡全都輸光了。」
姐姐說:「換換換。」
男孩的姐姐,那個叫顧小妍的女孩,她完全是另一種樣子。
穆巽抬起頭,他並沒有看姐姐,而是側過臉,望向遠處。這次他沒有撂攤子走掉,他一直靠在那兒,一直側著臉。男孩覺得自己的表哥還是很英俊的,他繼承了攝影師的相貌,再過幾年他可能會更迷人,不過他有個瘋爹,這也是無法抹去的事實。在以後的時日里,那個人將會變成整個家庭中談論的禁區,他被關進了精神病醫院,每個星期,顧艾蘭去看他一次,他竟再也沒有出來。捋炮是件極度羞恥的事情,它是巷議的話題,但是時間終究會磨滅掉它的新鮮感,使之縮水,幾個月之後人們就會忘記它,幾年之後人們將它當作陳年的故事來講一通:那對住在新村裡的母子,尤其是那個母親,當年她慫恿自己的男人去廠長辦公室捋炮,得到了一套兩居室,現在她是後悔呢還是得意呢?
彷彿是一夜之間,牛奶出現在了生活中,雞蛋糕也有了,商店裡甚至還有巧克力。相比之下牛奶更神秘,因為買不到,如果想喝就必須訂半年,想要解個饞、過個癮是絕對沒可能的。男孩家裡訂不起牛奶。
這時有一個麵粉廠的幹部在樓下喊顧艾蘭的名字,她伸出頭去答應,幹部大喊:「顧艾蘭,派出所找到廠里保衛科了,你快去看看吧。」顧艾蘭的聲音已經有點發虛:「派出所找我幹什麼?」幹部說:「還能有什麼事,當然是穆天順,他又在公共廁所里捋炮。」這時已經有好幾個鄰居伸出頭來看熱鬧。顧艾蘭罵道:「他不是一直干這個嗎,找我有什麼用?不去!」幹部快樂地說:「你別搭架子了,你自己讓穆天順到處捋炮,捋到廠長辦公室也拿你沒辦法。但是這次不一樣,這次他在女廁所里捋炮,而且他把炮伸到女同志的嘴巴里去啦!」
男孩如喪考妣,心若死灰。
這時林雪鳳成為了薔薇街的紅人,因為她是個商業天才,她指導人們各種稀奇古怪的生意經,從數錢到借錢,從偷稅漏稅到對付街上收保護費的流氓,她全都知道。她告訴攝影師,借錢的時候,當著債主的面數錢,永遠不要把最後一張鈔票也點了,因為對方有可能會多給你一張,如果你把最後一張也點了,發現下面還有一張,債主就會討回去。還錢給你是一樣的手法,這是猶太人的數錢法。她還教育攝影師,寫欠條嘛,能胡寫就胡寫,比如借錢的日期可以忘記寫,這樣,欠條就成了廢紙。她同時又告訴方屠戶,如果你借錢出去還收利息,那就應該在借出的時候就把利息從本金里扣除出來,這樣人家才不敢賴賬。薔薇街的人都是掙工資吃勞保的,從來沒見過這號人,一時都自愧無知,迅速把林雪鳳捧到了天上。
穆巽忽然回過頭來說:「前面就是我家,二幢六○四,可以看得到。」
四年級的時候,國家教育部門發出了通告,所有適齡的孩子都必須加入少先隊。以前靠努力獲得的榮譽,現在變成了平均主義。男孩很不適應這種場面:在國旗下所有的人一起舉起右臂,齊刷刷地行隊禮,包括留級生、智障、打架大王,他們嘻嘻哈哈,一點沒正經地竊取了勝利果實。
馬福大叔當然是個好人,男孩在念書之前幾乎天天混在他的車攤上,你隨便掃一眼就會發現他是個熱心而又自卑的人,怕老婆,怕鄰居,怕幹部。他的修車攤一直擺在巷子西口,那裡生意比較差,遠不如東邊,靠近解放路,有很多行人。內情是,解放路上一百米之外有另一個修車攤,那個攤主只過來說了一句「馬福,滾」,馬福大叔就搬到西邊去了。他那麼好欺負,男孩卻一直覺得他是可以倚靠的對象,而他確實也沒有辜負了男孩。
男孩根本搞不清什麼時候放學,中午會放學一次,然後上學一次,下午又會放學一次,有些小學生放得比較早,有些放得比較晚。男孩呢,上午是聾子的奶奶帶看著,下午待在自己家裡,不可能一直待在家裡,他總得出來走走,哪怕下雨天坐在門檻上看雨水從屋檐上淌下來呢。
薔薇街最美的女孩就此登場。五年後,歪頭顧小山誕生。男孩估計自己要是沒病,一定會繼承攝影師的相貌特徵,成為這條街上的新一代美男,可惜,事不遂人願,又或好事不成雙,領銜美男的重任只能由攝影師繼續擔當,男孩則成為了這條街上的另一道風景。帥哥,美女,歪頭怪物,都出自他們家。
這條街上很少有陌生人。男孩定定地看著她,發現這是個面相凌厲的女人,長了一張瘦削的瓜子臉,目光如炬,炯炯照人。聾子始終低垂著頭,做出一副犯了錯誤需要教育批評的樣子。這個女人對他們說了一些話,她精透了,立即看出男孩是個有毛病的人,用手掰了掰他的腦袋,搖搖頭。她後面說的話男孩聽懂了:「這個沒人要的。」接著她就把聾子給領走了。那天馬福大叔在巷口擺攤,本來應該阻止這件事的發生,但他睡著了,下午沒活干他就睡覺。於是,聾啞兒方小兵不見了。
輪到屠戶討饒,眾人一陣嘲笑。有人說:「還是把電視機搬到老顧家去吧,反正老顧也沒有夫妻生活。老方,讓你過個痛快。」說完動手搬電視,方屠戶叫道:「別搬,別搬,我已經過好了,今天不過了,以後也不過了。求你們了行不行?」
攝影師翻了翻眼珠說:「看門面。」
「不用了!」姐姐大聲說,「我已經替你問過了,這裏的房子不出租,商業局自己用的。」攝影師嘆了口氣不說話。姐姐像一個好妒的妻子,冷冷地說:「真是不務正業。」
那天她被關文梨揪著,哭喪著臉走到家門口,忘記了籃子里還有一瓶牛奶。對門的汪仙居正等著她呢。汪仙居說:「小妍,你別賴了,這瓶牛奶我讓送奶的人做了記號的,帶我去找你爸爸。」
那是一把氣槍,輕易搞不到手。有些青年拿著氣槍沿街打麻雀的,大部分也是私貨,未經派出所登記。姐姐背著槍走進來,後面跟著一大群小孩,適逢攝影師和方屠戶在家門口說話,都嚇了一跳。屠戶更是毛髮聳立,眼睛里流露出異樣的神色,他一句話沒說,返身回家了。姐姐本來不想搭理這兩個男人,看到這副樣子倒奇怪了,問攝影師:「老方怎麼了?」
男孩很不識趣地湊過去看熱鬧,方小兵發現了他,對著他揚了揚拳頭。男孩明白了方小兵的意思:當初我被人販子拐走了,你他媽的就在旁邊發獃,你欠揍吧。男孩獃獃地看著他的拳頭,有點害怕,隨後方小兵走過來抱了抱男孩。這就算是皆大歡喜了,後來屠戶發現小兵既會寫字也會啞語,那就更是賺大了。
「我們是文化宮保衛科的,你女兒偷了我們的槍。」
對屠戶來說,揚眉歸揚眉,時間久了有點架不住,每天晚上都有幾十號人蹲在家裡看電視。方家老太太的床在電視機旁邊,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洗腳,脫了衣服上床睡覺,眾人仍不散去,電視機音量開得巨大,人們一邊看著她躺下,一邊看著電視機的畫面,反正她是老太太也不用避諱什麼。看電視的時候大家都很安靜,男孩通常坐在第一排,姐姐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攝影師在後面,方大聰肯定是在前排正中。人們按高矮胖瘦自動排列好座序,很像是在拍集體照,有時候又覺得是在瞻仰方家老太太的遺體。
過後,羅佳警告他,關於她爸爸坐牢的事情不許在學校里說。男孩巴不得她提出這個警告,這意味著,囚犯爸爸乃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因為有了秘密,故此產生了休戚與共的滋味,可恨他沒有什麼秘密可以和她分享。男孩只能說:「過幾天我帶你去看我爸爸,他是開照相館的。」
黯然
這台十二吋孔雀牌黑白電視機讓方屠戶出盡了風頭,整條街的人都來到他家裡看電視,自從方小兵被拐走以後,屠戶很久都抬不起頭來,現在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十一頻道是中央台,六頻道是上海台,就這兩個台,很多人圍著電視機,看了中央台看上海台,看了上海台看中央台。其時方大聰已經四歲,他奮力阻止著各色人等在晚飯後湧入家門,並大叫道:「不許來我家,電視機是我的,殺掉你殺掉你殺掉你!」人們儘管討厭他,卻並不怕他,照樣蹲在那兒看電視。起初大家對電視機抱有敬畏之心,只敢看,不敢碰,後來熟了也就無所謂了,擰頻道的,撥拉天線的,惹得方大聰嗷嗷亂叫。
後來屠戶拿著聾子的照片,到處問人家。這張照片是在光明照相館拍的,也是攝影師的傑作,聾子虎頭虎腦,一臉傻笑,手裡端著一把蘇式轉盤衝鋒槍(玩具),頭上戴著小軍帽,並不是解放軍的那種,而是非常罕見的紅軍八角帽。人們看見聾子的照片都說他像潘冬子,這樣的孩子應該不難找,也難怪人販子選擇了他,而不是歪頭。他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火車站,汽車站,輪船碼頭,後來連警察都出動了。
姐姐完全沒有理會他的哭泣,她站在門口想了想,然後就把氣槍交給了貓臉,並叮囑:「只給你玩一個鐘頭。」貓臉興奮地點頭,又接過半盒氣槍子彈,尖叫一聲跑掉了,一群小嘍啰齊聲發喊,跟在他身後狂奔。等他們都走了,她掩上房門,對男孩說:「你哭個屁啊?」男孩說:「我不哭了,以後貓臉不會來欺負我了。」姐姐說:「你想得美,最多讓你好過兩個禮拜啦。」
「我不知道,」男孩光著腿往床上一躺,「要是沒有白襯衫藍褲子,校長就不給我上學。反正我也不想上學了,隨便你們。」
他穿著姐姐穿不下的花褲子,女款,尿洞開在旁邊,挽起了三層褲腿,拖曳縹緲宛如裙褲。
男孩終於離開了禮堂,由於被校長連續地點名批評,他能感覺到馬老師的目光扎在身後,所謂芒刺在背。到了教室里,馬老師讓他走到講台邊:「把你的褲子脫下來。」男孩歪著腦袋哭喪著臉,馬老師用教鞭戳了戳他的腚溝,男孩一時發昏,手指捏住褲帶一抽,這條過於寬大本來屬於姐姐的花褲子頓時掉在了腳背上。
貓臉從泥坑裡爬了起來,現在他看起來就像一塊骯髒的拖把。他走到男孩家門口,抹了一把臉上的污泥,淡淡地說:「你等死吧,歪頭。」
男孩抬頭望,原來他就在監獄的圍牆下面。彼時他尚年幼,高牆顯得更高,一輪殘日蘸入遠方的河道,襯出崗樓上背著刺刀槍的颯爽身影。
照相館裏面還有一間攝影室,攝影師有時在裏面工作,櫃檯上由男孩或是他姐姐頂著,姐姐是個沒什麼耐心的人,經常跑出去玩,有時攝影師也會出去採風或者乾脆是找女人跳舞,留下男孩一個人。男孩覺得照相館像個港灣,包括不遠處的家,包括這條街道,薔薇街。男孩那時還不覺得這種生活很乏味。
這是姐姐從某一戶人家的窗台上偷來的,她輕描淡寫地說:「人家忘記收回去了,晾了一晚上,稍微晒晒就能穿了。鞋帶我去給你買一副。」
男孩小心翼翼地問:「你爸爸……他是在這裏看監獄呢,還是坐牢?」
姐姐說:「你自己說說,你到底是來跳舞的呢,還是來看門面的?」
噢,這孩子唱得不錯,可他該怎麼謝幕呢?
