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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跳舞時代

第三部 跳舞時代

顧大宏說:「蘇華以前也不知道的。」
「在這種荒郊野外?」
顧大宏點頭附和,是啊是啊,跳舞是高尚娛樂,沒啥可禁的,看吧,今年年底之前肯定開禁。
我對她的報復就是拆了凌雲的來信。在這封信中我看到凌雲老兄對顧小妍的昵稱:娜佳。我差點笑昏過去。娜佳,這是一個俄羅斯姑娘的名字,那我就是瓦西里了。信的內容倒是沒什麼過分的,談談理想,談談學習,抄了幾句詩,只是顯得矯情。那會兒我姐姐的唱歌本兒已經換成了手抄詩集,照我的看法,是凌雲先抄給了她,她又抄在了本子上。我笑了很久,等她回家,開口就喊她娜佳,被她一巴掌掀到了桌子底下。
康樂雪白雪白的,麵粉和汗水在他臉上頭上結了一層痂,好像塗了白堊的南太平洋土著,瞪著兩個黑溜溜的眼睛,拄著手裡的鐵鍬。勉子完全不能相信,這個窮凶極惡在大街上搶劫的傢伙,竟然有一份如此不堪的職業。
那以後,顧大宏還去靳家花園跳舞,這本來就是他的固定場子,但只要老克拉出現在舞池中,他就不會下場跳舞。這是一種尊嚴,謝絕與垃圾為伍,但別人以為他怕了老克拉,靳家花園的木地板同樣很滑,撞一下不免就會摔出去。
勉子坐著傳送帶離開了麵粉廠,越升越高,橫穿公路到達了河邊的碼頭上,懸崖就在眼前了,他閉上眼睛心想今天准得摔死,結果四仰八叉掉在一堆麵粉口袋上,摔悶了,半天才爬出來。碼頭上的工人氣壞了,又照著他屁股上踢了幾腳。於是他也變成了一個雪人,還帶著很多頑皮的腳印,騎了自行車回城。
那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勉子替她扛著行李,一直送到了火車上。車子很擠,勉子先把小妍從洶湧的人群里舉起來,塞進了車窗,須知我姐姐是個大洋馬,要舉起她並不是那麼容易,但他奮力而為,居然成功了。接著把大包小包扔進車窗,他自己跟著包也一起翻了進來。
冬去春來,小妍放學有時走大路,有時拖課很晚回家,這樣遇到他的機會就不是很大了。某一天她忽然發現,很久沒見過這個傢伙了,去哪兒了呢?天暖和了,街痞明明又都出來了嘛。過了一陣子學校開運動會,門口又站滿好多人,隔著柵欄看女生在操場上比賽,發出陣陣喝彩。忽然有個戴墨鏡的傢伙出現在人群里,飛機頭,花色夾克衫,手裡拎著一台四喇叭,「莫妮卡」的巨響聲從喇叭里傳來。小妍正在繞圈跑八百米,聽見音樂,轉過頭去看他,他衝著她招手:「娜佳,加油!」小妍氣不打一處來,第二圈跑過去發現他被幾個人按倒在草堆里,十分凄涼地大喊:「不要搶我的錄音機!」他想爬起來又被踹回去,如此挨了七八腳。我姐姐大為得意,發足狂奔,一口氣跑了個全校冠軍。
那件事是勉子自找麻煩。他太自信了,以為有足夠的籌碼可以和流氓談判,看見康成一個人站在冷飲店旁邊,光著膀子,背脊上刺著一隻長著蝙蝠翅膀的老虎。此人最大的特點是身高,有一米九,過去他打籃球,勉子也愛摻和這種場面,兩個人雖不認識但有點面熟。勉子走過去和他打了個招呼,發了根香煙,然後又說起了四喇叭的事情。
我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要別苗頭吧。不過你可先別告訴老克拉。」
勉子又重複地說:「我們不在一個世界里。」好像是要確認,也好像是等待著她的否認。小妍心想隨便你怎麼說吧,人要不高興了就會變成傻瓜,這種問題你說誰能回答?勉子等了半天沒有答覆,就說:「以後等我掙夠了錢,我要開一個舞廳,你來了,想跳什麼舞就跳什麼舞,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當然是跳舞。」
下一次見面時,勉子又要帶她去吃東西,她說:「你還是存點錢吧,我聽說你家裡條件也不太好。」勉子很尷尬,說:「我除了工資以外還有其他外快的,我五年之內就能存下一萬塊。花我的錢,你不用擔心。」小妍說:「你腦子壞了,我幹嗎要花你的錢?」
「你怎麼知道是老克拉?」
「就是他們搶了你的錄音機?」
由於屠戶的攪局,紡織廠宣布迪斯科取消,接下來全是交誼舞。眾人破口大罵,紛紛往外走。勉子說:「沒什麼好玩的了,我們也走吧。」小妍說:「頭一回跟你出來跳舞,我請你跳一個吧。」勉子這才撓著頭說:「我不會跳交誼舞。你會?」
那是戴城少數的涉外飯店之一,門口戒備森嚴,普通人根本別想進去。我姐姐到了那兒算是被震住了,一條園林式的幽靜小道,兩旁全是竹子,走了很久才看見裏面的排場,洋房,噴泉,花壇,還有防空洞。咖啡廳里鋪著柔軟的地毯,頭上是水晶吊燈,端上來的杯子都是骨瓷的。像我們這種窮得底兒掉的人家,平時能接觸到的高尚格調,無非就是我爸爸的囚服西裝和黃皮鞋,最多再聽他講點解放前的軼事,何曾見過這種場面?勉子說:「這不算什麼,等我有錢了帶你去北京長城飯店、上海和平飯店、南京金陵飯店,那才是真的豪華。」
由於名聲太響亮,後來的事情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那些上門學藝的女人不再是清一色的時髦阿姨,她們的檔次逐漸往下降,有的燙了很難看的雞窩頭,有的穿著紡織廠的工作服,有的大嗓門,有的斜眼睛。這他娘的太掃興了,我爸爸硬著頭皮對付了一陣子,自己也覺得很沒臉,他藏起了自己心愛的囚服西裝和黃皮鞋,打扮得像個工人師傅一樣,但阿姨們仍絡繹不絕,絲毫沒有看不起他。最後有個賣皮鞋的阿姨送給了他兩雙小方頭的牛皮鞋子,並叮囑我爸爸,下次再教她跳舞,他必須穿上她送的皮鞋。
康成說:「你就一個人來的?」
勉子說:「是麵粉,我去討回我的四喇叭。」
「我的大師兄啊,從上海回來探親的。」
這一曲只有兩分鐘,久了怕小妍露餡,跳的也是初級舞步,見好就收,靳家花園第一次響起掌聲。老克拉臉色很不好看,似乎想要離座而去,但黑牡丹不想走,她看了孫保生好幾眼。
她說:「我就跟你媽一樣,當媽的看看兒子的日記有什麼要緊的。再說你的文采也不怎麼樣。」
顧大宏說:「我跳得不太好,你們可以去找老克拉。」
第二天孫保生來到照相館,手裡拿著一盒磁帶,對小妍說:「小妹,我教你跳舞。」
這是一套兩居室,只經過簡單的裝修,頭上是燈泡,腳下是刷過清漆的水泥地坪,沒有窗帘,貼了報紙遮光。客廳里一張寬大的人造革三人沙發,翻下來就可以當床,一個女的斜坐在沙發上,一個男的坐在扶手上,其餘人等在屋子裡跳舞。音樂來自一台電唱機,黑膠木唱片轉啊轉的。那種舞,人們都知道,叫做貼面舞,但它也並非純正的黑燈舞,純正的黑燈舞是乾脆把燈全部關掉,在黑暗中上下其手,即使是方屠戶也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吧?
「我本來就只有你一個朋友。」
雖然贏了,但顧大宏高興不起來,他說把人牌子砸了這種事情很不好。這並不說明他道德高尚,只說明他越來越像個做生意的人。
小妍大罵道:「打死你才好。害我喝那麼多酒。」
康成說:「飯錢他還沒付呢。」
那以後人們在靳家花園看到的,顧大宏帶著關文梨跳探戈。探戈是一種很奇怪的舞,可以很奔放也可以很安靜,可以很嚴肅也可以很放蕩。整個舞廳里,甚至整座城裡,只有他們在跳探戈。人們對這種舞的了解,僅限於那標誌性的甩頭動作,據說那是為了防範情敵偷襲。然而我爸爸跳探戈的時候從不甩頭,大概他以為沒有情敵的存在。
小妍說:「我都會的嘛。」
我爸爸把他帶到了靳家花園,那天很熱,人不多,幾個落地風扇向著舞池裡猛吹,老克拉正在和黑牡丹跳舞。孫保生認得老克拉,不動聲色地坐下來,尋覓著中意的舞伴,沒什麼看得上眼的。一曲終了,老克拉和黑牡丹坐定,孫保生站了起來。我爸爸預感到事情不妙,拉了一下孫保生的袖子,沒拉住,他徑直向著黑牡丹走去。
孫保生說:「跳舞,玩玩而已,輸贏心不要那麼重。我們先到,他們看見我們在,就不好意思掉頭走掉。我們要是後到,人家說不定找個理由就溜了呢?」
小妍說:「你不回來了?」
小妍說:「為什麼要學狐步?沒人會跳狐步的。」
勉子笑了。還有以後,這就好辦了。
「找到工作了。」他說,忽然又有點得意,「我現在在外賓招待所上班,我叫陳勉,你可以叫我勉子。」
「我後天去上海,你難過嗎?」
文化宮舞廳已經裝修好了,詭稱工人俱樂部。那是一個大廳,燈光音響俱全,只可惜水磨石的地坪還不夠滑,顧大宏建議他們灑點滑石粉,更適合跳華爾茲。那兩個阿姨認真地記下了。好多男女坐成一圈等著我爸爸來教舞蹈,其中還有當年揍過他的兩位,當然他們已經不太記得這件事了。在那裡,顧大宏教了他們各類交誼舞,慢四盪三最簡單,快三倫巴不容易,有人想學探戈的,我爸爸搖頭,探戈你就算學會了也找不到人跳,還是從簡單的開始吧。一群人跟著他磕磕絆絆。忽然走過來一個面色緋紅的中年女人,我爸爸一看就頭大,是胖姑。
屠戶不知道黑燈舞的意思,他對這種切口還不熟,但他領會了意思,說:「是啊是啊,黑燈舞。沒跳過吧?」我爸爸再次嗤之以鼻,心想老子就是在黑燈下面學會跳舞的,當年張道軒師傅家。他扒了幾口飯,起身換衣服,並叮囑我們:「幫我洗碗,早點睡覺。」
勉子說:「說句不好意思的,我想要回我的錄音機,我花了很多錢買來的,而且是進口貨,別的地方搞不到。」
回家的路上,顧大宏欲言又止:「那個和你跳舞的女人……」
其實她只是隨口編派他,並不是真的看不起他。勉子聽起來卻是一種嘲諷,他嘆了口氣,一轉身消失了。小妍掩在人群里看了一會兒迪斯科,回頭找勉子發現他已經了無蹤影。她巡了一圈,發現他躲在很遠的地方,一個人蹲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香煙,然後抖抖索索地拍自己的口袋,摸出一包火柴點上。小妍默然地看著,在勉子的身上嗅到了顧大宏的氣息,她很討厭的調調,但熟悉得就像家裡的一張凳子、一條窗帘。她心想,怎麼會這樣,大概是被顧大宏傳染了。
孫保生坐著沒動。他喝了口茶,和身邊的小妍聊了幾句。他一直坐在最顯眼的位置上,老克拉帶著黑牡丹一次次地掠過他眼前,孫保生就只吹著杯子里的茶葉,順便掏出手絹,把白皮鞋上的鞋印擦乾淨。這太過分,拿手絹擦鞋。擦完了,他把手絹交給伺候在一邊的勉子。
這支舞跳完之後又是華爾茲,老克拉帶著黑牡丹再次上場。孫保生喝茶。人們看出來了,孫保生不敢和老克拉拼華爾茲,原因很簡單,我姐姐並不擅長跳這個,她轉不動,會暈。不料孫保生把茶杯交給了勉子,穿過舞池,走向關文梨。
13
這位岑老師在戴城聲名赫赫,他是某個資本家的兒子,家裡報得出名字的親戚全都在海外,剩下他一個不知道怎麼回事,沒出去,文革還被人打斷了腿,從此成了個瘸子。多年來他一直被監管著,八○年以後日子稍微好過了些,在文化館搞搞美術創作,客串到電台主持古典音樂的節目。以前他住在城裡,那間破屋子裡有諸多膠木唱片,每個星期天的下午都散發出咖啡的香味——他可能是戴城唯一煮咖啡的人。
「第一名。跑得真快。」
「老克拉為什麼要撞他?」
小妍說過,對付口哨,最有力的回擊就是同樣用口哨噓他。這是很大胆很厲害的行為。我去市一中門口看過,有人對她吹口哨,她像所有的少女一樣低頭疾走,沒有膽量回擊。她也只是在口頭上表達一下自己的厲害,並不能真正付諸於行動。不過,同樣是低頭疾走,別人都會漲紅了臉,她是神色詭異,嘴角帶著一抹輕笑。
小妍覺得她很有勇氣,雖然看起來也就是個阿飛。
張師傅要是還活著,斷斷不會承認孫保生是他徒弟,此人在五十年代跟著張師傅學攝影,結果什麼都沒學會,倒是把張師傅的一身舞技全部竊取到手,又到處學藝,跳得比張師傅還好。禁舞以後,他沒一份正經工作,又不愛伺候人,就離開了張師傅,在外謀生。他做走私生意,從上海往戴城販東西,據說有那麼幾年,戴城糕團店的必備原料糖精,大部分都是由他手裡過去的。此人神通廣大,公安局市政府路路通,連警察都幫著他販私。不料七十年代在上海灘翻了船,因為兩聽糖精而落網,畢竟上海的水太深,玩不轉了,結結實實吃了八年的官司。我爸爸遇到他那次,他已釋放出來好幾年,沒結婚也沒工作,不想再回戴城,就在上海玩著。
第二天勉子拎了一條香煙過來。我爸爸看著他,忽然說:「你以前來過。」小妍詫異地看著他。勉子很不好意思地說:「我來拍過照的,當時你也在,可是你忘記了。」
9
岑老師說:「這是我新分配的房子。常來玩,過陣子我會把唱片都搬過來。」
她問康成:「這回可以走了嗎?」
有一天下午屠戶在文化宮俱樂部跳舞,他老婆終於忍不住殺了過來,看到花花綠綠的場面,站在門口悲泣,硬是沒敢進來。不過她還帶了兩個來自鄉下的弟弟,也就是屠戶的小舅子,事實證明花|花|公|子最怕的就是孔武有力的小舅子。他們兩個,一個養豬的,一個劁豬的,衝進舞廳,像對付公豬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掰開屠戶的手,將其與舞伴分離開來。舞廳工作人員前來阻攔,那兩個小舅子表明了身份,工作人員只能向屠戶攤攤手,表示無能為力。比較可氣的是那個舞伴,她早就看不慣方屠戶,只是敢怒不敢言,此刻指著他哈哈大笑,說:「知道你會有這一天。」
「鬼知道,大概吃醋了?」女科長說,「喂,老顧,我們可不能輸給他們,最起碼不能輸太多。你撞得過老克拉嗎?」
小妍大怒:「湊得這麼近,連嘴巴都聞到了?」
孫保生說:「小弟,不要自卑,以前我坐牢,有個難友也是歪脖子,後來放出來,他偷渡到香港就治好了。」我心想這簡直是廢話,我能偷渡去哪兒?那時我正處於青春期的叛逆和自閉,很禮貌地躲開了他的鼓勵,一個人躲到櫃檯後面去生悶氣,細想想,不禁又對香港很神往。
我爸爸一邊搖頭一邊往外走,嘀咕說:「那麼瓦西里又是誰呢……」我拿過信一看,真的笑過去了,凌雲老兄這回的落款竟然就是瓦西里。
屠戶沉默了一會兒,說:「前幾天小妍對我說,我還在想著李紅霞。這幫小孩怎麼什麼事情都知道?」
「威特兒!」勉子昂著頭頸說,「端咖啡的。」
一九八七年是我爸爸最風光的一年,小妍考取大學,照相館生意日隆,國家開放了舞禁,他本人新做了一套西裝,全城最好的裁縫師傅,幹完了這單生意就生病死了,可謂絕響。他以一種上流人士的面貌出現在眾人眼前,假如還有人不信,那麼秋天時的一場交誼舞大賽則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這是戴城文化宮舉辦的,面向所有舞客,我爸爸本來不想去,可是文化宮有個女科長非常想拿獎,她本人跳舞確實不錯,做人也夠霸氣,脅迫著顧大宏下場參賽,頭一輪小組淘汰賽他們輕鬆過關,第二輪亦復如是,到決賽時他抖擻精神,換上了新西裝,一條寶藍色的領帶配金色的領帶夾,以及夏天買的白皮鞋。
有一天他請小妍去跳舞,坐在照相館里等她,一邊唉聲嘆氣。我說:「勉子哥,你是不是很想和我姐姐一起去念大學?」勉子很悲傷地說:「等她念了大學,就會忘記我了。」我說:「是啊,到時候她就是大學生,而你還是個端咖啡的。」
我悄悄地把關文梨的意思告訴了爸爸,他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神色,好像屁股被夾住了。接下來的事情我就不管了,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你是跟著一起喝呢,還是給我端咖啡呢?」
勉子無可奈何,說:「哦,古得。那你慢慢裝麵粉吧,我改天去找康成,看看這事有沒有可能談成。我走了,古得拜。」
結果吃了個皮蛋。
這件事既是我爸爸的榮譽,也是他的恥辱,不過人們都很體諒他,他主要問題是沒有一個像樣的舞伴。
屠戶雖然被他小舅子揍了一頓但他們根本攔不住他,除非那兩個豬倌天天在家裡監視他,這不現實,豬會沒人管。等他們回去之後,屠戶又開始跳舞。他在文化宮俱樂部顏面丟盡,不好意思再去,後來到哪兒鬼混,我爸爸也不知道。
她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硬面筆記簿,翻開,上面寫著授獎辭和她的名字。「自己看。」
趁著我爸爸不在,小妍主動請纓,要求做孫保生的舞伴。孫保生搖頭說:「你比黑牡丹差很多,恐怕還是鎮不住他們。」小妍說那怎麼辦,難道真的去歌舞團給他找個同等級別的舞伴?孫保生說:「你讓我想想。」
他們回到薔薇街,一個腳崴了,一個嚇破了膽,總算消停了一陣子。沒多久傳來消息,岑老師判了,特大流氓活動組織者,他經歷了審訊、開除、公判、遊街、登報等等一系列的標準化流程。公安部發出通知,整頓舞場,清除精神污染,一時風緊,以為從此又要回到舊時代。不料到了一九八七年,一紙令下,開放營業性舞廳,跳舞成了一門合法的娛樂,沒多久就連未成年人在舞場里混跡都沒人管了,又過了一陣子,連舞|女也有了。於是岑老師就成為戴城最後一個因舞獲罪的人。事情就像坐了過山車一樣驚險刺|激,難以預料。那個時候,人們都明白一個道理:任何時代都有它的犧牲品,上個月的犧牲品可能是羊,下個月就成了雞,誰搞得清呢?