不久之後,聾子消失了,而歪頭還在。
男孩坐在她身邊。
女老師搖晃著男孩的肩膀,好像他是一團臟衣服,而他的背後有一塊無形的搓衣板。「為什麼要穿這樣的褲子來上學!」
「我們家搬到新公房去了。」穆巽說。
方大聰小時候也被放置在木桶里,戳在街邊,最初學會的一句話是「殺掉你」,不知道哪個過路的教的。孩子似乎領會了殺掉的意思,語氣嚴厲,目露凶光,令人擔憂他的未來。男孩的姐姐走過去給了他一個爆栗,孩子大哭,哭了幾聲之後又說:殺掉你。男孩的姐姐從小就很毒辣,她告訴屠戶:大聰以後會成為一個殺人犯。方屠戶很掃興,就把大聰挪到了屋子裡。大聰對著自己的奶奶說,殺掉你。方家老太太已經被沉默的方小兵搞怕了,聽到大聰說話,樂得忘乎所以,說:「殺吧殺吧,只要你會說話,你想殺誰就殺誰。」大聰非常得意,頓時喪失了學習語言的慾望,除了會喊爹媽以外,滿世界大喊的就是那句「殺掉你」。
「你喝過嗎?」
男孩看到一桿長槍斜靠在樹邊。它太長了,放在屋子裡幾乎可以戳到天花板,鐵灰色的槍頭,上面還焊著四個倒鉤。這是門房顧長根最擅長使用的武器,在一九八○年的夏天,令各路蟊賊聞風喪膽的丈八鉤鐮槍。
於是,太平了。
男孩起初並不知道攝影師辭去了工作,過了好幾天發現他不上班,經由姐姐的口中才知道了這件事。那會兒攝影師還沒找到店面,他帶了一台海鷗相機,揣著膠捲,在定慧寺門口擺攤,想靠拍照掙錢,另外還想學點做生意的門道。這其實很容易,甚至不需要三腳架,只要一塊廣告板,上面貼著各種彩照,照片上是各種人站在定慧寺的各種景觀前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那張,是男孩的姐姐站在山門前,穿著一件豹紋的短大衣,頭上戴了一頂貝雷帽,驕傲地、深情地、居高臨下地看著鏡頭。這張照片為攝影師帶來了很多生意。
姐姐真的生氣了,她真的生氣了誰也擋不住。她對關文梨說:「大破鞋。」後面的男人們驚了一下,須知,一九七九年以來,凡是敢當面罵破鞋的人都被關文梨撓花了臉。人們不由得插隊到前面,打量這個深眼窩、鬈頭髮的女孩。與此同時,關文梨微笑著解開自己的圍裙,說:「你是不是叫顧小妍啊?你爸爸是光明照相館的顧大宏。」顧小妍一陣自豪,覺得自己也是名人了,便大聲說:「是的!」其實她看到關文梨解圍裙,就應該知道事情不妙,她這輩子總是陷於這種驕傲的錯覺中。關文梨說:「各位,今天生意不做了。」一腳踢封了爐子,從油鍋後面跑出來揪住顧小妍,說:「帶我去找你爸爸。」
這倒是實話。再努力也被人踩在腳底下,少先隊的幻影反正已經像泡沫一樣迸散了。
有人來動員攝影師再婚。李蘇華去世已經四年,大概是過了守節期,反正續弦這種事情也不需要找什麼借口,畢竟他還很年輕。男孩期待或者害怕著有一個后媽出現在眼前,男孩聽說所有的后媽都會毒打小孩,想打姐姐估計很難,打他那絕對是手到擒來。其實他覺得關文梨也不錯,對他一直很溫和,如果是關文梨做后媽,男孩是可以接受的。可惜,介read.99csw•com紹過來的全都是離婚喪偶的。以前他總覺得只有自己沒媽,是個特例,進了這集市才恍然大悟,世界上竟有這麼多曠男怨女。攝影師見了幾個,發現對方的目的都不太純潔,一般都問「你們單位分房嗎」,看到他搖頭就跟著一起搖頭,彼此搖很久很久,讓人覺得挺冷的。也有氣粗膽大的,曾經有一位拖油瓶阿姨帶著兩個兒子主動出擊,來到薔薇街。拖油瓶阿姨放出豪言,只要攝影師和她過在一起,她單位里就能分一套大兩室戶。聽起來不錯,但算到人均居住面積時,大家又不免要搖頭,夫妻倆住一間,剩下那間住四個小孩趕上集體宿舍了。這阿姨的兩個兒子頑皮無比,到家不由分說翻箱倒櫃,臨走前終於忍不住過來玩弄男孩的歪頭。姐姐還忍著,拖油瓶阿姨已經暴怒起來,分別賞了他們一人兩個耳光。這阿姨怎麼看也不合適,對自己兒子都那麼狠,真要在一起了肯定雞飛狗跳。
靳家花園已經荒廢多年,按照它的規格,本來應該是個機關辦公室,或者療養院,至少也可以成為區級圖書館,但關於它的故事中,不但飄蕩著孤零零的鬼魂,還有屠殺的血腥。它最後一任主人就是在後院跳井自殺的,此後多年,時不時會從井裡爬出來,嚇到某個深夜流連不去的傻瓜。到了一九六七年,武鬥期間這裏關押著很多俘虜,一邊審,一邊殺,一邊埋。井裡哀怨的鬼魂已經無足輕重了,他就算可以爬出來,也會被諸多暴怒的亡魂亂腳踹回去。這地方沒人敢來,但它還是需要一個看門人。人們有時都糊塗,顧長根究竟是守著大門不讓人進去呢,還是不讓那些鬼魂跑出來亂嚷嚷。
汪仙居使勁地把眼鏡往鼻樑上推,說:「你為了喝我們家的牛奶,所以配了我們家奶箱的鑰匙?」
對男孩來說,最大的好處是它收容了自己的爺爺,否則這個傲慢、頑固的老頭子就得住到薔薇街,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那年代要變成有錢人真是太容易了,只要你放得下面子。那年代不再認為有錢是件罪惡的事,但仍然覺得,只有罪惡才能導致有錢。
他有點心煩,獨自走出教室透透氣。這裏的風景讓他心驚肉跳,操場四周長滿了荒草,荒草上點綴著揉成麵筋狀的紙團,廁所臭不可聞,密密麻麻爬滿了白色的蛆,沙坑裡的黃沙粗礪而潮濕,泛著銳利的金屬光芒,他走過去用腳搗了一下,搗出兩塊玻璃渣子,這與師範附小不可同日而語。最可悲的是國旗,旗杆已經生鏽了,而且比師範附小的矮了不止一截,在同樣的國歌中,它必須很慢很慢地升起,才能在「前進進」的一剎那準時到達頂部。黑黑的旗杆,矮矮的國旗,看上去有點像薔薇街上晾曬的什麼衣物。
九月末,長征小學召開了一次文藝匯演,以慶祝建國三十一周年。在馬老師的帶領下,這個班級的學生拎著自己的凳子去大會堂看演出,羅佳走在男孩身邊,對一年級的孩子來說凳子很重,他看到她有點吃力,主動要求幫她拎凳子,但被她拒絕了。
雨下了起來,男孩不知道在公路邊坐了多久,姐姐守著他,兩個人很快濕透了。農民趕著水牛經過,停下來看看,又走了,也有掃墓的人經過他們,評頭論足一番,誰都沒帶扳手,很快也走了。後來荒涼的公路上只剩下他和姐姐。一直到中午,遠遠地看見馬福大叔騎著他的三輪車,攝影師坐在三輪車後面,急急趕來。然後,馬福大叔一邊卸下車輪,一邊數落攝影師,沒有在自行車輪子上裝個鐵絲罩子。攝影師渾身濕透,一言不發。他不久前剛揍過馬福大叔,但馬福大叔並沒有記仇,這讓他更狼狽。
男孩的秘密武器是咬人,不過這僅限於對付方屠戶之流,把他逗急了一口咬過去,對方假裝害怕哇哇大叫。男孩不是傻子,知道這隻是鬧著玩,用來對付好人的,讓善良的人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其他都不管用。康健來了興趣,也逗他,小歪頭,來,咬我一口試試看。男孩緊閉牙關,知道這一口要是咬出去,大概滿嘴的牙齒都會被敲下來。康健夾住他的脖子,來,咬,他媽的你咬不咬。男孩張大了嘴,淚水四濺,絕不上當。最後,康健無趣地扔下了他,給了貓臉一個巴掌,說:「一點也不好玩,他根本不咬人。」貓臉說:「下次等他咬人的時候我再叫你來。」康健又給了他一個巴掌。
「我要去解放路,我媽媽住醫院了。」
貓臉的手插在褲兜里,用鞋尖踢著門檻,以一種貓咪般的聲音說:「給我看看氣槍吧。」
他是長征小學的孩子王,金字招牌,臭名昭著,即使是形銷骨立的馬老師也不禁畏懼他三分。他有兩個更為霸道的哥哥,一個在坐牢,另一個在工讀學校。
「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我想要一條藍褲子。」男孩憤怒地說,「我再也不要穿我姐姐的褲子了。」
「怪不得沒念過什麼書,從小就不務正業啊。」
林雪鳳不太出來,常年縮在她那個陰暗的小鋪子里,那是全城第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鋪。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不敢在薔薇街上走夜路,覺得太陰森。店裡還雇了個中年男人,他沉默寡言,眼圈烏青,人們搞不清他的路數,走過壽衣店只覺得后脖子發涼,轉頭一看,此人正縮在櫃檯下面,露出兩個眼睛冷冷地看著自己。
姐姐說:「這下你欠她人情欠大了,比她的破鞋還大。」
鎖匠忘記告訴她另一件事:兔子不吃窩邊草。
一直到他走進大禮堂。灰撲撲的大禮堂像是一個車間,四周人頭攢動,喧鬧無比,他坐定,透過竹籃的縫隙,看到的場面倒也別開生面,不料被台上的校長發現了,指著男孩大喊:「第三排那個同學為什麼戴著竹籃子?」馬老師扭頭,一張瘦臉瞬時扭曲成了麻花,她一把擼走了籃子,順便把男孩的耳朵也擰成了麻花。
校長講話,大隊輔導員發言,臉上塗得像猴屁股的報幕員宣布演出開始,一些人在風琴的伴奏下唱歌,一些人在風琴的伴奏下跳舞,一些人在風琴的伴奏下朗誦,彈風琴的鰥夫音樂老師手腳並用滿頭大汗,好幾個地方彈走音了也無所謂。每一個節目的開始和結束都需要孩子們鼓掌,男孩賣力地拍手,並未獲得馬老師的表揚。所有人都在比著誰更賣力,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最賣力的人也不可能得到表揚。
男孩說:「他哭是因為貓臉欺負他了?」
「不滑稽。」
不是贏了屠戶,而是贏了他自己內心的愧疚。
幾年以後姐姐才明白,關文梨純粹是為了和攝影師搭訕才這麼乾的,破鞋果然詭計多端。
姐姐排了一會兒隊,輪到她的時候,關文梨瞄了她一眼,認出她是光明照相館顧大宏的女兒。關文梨喜歡拍照,破鞋都喜歡拍照,故此與攝影師混了個半熟。為了報答攝影師,關文梨特地給了姐姐比較粗的油條。那時姐姐已經十二歲,有點懂事了,至少知道破鞋是什麼意思,她只對油條感興趣,並不把關文梨放在眼裡。油條到手,她拎起一根咬了一口,不幸咬到了一口鹼,又辣又苦地吐了出來。
街上陸續有人家添置電視機,但很弔詭,買了電視機的人家很快就搬走了。大概他們也明白,搬去新公房以後就不能蹭電視看了,必須得自力更生。數來數去,還是方屠戶最可靠,老方的名聲如日中天。忽然有一天,方小兵回來啦。
羅佳說:「馬老師,是康健套在他頭上的。」
男孩心想被拐走原來是要去很遠的地方啊,看上去都出城了。男孩看著聾子的照片,有點羡慕也有點害怕,然後另一個問題鑽進了腦子裡:
攝影師曾經教會了妻子騎自行車。一九八○年,他對姐姐說:「你快念初中了,等個子再長高點,我教你學車,再給你買輛自行車。」這份舐犢之情夾雜著他對亡妻的懷念,此刻被女兒矯健的身姿擊打得粉碎,再回頭看看男孩,男孩歪著頭,麻木的臉上忽然迸出皺巴巴的遲到的哭泣。他抽噎著說:「別打我爸爸。」
她們都是有洞見的,彷彿早已知道了世界施之於男孩身上的會是什麼,反正八九不離十。沒熬到放學,男孩就在廁所里遇到了康健,他身邊有著一群跟班。鞋子很快就被扒下來,太小,這群大孩子沒法穿,一隻扔在男廁所,一隻扔在女廁所。男孩也不要了,索性光腳回家。姐姐知道了大怒,說要揍死那個小巴拉子。男孩說:「他和你一樣是五年級,而且留級留過兩年。」姐姐也有點犯怵,算起來康健該是初二的男生。男孩說:「你還是別打了,你遲早打不過男生的。」
這種偉大的知書達理革命情操,被方小兵擊打得粉碎,他被活擒之後仍不收手,繼續作案。他不偷別的,就愛掏腰包,這似乎是在炫技,因為他得手以後會把東西還給失主,臉上掛著一絲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攝影師著了道,當小兵把錢包遞給他時,他看了看小兵,從錢包里掏出一角錢,指了指嘴巴,意思是讓他去買點零食吃。小兵微笑著擺手拒絕,他一無所求地繼續掏人們的腰包。這下大家都覺得很害怕,方家越來越古怪了。後來,大人都不太願意來了,只剩一群沒錢的小孩在屋子裡賴著看電視。
回到學校,男孩覺得他和羅佳走得更近些了。因為逃課,而且逃掉了最重要的課——周六下午的大掃除,於是被馬老師懲罰做一個月的值日生,每天放學留下來掃地抹桌擦黑板,他得以和羅佳流連於學校,薄暮時分雙雙離開。這時學校已經變得冷冷清清,連老師都下班了,男孩會與她同路,向著與薔薇街相反的方向走,一直走到一個郵局門口才轉頭繞回家。這樣的行程不必再列隊,他走在羅佳的左邊,一直是左邊。她背著雙肩書包,鉛筆盒子在裏面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下課了,好多人過來鑒賞了男孩的歪頭,然後很肯定地告訴羅佳:「他是妖怪。」也有為他打抱不平的,說:「歪頭不是妖怪,我叔叔就是個歪頭。」羅佳問他:「你什麼時候變成歪頭的?」男孩說我從小就這樣,她很莫名其妙地顧影自憐道:「我從小就很白。」
沿著圍牆往靳家花園的大門走去,牆內的大樹落下厚重的陰影,這條路上白天也很安靜,夏季明亮的午後使那種陰森感稍微淡了,男孩聽見自己的鞋子在地上發出噗噗的聲音。他有點緊張,倒不是因為鬼魂,而是他的爺爺顧長根,從未對他有過好臉色。
男孩繼續囁嚅著說:「你放過我吧,你馬上就要去電影院收門票了……」
一九八一年的兒童節,男孩去了區少年宮觀摩一場彙報演出。只有成績優秀的學生才能獲得這個機會,而他在小學的第一個學期就拿到了「好孩子」的獎狀,若不是體育成績爛到了極點,他就應該是「三好學生」。在這場全區小學的文藝匯演中,男孩看到了姐姐站在台上,她是領唱,前排有一群孩子在跳舞。領隊是他曾經見過的那位馬老師。師範附小的演出贏得了長久的掌聲,而長征小學呢,居然派了兩個神經兮兮的男孩上台表演相聲,逗哏的居然忘詞了,站在台上傻看著觀眾,觀眾也傻看著他們,足足有五分鐘,最後這個笨蛋朝著台下吐了吐舌頭,鞠了個躬,扔下捧哏的自己下台啦。真是丟盡了臉面,同時也讓男孩感到愉快。
甚至連副課老師也討厭她,美術老師發現她是色盲,綠和藍分不清,音樂老師發現她是音盲,唱歌基本跑調,體育老師發現她沒有一點運動細胞,連跳高都學不會。她不會跳橡皮筋,不會朗誦,不會做植物標本……如果排除掉上述一切,她仍然是個正常的女孩子,然而一旦把所有的缺陷都歸攏在一起,她就成了個奇怪的人。很不幸,小學老師最擅長的就是羅列優缺點,然後按照這份菜單來鑒定出人本身的優劣。有一次馬老師惡毒地嘲笑羅佳:一個長得不錯卻什麼都學不會的女孩子,她長大了只能去做……馬老師發出一聲冷笑。男孩心想,她長大了只能去做冷笑的職業嗎?