我姐姐是個自得其樂的人,騎自行車的時候愛唱歌,尤其在無人的小巷裡唱得起勁,第二天竟不小心被這流氓帶了過去,唱起了「莫妮卡」,後面口哨聲跟著又來了。她沒理,歌聲響亮,自行車騎得飛快,聽見後面哐哐的聲音,她猛然捏閘,一曲口哨版的「莫妮卡」順著左耳滑了出去。又是那個戴圍巾的。於是這個學期她幾無寧日,每隔幾天口哨就出現,每次都是「莫妮卡」,成了他們的接頭暗號。但她始終沒看清這個人的模樣。
小妍放假回來,我和她正在照相館里說話,猛見孫保生到來,她雀躍著跑出去迎接。孫保生像歸國華僑一樣對著看熱鬧九-九-藏-書的鄉親們揮了揮手,說:「我孫保生又回來了,回來看看大家。」這些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後來一聽是上海來的,在我們的戴城,每個人都有幾個上海親戚,大家也就無趣地散了。
勉子已經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緒,大聲說:「我一直想找個好師父,讓你爸爸教教我吧,我想去外賓招待所的舞廳跳舞!」
「討回來了嗎?」
那是最精彩的,如果有人為靳家花園修史,這支舞可以載入史冊。全場只有他們,其他人都站著看,黑牡丹同樣經歷了暈眩與酥麻,飄搖與失重,是不是被征服了沒有人知道。那一曲是孫保生串通了音響師特選的,簡直像交響樂那麼長,沿著舞池,他拉開架式,一絲不苟地轉了足足五十五個大圈,其速率超過了正常人所能承受的。黑牡丹有點招架不住,而孫保生一臉嚴肅中微微透出得意和邪惡,她的舞步愈發失控。我爸爸看出端倪,暗暗搖頭。忽然聽見一聲驚叫,一隻皮鞋飛了出來,舞曲戛然而止,黑牡丹光著一隻腳站在舞池中央,頭髮亂了,很長的珍珠項鏈甩到了後背。過了兩秒鐘,她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孫保生很紳士,抱著胳膊淡淡地說:「抱歉抱歉,我去幫你把鞋子撿回來。」
「你那幫狐朋狗友啊,一個都沒出來,你做人太失敗了。」
那時靳家花園的二樓已成為營業性舞廳,取名「美樂宮」,不過人們還是習慣於叫它靳家花園。那裡面排場很大,鋪了木地板,刷了不知道多少層漆,足以和外賓招待所相媲美。有了這個場子,顧大宏就不太愛去文化宮了,畢竟在撒了滑石粉的地坪上跳舞,會像泥瓦匠一樣把褲腿和鞋子都弄得灰撲撲的。在靳家花園,他是當之無愧的舞王,無人匹敵,也無人配對,這舞王做得有點孤獨,反正他還是那個做派,孤零零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見到有合適的女性就上去邀請一次,跳完了舞,繼續孤零零懶洋洋。直到有一天,老克拉帶著黑牡丹和關文梨出現在了舞廳里。
顧大宏說:「那你也不用說出來,自己想著,就可以了。」
勉子說:「老克拉故意的,場子那麼空,稍微注意點肯定不會撞。」方屠戶捋袖子說:「老顧,我叫兩個徒弟去收拾老克拉一頓。」我爸爸淡然說:「他是不小心撞的。舞場上的事情,怎麼能到街上去解決?」方屠戶說:「我剛跟大聰學了一句成語,叫唾面自乾,你就是。」
顧大宏說:「你也沒有?」
接著,小妍讓我跑了一趟文具品商場,去那兒找賣毛筆的關文梨。任務很簡單,告訴關文梨,明天晚上把老克拉和黑牡丹叫到靳家花園。關文梨笑了,問我:「你們想幹什麼?」
顧大宏說:「我師父張道軒活著的時候經常提起令尊。」
有一天,從工人文化宮來了兩個美艷的阿姨。她們正是我爸爸最喜歡的那種,水蛇腰,不|穿外套,一件緊身毛衣勒出身體的線條,中年已婚育婦女特有的妖嬈。她們站在照相館門口問我:「顧大宏呢?」我指了指攝影室。他從裏面探出頭來。她們自我介紹了一下,說:「文化宮也要搞俱樂部,我們想請你來教跳舞。」
康樂說:「你在說什麼啊?」
人太多了,沒有空隙,一群人像是集體觸電似的在原地抖。勉子擠出一個空當,把自己插|進去,他悲傷著呢,跳交誼舞只能使他更難受,只有在迪斯科的節奏下面才能忘卻一點憂愁。曾經那些時髦的扭擺動作如今都雪藏起來,只需要抖動,只能夠抖動。
「不止他們三個,當時還有好多人一起搶的。」勉子解釋說,「如果只有他們三個,我還真不一定怕他們。」
這時大下巴端著酒杯站了起來,他說:「你陪我喝了這杯酒,我就讓你走。」小妍說:「不會喝。」大下巴說:「那就喝白酒。」勉子再次打算站起來,又被拍了回去。店主戰戰兢兢地端上來一瓶白酒,半斤裝的,大下巴說不夠,拿三瓶上來,好像是要用這個來嚇倒小妍。小妍猶豫了一會兒,看著周圍一幫窮凶極惡的流氓,縱然她是我的戰神此刻也不免臉色慘白。大下巴給她斟上半杯,是小號的玻璃茶杯,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說:「不喝就剁了他的手。」小妍端起酒杯轟的一口喝乾。
「別吹了,你一個也打不過。你就是沒用。」小妍說。
她,穿著閃亮的跳舞裙子,憑我爸爸的眼力一看就知道不是國產貨,甚至都不是香港貨,而是來自歐美。她的珍珠項鏈,她的皮鞋,她的戒指,她的絲|襪,她的發卡……她唯一的缺點是皮膚有一點黑,但這種黑在她的美貌和光彩之下也變成了優點。
無法抵抗的誘惑,既有錢又能玩,還能體現他藝術家的本色。於是他換上皮鞋,套上西裝,又問她們要不要帶照相機,她們說照相機不必,文化宮的器材比他那個破玩意兒好多了,他就跟著她們走了。臨走讓我找小妍頂在店裡,一般的沖印生意她還是可以接的。
兩處離得不遠。靳家花園每星期六的晚上都開舞會,那天正是我爸爸在裏面充當教練,商業系統的女營業員們正在他的帶領下打轉,跳華爾茲。小妍到了門口,看門的連票都不收,直接放他們倆進去了。勉子很奇怪,進了大廳,小妍指著顧大宏說:「我爸爸就是那個跳華爾茲的。」
勉子說:「我看見我的錄音機了。」
如果說方屠戶是迪斯科風暴的話,我爸爸當時就是華爾茲的風暴眼。
女科長說:「關文梨這種人怎麼能和黑牡丹相提並論?自己被老克拉玩了還不知道。初賽她找了個老頭子一起跳舞,結果老頭子被老克拉撞了一下,立馬就倒了。」
在場子里我爸爸看見了老克拉。
我爸爸說:「這就是舞技嘛。」
第二曲開始,她屁股還沒坐下來,又走過來一個老克勒,風度翩翩請她跳舞,這下子有點受寵若驚了。結果,那一天花幾十塊錢買了門票,我爸爸一直在和孫保生聊家常,小妍倒是成了舞廳里的紅人。
只有她和老克拉一起跳舞時,周圍是安靜的,連屠戶這種人都會認真地看著,好像要從老克拉那兒學點東西。老克拉是華爾茲高手,在溜光的地板上轉起來,他可以帶著黑牡丹繞舞池轉四十個大圈,一般人都轉暈了,他們還像沒事人一樣。而顧大宏的最高紀錄是轉了三十圈,他倒還好,舞伴差點昏過去了。
「如果我去攔,他會當街殺了你。」關文梨說。
舞廳的音響不給他們用,勉子從包里掏出那台單喇叭的錄音機。他們跳了一支華爾茲。我姐姐有點陶醉,忘記了那台錄音機的毛病,並且它也格外爭氣。於是她跳得異常的好,既放鬆又緊繃,於是勉子也跟著超常發揮了。
雪人康樂笑了笑,他臉上的麵粉掉了下來。康樂說:「我要不是在廠里,就一鍬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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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大宏這時才發現,屠戶是個跳舞的天才。才兩個晚上,他就把該學的都學會了,聯想到他年輕時候在槍林彈雨中蹦躂,子彈都打不到他,看來運動細胞是絕對一流的。第三天晚上他自認可以出去招搖了,就換了身乾淨的衣服,摘了黑臂章,跟著我爸爸跑到文化宮俱樂部。那會兒,他丈母娘屍骨未寒。
第二次再去岑老師家,顧大宏遇到了關文梨。她坐在三人沙發的一側,沒有跳舞,只是用皮靴輕輕踩著音樂節拍。顧大宏走過去和她打了個招呼,她站起來,微笑著說:「你怎麼能說我不理你了呢?」他知道屠戶又在傳話,只能說:「我請你跳個舞吧。」關文梨詭異地一笑,眼睛向右後方斜過去,我爸爸看到一個穿獵裝的男人,長得既瘦且硬,臉上的稜角像假山一樣,一口煙牙,混身上下散發著煙氣彷彿他是從大煙缸里釀出來的。顧大宏很知趣地退到一邊。
「脖子怎麼回事?」
關文梨說:「那你爸爸呢?」
康成沒有康樂那麼激動,他笑了笑,嘴巴像秦漢一樣歪了半邊。這種笑容不是每個人都能學會的。康成說:「我聽康樂說過這件事,沒想到你還真敢來找我。」
「讓你開開眼,你是要去和平飯店跳舞的人。」小妍適時地嘲笑了他。
康成指著小妍說:「你很厲害,後會有期。」說完照著勉子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說:「三天之後把債還清。」
屠戶說:「現在就教。我也想通了,我要像你一樣風流。」
小妍走了進去。
「你看歌詞——你以往愛我愛我不顧一切,將一生青春犧牲給我光輝,好多謝一天你改變了我,無言來奉獻,柔情常令我的心有愧。」小妍把廣東話的歌詞用普通話背得頭頭是道。屠戶越聽越發毛,說:「那到底說明什麼呢?」
「關小姐,賞個臉。」
勉子想了想,覺得她說得也有道理,必須找到一些比較好玩、又不太花錢的事情,遊戲機和撞球顯然不適合女孩子,登山遠足又太麻煩,看錄像那很可能被其他流氓盯上。想來想去,還是跳舞。某個周末,他拿了兩張紡織廠的內部舞票說:「今天晚上去跳舞吧,有迪斯科的。」小妍就跟著他一起去了。
那個夏天雨水很多,薔薇街又被淹了,水一直漫到店門口。顧大宏挽著褲腿,把腳擱高了坐在椅子上,給自己泡了杯茶。單喇叭錄音機里播放著孫保生留下的舞曲磁帶,那首著名的「Por una Cabeza」——只差一步。電風扇吹得他的頭髮全都立了起來,他閉著眼睛,聽到有人叩擊玻璃,眯眼一看是關文梨。
在小妍離開戴城之前,勉子帶著她東玩西逛,度過了一段很奇妙的時光。有一天他們在文化宮跳舞,勉子的幾個朋友也在,大家認識了一下,眾人都讚歎小妍美貌,覺得勉子很有水平。勉子非常得意,雖然也知道這種威風隨著小妍的離去就會自動消失,但好比一輛借來的摩托車,別人還借不到呢。他出去買冷飲,小妍等他,過了很久也沒回來。勉子的一個朋友去找他,大驚失色地跑了回來,說:「勉子這戇卵,被康成和康樂帶走了。」
星期六的傍晚下了一場雨,很涼快,孫保生坐著三輪車又來了,後面還跟著一輛空三輪。小妍已經打扮齊全,穿上了勉子送給她的藍裙子。孫保生是一件米白色的府綢襯衫,長袖的,下面配亞麻褲子白皮鞋,又把金項鏈掛上,這副模樣在舞廳里足以鶴立雞群了。他們坐一輛三輪,勉子和我爸爸坐另一輛三輪。我也很想看熱鬧,倒霉的是他們不讓我去,只能留在店裡了。
回家以後總算是解釋清楚了,原來教跳舞還可以接攝影的生意,這是橫財。我姐姐勉強答應了,並提醒他,不用太費心,拍好了照片掙到了錢就趕緊回到店裡。世界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她也就是趁著我媽過世了,敢對我爸爸指手畫腳。為了補償她,我爸爸買了一件湖藍色的蝙蝠衫送給她。這是當時最為時髦的衣服,雙手伸開很像蝙蝠,胳肢窩裡夾兩個炸藥包都看不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流行這麼難看的衣服。小妍很喜歡,還打算配條牛仔褲,這又未免太時髦了(當時的高中生是絕對禁止穿牛仔褲的),會引來更多的口哨。
「沒有,挨打了,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勉子說,「給我喝口水吧。」
夜裡吃飯,勉子也來湊熱鬧了。孫保生不像我爸爸一樣愛面子,把事情講了出來。小妍說:「那個傢伙綽號叫老克拉。」
我聽到人們大喊:「老方!」又聽見有人喊:「啊呀,老顧,你也白操|逼去了?」
她撐著桌面站起來,看著勉子說:「你居然被人敲詐了兩千塊,還不如請我去喝咖啡呢。」
屠戶坐在了扶手上。顧大宏問他:「這是誰家?」屠戶說:「我來給你介紹介紹。」他走進裡屋,帶出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文質彬彬,非常瀟洒,左手拄著一根拐杖。屠戶說:「這是文化館的岑老師。」岑老師說:「顧老師,久仰久仰。」我爸爸肅然起敬,掐了香煙和他握了握手。