「看羅佳挨打啊,你不想看嗎?你最喜歡羅佳了。」野兔子對男孩說。
他站著不動,男孩和姐姐等著他把話說完。穆巽說:「可是我不想回家了,你們自己找過去吧。」一瞬間他淚流滿面,也許是害怕他們把扒褲子的事情說給家裡聽?他扔下他們,獨自向著稻田深處走去,田埂細窄猶如鋼軌,他一個人走剛好。姐姐翻了個白眼,低聲說:「戇卵。」
這是攝影師的成名時刻,以前有女的來找他,無非是要求他掌鏡拍照,現在又多了一件事:跳舞,以及教她們跳舞。
她抬手把他的紅領巾向右撥過去一點,本來它是六點半的方向,現在變成了七點四十分。她說這樣可以顯得脖子不那麼歪。
那是《少林寺》和《上海灘》風靡大街的年代,它們分別代表了兩種思路:《少林寺》講究強身健體,練出絕世武功,可以一個打二十個;《上海灘》講究人多勢眾,心狠手黑,由一個帥氣而冷酷的幫主帶領著,可以二十個打一個。政府為此搞了幾次嚴打,男孩記得有個小青年經常到長征小學門口來抄錢,把小學生口袋裡的毛票佔為己有,有一天他被擒獲了,五花大綁押在卡車上遊街,按搶劫罪判了十五年。
等到所有人都消失后,夕陽照在玻璃窗上,世界變成焦黃色。男孩獨自掃地,將灰塵扑打得四散飛揚,嗆得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他又擦掉了黑板報上的幾個字,把「社會主義好孩子」改成「土會主義女孩子」,這種留級生才玩的無聊把戲,獲得了一點快|感,既搞破壞又搞自殘的,但快|感很快過去了,他又傷感起來。
攝影師喊道:「你什麼時候學會騎車的?」
那時關文梨也幫他出主意,找合適的門面,找來找去,最後竟還是回到了薔薇街。有一個叫林雪鳳的女人,和一個綽號叫老鬼子的勞改釋放分子,願意和他一起合租原先的南貨店,把前面的店面和後面的倉庫一股腦地改裝成照相館、煙雜店和壽衣店。投資很少,鋪子極其簡陋,林雪鳳說先搞起來再說,以後會有發展的。林雪鳳是個預言家,她不但賣香燭紙錢,還會給人算命,不過她只算對了三分之一,後來發財的只有她一家。
「可是你沒有去看過門面。」
羅佳抓抓頭皮說:「我真搞不懂你,你怪透了。」
男孩還沒想好該怎麼解釋,有人替他回答了:「他是天生的歪頭,哈哈哈哈。」
輪到汪仙居來告狀,他是這條街上最有文化的人,僅有的摘帽右派。當年批鬥他的時候,男孩的爺爺、姑姑、外公、小姨都曾經站在他身後,擰過他的胳膊,抓過他的頭髮,逼其吃過街上的爛菜葉。顧家對於汪家有一種強烈的心理優勢。時過境遷,汪某人現在已經是一介人民教師,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害怕顧家的一群煞星。
男孩與羅佳之間可謂恩怨交錯。他們之間最慘烈的一次,她抽了他一個嘴巴,他差點叼下她手上一塊肉。最可怕的一次,她給他吃了一把蓖麻子,導致後者幾乎喪命。最溫情的一次發生在不久前,由於她長高了,必須坐到後排去,後排戴眼鏡的李喻芳坐在男孩身邊。第二天羅佳被同桌的男生摸了腳,她在課堂上給了他一個耳光,被馬老師發配到最後一排,象徵著恥辱和懲罰的位子上,孤零零地坐著。男孩遂于同日在李喻芳坐下來的時候抽走了她的凳子,她一屁股摔了下去。男孩也抱著書包來到了後面,羅佳在那兒向他笑盈盈地點頭,致以歡迎。
現在男孩明白了,貓臉是康健的跟班,他也是五年級但他只留過一級,無法與康健比肩而立。男孩一直以為貓臉獨霸長征小學呢。
現在他們遇到了康健。
箱子是攝影師的寶貝,箱子里的一切都不能分享。現在大家都知道了。
最要命的是他經常發獃,傘柄伸到脖子下面的時候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
羅佳說:「舊的好,新的穿在你腳上不用多久就被人搶走了。」
男孩摸摸自己的脖子覺得這個世界真是不可理喻。
野兔子說:「我們去看看吧。」
貓臉身邊還跟著幾個小孩,小孩不解地問:「什麼是捋炮?」貓臉就把那孩子的短褲順勢褪下來,給他捋了一下,手太重,小孩大哭著跑掉了。穆巽冷冷地看著說:「貓臉你真噁心。」
她把油條扔了回去,對關文梨說:「鹼。」
這簡直是最大的大頭鬼,簡直是詐屍。因為聾啞的小兵早已被眾人遺忘,甚至連男孩都想不起他的模樣。根據公安同志的介紹,當年小兵被一個拐子帶離了戴城,坐上火車來到一個遙遠的小山村,那兒有一對頭髮花白的中老年夫婦等著要做他爹媽。小兵從一個城市裡的殘疾兒變成了農村裡的沉默孩子,跟在一群小孩後面撿麥穗,原以為他認生,不多時日發現其實是個聾啞兒、殘次品,不由大罵這拐子坑人,轉手把小兵低價賣給了一個盜竊團伙。在那裡,小兵算是進了啞巴大本營了,雖然挨打不少,但也學會了啞語和認字,當然還有吃飯的本錢:掏錢包。
這條街上從來沒有小偷,雖不至於夜不閉戶,起碼可以做到白天敞開大門。男孩家裡的房門鑰匙,就放在門楣上的一個鐵皮罐頭裡,街上誰都知道,也沒有人闖進來。後來聾子被拐走了,大家才警惕起來。
「因為我是妖怪?」
男孩在小學畢業那年翻弄照相館里的照片,很多人的臉湊在一起,很好玩。陌生與熟悉的,美麗與醜陋的,他找到了馬福大叔,找到了屠戶,找到了關文梨。他把這些臉拼起來覺得像是個特別的遊戲,比如,方屠戶和關文梨有什麼聯繫呢,福嬸和廚子的結婚照邊上湊上了馬福大叔會不會很滑稽呢。他在無意中看到了一個女孩,那是羅佳,乾淨,漂亮,平淡,眼睛里閃爍著她固有的猶疑。她的不信任,不只是面對著快樂,甚至連男孩的悲傷都是有問題的。男孩記得他把照片全部給了她,連同底片,但居然遺落了一張,真是有點奇怪。
那天正是顧小妍放學回家,看到這個場面,她怒容滿面,花玻璃彈珠般的瞳孔像鑽石一樣閃出寒光。貓臉退縮到了一邊,貓臉知道她要是真生氣了可以揪著修車的馬福、賣肉的方明一起到他家裡來找麻煩,而貓臉的爸爸雖然不怕攝影師,卻害怕修車和賣肉的。於是只剩下顧小妍和康健,雙方簡單地交代了一下身份,立刻廝打在一起。貓臉帶著其餘人在一邊觀戰。
表演結束后,校長又上了台,他說,國慶節以後會有領導到長征小學來參觀,這大概是長征小學二百年以來首次有領導蒞臨,因此校長也顯得很激動。他提出了一項要求,男同學必須穿白襯衫藍褲子來上學,女同學穿各色裙子,否則就不給進校門。同時他又拿男孩做典型,說:「第三排那個歪頭的男同學,叫你媽媽給你把花褲子換下來。不成體統!」
「看上去比你大很多,這小姑娘怎麼會這樣?」
此時穆巽蹭在門框上大聲說:「我媽讓我來找你們,到新房子里去吃午飯。舅舅已經先去了。」
那是亡妻的手錶,早就壞掉了,正如姐姐向馬福大叔介紹的,它在一九七七年從雲南的某一處山崖上跟隨著主人墜落,後來拿回戴城,再也沒修好。它一錢不值,不過很少有人知道,它從一九六九年開始,一直戴在了李紅霞的手上。那是李蘇華在知青下放那年轉贈給自己妹妹的禮物。屠戶記得這塊表,多年後乍現於眼前,屠戶一陣難過,說:「顧大宏,你他娘的也太狠了。」
羅佳
踢在肚子上該有多疼。晚上攝影師把這件事告訴了姐姐,姐姐說:「也就是說,你是關文梨救的,她還為你挨了一腳。」
哀傷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春天了,康健在長征小學的黃金時代即將過去。看來他爸爸並不想再浪費這份學費,據他自己說,小學畢業以後他就去電影院收門票。這一年他已經十四歲了,所有人都巴不得他快點離開,包括他的同夥,大概連他自己都有點不耐煩了。小學,的確已經不再適合他,像一顆蘋果在樹上掛了太久,既不摘下也不掉落,久而久之成了一個僵塊。
貓臉也來了。在薔薇街上,男孩是貓臉欺負的對象,也是貓臉的跟班。男孩喊道,貓臉救救我。貓臉諂媚地跟在康健身後,說:「小心啊,這個歪頭急了會咬人的。」
男孩在念小學之前總算獨自踏出了薔薇街,現在他向靳家花園走去,這是他活動半徑的極限。已經是夏天,情況有了點變化,一個古怪的流言,據說靳家花園裡埋著財寶。那並非空穴來風,根據報紙上的新聞人們知道,不久前翻修的定慧寺大殿里挖出了很多經書,很多奇珍異寶。如果定慧寺可以,那麼這個神秘而可怕的靳家花園也可以。
姐姐說你滾一邊去,捏了男孩的牙齒,一個扔到了房頂上,一個扔到了地溝里。
蘇華照相館開張那年,街上出現了很多擺攤的,這些人大部分都是社會閑雜人員,包括勞改釋放分子,當地所謂「山上下來的」。他們連個體戶都算不上,個體戶必須有固定的店面,他們只是小販,佔據著人行道上大約兩平方米的空間,搶地盤,抗稅,騙顧客。這些販子一概很窮,一概沒什麼教養,他們大多經營服裝生意,一夜之間,人們彷彿穿膩了中山裝和土布棉襖,需要換點新花樣。倒賣服裝相當容易,只要跑到附近縣城裡拿點貨,找個地頭吆喝幾聲接著就數錢。更有門道的人擺香煙攤,基本都是走私煙和假煙。這些人很發了財。
男孩的童年時代過得還算平安,無非是領受些嘲笑。歪頭這個問題,必須是到成年以後才會顯出它的可怕——從先天疾病定格為終身殘疾。小時候他不太明白,只知道聾子是真的不方便,也不受人待見。聾子三歲那年,隔壁的屠戶又生了個兒子,喚作方大聰,意思是大大地聽得見。於是哥哥叫小兵,弟弟叫大聰。屠戶還挺得意,兒子和攝影師一樣,都是大字輩的。有了大聰,小兵就成了可有可無的人,方家的人在晚上喊吃飯都懶得跟聾子比劃,只站在門口曼聲吆喝:「小出,叫小兵回來吃飯。」男孩對著聾子做了個扒飯的動作,聾子就默然地回去了。
「蹲著尿!」
「判了多少年?」
「馬老師已經看不見你了,你可以把褲子穿上。」
羅佳從裏面走出來,她的半邊衣服被撕裂,從肩膀到脖子一側有一片明顯的紅印子。她把掛下來的衣服遮住了傷處,輕聲說:「他沒有強|奸我,是我要跑,他抓我,把衣服撕開了。」
男孩趿著鞋子走在滾燙的馬路上,鞋子是一雙中號的解放鞋,把鞋幫剪掉了一圈,變成拖鞋。這非常難受,它集合了解放鞋和拖鞋的缺陷,既不跟腳,又磨腳趾頭。男孩夏天只有這麼一雙鞋,否則只能穿布鞋,他根本就不愛出門,但這一趟卻必須去。
大水退去之後,林雪鳳的壽衣店也開張了。林雪鳳不是薔薇街的人,有了門面以後她才出現在這裏。她長著一張茄子臉,兩頭長,中間略凹,又是個三角眼,看上去命很硬。做這門生意的,命要是不硬,大概早就被剋死了。八十年代中期,壽衣店是很罕見的,人們都認為這種生意應該做到火葬場附近而不是街道上,想攆走她,又沒人起個頭,就擱置了下來。這一擱置,壽衣店在薔薇街上存活下來,生根發芽,以後恁誰也休想動得了它。
有那樣一個長得帥的爸爸,姐姐當然也是美人。照相館開業的時候她正好念初三,她的照片理所當然地放在展示窗里,但它被電線杆擋住了。壽衣店的老闆娘,那個喜歡亂出主意的林雪鳳就跑出來提醒攝影師,最好把照片掛在電線杆上。攝影師那時因為開張誌喜已經昏了頭,他照辦了。這是姐姐十五歲那年拍的最美的照片,手裡握著一支鋼筆,坐在課桌後面微笑,天生的鬈髮略帶凌亂,看上去像十八歲,或更大些,下面貼了一張紅紙,用毛筆寫著「歡迎光顧」。這張被她視若珍寶的黑白藝術照,成為了眾人嘲笑、嬉笑、訕笑和淫笑的對象。姐姐大怒,指著顧大宏和林雪鳳罵:戇卵。
天黑時他們踏上了開往解放路的公共汽車,男孩餓了,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白煮雞蛋給他,吃了半個把他噎住了,她掄起拳頭照著他的後背猛捶一通。車子上只有他們倆,直到進入市區才上來了一些下班的工人,車開得飛快,拉著車桿的人很像是很多年後見到的鋼管舞者。這一路上他沒再暈車。
羅佳忽然站起來,收拾書包打算離開。下課鈴聲還沒響,這是一天中的倒數第二節課。男孩問:「你去哪裡?」
歡喜
男孩告訴帶隊的老師,師範附小那個領唱的女孩是他姐姐。這位老師完全不相信他的話,他感到氣憤,巴不得她臉上也長一個胎記,像康健那樣,讓小妍撓一把,她就會相信了。
「我不喜歡你們在一起,」康健說,「你,歪頭,瘸子,瘌痢頭,鄉下人,不可以在一起。」
李蘇華去世那會兒,胖姑感念當初的友情,發誓要讓攝影師及其一雙兒女過好日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經常帶點好吃的過來,大家一起趴在桌子上吃東西。有一天姐姐吃著胖姑的蛋黃花生,問道:「胖姑,我媽廠里分房子嗎?」胖姑吃著自己的蛋黃花生,說:「分的,不過我沒有。我一個人,不給分房子。」姐姐含著蛋黃花生說:「要是你和我爸爸結婚了,就能分到房子了,對不對?」胖姑含著蛋黃花生說:「那就會分房子了,也許明年也許後年,肯定能分一套。」姐姐拍桌子說:「你嫁給我爸爸,我來作主。」胖姑又吃了一粒蛋黃花生,說:「你覺得有把握嗎?」姐姐說:「我覺得你挺好的。」
總之,個體戶是當時最先進的階級,它超過了工農兵,也超過了知識分子,僅次於海外關係戶。一不小心,這個單親家庭也當上了時代標兵,前任國營光明照相館的攝影師顧大宏,他現在是一個響噹噹的個體戶,掙來的錢全是自己的,這固然可喜,但要是有個什麼天災人禍的也只能靠自己了。像他這麼一個脆弱、柔軟,還帶點嬌氣的中年人,是怎麼破釜沉舟把自己拴在一根上弔繩上的,天知道。
這是噩夢的開始,他才讀一年級,每天都會受到上面四個年級的孩子欺負,同班同學根本都來不及欺負他,排不上隊。男孩一度以為自己也能像面對貓臉一樣,先是被康健蹂躪一下,然後成為他的跟班。這差不多是他童年時代的生存手段,但他失算了,康健不需要歪頭,做他的跟班只能是丟他的臉,男孩只需站在那裡被他欺負就夠了,從歪頭的呻|吟中得到的快|感大大地高於他諂媚的眼神。這不能不說是男孩人生的大敗局。要是這世界與康健的觀念一致,連投降的權利都被剝奪,那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可悲,很多時候它正是如此。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男孩和姐姐都傻了眼。
蘇華照相館在薔薇街東邊,攝影師的家在西邊,從家裡到照相館得穿過整條巷子。街區的人都知道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男孩的媽媽、攝影師的亡妻李蘇華,人們對此抱有一種過度的尊敬,覺得死者為大。其實這小鋪子連工作室都談不上,門面低矮,生意清淡,看上去隨時都會倒閉的樣子,但它竟然堅持存活到了九十年代。
此時男孩又低頭看了看她的腳,橫搭扣的黑皮鞋,把她的小腳裹成了一個近似橢圓的形狀,露出好看的白襪子。一直以來她就穿著這雙鞋,哦,他忘了她在長大,她可能換過很多雙鞋但都是這個款式,令人覺得,這就是她身上的標誌。在男孩身上也有著標籤式的特徵,他喜歡這樣的人,至少讓他不那麼緊張。他看見馬老師這種毫無特徵、只有情緒蔓延在嘴角的人就覺得害怕。
男孩此後不能再回歸舊衣服花褲子了,他必須和羅佳相匹配。白襯衫藍褲子白球鞋,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極限,當然忘記了秋天過去就是冬天,還得有燈芯絨棉襖和空軍皮帽什麼的,這些行頭要全套置齊了,攝影師就得破產。男孩只是鬧著要白球鞋,而且拒絕歸還那套戲裝。
攝影師和顧艾蘭騎自行車先走了,三個孩子在後面,這次他們沿著土路走過了城南大橋,在那兒等一趟去城西的公共汽車,周圍是翻起來的乾裂的泥土,堆成了小山包,所謂的公共汽車站只有一根站牌,和一些下雨天用來墊腳的紅磚。這還是下午,男孩渴得嗓子冒煙,他看到穆巽靠在站牌的鐵杆子上,一下一下,認真地摳著指甲縫裡的泥巴。
這兒得手了,攝影師又找胖姑借了一點,還不夠,就再也借不到了,他又沒收九*九*藏*書入,恨不得全家每天只喝稀飯。這時男孩發現一個事實,他的帥氣的爸爸,這輩子根本就沒什麼朋友。他十分孤獨,徒有其表的好看而已。
姐姐說:「那你還去薔薇街幹嗎,喜歡被人笑嗎?你趕緊回家吧。」
數年之後,林雪鳳離開了薔薇街,做起了墓穴生意,並且擁有了一家殯葬公司。壽衣店交給烏青眼管理(他佔了少少一點股份),連同攝影師的照相館,老鬼子的煙雜店,都只是掙點流水錢,難有作為。個體戶發大財的時代過去了。倒是福嬸,她的大排檔終因惡評如潮而歇業,在林雪鳳的斡旋下,福嬸在解放路上某個不起眼的地方開了一家飯館,這可不是普通的飯館,專吃白事飯的,裏面肅穆異常,桌子椅子都是黑色的,窗帘桌布都是灰色的,服務員都是烏青眼圈,而且,養了兩隻巨大的公雞。一般人走進飯館裏面,立刻就會覺得壓抑,再一抬頭看見牆角有幾個牌位,說不定還供著骨灰盒。懂事的人撂下十塊錢,轉身就走,不懂事的只好在服務員陰沉沉的獰笑中拔腿狂奔出去。
「不許左顧右盼。」
貓臉說:「穆巽,你爹在公共廁所里捋炮!」
悲慟
「你怎麼知道?」
姐姐說:「算了,鑰匙我也不要了,給你好了。」
她說:「那你別忘了。我走了。」