我說:「他?他在下面看熱鬧。」
小妍心想,這種大話聽多了,過兩年也未必能兌現。她說:「頭髮里有草棍。」勉子立刻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外賓招待所的小梳子,梳了一下,問:「還有嗎?」小妍說:「還有。」勉子又梳了梳:「還有?」小妍說:「還有。」勉子弓下身子,雙手捧頭扒拉了幾下。小妍說:「還有。」最後她不耐煩了,伸手替他摘掉了草棍,然後警告他:「以後不許喊我娜佳!」
她們說:「我們要拍一批工廠機關的宣傳照片,做展覽用的,有補貼。你來拍照,教我們跳舞。」
顧大宏說:「我沒這麼想過。」
「我覺得是你心裏還惦記著紅霞小姨,而且覺得對不起她。」
「慢四最難。」我爸爸語出驚人,「等你在迪斯科的音樂下跳慢四,每四拍才跨出去一步,腦子裡除了數拍子什麼都想不起來,你就知道慢四有多難了。」
勉子說:「跳舞好,就是這種下場。做人要謙虛。」
小妍說:「你別痴心妄想了,走吧。」
有人湊過來喊了一聲:「薔薇街的顧小妍,外國女人。」說完便消失在人群里。這不是什麼好話——某某街的誰誰誰,通常是指地痞流氓,如果用在女的身上就是個阿飛。此時的小妍並不感到生氣,她馬上就要去上海讀大學了,接下來的日子,她與薔薇街不會有太多關係,很可能是永遠離開這裏。
2
我姐姐去青年宮門口看熱鬧,戴城著名的露天舞場,後來成了集市,賣衣服賣鞋子的小販都來了,沿街一片混亂。公安局乾脆把聯防隊也搬到了青年宮對面,一幫戴著紅臂章的人守在附近,見有不軌者立即拖出來,玩得最瘋的時候,每隔五分鐘往外拖一個小混混。即便如此這一帶還是成為了戴城治安最差的地區。
他一個人回家,那天晚上薔薇街熱鬧得很,方屠戶也出事了,他把舞伴變成了姘頭,姘頭又變成了仙人跳,一個叫麗麗的姑娘帶著四條壯漢上門索債,並拿出了一張五千塊的欠條。這四條壯漢都是麗麗的丈夫,看起來很想把唯一的姦夫給活吞了。方屠戶縮在門邊,不讓他們進去,於是大家都不睡了,跑出來看熱鬧。
康樂給小妍斟了大半杯,給自己也斟上等量的。小妍不屑地指指大下巴的酒杯,說:「你先替他把剩下的喝掉。」流氓們表示贊成。康樂也醉了,他喝了大下巴那份,再喝完自己這份,然後就衝出去吐了。一伙人酒興大發,紛紛前來叫戰,小妍連喝五杯,現在是白酒瓶子一個一個往桌子底下扔。康成看著桌面上倒下去的人,忽然發現,如果再有人喝倒,他們就得一個人扛兩個醉鬼回家去,這肯定辦不到,於是拍桌子說:「別喝了!」
這是她第一次喝白酒,以前沒機會,剛喝下去覺得嗓子里像著了火,一股熱線從食道往下爬,眼淚都快出來了。可是她並沒有倒,又坐了回去。大下巴有點詫異,小妍指指他的酒杯,他端起來喝了一口發現夏天喝白酒不是個好主意,連嗆帶灌喝下去半杯。在流氓們的叫好聲中,兩個人對坐了一會兒,互相瞪視。大下巴忽然搖晃了一下,一腦袋栽倒在桌面上。
路上,小妍問孫保生:「我們是不是該晚一點去,等老克拉他們先到?」
勉子說:「上海又不是很遠,我有很多親戚在上海,這些行李你到了上海也得拎到學校啊。誰給你拎?當然是我啊,娜佳。」
我爸爸之所以沒有被送去勞教,在於他的謹慎和瀟洒,他教跳舞不收錢!當時有一些老頭子就靠這個掙錢,雖然也沒把老頭子送去勞教,但我爸爸這種中年美男就很難說了,他正是坐牢的好年紀。不過他也不是省油的燈,經過跳舞培訓,一傳十,十傳百,薔薇街上的蘇華照相館很快掙來了名聲。太可悲,他自詡為戴城TOP10的攝影師,結果卻靠出賣色相來維持經營。
到了冬天,他又鬧著做了一件黑大衣。人家說他脖子太短,黑大衣兜在肩膀上,活像是偷來的,必須有一條圍巾來襯托出他是有脖子的。於是他命令老婆給他織了一條腈綸圍巾,米色的,在脖子上繞幾圈,晚上騎車出去跳舞不那麼冷,起靜電什麼的就無所謂了。然後,他又去舊貨市場給自己搞了一頂同文帽,都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產品,看起來很像《上海灘》里的許文強,或是許文強殺死的某個流氓頭子。這身打扮讓人們覺得街面上憑空多出了一個人,鬼頭鬼腦騷唧唧,來自民國,去往未來。
裡外忙活了一個月,他總算可以去舞廳丟人了。要是再學不會,我爸爸也沒心情教下去了,狗熊學跳舞亦不過如此費勁。那時勉子才知道顧大宏先生是戴城著名的舞蹈家,而且他差不多功成名就了,也學會了拿架子,輕易不教人跳舞,如不是仰仗著我姐姐,勉子就算拿十條香煙來也未必能登堂入室。自此,勉子出入于各類舞會,並以「顧大宏的徒弟」自居,這其實沒什麼可驕傲的,我爸爸帶的徒弟有百十來號,這些人又分別授業,到了九十年代,徒子徒孫大概有上千人。以至於顧大宏隱退之後,人們說起他,仍像是一個傳奇:華爾茲之王,慢四高手,探戈壓場。可悲的勉子是最不成器的徒弟,直到多年之後還踩了我姐姐的腳,至於他最痴迷的倫巴,到死也沒有學會。
「那不是老克拉指使的。」關文梨說,「那是我前夫。」
「天生的歪脖子。」
這下他臉上掛不住了。我姐姐發現他自尊心還挺重的,而且很脆弱,她不想再刺傷他,就說:「四喇叭搶走了,你趕緊去找警察吧。」
這下道路顯得漫長了,他沿著公路,再次經過城南大橋回到市區,但他沒有回家,儘管他汗流浹背、腰酸腿疼、渾身慘白,為了向小妍證明自己不是那麼沒用,他竟然就帶著這副倒霉相直接來到了照相館。
屠戶跳得太騷了,激起了眾怒,當他又轉回那群女的中間時,忽然伸出一條男人的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他趔趄著向前跌去,忽然伸出第二條男人的腿,絆了他一下,這就摔倒在地,第三條男人的腿在他後腦勺踩了一腳。
那時在照相館放音樂,用的就是屠戶送的單喇叭,音質不好,還老是軋磁帶,小妍心痛九_九_藏_書不已。勉子說自己那台四喇叭要是還在就好了,正宗的進口貨。小妍就嘲笑他:「這都快過去半年了,怎麼還沒給你送回來?」勉子很鬱悶地說:「那幾個人很難找,不過我會找到他們的。」
那場面真是太可笑了,一個孤家寡人,一個左擁右抱。我爸爸有時會和關文梨對一下眼神,微笑一下,但他從不找她跳舞,也不上去搭訕。時光荏苒,柔情不再,東方點心店已沒有她炸油條的身影,文化館的岑老師蹲了大牢,很多事情似乎都過去了。
樓下一陣啰唣,來的是派出所和聯防隊,他們迅速控制了場面,兩人一組,全部帶走。忽然聽見一串腳步聲,有人跑了上來,站在方孔下面納悶:「哎?梯子呢?」跟著聯防隊就追上來了,一陣暴打以及慘叫,把人拽了下去。我爸爸心想,真是不好意思,你自認倒霉吧。這時樓下好像又有人逃跑,警察大喊:「站住!開槍啦!」我爸爸心想,要命,抓跳舞還帶槍嗎。等了很久,到底也沒有聽見槍響。
孫保生說:「以後自己練吧,目前這個樣子可以去舞廳了,反正別人也不會跳。」
貼面舞是這樣的:男性的雙手搭在女性的腰裡,女性的雙手掛在男性的肩膀上。從人體力學的角度來說,它方便於雙方貼近,造成了從脖子到腰臀共同扭動的局面。當時為了避嫌,公開的交誼舞要求雙方必須保持著比正常標準更遠的距離,乳|房和胸膛之間得有一肘遠,導致舞姿變形,很像是個四條腿的動物在轉圈。貼面舞則告訴大家,舞,不是這麼跳的。貼得越近,跳得越性感。我爸爸在窗戶底下還看到了另一種舞:男的從背後抱住了一個女的,兩人跟隨著音樂若有若無地扭一下,那個女的,她對著窗戶在抽煙。
小妍看過去,她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人,或者說是很熟悉的標記。那是一九八一年她在小巷中完勝的,下巴上的紅色胎記,現在它看起來更大了些。小妍說:「那個有胎記的人叫康健吧?」
「在哪兒?」
小妍說:「你們是去做地下黨吧?」
熬到天色微亮,他實在不行了,快凍死了,就把梯子放下去,鑽回方孔。經過岑老師家時看見門口貼著個封條,隔著窗戶朝里探望,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想必是被抄乾淨了。他躡手躡腳下樓,在樓下開了自行車鎖,忽然看見屠戶從工棚里鑽出他那肥嘟嘟的腦袋。
康家三兄弟很有名氣,老大康成吃過官司,剛放出來半年,老三康健那時還在電影院門口檢票,這兩個人都很好找,但康成過於凶暴,康健又不像是個能做主的,於是勉子去找了老二,他叫康樂,在麵粉廠上班。
屠戶一輩子沒穿過什麼好衣服,即使在他熱戀的時候。其實他比我爸爸有錢,但他不在乎外表,覺得把錢花在這方面是窮威風,寧願攢下來買電視機和四喇叭,那才是享受。到了一九八五年他的人生觀算是徹底顛覆了,以前的衣服,只是一些勞動布的外套,上班的時候加一條圍裙,下班把圍裙摘了。人們對他的認識,就是穿圍裙和不|穿圍裙的,現在他以西裝示人,穿起了皮鞋,最可怕的是他給自己配了副平光眼鏡,一下子文靜了。
12
然後雙方談判,她不看我的日記,我也不看她的信。最重要的是她不要再覺得自己是我媽。過了幾天她來找我:「信箱里的信呢?」我說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說:「郵遞員說今天早上有信投遞過來的,你藏哪兒去了?」我們為此又吵了一架。晚上我爸爸回家,忽然想起來問:「誰是娜佳?」我姐姐大怒,要掀桌子。我爸爸把一封拆開的信拍出來,順便按住了那張即將四腳朝天的桌子。原來這次凌雲在信封上寫著「娜佳收」,而不是顧小妍。我爸爸說:「我很奇怪我們家哪有娜佳?」
反正這兩個傢伙誰也沒走,就在靳家花園耗上了。
儘管事先已有暗約,關文梨仍受寵若驚。她很快就體會到了被天外高手帶著轉的感覺,暈眩與酥麻內外夾擊,飄搖與失重上下齊攻,無可言表的快|感籠罩全身。在旁觀者看來,則是一對精靈裝上了馬達,精確而翩躚地沿著舞池邊緣嗖嗖轉過去。與之相比,同樣在舞池裡旋轉的老克拉和黑牡丹只不過兩頭緩慢而綿軟的水母罷了。忽然之間,孫保生減速,變線,將老克拉逼進了角落裡,當精靈即將和水母相撞的一瞬間,人們哄的一聲,以為要出洋相了,老克拉像受驚的章魚一樣收縮起身體,舞步散亂,孫保生卻忽然加速,翩翩地掠過他的身邊,轉到很遠處去了。一波未平,孫保生忽然又來了一手,帶著關文梨直衝向黑牡丹,老克拉為了保護舞伴不惜將身體擰轉過來,試圖擋住失控的關文梨,但孫保生有力地把持住了局面,他把三步換作了兩步,輕巧地偏移出半尺,以一衣帶水的距離劃過了黑牡丹的肩膀。
顧大宏說你等著瞧吧,老克拉五十年代就在舞場上玩,可陰了,連張道軒師傅都著過他的道。屠戶無所謂,這個仇就這麼結下了。老克拉和關文梨再也沒有來過。
他搞得很熱鬧,拎了兩個大箱子,雇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從火車站斜穿市區來到薔薇街。這得是多有錢的人才能做出來的事情啊,騎三輪的都累趴了,到站頭一件事就是衝到水井旁邊,吊了一桶水就喝,喝剩下的全都澆在了自己頭上,再不降溫他就要休克了。當孫保生掏出十塊錢人民幣作為酬勞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來了個真正的冤大頭。
康成說:「行,那你就請我吃晚飯吧。」
那個男人,他綽號叫作「老克拉」,在戴城的跳舞界,他比顧大宏更有名氣,也更有號召力,如果說顧大宏是一根過濾嘴的萬寶路,那麼老克拉就是雪茄,前者是大眾情人,後者才是真正的實力派。雖然他品行不端,愛搞女人,但這正印證了他的厲害,而我爸爸,他只是習慣於搞搞曖昧,屬於很軟的貨色。
勉子說:「是啊,這裏太遠了。」
顧大宏說:「那次累死我了,車上還有李紅霞和大耳朵。」
顧大宏說:「小妍也不小了,十七歲了。」
「教我跳舞。」
曲畢,老克拉鐵青著臉回到了座位上,孫保生意猶未盡,又帶著關文梨跳了一支慢四,時不時和她交談幾句,看關文梨的臉色反正已經是徹底被征服了,別說賞臉,賞什麼都樂意。接下來是一曲探戈。人們都知道,探戈在靳家花園僅僅只有顧大宏一個人會跳,他找不到舞伴,也從來不教,每次舞會中僅有的一曲探戈都是以空場而告終,但是今天孫保生來了,他跳女,顧大宏跳男,兩個人大大地表演了一通。小妍心想,這傢伙也太厲害了,女步都會跳!
小妍一直靠牆站著,她發現勉子並不會跳迪斯科,他像一根風中的臘腸,胡亂扭動身體,在不太適合的時候滴溜溜打個圈,時髦而笨拙,猶如最熱忱的革命群眾,雖不理解革命的真諦,卻在模仿中獲得了巨大的快|感。小妍冷眼看著。這時舞池中出現了一個真正的風雲人物,此人肥頭大耳,手短腳短,在七八個女人之間搖擺穿梭,猶如馬蜂鑽進了花叢,雷公掉落在人間,引起一陣嘩然。小妍狂笑起來,那是方屠戶。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傍晚,勉子對小妍說:「我們去青年宮跳迪斯科吧。」
「教教我們。」
勉子說:「我不走了,我也去上海,我還從來沒去過上海的大學呢。」
我姐姐一九八四年在市一中直升高中部,那是戴城比較有名的重點中學,但不是最有名的。這很要命,這意味著該校的女生都還不錯,又漂亮又聰明,同時又不是書獃子。流氓要是不來這裏,真是對不起她們了。
「教教我!」勉子大喊起來。
我學著大孩子寫點日記,其中有關於羅佳的片段回憶,這本子藏在我的抽屜里,還加了一把鎖,不過這對小妍來說根本不算什麼障礙。有一天回家我發現她正在看我的日記本,覺得異常羞辱。我問她:「你說的隱私呢?」
毫無疑問,這是一項巨大的榮譽,不過也挺噁心的,有點像舊社會的舞|女,顧大宏是客串舞男。既然有一技之長,國家徵召,責無旁貸。他打扮齊全,坐上了專程來接他的麵包車——車上還有七八個同行,絕塵而去。這下子名震薔薇街,只差載入外交史了。
小妍說:「他什麼時候會抽煙了?」
老克拉連看都沒看顧大宏。我爸爸的好處就是,如果你不想看見他,他就會讓你看不見。兩個人相安無事,很不像是戴城舞界的兩大巨頭,既無碰撞,也不切磋。我爸爸站了一會兒打算走,這時屠戶又來了。
「有人喜歡你。」我說。
她仍然愛著我爸爸,她跳舞都是我爸爸教的,可是在一九八五年他們之間出了點小問題,那是顧大宏大紅的一年,他的門口才排著隊,而她那邊反而冷清了。有一天她來蘇華照相館找我爸爸,聽見碧波飯店的女老闆揚言,只要顧大宏願意,她隨時可以嫁給他。關文梨有點受不了,她默默地走開了,後來她轉投一個綽號叫「老克拉」的傢伙門下,跟著另一伙人跳舞。我爸爸呢,因為太熱鬧,並且他也沒打算娶任何開飯館或是賣毛筆的女人,時間過去,感情漸淡,竟也沒有再去找關文梨。
亂戰中,方大聰和方小兵撲了出來,大聰仍是他的看家本領:「殺掉你殺掉你殺掉你!」小兵不能說話,重拾舊技,一隻手摸向壯漢的腰包,兩個人都被拎了起來。方屠戶滿臉是血,悲憤地喊道:「放了我兒子,錢我給你們!」
勉子愣了半晌說:「你爸爸會跳交誼舞?」
勉子說:「嗯。」
7
孫保生說:「我教你跳狐步。就看你悟性了,三天之內必須學會。」
過後,孫保生住在了賓館里,每天雇著三輪車四處兜風,有時還捎上我爸爸或是我姐姐,依次參觀了他的故居,拜會了幾個老朋友,逛了逛園林和寺廟,給張師傅上墳,去老字號的飯館吃飯。盛夏季節,亂糟糟的城市也變得安靜起來,道路空曠,陽光殺氣騰騰但受阻於高大的行道樹,孫保生像一隻華麗的昆蟲嗡地飛到東邊,嗡地飛到西邊。很快他就玩膩了,他要去舞廳跳舞。
勉子說:「我請你喝咖啡吧。對了,今天你跑了第幾名?」
屠戶捏著牙刷,含著滿嘴的泡沫說:「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也不知道。」
勉子就是在那時表達了他對小妍的愛意,不過他很快又自嘲地說:「你已經是本科生了,我呢,就像你弟弟說的,只是個端咖啡的。我們不在一個世界里。」
有一天晚上他們跳完舞出來,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被一個人攔住了,他掄磚頭照著顧大宏的腦袋上來了一下,立刻血流如注。這人冷笑著走掉了。關文梨連喊都沒喊,眼睜睜地看著,後來把他送到醫院里,縫了幾針,做了一個完美的包紮。他們走出醫院,在夜排檔吃了碗豬血粉絲,補補元氣。顧大宏說:「老克拉不是已經去上海了嗎?居然還惦記我,指使人來打我。」
「福克斯,」我爸爸說,「狐步舞。」
黑牡丹成了舞廳里的焦點,幾乎所有的男人都不顧老克拉寒冷的目光,衝上去邀請她跳舞,結果都是一個皮蛋彈了下來。偶爾給人吃皮蛋不要緊,每回都皮蛋,大家就覺得她太清高了。方屠戶率先不忿,他知道自己反正也沒戲,他反正也不怕老克拉,反正也是黃金榮的徒子徒孫了,每回只要他遇到黑牡丹,就必然會走上去吃皮蛋,吃完了還很高興。這種瘋狂的舉動,引得很多人效仿,純粹是為了搗亂。有一次勉子也上去了,上帝都沒想到他居然得手了,黑牡丹站了起來,不過他們只跳了半分鐘,勉子就在一片嫉妒的目光中踩了她的鞋子。她皺了皺眉頭,什麼都沒說,撂下他回到了座位上。
那種舞會才是公安局真正會查抄的,城裡發生過類似的事情,輪著嚴打可以把所有參与者都抓進去判刑。可是它真的很刺|激,在一九八五年,所有一本正經和沒正經的人都想進去看一看,到底什麼才叫黑燈舞。
那伙人全傻了。他們也不是流氓,只是在賓館里拉門的小哥,或者是飯館里端盤子的夥計,無一不是搓板身材、花里胡哨。有人說:「我去找白錦龍,他和康成是一起的。」另一個說:「白錦龍辦事都要收錢的。」蹲在那兒商量了半天,扔了好多煙屁股,地上畫了無數道道,也沒個主意。小妍說:「你們最起碼先把他的人給找到吧?就算打死了也得有屍體吧?」那伙人說,對哦,分頭去找。小妍說:「我就在蘇華照相館,找到了來告訴我。」
顧大宏說:「你丈母娘剛死,這不太好吧?」
11
小妍攛掇道:「孫伯伯,只有你能殺殺老克拉的威風了。」孫保生說:「我才不去跟他別苗頭呢,很跌價。」勉子就湊過來,把顧大宏在外賓招待所挨撞的事情說了一遍。孫保生聽了有點生氣,說:「我本來打算後天就走,看來要多待幾天了。」
他睜開眼睛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確實需要一個固定的舞伴了。
屠戶說:「我就是這麼想的。」
開年,她有了一輛自行車,不再買月票上下學。簡直就是為那個笨蛋準備的,因為小流氓都喜歡騎自行車,他們很少會跟蹤一個坐公共汽車的姑娘。那時還下雪,校門口比較冷清,她放學回家的路上必定會穿過幾條小巷,聽到背後傳來口哨的聲音,還吹出調門了,正是方屠戶最愛唱的那首「莫妮卡」。小妍心想見了鬼,總不見得是屠戶在跟她吧?停下自行車,駐足回望,只見一條人影猛踩自行車,嗖地從她後面超了過去。背影是二八鳳凰,駝色大衣,飄一條白圍巾。她後來觀察了一下,學校里沒有這號打扮的,就斷定是個社會青年。
勉子嘟噥說考大學的有這麼開口就罵戇卵的嗎?他不知道,我姐姐對男人雖無任何經驗,但天生具有一種懷疑心理,看誰都覺得像戇卵,且找不到其他詞來形容。這種懷疑幾乎彈無虛發,因為大多數男人的確就是。勉子只覺得她陰晴不定,以前跟蹤她的時候,她倒是很溫柔,現在變得很粗暴。勉子說:「我帶你去喝咖啡吧,外賓招待所。」我姐姐立刻溫柔了:「那現在就去。」
他們贏得很徹底,老克拉是絕不會再下場了。他本來應該走掉,但黑牡丹還坐著,那是在等孫保生。最後一支華爾茲,孫保生果然留給了皮蛋皇后,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她再給他吃皮蛋,那隻能說是在羞辱自己。他走過去,她笑了笑站起來,當他們踏入舞池的時候,老克拉離座而去。
我爸爸是何等聰明的人,一九六七年能從保派的埋伏圈裡救出我媽,順帶捎上超重的胖姑。聽這動靜返身就往樓上跑,樓下的人健步如飛,他根本來不及去岑老師家裡報信,順勢刺溜一下跑了上去,直到頂樓。那裡漆黑一片,他點了根火柴,看了看周圍的情況,一梯四戶,大門全都敞開著,裏面是髒了吧唧不明所以的毛坯房。我爸爸多了個心眼,沒鑽進去,要是那天他進去了,其下場和其他人大概也差不多。他在牆角找到一把竹梯,架起來,從天花板上的一個方孔里鑽了上去,爬到樓頂上,順便把梯子也收了上去。
關文梨說:「那倒好玩的,我也要來看看。」
屠戶也是這一帶的名人,很多中年人認識他,在豬肉供給很緊張的年代里(長達三十年),過年過節都會托他弄點熱氣肉。到了一九八五年,副食品供應已經日趨豐富,但大部分的女人們還是記得憑票買肉的艱難時光,誰他娘的能肯定這種日子不會回來呢?都不敢得罪他。屠戶腆著肚子走到某個蝙蝠衫面前,大聲說:「來!」其口吻完全就像在肉攤上扔出三兩豬肝或是半斤排骨,蝙蝠衫只能強忍著噁心站起來,被他摟住,一路轉向舞池。
我說:「少不了你,我姐姐讓你也一定去,我們孫伯伯要請你跳舞的。你可不能給他吃皮蛋。」
五月里顧大宏和方屠戶又去了岑老師家。那陣子屠戶玩得特別瘋,除了黑燈舞以外,還迷戀上了迪斯科,經常去青年宮門口晃悠,那兒有個露天的迪斯科舞場,不幸總是被人當作社會流氓趕出來。那時小霞已經消失了,換成了小紅,我爸爸心想下次就該是小李了,這樣屠戶就能把「李紅霞」三個字給拼湊出來。
顧大宏說:「可以的。你先把手裡的瓜子放下。」
勉子說:「朋友,大家都是在外面玩的,我不會誣賴你們。那台錄音機確實是我的。你們有很多朋友我也都熟的,給我個面子,這台錄音機我有用。我請你們吃飯。」
「我好像只得罪過他一個人。」他說,「遲來不如早來,過幾年老了再被人打成這樣就真的沒面子了。我一直等著這一天呢。」
終於有一天他們去了外賓招待所的舞廳,那是最安全的地方,連我爸爸都休想混進去。裏面是刷了漆的水曲柳地板,比溜冰場還滑,小沙發,落地燈,周圍一圈紅地毯。戴城最為豪華的一個舞廳,儘管地方不大,也沒有跳舞客。它歷史悠久,即使在禁舞的漫長歲月里仍向著極少數人開放,一應器物都精心保存,彷彿那秘密的青春永在。在它身上呈現出來的不是高傲,而是時間凝固的冷漠,又帶著一點哀傷,某種難以形容的氣質。在戴城這個地方它確實是個異類。
屠戶才不管誰是硬貨誰是軟貨,他拽了關文梨就跳舞,雖然不是貼面舞,也夠可以的了。屠戶有恃無恐,誰讓關文梨當年在他家裡蹭看電視的呢,順便也嘲笑一下顧大宏。可是屠戶忘記了舞場上的規矩,如果女方有固定的舞伴,他必須和那個人打個招呼,以徵得同意。舞跳到一半,老克拉站起來整了整獵裝,走了。關文梨強忍著陪屠戶跳到一曲終了,也走了。剩下我爸爸在一邊抽煙,對屠戶說:「你闖禍了,一點規矩都不懂,你得罪老克拉了。」
顧大宏說:「我就算和關文梨一起玩,也不犯法啊。」
「應該說,跑得比你快。」
是的,小妍說過,他只是商場門口的遊戲機,現在這台遊戲機自己跑了。照相館有好幾天沒開張。做這種生意的,如果讓顧客吃過一次閉門羹,下回人家就絕不會再來。我姐姐越想越生氣,更兼胖姑在後面添油加醋,把顧大宏說成了萬人迷:他跳舞時腳底像抹了油一樣,皮鞋鋥亮,西裝筆挺,哎呀呀,跳芭蕾的都沒有他好看。一想到跳芭蕾的男人穿著緊身褲,胖姑就有點害羞,這個比喻真是太下流啦。於是胖姑又說:https://read•99csw•com他跳舞跳累了就坐在一邊,男的發給他香煙,女的擦了火柴給他點煙。
孫保生對戴城的情況已經不太了解,當他得知我爸爸是個體戶,自己擁有了照相館,而且經常出入于舞廳,不禁很激動,也想回去看看。出了舞廳,他果然帶二顧去吃西餐,喝啤酒,又看了場電影,全都由他付賬。最後叫了一輛計程車,預付了車錢讓他們回學校。小妍沒見過這麼大方的人,隔著車窗對他說:「孫伯伯,我們等你回戴城。」
吹口哨分為好幾種。一種是在擦身而過的時候,低聲地吹一下,帶有一個彎曲向下的尾音,表示暗暗的傾慕和欣賞。一種是像逗鳥一樣,啾啾啾地吹,有點急不可耐,表示需要獲得回應。一種是在人群中發出大力的唿哨,蓋過了一切聲音,那表示他是個戇卵。這些小妍都遇到過。
這句話他以前也說過。小妍說:「那很好,你要努力掙錢。」聽上去很敷衍。勉子失望地搖搖頭,一陣風吹來,頭頂上的一棵大樹也搖了搖頭,樹葉上積攢的雨水嘩啦啦落下,全都澆在了他們腦袋上。
冬天的某個黃昏他來找顧大宏,非常神秘,像十八歲欲|火難熬的小王八蛋那樣把我爸爸勾到一邊,說:「老顧,帶你去個好地方。」
那時她是個美好而文藝的人,抄了很多歌詞在小本上,既有流行歌曲也有外國民歌,從「池塘邊的小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到「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大概有兩三百首。星期天的下午她會坐在照相館的櫃檯里,對著歌詞本子唱上幾首,高興了唱一個下午。我在旁邊做功課,聽她唱歌,街上傳來伴奏的口哨聲。我說:「有人吹口哨啦。」她收聲傾聽,口哨聲又沒了。她說:「真的有人吹口哨?」我說:「你自己聽不見,等會兒你再唱。」她唱了起來,口哨聲又來了。她停下歌聲對我說:「出去看看。」我跑出去,口哨聲又消失了,街上往來的人都很正常,看不見有什麼小街痞。這很像是幻聽。
關文梨問顧大宏:「你們今天晚上到底想幹什麼?」
我姐姐不愛勉子,這是她親口告訴我的。我那時並不懂事,只覺得人是分為三六九等的,大學生確實不用和端盤子的談戀愛,但與此同時,推己及人,我又很反感這種論點。因為我是個歪頭,那年十三歲,念初一,我知道自己的歪頭病到這個年紀上是休想治好了,而我並不想喜歡一個同樣的歪頭女孩。我對小妍說:「如果你不想和他好,就離他遠點,省得他老是惦記你。你現在是大學生了,找不到和你配對的。」她聽了不樂意,其實我沒說錯,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學生仍然可貴,你可以炫耀的任何東西,都會輸給這三個字。但我姐姐說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說她渴望冒險,她在平淡的跳跳舞的時光中不可能喜歡上誰,她說:「只會跳舞的男人真無聊。」我又覺得費解了,你說什麼才是冒險呢?這真是個古怪的詞。
小妍穿著一條天藍色的裙子出現在門口。
康健看見她,有點吃驚。我姐姐的樣子很好認,正如康健的樣子也不會被她忘記。兩個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小妍指著勉子說:「陳勉,跟我走。」勉子沒動。那幾個流氓說:「你是誰啊?」康健說:「她是那邊照相館老闆的女兒。」眾人一起笑了起來。小妍說:「是啊,派出所警察的派司照都是我爸爸拍的。」
小妍說:「你,跟了我有半年了吧?」
小妍聽到這裏就騎了自行車去找碴。那是黃昏,各處的小流氓都聚集在文化宮,看見她來了,都朝她吹口哨。她沒理,停了車子直殺進舞廳,只見燈光旖旎,女人們全都穿著蝙蝠衫,血紅的,雪白的,豆綠的,鵝黃的。我爸爸正坐在摺疊椅上,頭髮梳成中分,一身囚服西裝,蹺著二郎腿抽煙,鞋底粘兩枚瓜子殼。
小妍說:「最近在忙什麼?」
屠戶那時還在賣肉,他也快四十歲了,當年的瀟洒和勇猛已不復存在。他曾經愛過我的紅霞小姨,後者在他心裏,永遠定格在十八九歲的模樣,屠戶活到四十歲的時候,看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就會動情,但誰會搭理一個賣肉的中年男人呢?