攝影師在家睡了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他孤身走回定慧寺,去拿那塊廣告板。經過東方點心店門口,看見關文梨在裏面,他還沒說謝謝,別人就告訴他:「關文梨也被流氓打了,一腳踢在她肚子上。」攝影師慌了。關文梨坐在條凳上擺擺手說:「我已經好了,不疼了。你是來找廣告板的吧?我幫你收起來了。」她又說:「追你的那幾個人,是這裡有名的流氓,也是靠著定慧寺吃飯的。你以後小心點,他們還會來。」
男孩心想你們真難過啊,如此需要笑聲,好像沒有笑聲就會讓你們立即死去。
「穿這樣的褲子怎麼小便?」她繼續吼。
關文梨常來,她不住在這一片,東方點心店下午打烊了,她在店裡吃過晚飯,就晃到薔薇街上來了。其實白柳巷也有一台電視機,九吋黑白,機主是個非常愛慕她的老色鬼,人稱瘸子老炳,但她不愛去,她只愛和攝影師坐在一起,非常安靜地,幾乎不說什麼話。偶爾會有不知情的人感到奇怪,為什麼這個女人下班了不回家,屠戶就會告訴他們:「她的男人坐牢去了,她回家就是獨守空房。」
在男孩的童年時代,穿的都是姐姐的舊衣服,女款,偏大,這種衣服穿久了會產生性別錯亂,其跡象是:翹著蘭花指拿東西,併攏雙腿坐在門檻上,吃東西是閉著嘴巴咀嚼。如果不是那位禿頭黃牙的校長,他會朝此一路發展下去,最後成為一個異裝癖也未可知。
這些人之中也包括羅佳,男孩對羅佳入隊表示歡迎,因為有過類似的先例,只要你長得好看,也可以優先戴上紅領巾,但不知她為何如此背運,一直沒能獲得老師們的青睞。有一次男孩表達了這層意思,羅佳瞪大了眼睛說:「你有什麼了不起的?」過了一會兒又說:「別以為你很努力,你再努力也是個歪頭。」
誰都不會想到,康健的霸王生涯終結于顧小妍之手,從此以後,人人都知道他的命門在胎記上,無論是誰用手隨便戳一下,他就會疼痛到癱瘓,下手再重些他就會大小便失禁。胎記像是一個出賣了他的按鈕,他迅速淪落成為歪頭、瘸子、白化病一樣的角色。在春天最後的幾個月里,人們經常看到他被貓臉一夥追得到處亂跑,人們聽到他的慘叫,像每戰必敗的野貓。男孩說:「那是我姐姐乾的。」秋天到來的時候,這個曾經叱吒長征小學的霸王,他再也沒有回來。
某一天醒來,床頭多了一瓶牛奶,與此同時聽到汪仙居的老婆在大喊:「我家的牛奶被人偷走了!」
男孩說:「我會變成一個瘸子嗎?」
她曾經建議攝影師不要開照相館,那並不掙錢,什麼才是掙錢的門道呢?去醫院門口開大排檔。攝影師很無奈地說,他對做菜既無興趣也不在行。林雪鳳說:「開大排檔,只要地段好,狗屎都能賣得掉。」攝影師說:「我為什麼要賣狗屎呢?」
最後姐姐說:「反正你是個歪頭就夠了。」
男孩那時才六歲,在一邊玩著馬福大叔滿地亂滾的螺絲釘,並不明白照片有何可貴之處。馬福大叔用他沾滿油污的手捏著照片,與姐姐共同瀏覽一番,並對之品頭論足。黃昏時,攝影師騎著那輛哐哐亂響的自行車來到車攤前面,對馬福大叔說:「腳踏板不太好。」猛然看見男孩五根手指頭套滿了螺絲帽,其中一個黃色的是李蘇華的戒指!而姐姐正在一邊急急地收攏著照片,上面已經沾滿了馬福大叔的黑色指紋。那塊壞掉的手錶,愚蠢的馬福大叔正企圖用扳手擰開后蓋,按他修自行車的技術,或許真的可以做到。
那個男孩是誰呢?
男孩在街上已經沒有朋友了,聾子拐走以後,長征小學附近有一條街道挖開了修路,很多小學生取道薔薇街上下學。早晨還好,中午以後簡直是男孩的災難。在四月冰冷的雨中,他被各個年級的孩子揪住了難以脫身,他們窮盡一切手段打算治好他的歪脖子病,最可怕的是用雨傘的鉤形手柄掛住他的脖子,哪怕他在逃跑,也會一鉤子鉤回來。還有一部分用直柄油紙傘的孩子很不高興,他們鉤不住他,就把書包掛在他脖子上,讓他穿過整條薔薇街,有點像遊行,但更像一匹馱馬。
後來定慧寺一帶也成為了集市,那是戴城著名的旅遊景點,外地人來這裏必須參觀的地方。那裡有天王殿和大雄寶殿,以及一座破破爛爛的塔,在夏天的傍晚飛出成群的蝙蝠。小販們雲集於此,賣香燭,賣零食,賣鞋子,還有一些並不好玩的玩具是用來引誘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孩子。男孩聽說,哪兒鄉下人多,哪兒的生意就好做,但你不能把生意做到鄉下人的家門口去,那會被搶光。
人們覺得他瘋了,好好的鐵飯碗不要,出來做個體戶,與勞改釋放分子為伍。男孩的姑媽質問他:「你為什麼要做個體戶?」他翻著眼珠說:「我不要做個體戶,我只想要一個自己的照相館。」男孩的姑媽完全搞不明白。她本身只是一個麵粉廠的做賬會計,她不可能明白一個攝影師的想法。
康健痛苦地喊了一聲,跳了起來,他的腦袋再次撞在男孩的嘴巴上,男孩的另一顆乳牙也折斷了,捂著嘴巴說不出話來。但康健的痛苦似乎遠甚於他,康健捂著下巴上的胎記,兩行淚水滑落下來。
高大的銀杏樹在頭頂發出低吟,沒有蟬聲,夏季太茂密的荒草里有一種奇怪的焦味,好像是那些草的內部被太陽烤乾了。男孩看到那棟高大寬闊的外國建築,有兩層樓,圓弧形的台階正對面是一個乾涸的水池,裏面有一些樹葉。大門敞開著,他走上台階,這根本就是個空房子,裏面一無所有,很多玻璃窗都碎了,地上有一些腳印,看來是那些闖入者留下的。男孩走進去,一股熱氣騰騰的灰塵味鑽進了鼻孔,像是在某個巨大獸類的口腔里,明晃晃的正午,他的眼睛盲了半拍,慢慢地恢復過來,看到牆上的陳年標語,不知道寫著什麼字。地上鋪著深色與淺色的棋盤格地磚,一條弧形的樓梯旋轉著升向二樓,到處都是灰,以及撕碎的紙屑。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房子,高大,陰沉,骸骨般呼啦一下兜頭而來。
四年級就這麼過去了,升五年級之後馬老師不再擔任班主任,她輪換去教一年級的學生,新一撥倒霉蛋替代了他們的位置。男孩對羅佳說,你看,壞日子總會結束的,只要你熬得住。
有一天長征小學組織踢毽子比賽,男孩必須自製一個毽子去老師那兒交差(踢不踢毽子隨便他),其主要原料無非是銅板、墊片、塑料管子,以及公雞的尾羽。男孩找半天發現這隻擋煞雞是唯一的下手對象,但又被它的兇猛所震懾,恰好姐姐是個踢毽子大王,儘管那會兒她已經讀高中,不太玩毽子了,仍自告奮勇地替男孩去找這隻公雞的麻煩。
穆巽的臉立即變得蒼白失血,他咬著下嘴唇說:「滾開,貓臉。」
男孩捧著球鞋說:「你小心點,你上次偷牛奶已經被抓住了。」
馬老師說:「你閉嘴!」
男孩從知事起就接受了歪頭的事實,凡有人問起,他就回答:天生的。好像這件事的責任,只能怪到老天爺頭上。男孩被很多人扳過腦袋,那些不懂醫術的人都以為自己擁有一雙神手,可以贏了老天爺。他脖子下面的纜繩像是捏在一個惡作劇的小鬼手裡,每當人們將腦袋扳直的時候,它就會清晰地突出於鎖骨上方,綳得像弓弦一樣,看得人們倒吸一口涼氣,手一松,纜繩又把男孩拽了回去。一切無可挽回地順著斜坡滾下去了。他成為一個歪頭、斜肩、左右臉不對稱的小怪物,到兩歲時贏得了「花街申公豹」的美名,放在木桶里,旁邊是另一個木桶,裏面放著聾啞兒方小兵。
貓臉也害怕這老頭。那是不久前,顧長根回到薔薇街,適逢貓臉在捉弄男孩,邊上圍了一群孩子起鬨,顧長根走過去把貓臉拎起來,扔了出去。男孩僅有的一次乾淨利落的勝利。顧長根彎下腰,對男孩說:「無能。」男孩無所謂地說:「我打不過他們,貓臉都十一歲了,我才七歲。而且他們人多。」顧長根說:「你跟你爸爸一樣。」男孩心想,我爸爸,那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看到別人揍我,只會皺眉頭,但是像你這樣把貓臉扔出去,下回你不在了我更倒霉。
攝影師說:「不可以再喊她破鞋。」
「咖啡色的褲子不行嗎?」攝影師說。
她走了以後,姐姐問男孩:「真的是你同學嗎?」
人們說穆巽沉下臉的一剎那是最英俊的,人們說他生氣的時候眼睛里噴出的不是怒火,而是冰一樣的光芒,這很迷人,但在貓臉看來,穆巽是個怪物,他必須讓怪物明白什麼是正常的孩子。穆巽在街上奮力掙扎,很快他就被制伏了,褲子被貓臉扒了下來。貓臉沒興趣再捋他,只是向周圍的小孩子介紹,看,這個叫穆巽的人,他的爸爸就是那個在公共廁所里捋炮的精神病。然後他們就扔下他,舞著棍子到別處玩去了。這種簡單直白的羞辱,並不需要找什麼理由來釋懷,只需習慣了就好。對穆巽來說實在是個巨大的打擊。
男孩一直站在不遠處觀望,看著自己的表哥平白無故地遭到襲擊。等到穆巽站起來,男孩說:「下次記得不要和貓臉說話,趕緊跑。」穆巽不說話,來到男孩家門口,他蹭在門框上,用仇恨的目光盯著正在做作業的小妍。姐姐淡淡地問他:「剛才被貓臉欺負了?」穆巽沉默,姐姐說:「以後少來。」