他活年輕了,在他老婆離家的日子里,他用《北國之春》的曲調高唱:「真由美啊,大腿張張開!」又用英語猛唱道:「三刻絲、三刻絲、三刻絲、三刻絲!莫妮卡啊!」聽者無不絕倒。這麼癲狂了好幾天,丈母娘火化的時候忘記去了,事情終於敗露。
勉子溫婉地說:「你就是康樂吧?你還記得我嗎,我就是去年被你搶走錄音機的人,我叫陳勉,我們有點認識的。」康樂恐懼地退了一步,拄著的鐵鍬抄了起來,眼珠子四處打轉,想看清楚勉子到底帶了多少人來。
「老顧,你沒有被抓走!」
女科長說:「鬧文革的時候離開了戴城,去上海了,現在又回來了。你不知道,那時候從他們家裡抄出來的金條就有十來根,一堆人民幣放在柜子里,小孩要花錢就隨便拿。批鬥她媽媽的時候,問那個女人解放前做了些什麼,那個女人竟然說,結婚以前做小姐,結婚以後做太太。結果被打死了。黑牡丹現在很有錢的,老克拉都陪她玩。老克拉這個傢伙,哪兒有女人,哪兒有鈔票,他就去哪兒。」
跳舞就是這樣的,舞場就是人生,你可以和垃圾活在同一個世界,但不要和他們一起跳舞。這句話是我爸爸說的。
這件事結束以後,有一天硫酸廠來了一批青工,他們都是剛從學校畢業、還在培訓的小青年,由於我外公活著的時候是硫酸廠的名人,因此顧大宏在那裡也很有號召力。他們生拉硬拽,把他勸到了廠里去教跳舞。為了照顧我姐姐,勞資科長答應給我爸爸一個招工名額,可惜她要考大學,但顧大宏仍可以推薦其他應屆高中畢業生去硫酸廠上班。那是效益很好的國營大中型企業。薔薇街上的人起初對顧大宏抱有成見,後來發現他以舞會友,神通廣大,還有招工名額,附近街面上的應屆生就全都來了。這造成了一個現象:他不再混跡于中年阿姨之間,而是小姑娘,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她們豐潤美好,天真可愛,年齡和我姐姐差不多大。這下隔壁的方屠戶看不下去了。
屠戶帶著顧大宏走進一棟房子,整個樓道里都黑著,看來還沒人住進來。可是樓下又停著好些自行車,有男式車,也有女式車,大致說明了狀況。到了二樓聽見隱隱的薩克斯風,一戶人家窗口透出幽微的燈光,屠戶敲門,裏面有人問:「誰?」屠戶說:「我方明。」門一開,音樂豁然清晰,裏面的煙味也跟著飄了出來。
麗麗說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姓方的,你要知道,世界上只有白吃雞,沒有白操|逼。」大家紛紛點頭,很有道理,但是你四個丈夫一起衝出來有點沒道理。方屠戶哭著說:「欠條是你們逼我寫的,你們在陷害我!」麗麗說:「打!」
即便如此,他還是闖了禍。有一天一個女人的丈夫找到了他,把他堵在照相館里,說:「你要是再敢帶壞我老婆,我就打斷你的腿。」我爸爸想半天不知道他老婆是誰。後來他也想通了,就開始教男人跳舞,最起碼在有人上門打腿的時候,看見一幫男人在,可以收斂些。最起碼,他可以讓自己不那麼像個色狼。
然後,我姐姐就離開了戴城。
「跳跳舞而已,比下去也沒什麼嘛。」
勉子說:「我以後也要開個舞廳,做舞廳老闆。」
3
顧大宏說:「你的麻煩結束了,我的麻煩還剛開始呢。」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和屠戶相反,他中年之後的青春期,恰於此時戛然而止。
岑老師苦笑道:「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她很無恥地說:「我看看你的日記有什麼了不起的?小屁孩的東西,你還當真了。」
由於顧大宏和老克拉的存在,美樂宮成了當時的頂級舞廳,凡是跳舞的人都會來觀摩。漸漸地人們也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顧大宏人品比較好,又很有號召力,雖然有時也像個沒吃飽飯的傻瓜一樣,但他至少比老克拉強;另一派認為,客觀事實擺在那裡,沒有人可以因為人品好就拿世界冠軍,老克拉才是當之無愧的舞王。
顧大宏說:「我倒從來沒見過她。」
小妍站在那兒,她先是看著勉子跳舞,接著看到一個穿著紅襯衫的女青年走進舞場,她燙著很細的鬈髮,塗著很重的眉毛,用一種非常冷酷的姿勢在原地稍微扭了一下,周圍的男青年忽然散開,為她留出一個跳舞的空間,然後就像衛星一樣繞著她轉動起來。
小妍側過身,看著地上的勉子,路燈照著他的臉,鼻血還在流,被他咕嚕咕嚕吸到肚子里去了。小妍心想,這傢伙雖然傻,關鍵時刻還挺像個男人的。她本來想安慰他幾句,但看他的樣子是再也不想談論這件事了,忽然覺得食道擰緊,咬牙說:「你讓開點,我要吐。」勉子說:「你往另一邊吐不行嗎?」一看她的臉色,又大喊道:「不要!」舉起襯衫兜住腦袋,小妍哇哇吐出兩口,說:「現在好受些了。」勉子扔掉襯衫,忽然直起身子也吐了,他吐的是胃裡的血。兩個人像是僥倖來到人世的餓鬼,自以為見識過了地獄場景,既悲慘又得意地笑了。
勉子擼擼頭髮,無所謂地說:「沒事的,這些搶我的人都認識,過兩天我讓他們自己給我送回來。找警察有什麼用啊?」
「咖啡……」她很惆悵,從來沒喝過,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偷。
過了幾天,她放學出來。那正是青年宮舉辦新年遊藝會,雖然不能跳舞,但可以搞搞猜謎語啦、釣金魚啦、比賽騎自行車誰更慢啦,類似的無聊活動。來了好多青年,其中更無聊的就跑到市一中門口,寒冬臘月在那兒看女高中生,聚了比平時多十倍的人,以及多十倍的口哨。我姐姐擠出去的時候聽見有人低聲說:「娜佳。」她霍然回頭,周圍亂糟糟的人,找不出這個笨蛋在哪裡。
那會兒屠戶把他的單喇叭錄音機送給了小妍,用來聽英語,也聽歌。她多了一項買磁帶的開銷,基本都是香港流行歌曲的雜錦,其中有一盒張國榮的原聲帶,八四年出品的俏貨。佢好中意哥哥,覺得他鼻子好睇。那首「莫妮卡」也是她最喜歡的歌,可惜被屠戶唱得像殺豬。她覺得屠戶玷污了這首歌,心裏很生氣,現在小流氓也對著她吹這個調門,就更生氣了。
事實證明我爸爸是對的,勉子對節拍不敏感,跳舞踩不上點,後果就是踩鞋。勉子自己也很奇怪,明明是個很時髦的人,為什麼會有這種生理缺陷。沒辦法,就像有的人走音,有的人色盲,他是節奏盲。我爸爸說,人不可貌相,方屠戶這麼個手短腳短的傢伙,兩天就把該學的都學會了,而且自創了很多招數;勉子看起來很入流,卻是個沒用的傢伙。後來屠戶來看熱鬧,說賣肉的就是適合跳舞,因為節奏感差了會把自己的手給剁了,倒也令人信服。差不多有半個月,勉子抽空就來,我趴在櫃檯上幸災樂禍地看著他的蠢相,他只能在「一二三四」的口令聲中跳舞,一旦換成輕柔的音樂就迷失了節拍。小妍嘲笑他:「給你配音樂,必須得是戰曲才行。」
勉子買通了內部工作人員,挑了個不太重要的日子,下午帶著小妍走進舞廳。他打開燈,四周的一切讓我姐姐有點暈,感覺自己是在享用真正的特權。勉子很得意,覺得她是被鎮住了。其實她只是有點吃驚於我爸爸的描述,一九五七年他曾經跟著張道軒師傅來過這裏,那是一場末日之舞,此後再也沒有機會進來,甚至連黑燈舞都不敢跳了。我爸爸向她說過這裏的豪華、優雅和專業,現在她一樣一樣地印證了過來。
那時工人文化宮已經不太像是工人去的地方了,碰碰車和高空腳踏車,錄像館和溜冰場,亂糟糟的電子遊戲房,都是為青少年準備的,到了晚上全是小流氓。那兩個美艷阿姨抱怨說,好好的工人文化宮,已經沒有工人的容身之地了,領導讓把舞廳開出來,管他娘營業不營業呢。半營業!這總可以了吧?
康成看了看康健。康健說:「我們以前認識,念小學時候打過架。」康成問:「打得怎麼樣?」康健說:「我騎在了她身上,她把我弄疼了,我哭了就逃走了。」這夥人又笑了起來。有個大下巴醉醺醺地說:「我也想讓她把我弄疼了。」
孫保生第二天就買火車票回了上海,如果他再多待幾天,大概就走不了了,一撥一撥的跳舞愛好者來到蘇華照相館,找顧大宏打聽他。顧大宏只能攤手表示無奈,昔人已乘黃鶴去,狐步舞遂成絕響。從此顧大宏獨霸靳家花園,孫保生成為一個傳奇。到了九十年代,我們收到了一封來自巴西的信,原來孫保生去南美洲做生意了,在到處都是拉丁舞的地方,想必他已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秋天時外賓招待所舉辦了一場特殊的舞會,有一個外國婦女代表團來戴城參觀旅遊,為了展現一下文化開放的成果,官方安排在那個隱秘的舞廳里舉辦一場內部舞會,戴城的幾個舞界名流都被請了去,其中自然少不了我爸爸。
於是方屠戶也被開了瓢。
5
她沒想到勉子會真的去找那台四喇叭。
第二天,屠戶和顧大宏兩個,頭上裹著紗布站在門口抽煙。方屠戶問:「老顧,誰打的你?」老顧悲傷地搖搖頭。
「那個男的是誰啊?」
我說:「你侵犯我的隱私!」
胖姑說:「我聽見有女的說,這個男人抽煙的姿勢真好看,而且,難得他的嘴巴一點味道都沒有。」
我姐姐正是在那天發現了自己的喝酒天賦,以前她只是聽說過,我們的媽媽和小姨都很能喝,但具體能喝到什麼程度不知道,她終於印證了這一點,從母系家族中傳下來的特異功能,並且它傳女不傳男,比如我就什麼酒都不能喝。
我姐姐嚇了一大跳,說:「你掉石灰堆里了?」
屠戶的舞技比很多初學者都強,但他有個很糟糕的習慣:跳舞的時候抽煙。這根煙有時在他嘴巴上,往往正對著舞伴的鼻孔,舞伴只能像跳探戈一樣扭開頭。有時香煙在他右手,那就是舞伴的腰裡,偶爾的,會把人蝙蝠衫的胳肢窩燙出個洞來。有時在他左手,也就是舞伴的右手,像兩個鑽木取火的原始人在慶祝。有次跳完了舞他找不到左手的煙了,發現留在舞伴的指縫裡了。即使他不抽煙,耳朵根子上也會夾著一根,或左右各一根,他隨時都會把它摘下來塞到嘴裏。
小妍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是要考大學的。」
屠戶說:「我他娘的反思了一下,我可能真的還在想著她。我他娘的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是不是很怨恨我?」
老克拉沒動,他也喝茶,黑牡丹坐在一邊定定地看著孫保生。
狐步舞花哨而輕快,雖然小妍並未掌握太多的技巧,但那種步伐足以讓人著迷。這是普通舞廳里根本見不到的高檔貨,只跳了一個羽步,舞池裡的人就都撤了下來,眼巴巴看著他們表演,場子空了,他們跳得更好看。在跳猶豫步的時候小妍出了點錯,踩了他一腳,孫保生很老練地帶著她混了過去,接下來一個波浪步,鎮了全場。一伙人圍著我爸爸問:「這是啥舞?」
屠戶一哆嗦。凡她喊方叔的時候都不會有好事,喊老方的時候比較正常。屠戶說:「幹嗎?」
屠戶說:「我怎麼不懂規矩?我故意的。小氣死了,一天到晚假裝自己是撲克牌裏面的大怪。」
「跟黑牡丹一起?」
屠戶很遺憾,他對舞伴說:「你他娘的真不上道。」然後被兩個小舅子架住胳膊倒拖了出去。
兩個月以後,剛放暑假不久,孫保生出現在了蘇華照相館門口。
我爸爸在屋頂上待了一夜。樓頂的風肆無忌憚吹在身上,他在泛著寒光的屋頂上獨自跳了一圈華爾茲,停下來抽根煙,又跳了個探戈。這麼消磨著,後來撐不住了,躺在草包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發現天還沒亮,冷得像是被拋在了月球上。看看手錶,原來只是眯著了十來分鐘。
教勉子跳舞很累,這出乎意料。我爸爸先觀察了一下他的走路姿勢,發現是個外八字,走街上是挺威風的,但跳舞不好看。顧大宏告誡他,以後騎自行車得夾住自己的下體,不可以再叉開腳。他的身體,從肩膀到腰臀都很軟,隨便一站都是歪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像條蚯蚓,又被矯正了一通。最可悲的是勉子的膝蓋,他是彎著膝蓋跳舞的,覺得這樣有彈性。我爸爸嚴肅地告訴他:交誼舞的彈性在腳掌,如果你總是彎著膝蓋,你的大腿就會蹭到對方的褲襠里去,這種流氓是不可能請得到舞伴的。勉子敬佩地說:「我會學好的,我要學倫巴,倫巴最難是不是?」
胖姑說:「你要教教我。」
「那你還不回家?」
公布比賽結果的時候有點亂,主持人像是體育比賽一樣先公布了第一名,那是戴城歌舞團的一對專業舞蹈家。眾人嘩然,因為他們跳得並不是很出色。黑牡丹冷笑了一下,什麼都沒說,拎了小坤包就走,老克拉護送她而去。這下評委傻了,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宣布第二名是顧大宏和女科長。女科長高興死了,倒是我爸爸覺得很尷尬,因為這第二名顯然是屬於老克拉的。
小妍說:「我就是!」
那是一個躁動的年份,年輕人跳迪斯科,用四喇叭錄音機播放一種叫做「猛士」的磁帶,磁帶的封面是一個斬妖除魔的肌肉武士,音樂充滿節奏,能把房子都震塌了。跳舞時,稍微文雅一點的腰臀輕扭,兩腿交錯前後踏動好像在騎自行車,如果真的猛士就會張牙舞爪,一會兒把身體打開成大字形,一會兒把腦袋甩得像抽風,這引起了很大的爭議。那會兒就是這樣,會玩的往死里玩,不會玩的往死里爭議。不過戴城畢竟不是什麼引人注目的城市,興邦與亡國在這裏微縮、分解、注水。小打小鬧,不足為患。
評委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戴城的資深老舞客,大概和張師傅同輩的,一個是市總工會的幹部,另一個是戴城電視台的女主持人。人數雖少,眼睛很毒,第一輪就把屠戶和勉子都給淘汰了,那位資深老舞客當眾批評了方屠戶跳舞「就像黃金榮的徒子徒孫」,慷慨激昂地表示社會主義新舞廳里不需要他這種病態貨色,令老方十分不悅。
我爸爸叼著嘴裏的粉絲,一半掛在下巴上,抬頭看了她一眼,過了半天才鬱悶地說:「為什麼不攔住他?」
小妍說:「明天到照相館來。」
「去幹嗎?」
那會兒我爸爸把「早晨」發表在日報九*九*藏*書副刊上,很多人都看到了。照片上的小妍美得冒泡,集中代表了八十年代女中學生的風貌。一開始她自己也美得冒泡,不料引來了一些奇形怪狀的人,堵在市一中門口對她吹口哨。具體來說,都是些小混混、青頭鬼、窮困潦倒的流氓,偶爾也有時髦的。如果說他們是專程來堵她的,那會讓她美死,也不太現實。真相是,他們本來就無所事事,市一中附近恰好是青年宮,招惹是非的地方,他們順路過來吹吹口哨,而命中她的概率由於那張公開發表的照片存在,變得尤其的大。
那些女人大多步入中年,她們很時髦,通常都燙著頭髮,穿著街面上流行的衣服,有的還噴洒些香水,氣味濃烈,不過我姐姐說那只是香波或者花露水而已,真正的香水不是這樣的。她們一茬一茬地來,跳舞之餘,有時在我爸爸的照相館里拍張照,有時更滑稽,來拍照的女人看見我爸爸教跳舞,在拍照之餘她們也要求加入學員行列。街上被她們搞得鬧哄哄的。那會兒跳舞還是一項禁止的娛樂,最起碼不能在街上公開跳,也不能有營業性的舞廳,街道主任鮑翠芬就沖了過來,指責我爸爸有傷風化。這些女人對鮑主任一概嗤之以鼻,並用我爸爸日常所說的話回敬鮑主任:「毛主席還跳舞呢。」我爸爸本人,他是從來不敢對鮑主任提及毛主席的。
孫保生連跳四曲,回到座位上。小妍很誇張地說:「哇,孫伯伯,你身上一滴汗都沒有,厲害!怎麼練出來的?」孫保生說:「這是天分,我夏天不出汗的。一般的男人早就臭汗淋漓啦,蘇東坡說過,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小妍說:「佩服,佩服。」
他叫孫保生,顧大宏的大師兄,張道軒師傅的門生。他的登場改變了顧大宏的命運軌跡。
「黑燈舞。」顧大宏放下筷子。
10
那天放學比較早,我姐姐在學校里偷了個哨子,掛在脖子上出門。她看見飛機頭鬱鬱寡歡地坐在人行道上,墨鏡沒了,花色夾克撕壞了,頭髮里粘著幾根草棍。她推著自行車經過他身邊,噗的笑了,他非常嚴肅。她又居高臨下端詳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就騎著自行車走了。
勉子說:「你們不要胡來,讓她走。」康樂拍了他一頭皮,說:「沒你說話的份兒。」勉子站了起來,隨即被按倒在桌子上。康成說:「你把欠條寫了,我就放她走。」
一九八五年,我爸爸在薔薇街13號搞他的照相館,那時他是全城跳舞界的名人。顧大宏少年學舞,得自解放前上海灘舞廳的真傳,中年喪妻,不肯續弦,沒有人管著他。他長得好看,又愛穿西裝,甚至打領帶。種種一切,把城裡想學跳舞的女人全都引到了薔薇街上,她們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摟著他,沒有音樂。他們像做早操一樣喊著一二三四,在照相館對面的曬場上轉圈圈。
他也戴領帶。學著電影里的國民黨和資本家,讓他老婆給他打領帶,他老婆織毛衣還可以,打領帶完全外行,不是歪了就是鬆了,讓我爸爸去診斷,我爸爸一看這他娘打的是紅領巾的結啊,趕緊糾正了。屠戶的第二天又是紅領巾出來了。我爸爸就告訴他,實在不行就別解開那個結了,像上弔一樣把自己腦袋鑽進去,再收緊,也是可以的。後面那些年,屠戶的老婆給他晾曬領帶,都是一圈一圈的掛在竹竿上,很像公共汽車上的拉環。
發車鈴響,小妍很依依不捨地說:「你該走了,再見,陳勉。」
勉子的舞伴當然是小妍。她還是高中生,如果去舞廳跳舞會被立即處分,因此都是在家裡,單喇叭錄音機發出危險的音樂,隨時都可能軋帶子。小妍更擔心自己會被踩了腳,時時提心弔膽,一會兒被踩了發出尖叫,一會聽見磁帶聲音不對頭便甩開勉子撲向她的錄音機。我很煩,對他們說:「就不能換個地方嗎?去勉子家裡。」小妍說:「你神經病,我怎麼好去別人家裡跳舞?」勉子訕訕地說:「我家裡條件很差,還沒有你們家大,而且我爸爸總在家的。」
有一天我在信箱里看到了一張明信片,那是當時非常少見的東西,正面是一幅世界名畫,反面寫著:娜佳,新年快樂。這不是凌雲的筆跡,既沒有貼郵票也沒有落款,顯然是直接投遞到我們家信箱里的。我把明信片給了她,她有點疑惑,不知道是誰乾的。
顧大宏說:「老克拉不是一直和關文梨跳舞嗎?」
屠戶也看見了小妍,很高興,迅速旋轉到她眼前說:「你爸爸呢?」小妍說:「我爸爸今天在靳家花園跳舞。」屠戶說:「跟那個賣熱水瓶的營業員?」小妍說:「我也不知道。」屠戶就打了個榧子,又轉回了舞池。勉子跟著就過來了,說:「你怎麼會認識這個傢伙?」小妍說:「你跟蹤了我那麼久,難道不知道他是我們家的鄰居嗎?」勉子說:「哦。他是個出了名的戇卵。」小妍說:「雖然如此,跳舞跳得比你好。」
我問她:「你怎麼不把口哨吹回去呢?」
勉子說:「成哥,都是一個道上的,我請你吃飯。」
勉子說:「你能帶信給康成嗎?畢竟他脾氣不太好,很難說話。外面都說你很講道理的。」
一九八六年的春天,岑老師家裡辦了好幾次黑燈舞會,它很像是私人派對,漸漸有了點名氣。新村裡陸續有人搬進來,人多眼雜,顧大宏曾經提醒岑老師小心點,但他不以為意。岑老師是個很驕傲的人,也很浪漫,否則不會被人打斷腿。
在風聲鶴唳的最後一段時光里,一種馬海毛的棒針衫悄悄流行起來,它寬大而艷麗,使女性的上半身陷於一片柔光,像海藻或是蒲公英般漂浮著。在舞廳里,女人穿著這種衣服使禁令難以實施,因為它很大,又缺乏明顯的邊際線,跳舞時根本搞不清乳|房和胸膛之間的實際距離。你說貼著了,裏面的真材實料還差著一尺多遠呢,你說沒貼著,這衣服中間的空隙只需稍稍一挺胸就能在暗中消弭。這種衣服其實很有外國雞的風範,只是人們不知道,以為穿高開衩旗袍的才是雞。後來時代變幻,人們玩起了國粹穿上了旗袍,又覺得穿馬海毛的才是雞。再後來,旗袍和馬海毛都穿在了雞的身上。總之是他娘的一筆糊塗賬。
等到這一曲終了,孫保生帶著小妍又上去了,一支慢四,跳得內涵無限。這得說是我姐姐的功勞,她比黑牡丹年輕而美麗,身材妖嬈,皮膚雪白,相比之下黑牡丹確實有點搓板,而且她並不年輕。
為了表示無所謂,或是抗議別人隨便喊她娜佳,她把明信片撕碎了扔到街上。
不能說勉子是錯的,一九八七年的時候很多事情都倒了過來,個體戶比知識分子都威風;擺地攤的優於醫生、律師、教師、軍人等等高尚職業;開汽車的各類司機可以說是最為吃香的,很多姑娘當時都情願嫁給司機;做導遊的姑娘人人都愛,因為能掙外快還能到處玩。像勉子這樣在涉外賓館里上班的,完全可以說是上等人,橫跨黑白兩道,要是混不出名堂,實在對不起自己這麼好的條件。
「還好。」
她當然會,而且不是我爸爸教的,是在照相館里看會的。小妍打量了勉子一下,這個傢伙喊了半天其實並不會跳舞,這件事太滑稽了。勉子說:「跳交誼舞嘛,要去上海的和平飯店跳,在這兒有什麼意思?」小妍說:「你知道我爸爸是誰嗎?」勉子說:「知道,開照相館的攝影師。」小妍冷笑一聲,說我帶你去靳家花園。
「明天晚上,讓顧大宏請我跳舞。」
後來他們被飯館趕了出來。夜還沒深,街上三三兩兩乘涼的人,勉子的鼻血流得非常可怕,兩個鼻孔都在往外噴射,從上嘴唇到襯衫下擺上全都是血。小妍讓他仰起頭,他不幹,自覺英勇,脫下了襯衫給自己擦鼻血,人看見他都繞著走。小妍的酒勁也上來了,到定慧寺門口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索性躺了下來。勉子也跟著一起躺,躺在地上,襯衫枕在腦後,兩個人一起看星星。
屠戶說:「我跳樓了,我從陽台上跳了下去,他們沒發現。」
康樂說:「這事不歸我管,錄音機在康成那兒,你去找康成。」
正說著,有人向他們舉手招呼,衝過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半老克勒,雪白的襯衫,三七分頭,脖子里掛著很粗的金項鏈,像俄國人一樣抱住顧大宏說:「阿宏,我是保生啊!」顧大宏用力推開他,端詳著他的臉說:「什麼?你是保生,你真的是保生!」好像電視劇一樣又擁抱了他。
女科長說:「這個女人叫藍瑞,家裡是印尼華僑。她有個綽號叫黑牡丹。」
我爸爸艱難地騎著車子,由於吃相太難看,他沒有取道城南大橋回家,而是從城外繞著,沿著公路經過麵粉廠,再從城西大橋折返回薔薇街。這條路他們很少來,以為還像從前一樣人煙稀少,這才發現它熱鬧了很多,好幾個新村的公房都造了起來,上早班的人絡繹不絕。麵粉廠還在。走著走著,屠戶忽然說:「你還記得一九六七年嗎,那次你騎著黃魚車把我拉回紅旗橋。」
我姐姐不由感嘆,自己各方面都很出色,就是遺忘症太厲害,記不住人臉。
「我想吃冰激凌。」
顧大宏想說,派出所的警察又不是擺地攤的,難道專門在燈紅酒綠的市中心活動?這種問題和屠戶討論起來會沒完沒了,變成車軲轆話,他就沒說什麼。屠戶倒發問了:「為什麼你現在不和關文梨一起玩了?」
屠戶和小紅跳舞,顧大宏坐了一會兒,那天人特別多,他覺得有點鬧,決定先走。虛虛實實地打了一圈招呼,看屠戶情在濃處也就沒叫他,獨自走下樓,剛到門口就聽見下面雜沓的腳步,有人壓低了聲音說:「二樓,就在二樓!」
屠戶沒法騎車了,只能坐在自行車的書包架上,由我爸爸騎車,兩個人灰頭土臉回家。屠戶說:「這下岑老師慘了。小紅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顧大宏說:「你就別惦記別人了,腿沒摔斷都算你運氣。嗯,岑老師慘了。」屠戶說:「這種事情肯定是有人告密,我懷疑是老克拉乾的。」顧大宏說:「你又沒證據。」屠戶再次感嘆:「岑老師慘嘍。」
「我也不會跳。」顧大宏遺憾地說,「學會了也沒用,一般舞廳要是這麼跳舞,來來回回變線,能把人都撞死。再說了,腿短的人跳這個舞,兩個摟在一起就像一隻爬來爬去的大蜘蛛,有什麼好看的?」
舞界皇后黑牡丹,皮蛋專營店,她高傲、冷漠、勢利、神秘,那會兒都已經快變成慈禧太后了,她根本沒把孫保生放在眼裡,儘管後者穿著打扮很洋氣,講一口上海話,但這些在她眼裡仍只算個屁。她見得多了。
屠戶像吐血一樣吐出了白色的泡沫,噴在自己衣服上。小妍怪同情地看著他,從此以後他不會再唱這首歌了,它屬於她。
於是老三篇,慢四盪三華爾茲,方屠戶的兩隻手帶著濃重的肉腥味搭在我爸爸身上,看得人心裏發毛。屠戶家裡有一台單喇叭的錄音機,他是流行音樂愛好者,攢了很多磁帶,趁此機會都搬到我家,這下不用干喊口令了,而是播放著各種舞曲數著節拍。屠戶也沒虧待我爸爸,把單喇叭錄音機送給我姐姐學英語,自己去搞了一台進口的三洋四喇叭。
對於開放時期受禁階段的交誼舞,人們的態度很矛盾。比如不愛跳舞的人,說這是淫|亂活動,應該取締,並且把攝影師顧大宏之類的渣滓都送去勞教;比如愛跳舞的人,說交誼舞是一種健康運動,活動活動筋骨,跟做早操沒啥兩樣。這兩種思潮都有點說不過去,跳舞不該坐牢,也不該像做早操。如果折中一下,跳舞,它只是跳舞,那人們又會說,這是放屁,世界上有那麼單純的事情嗎?