攝影師說:「很早啦,以前照相館的師父教的,那時候我也就像你這麼大。」
啜泣
男孩轉過臉給她端詳。
在操場上,他看見了一個拄著拐棍的瘸子,一個瘌痢頭,一個羅圈腿,在廁所里他看見了一個弱智,在走廊里他看見了一個白化病的女孩,他們全都是長征小學的學生。男孩有點明白了,師範附小並不是為他準備的,真正適合他的是長征小學。師範附小雲集著鮮花般的孩子們,而長征小學,邋遢,破敗,從頭到尾無可奈何,它或許是世界上最悲傷的小學。
男孩覺得爸爸太自負了,可是又沒什麼手段能保持這種自負,於是懶洋洋的,於是有點沉默,隔壁的方屠戶說他從年輕時就是這樣。另有人說,他中年喪妻,心灰意冷。他本來有機會再婚的,因為這個原因耽誤了下來,但他並不寂寞,當他還在國營照相館拍照的時候,經常有一些女的慕名而來,有的看到他,很滿足地走了,有些意猶未盡的就在他的注視下拍一張照片,還有一些每年都來找他拍照的,把自己的青春年華交給他來記錄。後來他自己搞生意,這些女的都還來,她們仍然愛他,別說拍照,就是募捐都樂意。落魄的攝影師,四十歲的鰥夫,中年美男,在這座無聊的小城裡他甚至成了名人。
暑假的學校安靜而溫和,撤空了的教舍像是被遺棄的巨大玩具,草長高了,有幾個刈草的女人正在走廊下忙碌,將割下的草堆放在一邊,散發出淡淡的草香。一隻螞蚱從那兒跳了出來。它本該向著更深的草叢隱匿而去,卻極為愚蠢地來到了水泥地坪上。
下午三點鐘,攝影師很滿足地走出洋樓,去往薔薇街,一陣陽光像暴雨般落在他身上,多瑙河藍色的水紋倒映在他眼中。舒服。姐姐問:「哪兒學的跳舞?」
方老太太對著屠戶大喊:「把那個啞巴送走!不許他欺負大聰!」她向著方小兵撲過去,卻倒在了屠戶的腳邊。同樣是腦溢血,她的血管像炮仗一樣炸開了。
至於男孩,很少正面出現在攝影師的作品中,在那裡他是一個需要和場景渾然一體才具備價值的模特,每次拍完他,攝影師都會黯然地垂下眼帘。
攝影師呢,他就坐在櫃檯後面,一年四季,他都穿著挺刮的衣服,腳上是一雙擦得很亮的皮鞋,有時是黑皮鞋,有時是黃皮鞋。他比較喜歡黃皮鞋,有時把腳高高地蹺起來,擱在凳子上,像舊社會的花|花|公|子。這時他會注視著皮鞋,讓人以為鞋面上有個鏡子。他和其他個體戶真的很不一樣。
男孩再次大哭起來。屠戶搖頭說:「小出,你都快上小學了,你以後怎麼辦?」
「今天不是探監的日子。」
那個關於財寶的謠言越傳越邪乎,有人聲稱自己在花圃里挖到了一壇銀元。貓臉說,你們知道銀元值多少錢嗎,每一枚,都頂得上你們爹媽一個月的工資。那時貓臉也來過靳家花園,他當然算不上什麼角色,只是個看熱鬧的小學生,混在真正的社會青年、二流子、不良少年之中,企圖進入園子。他們沒把顧長根放在眼裡,不過他們很快發現,這老頭子並不好對付,那把鉤鐮槍是他特製的,既可以把人從牆上鉤下去,也可以從門口捅出去。他弄傷了很多人,整夜不睡扛著大槍在花園裡巡邏,有一次他赤手空拳制伏了一個翻牆進來的高中生,把人胳膊弄脫臼了。
方小兵回家之後,出了兩件事。其一是他仗著拳頭大,胖揍了方大聰一頓。在農村和犯罪團伙鍛煉過的小兵已今非昔比,再說大聰還是個五歲的孩子,兩下就把他打翻了。究其原因,是由於大聰不停地罵他啞巴。聾子雖然聽不見,但看得懂一點唇語(屠戶又賺了),尤其是「啞巴」這個詞。打人的時候被方家老太太看見了,老太太生平最疼大聰,她才不管小兵是不是啞巴有沒有受過苦難,她只要守住一個方大聰就可以了。
他打量羅佳。天哪,她穿著一條紅色的背帶裙子,腳上是搭扣黑皮鞋,腦袋上還有個蝴蝶結。這些衣服很香,可能是樟腦丸的味道,遮掩了男孩身上的酸臭味。男孩聽她講了整個上午發生的事情,領導來參觀,敲鼓隊繞著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穿天藍色裙子的三道杠大隊長升旗,奏國歌,獻上一束塑料花。整齊劃一的男生和花枝招展的女生跟隨著大隊輔導員的口令一會兒奔向這邊,一會兒奔向那邊,熱鬧極了。羅佳說:「他們說,我以後也會做大隊長的。」男孩表示同意,所有的大隊長都應該是一個洋娃娃似的女孩,由她來升旗,由她來敬禮。這樣的女孩在長征小學可謂鳳毛麟角。羅佳說:「我會成為大隊長的。」男孩又想,不對吧,大隊長還得是學習成績優秀,每年都是三好學生,就連他姐姐這麼出挑的,也只混到了一個中隊長而已。這很難。羅佳推了推他,想聽到他再次肯定的答覆,講台上的馬老師一個粉筆頭直射她的額頭,咚的一聲擊中,彈到了男孩的課本上。
「我就住在薔薇街,你去解放路會經過我家。」
「他一輩子就是在猶豫,等到沒辦法了,胡亂選擇一下。」姐姐沮喪地說。
穆巽曾經描述過他爸爸受傷的情景:「我爸爸在衝鋒的時候,一顆子彈飛過來,射向我媽媽。我爸爸替她擋了子彈,自己負傷了。」這個故事講了很多次,有時穆巽還會感嘆著下一個結論:「所以我媽媽嫁給了我爸爸。」男孩差點以為那是一次殘酷的革命戰爭,而他全家都為勝利作出了貢獻。結果姐姐告訴他:「姑父是武鬥挨的子彈,他躺在屋子裡睡覺,一顆子彈飛進屋子,撞來撞去的,撞到了他的頭上。」
他被康健推到了土牆上,貓臉把他的藍褲子扒了下來,現在只剩下一條短褲。男孩死死抓住腰際的鬆緊帶,感覺自己的手指被人掰開,胯|下微涼,短褲被擼到了膝蓋。男孩像受難的耶穌一樣張開雙臂,歪過頭,閉上眼睛。然後他聽見接二連三的哐哐聲,抓住他的那些手都消失了,他幾乎是癱軟了一下,睜眼一看,姐姐正拿著鐵皮鉛筆盒子,照著八個男孩的腦袋上輪番猛揍。
那個男孩就是我。
那是一次非常糟糕的文藝表演,台上台下都亂鬨哄的,輪到五年級表演大合唱的時候,霸王康健一腳把貓臉踹出了隊伍,台下哈哈大笑,貓臉也哈哈大笑,他站回去,再次被踹出來。這個節目贏得了最多的笑聲,連馬老師都笑了。
天哪,他們把電視機弄壞了。全世界最昂貴的東西,電視機,它值三百多塊錢,商店裡沒有什麼玩意兒比它更貴,現在它壞了,壞在他們手裡。方屠戶饒是大方,也不能放過他們,揪著姐姐去找攝影師索賠。姐姐大聲喊冤,她根本沒碰電視機,但屠戶說她是教唆犯,比一切犯罪分子判得都重些。攝影師為難了一會兒,對屠戶說:「你去修吧,修的錢都我來出。」一修修掉了一百五十塊錢,再跑來結賬的時候攝影師臉上掛不住了,鐵青著從抽屜里掏出十五張大團結。姐姐問他:「你怎麼有這麼多錢?」攝影師憤怒地說:「我也在攢錢買電視機啊,現在沒有了。」姐姐罵道:「幹嘛不早點買呢?人家都借錢買電視機的。」攝影師說:「我這輩子只有借錢給別人,從不找人借錢。」
這把槍就放在了飯桌上,攝影師去廚房做飯了。姐姐在做作業,但那些孩子們的叫聲令她心煩,她拉開門,看見解放路上的孩子王,一個綽號叫作「貓臉」的男孩,後面是一群小嘍啰。小妍不耐煩地說:「貓臉,滾遠點。」
來得比較勤快的是胖姑,那是李蘇華當年的工友兼徒弟,武鬥時曾經被攝影師救過一命,她一直沒嫁出去,一直暗戀著他,並有著為他守身的瘋狂念頭。男孩和姐姐都喜歡她,不過她實在是太胖了,自從一九六七年逃過一劫之後,她便看透了人生,穿著打扮越來越接近於隱士,唯獨那張嘴沒閑著,掙來的錢全都花在吃食上了,本身又是腦垂體分泌異常,文化大革命那麼困難的十年她都沒瘦,打倒四人幫之後就別提了,一路狂飈增肥,達到了兩百二十斤的水平。男孩親眼看見過,胖姑掬起一捧自來水,那水過了一分鐘還沒流掉多少。
配了新鞋,走到學校去覺得很有面子。羅佳說:「這鞋不是你的。」
第二天姐姐就對攝影師說了:「胖姑要做我后媽,我和小出都同意了。」攝影師嚇了一跳,隨後嘲笑道:「你想讓她做你媽,你就儘管喊她媽媽好了。」姐姐不由分說,把攝影師關在裡屋,等胖姑來了也一起關了進去,順便截下她手裡的一袋梅花糕。男孩和姐姐在外面吃糕,他們在裏面說話。很快胖姑就出來了,攝影師說自己還有點事,拔腳就跑。姐姐知道事情砸鍋了,抱歉地看著胖姑,胖姑倒是顯得比較冷靜,吃了一塊糕,也就不難過了,自言自語說:「我又不是非要嫁給他,我是看小孩可憐沒人管。」姐姐說:「胖姑你別難過,我爸爸主要是長得太好看了,被很多女的捧得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等他老了就知道你的好了。」胖姑摸了摸男孩的頭說:「唉,他要是像小出一樣是個歪頭就好了。」