我說:「顧小山。」
顧大宏說:「我要看店……」
我爸爸是個很古怪的人,他的人生就像蹺蹺板,有時很自卑,比如在遇到流氓和街道辦主任的時候,有時很高傲,比如在舞場里。他視老克拉為屁,但有一件事他不得不注意到,老克拉身邊的舞伴並不是關文梨,而是另一個女人。
我姐姐搖頭嘆息,但這次沒有罵他戇卵,大概也有點佩服他的勇氣了。倒是我爸爸比較清醒,他聽過了事情的原委,告訴勉子:「你還是別充大頭了,我看你也不像在外面混的,為什麼老覺得自己是在外面混的呢?」
8
天快黑了,顧大宏在吃飯,他不想出去。屠戶說:「真的很好玩,比你去過的所有場子都好玩。」顧大宏嗤之以鼻,像屠戶這樣的人,他還能去什麼像樣的場子?屠戶在他耳邊低語:「家裡辦的舞會。」
那張欠條就在他眼前,上面寫著「陳勉欠康成貳千圓」,只差他的簽名了。勉子拿起圓珠筆,雖然他很愛我姐姐,但兩千塊的欠債實在不是那麼容易下手的。過了好一會兒,抖抖索索地簽了名,小妍站一邊看著,直到康成收起了欠條她才明白勉子這回是被人敲詐了。
她經過小巷時,用口哨吹著「莫妮卡」,沒有回應。她回頭望去,只見飛機頭騎著自行車,雙目無光,慢慢騰騰,像一具殭屍跟在後面。她停下車子,飛機頭走神了,哭喪著臉從她身邊經過,我姐姐把胸前的哨子塞進嘴裏,在他耳邊吹出了一聲巨響。他從車上掉了下來,仍沒理她,推了自行車就走,我姐姐索性吹出了「一、二、一」的哨音。這下飛機頭受不了啦,他停下來,很嚴肅地說:「不要嘲笑我。」
小妍說:「戇卵,說這些有什麼用?」
她們說:「老克拉是個流氓,他遲早要被送去勞教的,還是你的名聲比較好。顧老師,你不要謙虛,都知道你是跳舞拍照雙冠王。」
勉子說:「法克尤。」
小妍說:「幹嗎要在迪斯科音樂下跳慢四呢?傻不傻啊?」
那時各個單位里都有內部的舞會,我爸爸常去。他對場子的要求很高,最起碼得是水磨石的地坪,最好是木地板。他最為中意的地方是靳家花園的商業系統俱樂部,最煩紡織廠的食堂,那地坪實在太糟糕了,用來開批鬥大會還差不多。他沒有固定的舞伴,也就是所謂的「舞搭子」,人們覺得他過於清高,不過很快也就理解了,像他這樣一個以傳授舞蹈為己任的人,是不應該有固定舞伴的。他是蜜蜂,而她們是花朵。他的舞票(或曰入場券)都是別人送的,每每孤身一人騎著自行車去舞廳,就地挑選舞伴,如果沒有合適的舞伴他寧願不跳舞,就在邊上看一會兒。被他邀請的女人都有一點點得意,他從來沒吃過皮蛋,也沒有發展出更深入的感情,甚至連手帕交都沒有一個。這成為他的風格、特色、標籤,以及做人的原則。
屠戶先是跑到照相館,和我爸爸談心:老顧,你要是正經娶個老婆,大家都能理解,但你現在這樣胡搞,太對不起李蘇華了,反正你們家老一輩的人都死掛了,也沒人管你,但是我今天要告訴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會犯錯誤的,大耳朵和李紅霞要是還活著肯定一槍崩了你。我爸爸說:「我沒打算結婚,我就想這樣。」方屠戶被氣了一下,過了一陣子,屠戶的丈母娘去世了,他老婆帶著兩個孩子回鄉下的娘家奔喪,留了屠戶一個人在家,其樂無窮也有點寂寞,他戴著一個黑臂章來我家了。
顧大宏說:「我們怨恨你什麼呢?」
外賓招待所是個很神秘的地方,輕易進不去。根據我爸爸的說法,那裡有個不錯的舞廳和不錯的咖啡廳,不過都不對外開放,只用來招待外賓。堵我姐姐的那些人,無業的、待業的、念職校的,要不就是什麼糖精廠和機配廠的,十分沒有品位。難得有一個和外賓沾邊的,倒也不俗。
勉子說:「這兒全是開除出來的,怕什麼。」
「你為什麼這麼愛唱『莫妮卡』?」
胖姑說:「大宏,真沒想到你還會跳舞,以前蘇華都沒告訴我。」
教胖姑跳舞太費勁了,我爸爸很快汗流浹背,體力耗盡,感覺自己像個搬傢具的,腳上被踩得一塌糊塗,很後悔穿了一雙新皮鞋過來。教了個七七八八的,我爸爸累趴了,坐在摺疊椅上喘氣。胖姑站著,手裡又多了一把瓜子。我爸爸問她,怎麼會想到來學跳舞。胖姑說:「大齡青年舞會呀,他們說我也是大齡青年。」
孫保生大笑:「什麼老克拉,這個人我知道,五十年代也在舞廳跳跳舞的,他的綽號叫『小跳蚤』。有一次跳舞他把阿拉師父撞了一下,阿拉師父當場訓斥他:小癟三,跳舞撞人,換地方白相去。跳舞,本來是玩玩的,玩也要玩得有腔調,只有垃圾癟三才以撞人為樂趣。」
她說:「你真想讓我像個阿飛嗎?笨蛋。」
等到這些聲音都消失時,已經是半夜了。四下里全無聲音,他鬆了口氣,站在樓頂上眺望遠處,一些汽車和摩托車亮著紅色的尾燈離去,戴城城區寥落的燈光,一輪明月掛在天上,腳下的水泥屋頂泛著銀灰色的寒光。他找了一張草包鋪在地上,坐下來抽煙。當晚天氣不錯,有點冷。我爸爸看看手錶,已經十一點多,但他不敢貿然下去,要是逮住了很有可能被送去遊街。他決定,乾脆天亮了再說。
紡織廠的大禮堂可以容得下三千女工開批鬥會,現在改成舞廳,雖然是水泥地,勉強湊合著用。紡織系統陰盛陽衰,必須請外單位的男性來助陣,於是各路人馬集齊,既有資深舞客,也有新學者和形形色|色的流氓阿飛小混子,以及不會跳舞來看熱鬧的。這種場子並不適合跳交誼舞,用我爸爸的說法是太磨鞋底,導致舞者都是高抬腿輕落步,好像水手在跳踢踏舞。如果練出這樣的舞步,以後就休想再改過來了。但它並不妨礙人們跳迪斯科。那時候的舞會都是交誼舞,在舞曲間歇會安排幾段迪斯科。跳交誼舞的時候年輕人在旁邊候著,迪斯科音樂起來,呼啦一聲,年老的退了下來,年輕的全都上去了。
顧大宏當時的反應大概就像我猛然踏進了四化時代,看到了氣墊飛車在天上跑來跑去的場面。他是舞界名人,假裝很鎮定,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顧老師也來啦。」回頭一看是個女的,蘇華照相館某一期的舞蹈學員,他趕緊說:「過來觀摩一下。」然後就坐在了沙發上,點了根煙,表示自己不想跳舞。
那時她是個乖女孩,成績優秀,在學校很受寵。她乾的唯一出格的事情,是交了個筆友,雙方互通信件,直接寄到我家。我爸爸因為忙於做生意,自己身上也不是很乾凈,有關我們的一切都只能任其自由發展。信件來自北方的一座大城市,從筆跡來看是個男人,信封的落款是「凌九-九-藏-書雲」,這很難猜,到底凌雲是真名還是筆名呢?我問她,她不告訴我,說這是個人隱私。
小妍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被打成了烏青眼,坐在春光飯店裡瑟瑟發抖,旁邊是七八個流氓。那是夜裡,飯館里的其他顧客全都跑光了,只剩下老闆一個勁兒地往上端菜、送啤酒。空瓶子全都堆在地上,大概有二三十個。這夥人食量驚人,風捲殘雲,說著一些非常殘忍的事情,把某某一拳打昏過去了,走私香煙分贓不均砍掉誰一隻耳朵了。勉子捧著腦袋,他面前放著一張紙,還有一支圓珠筆。
小妍說:「顧大宏,出來!」
小妍問:「在外賓招待所幹什麼?刷地板?」
胖姑挺難為情地說:「我聞了聞,真的沒有煙味。」
她也挽著褲腿,涼鞋濕淋淋的。她靠在櫃檯上低聲說:「老克拉去上海了。」
4
這兩個人騎著自行車穿過城區,經過城南大橋,護城河以外很遠的地方,都快到郊縣了。那兒有一個正在挖土造房子的新村,立著幾棟黑漆漆的樓。夜裡停工了,很多毛竹棚子里透出燈光,像是個宿營地。屠戶說:「小心別摔了。」兩個人推著自行車進了新村。
勉子帶她逛了服裝市場,給她買衣服,她什麼都不要,但最終折服於那條天藍色的裙子,她喜歡天藍色,配上她的白色皮鞋,看上去涼爽而鋒利。夏季如高燒不退,他們涉足了戴城的各類跳舞場所,好像是進入了一個空蕩蕩的樂園,即使是笨拙的小孩也能得到屬於自己的快樂。樂園打烊時,她的白皮鞋已經被踩壞了,而勉子跳斷了兩雙皮鞋的鞋底。
孫保生見到我,十分客氣,先摸了摸我的頭說:「小弟,叫什麼名字?」
小妍在人堆里看見了勉子,勉子說一起跳迪斯科吧,我姐姐很生氣地說:「戇卵,我要是被老師看見了會開除的。這兒離我學校那麼近。」
這時下了一場雨,跳舞的人都散了。小妍陪勉子待在那裡,天黑之前雨停了,勉子推來自行車,他掏出手絹擦乾了書包架,擰乾了,又把坐墊擦了擦,打算馱小妍。小妍說她想走走,於是兩個人踩著積水,踢踢踏踏走過小街。
勉子說:「一開始他們敲我一萬的,被我砍到兩千。要不是你來攪局,我兩千塊都不用出,挨頓打而已。」
勉子很鬱悶地走了過來。小妍問他:「那個女的是誰啊?」
顧大宏嘿嘿地笑了:「想學啦?」
我姐姐討厭他不務正業,然而她很快就明白了道理所在。當時顧小妍念高一,是個貪財的女孩,喜歡身上有點零花錢,買書買零食買衣服,既然能掙錢,她就不說什麼了。我們家窮得太久,已經沒資格再嘲笑金錢了。後來我姐姐說,這就好像商場門口的遊戲機,遊戲機並不能維持商場的開銷,但它帶來了人流量,做出了市面。我爸爸就是這台遊戲機。
小妍鄙夷而自豪地說:「他還會跳倫巴,跳探戈。」
屠戶說:「過了這次就沒機會了,我丈母娘又不會死第二次。」
小妍說:「勉子。」
「這種舞沒有人會跳的,不流行。」他說,「你學會了也只能跟我跳。」
顧大宏一邊轉圈一邊說:「我也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小妍學會跳狐步了。」
暑假以後,瓦西里的來信日漸稀少,我姐姐時不時地去看看信箱,那兒空蕩蕩的像一個棄置的鳥巢。看上去凌雲是另有所寄了。後來她告訴我:「凌雲考上大學了,他在北京。」她看起來有點惆悵,不過很快她就忘記這件事了,她也快要考大學了。
「人的一輩子,總是會遇到麻煩的。」屠戶輕鬆地說,「我覺得我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他說:「最近我可沒跟你。」
開年春天,顧大宏去上海探望小妍。那幾年他有錢,供得起她吃喝玩樂,大學伙食好,又沾了上海的洋氣,她迅速發育成了一個身材婀娜、肩寬臀肥的健壯女子,該有的地方都有了。他們在上海玩得很開心,去了和平飯店,參觀了著名的彈簧地板。有一些頭髮銀白的老傢伙在跳舞,那才是真正的「老克勒」,而非戴城的「老克拉」。我爸爸說:「張師傅要是活著,現在也是這個年紀,也是老克勒。」
勉子騎著自行車穿過城南大橋,公路上常年開過的大卡車就像保齡球一樣隆隆推進在球道上,掀起暴雪般的粉塵、灰塵和麵粉的混合物,氣味很像某種化工產品,瀰漫在道路上。到了某一個路段上可以看到橫架在頭頂的傳送帶,黑色的,帶著銹跡,上面簌簌地飄下嗆人的麵粉。一旦它運轉起來,你不免會擔心頭上掉下一袋麵粉,足足有一百斤重,可以把人的腦袋砸到腔子里而不見血。這些麵粉經由傳送帶運到河邊的小碼頭,再由貨船運往其他地方。在麵粉廠門口,勉子渾身是汗,麵粉粘在汗上使他成為了一個人形漿糊桶子。傳達室的人根本也認不出他是誰,他混進麵粉廠,經過旁人的指點,在車間里找到了康樂。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小妍高考結束,成績一公布,她就把所有的課本都賣了,只待錄取通知書送到,她將成為恢復高考以來薔薇街上第一個本科生。我們家為之驕傲,勉子也很快樂,後來知道小妍的志願填的都是上海的大學,他就快樂得哭了。
至於那場面,我得說,非常混亂。看比賽的人,第一排到第三排全都坐著,第四排到第六排全都站著,第六排以後就站在凳子上,看耍猴亦不過如此。選手們服裝各異,尤其女的,有襯衫,有連衣裙,有蝙蝠衫,有女式西裝,有運動服,那位女科長急不可耐地在不太冷的天氣里就穿上了馬海毛,八仙過海一樣。
小妍說:「孫伯伯,你鬼得很。」
人都走光了,勉子一邊擦鼻血,一邊付賬,一邊問小妍:「你怎麼這麼能喝?」小妍捧著腦袋說:「我也不知道。」店主湊過來說:「女人要是能喝酒,就像妖怪一樣,十個男人也不是對手。不過你也佔便宜的,他們幾個人前面喝掉了兩箱啤酒。」小妍說:「戇卵,剛才為什麼不去找警察?滾。」
我姐姐回到家裡一直在哼著「莫妮卡」,心情非常不錯,別人只以為她跑步拿了冠軍才這麼高興。第二天是星期天,她睡了個大懶覺,起床聽見隔壁的方屠戶在街上,一邊刷牙一邊高唱著「三刻絲三刻絲莫妮卡」。這次她實在忍不住了,就跑了出去,對屠戶說:「方叔。」
孫保生一笑了之,回到座位上,把口袋裡的墨鏡戴上。整個過程中他沒看老克拉一眼,老克拉倒有點不自在了,稍微挪了挪屁股,湊到黑牡丹耳朵邊上說了些什麼。黑牡丹一笑,看了看孫保生,不過他的眼色已經被墨鏡遮住了。
勉子說:「師傅,這年頭,不混哪裡會有出線的機會?」
我爸爸中年以後的紅顏知己,就是關文梨,她那時在一個文具品商場里賣毛筆,賊貴的那種貨色。與她當初炸油條一樣,她的美貌以及破鞋的歷史讓人們對她格外青睞,戴城所有的書法家都在她的櫃檯上買毛筆,然而毛筆畢竟是奢侈品,普通男人再也不可能像買油條一樣的排隊接近她了。
小妍說:「我還想再練練。」
「我爬不起來了。」
「操你媽啊!」屠戶跳起來撲向不知道哪個人。音樂驟然停止,眾人的笑罵清晰起來,兩個戴紅臂章的糾察隊員迅速衝過來,架住他的胳膊。又一次,他被倒拖出去。
岑老師離開后,顧大宏問屠戶:「你來過幾次?」屠戶說這是第二次。顧大宏追問:「一個人來的?」屠戶嗤之以鼻:「當然不是,我的女人等會兒就來了。」顧大宏一時無語,倒想看看屠戶能找到什麼樣的舞搭子。過了會兒,外面真的來了幾個女的,其中一個胖嘟嘟的圓臉盤,一雙杏核眼,年紀不過二十多。這回屠戶沒再介紹,他很快摟住這姑娘在屋子裡跳起了貼面舞。顧大宏驚訝地發現,老方的舞技有了長足的進步,儘管他身材矮胖,腿腳局促,但他的舞步中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情感,像一塊剛從豬玀身上割下來的新鮮的肉,溫熱,柔軟,真實。從姑娘的表情來看,很享受,很快樂,那就意味著屠戶靠他自身的魅力終於把到了姑娘。我爸爸看著看著,忽然覺得頭皮一凜,這姑娘和紅霞小姨是同一種長相,在暗促促的燈光下她們甚至可以說非常相似。
事情很快傳了出來,有人安慰我爸爸,也有嫉妒他的,認為他活該,平時太威風了。
「什麼條件?」
勉子打了個唿哨,被我爸爸制止了。
看他的打扮,以及他在舞廳里混跡的腔調,顧大宏就知道他又掙到了錢,而且不太會是合法的生意,也沒再問下去。孫保生出手闊綽,先掏了五十塊錢給小妍做見面禮,又贊她美貌,邀她跳了個華爾茲。小妍說:「孫伯伯,你跳得比我爸爸好!」孫保生很高興,說:「等會兒帶你去吃西餐。」
小妍說:「那好啊。」覺得他只是胡吹,或是某種不切實際的理想罷了。
看著他那張不知斤兩的帶著傷的臉,小妍說:「快給我滾下去!」火車啟動了。
「是啊。」
「我看你們今天晚上是要把老克拉比下去吧?」
「不要嘲笑我嘛,我請你喝咖啡呢。」
孫保生說:「就因為沒人會跳嘛。」也不多解釋,上午在家裡教,下午去了外賓招待所,讓勉子幫忙開了舞廳的門。勉子看到孫保生跳舞,佩服到五體投地。我姐姐真是個跳舞胚子,其天賦絕不比我爸爸差,這樣學了兩天,孫保生說:「可以了。」
關文梨說:「你既然托我辦事,那也要有交換條件的。」
那彷彿是一個平靜無事的夏天,小妍考取了大學,勉子依舊在外賓招待所端盤子,她等待著在初秋密集的颱風間隙買一張火車票離開戴城,而勉子根本什麼都不等待,告別以後他打算去找個女朋友,像他這樣一表人才的威特兒,應該還是比較吃香的。
「懂你丫個頭啊。」她用北京話大聲地回擊。
接下來一支華爾茲,老克拉帶著黑牡丹上場。隔著舞池,顧大宏望到對面的關文梨。他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時隔多年終於向她伸出手。
我爸爸說:「當然要回來,就是晚一點而已。」
那天決賽,在場的都是箇中高手,如我爸爸所預料的,老克拉和黑牡丹的組合非常厲害,超過了他和女科長以及其他人,他自忖如果把老克拉替下來,換自己去和黑牡丹跳舞都未必有這麼好。這個頭頂微禿、整張臉像被斧子一通亂砍又擰過好幾把、既難看又格外有輪廓、活像電影里經典反派的傢伙,確實是一個很難超越的對手。
她回到店裡,吃了口飯。一個人追了過來,說:「勉子就在定慧寺那邊的春光飯店,康成他們也在。」小妍問:「挨打了嗎?」那人說:「我不知道,我不敢去看。」小妍罵了一聲,撂下筷子走了過去。
蝙蝠衫們一驚,以為正主兒上門了,發現是個小姑娘,漂亮而時髦,小小年紀就燙頭髮。我爸爸趕緊解釋:「我女兒。」女人們說:「噢,遺傳你啊,天生鬈髮。」我爸爸來不及敷衍她們,夾著尾巴跟了出來。一路上又是口哨四起。我爸爸覺得奇怪,這丫頭怎麼那麼招流氓?小妍說:「自從你把我的照片登在報紙上,全城的小流氓都朝我吹口哨。」
屠戶大聲呻|吟道:「我的腿崴了,我是爬進工棚的。」與此同時,工棚里的建築工人也起床了,有人說:「要不是我們藏著你,你就等著被送去勞動教養吧。」方屠戶說:「你倒不說我給了你們一人十塊錢。」建築工人說:「操,警察走了你倒是嘴硬了,昨天晚上還躲被子里哭呢。」
那晚上,我爸爸回家時臉色鐵青,我什麼都不敢問。後來勉子告訴我,這次老顧丟人了,他在跳華爾茲的時候竟然被老克拉從背後撞了,他覺察得太遲,只來得及保護了外國舞伴,自己用身體硬扛了一下,由於地板太滑,他被撞得單膝跪地,好像是要給外國女賓求婚。就這一下,我爸爸剛得來的榮譽全部歸零。
勉子搖頭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搶錄音機那幾個人就在邊上,社會上叫他們康家三兄弟,那個老大是個勞改釋放分子,叫康成,給人家做打手的。你看他們都在。」
屠戶說:「那可不一定,關文梨的男人還關在牢里呢,說是離婚了,不過你可別忘了,他是一拳打瞎別人眼睛的老流氓。」顧大宏聽了就趕緊說:「我和關文梨沒什麼,她已經不理我了。」屠戶說:「我知道你心裏在嘲笑我,可是你他娘的有什麼資格嘲笑我呢?」
我爸爸開照相館那會兒借了胖姑的錢,一直感念她的友誼,所以盡心儘力地又教了她幾天,胖姑是真學不會跳舞,也找不到男人。舞廳里的人不免覺得奇怪,以為顧大宏口味獨特,就喜歡胖的,實際上他是有苦難言。過了幾天,胖姑不來了,我爸爸才鬆了口氣,沒想到胖姑去了蘇華照相館,把他教跳舞的事情全都告訴了小妍。
我姐姐沒預料到,這個叫勉子的人就此闖進了她的生活,以及我們的生活。如果她說完那句刺傷他的話就掉頭而走,事情可能就簡單了,誰讓她非要替他摘草棍呢?不過話又說回來,誰能想到一個端咖啡的小混混會如此執著?他就此愛上了她。
老克拉和黑牡丹再也沒有來過靳家花園。
到了靳家花園,裏面人頭濟濟,勉子拿了磁帶去找管音響的,吩咐停當。孫保生把響指打得噼啪響,先要了一杯茶,又站起來請我姐姐跳了個不太長的華爾茲,活動一下筋骨。他立刻成為全場焦點。不多一會兒,老克拉帶著黑牡丹和關文梨也來了,看到他們在,老克拉沒表現出異常,帶著黑牡丹和關文梨分別跳了一支舞。隨後,音樂為之一變,人們都愣了一下,孫保生帶著小妍又上場了。
他指了指,原來場子里放音樂的那台四喇叭就是。小妍說:「你去把它要回來,敢嗎?會打架嗎?」
康樂放下了鐵鍬,叉腰看著勉子轉身,說:「等一等。」他走過去把勉子抱了起來,又倒了個個兒,腦袋衝下。康樂告訴勉子:「就憑你這麼個呆鳥,也配去找康成?你他媽的居然敢一個人到麵粉廠來找我碴。」這個每天耍麵粉袋的傢伙不但孔武有力,而且脾氣古怪,他受不了勉子這麼客氣的口吻還夾帶英語單詞。勉子早就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很冷靜地說:「朋友,不要激動,有話好說,我是來談判的……你想幹什麼,你幹什麼,幹什麼?」康樂把勉子扛到車間外面,放在傳送帶上,說:「我不激動,你也別動。我送你出去。」說完按下了開關。
其實我對關文梨沒有惡感。我看出她想和我爸爸重歸於好,自從老克拉帶了黑牡丹以後,關文梨就變成了一個局外人,這很沒勁,換了誰都會不高興。我覺得他們這幫成年人之間的感情,也像小孩過家家一樣。人一旦踏進舞場,事情就會變得很虛幻。
那地方依然混亂,如果遇到嚴打,只需來兩隊警察把前後門堵了,到裏面隨便抓一圈就可以把看守所塞滿。正經人都躲著走的地方,小妍決定瘋狂一下,到了那兒一看,門口兩排擺地攤的,全是服裝和鞋子,裏面用四喇叭收錄機猛放迪斯科音樂,無數人在露天場子上亂蹦,他們叼著香煙,散發著汗臭,污言穢語,形同土匪。我姐姐頓時慫了,她和大部分女性一樣站在外圈看熱鬧,並不打算走進這個圈子裡去跳舞。
自此,我姐姐公然自稱娜佳。這個名字挺好的,比什麼柳德米娜聽起來年輕而可愛,名字里有「佳」的姑娘都好。我們街上的郵遞員是個糊塗蟲,有次他把娜佳的信投到隔壁方屠戶家裡去,屠戶就送過來,說:「娜佳,你的信。」然後很自以為是地告訴小妍:「我覺得冬妮婭這個名字更好聽,哈哈哈。」
顧大宏再次閉上眼睛。音樂放完了,關文梨按下倒帶鍵,過了一會兒「Por una Cabeza」的音樂重又響起。她說:「教我學探戈吧。」
她算是遇到了趁錢的主兒。那時學校里也有幾個男同學對她心生情愫,但是那些人都挺窮的,完全不能和勉子相提並論,再說也沒他帥。這麼玩了一陣子以後,有個女同學告訴小妍:「你怎麼跟那個陳勉在一起玩啊?他看上去有錢,其實是個空心大蘿蔔。」小妍問她空心大蘿蔔什麼意思。女同學說:「他家裡很窮的,爸爸沒工作,媽媽在環衛站上班,掃街的。」小妍聽了有點難過,心想這小子和我爸爸真是有得一比。
我姐姐從小到大都是學校里的文娛明星,她一直以為自己能歌善舞是家裡的異類,試想我爺爺一個古板的老鰥夫,我爸爸一個老實巴交的中鰥夫,我一個沉默的半殘廢,加上我姑姑一家都像是神經不太正常的,家族體系裡找不到她這樣的人。猛然發現顧大宏是本地舞王,不禁令人感嘆遺傳的力量,但她並不想得出這種結論。
在車上他看見了老克拉。此時我爸爸的身份是比舞大賽的亞軍,深受重視,而老克拉只是一個不太像樣的陪襯,群眾演員而已。老克拉把腦袋靠在車窗上,一直望著外面,沒抬頭看我爸爸一眼。
這個謎底揭曉得恰到好處。
「你也認識啊。」勉子說,「那個跳舞的女人,就是康成的女朋友。他們霸著這塊地頭。」
你知道,總有一些小流氓是不滿足於吹口哨的。
胖姑與共和國同齡,共和國都換了好幾茬領導了,她還沒找到一個男人。當時,各地以大齡青年交流活動的名義組織起舞會,打打擦邊球,抗衡國家禁令。像胖姑這樣的,別說公安局,就是國務院都不敢禁止她出來尋找伴侶,遂被文化宮請來做擋箭牌。我爸爸聽了暗中搖頭,心想就憑胖姑的資質,在舞場上怕是很難找到匹敵的,看她站得很累,就讓她坐下一起聊天。胖姑說:「這兒的椅子不經坐,我都坐壞兩把了。」
他招了招手,從街對面過來了七八個人,其中有康樂和康健,還有其他一堆文身的傢伙。勉子覺得腦袋大了一圈,想跑也來不及了,先挨了一個耳光,后被揪住了衣領。臨走時總算還記得對冷飲店的營業員說:「要是有人來找我,就說我和康成一起走了。」那營業員當然認得康成,很同情地看了看勉子,說:「記得護著臉,破了相你以後咖啡都沒得端。」
「跳舞撞人那是垃圾癟三乾的事情。」顧大宏無奈地說。
「那就跟你跳吧。」
屠戶說:「她叫小霞。」
屠戶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要是不結婚,她就不會去昆明相親,不相親她就不會翻車死掉。大耳朵不會死,李蘇華也不會死。你們都這麼想吧?這麼多年沒說出來而已。」
我爸爸嘆了口氣:「好吧,小霞。沒什麼,以後來跳舞小心點,派出所會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