小兵的消失是件可悲的事,男孩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很多人都說,當時小出要是喊一聲就好了,可惜嘴饞,為一顆糖就出賣了朋友。男孩心想,你們不知道我心裏有多難過,我哪知道世界上還有人販子這種東西?只有小兵的奶奶寬慰他。老太太一邊洗腳一邊大聲說:「拐走就拐走吧,放著也是個麻煩。」
攝影師開始籌錢,以前他說過,這輩子從沒借過別人的錢,但這一次他必須改變以往的原則。他認真考慮了一下,先把家裡的存款拿出來,少得可憐的一點點,然後出去借錢,然後他發現,並不是他不愛借錢人們就會主動地把錢借給他,借錢是件很難很難的事情,即使他枯坐在顧艾蘭的家裡整整五個小時,後者仍然表示無能為力,她也有一個發瘋的丈夫和一個獃頭獃腦的兒子要養活。
「毛主席還會跳舞呢。」攝影師說。
「為什麼?」貓臉湊過來不解地問。
姐姐轉頭對男孩說:「你聽見沒有?」
很多人一起笑。羅佳沒笑,倒不是她同情男孩,而是被馬老師訓得不高興了,但男孩還是從中得到了些許安慰。她沒笑,只有她沒笑,管她為什麼不笑呢反正她沒笑,這就夠了。
他很矯情地對著照片上的羅佳說,但願你知道,有一個男孩他仍然記得你。
毫無辦法。
有人想上來助拳,被貓臉按住了,一伙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都壞壞地看著康健,看他在鄉下男孩身上占不到半點便宜的窘態,這很像是一次期末考試。很快,康健鬆開了手,用一種很大度的口氣對鄉下男孩說:「我不打你,你走吧。」大熊剛才還在咆哮怒吼,此刻一溜煙地跑了。
穿過走廊,他看到操場上有幾個孩子在訓練著升旗,他們戴著紅領巾,把鮮紅的國旗展開、升起、降下,如此反覆。在靜默中,一名老師指點著他們的節奏,動作熱烈,卻聽不到他說些什麼。男孩神思恍惚,妄想著自己飛到司令台前,操場上人潮湧動,像一個無邊的廣場,他升旗,他歌唱,他敬禮。攝影師把他揪到馬老師面前,讓他鞠躬,說再見。男孩神志不清地彎腰說:「馬老師再見。」馬老師看到他撇著腦袋鞠向旁邊的熱水瓶就樂了。
男孩站在園子里,獃獃地繼續聽著銀杏樹的聲音。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顧長根腦子裡的血管破了,大面積的腦溢血,就像無數蟊賊蜂擁而入佔領了他的園子。男孩長大以後回憶這段往事,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了,但樹木發出的聲音,又像歌唱,又像嘩然,一直留在了耳蝸深處。
蘇華照相館開張沒幾天,大水就來了,馬福大叔的房子塌了,他也就死了。馬福大叔活著的時候,曾經對男孩說:「小出,以後你長大了就來接我的手藝,也擺個自行車攤吧。」男孩說等他長大了就實現四化了,那時候的人們不騎自行車,都開汽車,還會有漂在空中的氣墊飛車,這是老師說的。馬福大叔說:「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修自行車太低級了,你要考大學,將來開氣墊飛車。」不過他還是很傷感地說:「要是我死了,這條街上就沒有修自行車的人了。」男孩心想,那也沒什麼要緊的,到處都有修車攤。等到他死了,男孩又想,馬福大叔現在一定很開心地活在天上,不知天上有沒有自行車,就算沒有,他也可以修修別的,開鎖配鑰匙釘鞋掌收破爛什麼的他都會。
那個叫康健的男孩是長征小學五年級的留級生,當時的小學實行五年制,他快要畢業了,終於,可以升初中或者畢業回家,反正不用再忍受留級之苦。他在這所學校里已經待到了第七個年頭。
出生那天,男孩的姑媽說產房外面有棵歪脖樹,李蘇華一定是看多了歪脖樹才會生出歪頭。這是他姑媽最幸災樂禍的時刻,因為男孩的姑父,在武鬥那年腦袋上挨了一槍子兒,到一九七四年時已經快瘋癲了。她嫉妒一切幸福的婚姻。然後她順便又看了一下男孩的小雞雞,說:「還好,下面不是歪的。」當時男孩大哭不止,可能是在提抗議:我情願下面是歪的。
到下午時穆巽灰頭土臉地回來了,身上全是污泥。他在稻田裡迷路了,繞進了附近農村的稻草房邊上,看見了兩頭水牛、一隻山羊和二十多個農村的孩子,被人按到了稻田裡,生吃了一條螞蟥,倉皇逃回。顧艾蘭怒不可遏,給了他一個耳光,穆巽悲從中來,倒在地上大哭起來。
「像她這樣的女人還會有空房嗎?」知情者反問。
「馬老師讓我這樣回家。」
在出事前的一段日子,馬福大叔一直說到死,有點傷心,有點自嘲。他去蘇華照相館拍照,拍好了對攝影師說:「這個將來可以做我的遺像。」攝影師聽了覺得很不吉利,哪有剛開張就給人拍遺像的?
馬福大叔死的那個早晨,福嬸正好去拉煤球了,不然她也得死在裏面,到家看見這場面,很多人把壓扁了的馬福大叔挖出來,福嬸長嘆一聲:「他上個月查出來得肝癌了,這下死痛快了。」
馬福大叔剛死那會兒,福嬸還挺怨恨林雪鳳的,認為家對面有個壽衣店,就會倒霉倒出血來。後來林雪鳳告訴她,壽衣店不倒霉的,很多住在壽衣店對面的人家都發財了,原因不明,統計學上非常可靠的數據。福嬸將信將疑,挖出了存摺就徹底拜服了,她倒還想住回原址,可惜那地方被房管局清理之後就成了個曬場。
每天放學他們都是向著兩個相反的方向走去,男孩從來不知道她住在哪裡,也從未與她單獨出去玩過。顯然,患難與共的經歷令她對男孩的好感陡增。男孩正猶豫著是不是該為了她而逃課,她說:「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吧。」
靳家花園在解放路盡頭的一條小馬路上,那是戴城少見的法國式洋房,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前面是草坪,後面是樹林。高達三米的圍牆,上面縱橫交錯著生鏽的鐵絲網。男孩的爺爺,長風機械廠老鉗工顧長根在這裏看門。一九六八年武鬥期間,他帶著幾個徒弟抓了些人,用鉛絲縛住了關在審訊室里,不料半夜裡這人運氣掙斷了鉛絲,企圖逃跑,顧長根的徒弟上去就給了他一鎚子,當場紅的白的都出來了,雖經包紮,仍因搶救無效而死亡。後來武鬥結束,雙方各自算賬,殺人的徒弟判了無期徒刑,顧長根連帶倒霉,吃了幾年官司,放出來以後淪為看門人,守著這個靳家花園。人們說他一生的兇惡姦猾,都變成了門房裡終年燉在爐子上的一壺開水,嘀嘀咕咕,冒著一點灰溜溜的熱氣。
攝影師搖搖頭,什麼都沒說。攝影師覺得她太像十幾年前的小姨,李紅霞,如果她再長大一點恐怕會更像。後來他才想起來問她,槍是從哪兒來的。她不說,用力掰開槍桿,押了一顆子彈,用力合上,照著牆上打出了一個彈坑。
男孩詫異地想,美麗的羅佳,她的爸爸竟然是個在押的勞改分子。有一種輕微的幻想破滅和輕微的幸災樂禍,忍不住追問下去:「你爸爸犯了什麼罪?」
轉眼到了九月,那個早上男孩揮別了攝影師,並牢牢地記住了姐姐的話:學校里要是有人欺負你,千萬別找老師,長征小學的老師不管這種事,告訴老師你就慘了。就在教室門口,一個形銷骨立的女老師對著他尖叫起來:
福嬸從薔薇街最窮的人家忽然搖身一變成為了有錢人。房管局把她安排到了白柳巷,兩間朝南的房子,還帶個小天井的。福嬸不再悲痛,用那筆巨款給自己買了台電視機,享樂意識太濃厚了。第二年,林雪鳳做主把她嫁給了一個鰥夫,軸承廠食堂里的廚子,有工資有勞保,比馬福大叔強。福嬸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而且改了番號,只是大家喊順了嘴,仍叫她福嬸福嬸的。男孩想,馬福大叔的在天之靈一定很得意。
和攝影師不同,男孩的姐姐,一直是強悍而無畏,做錯了事情也絕不內疚,對於一切讚美和詆毀都報以輕蔑的笑容。除了怕鬼以外,她無懈可擊。她從來沒學會安慰人,也沒學會安慰自己。
有一次,攝影師和關文梨都不在,人們忽然在廣告時段談到了他們。馬福大叔說:「小妍,看來關文梨是想做你的后媽。」姐姐撇嘴說:「我再借給她一個膽子!」這時方屠戶端著茶壺說了一句近似於真相的話,「我覺得她不會想做任何人的后媽,她就是想和老顧過一過,這個膽子她一直都有。小妍,你應該借個膽子給你爸爸。」方屠戶的老婆罵道:「當著小孩說這個幹嗎,你是不是也想和關文梨過一過?」
康健說:「我聽他們說,你的頭是歪的,雞雞也是歪的,你把褲子脫下來給我看看,我就不打你。」男孩說:「你聽誰說的?」貓臉他們一陣狂笑。男孩說:「不是歪的。」康健給了他一個爆栗,說:「脫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