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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引子

先是三天前在上海見了一個女孩兒,她是我交往了半年的網友,還在讀大學,一起在聊天室里打情罵俏。我們從來沒見過面。有一天,她向我借錢,說自己得了一種病,需要動手術,具體什麼病也沒告訴我。我揣了一千塊錢去上海,在中山公園附近的一所大學門口見到了她,說實話,她長得與我想象中相去甚遠,比她自己所形容的就更差了,而且很健康,看上去不像有病的樣子。我有點猶豫,是不是要把錢借給她。
理髮師說:「昨天去過了?昨天冬至。」我說還沒有,我都不記得節氣,反正哪天去都一樣,盡心了就可以。理髮師說:「說得也是。」
我想了想,說:「十九歲。」
我是怎麼來到莫鎮的呢?
我說:「被雞啄的。」
理髮師說:「你又在做夢了。」
已經是千禧年的年尾,我躺在旅館的床上,確切說是趴著,身體以上是一條被子,被子上壓著我的棉風衣,身體以下是床單和一條薄褥子。南方的冬天來得遲,十二月末的天氣並不冷,闊葉樹上枯黃色的葉子飄落,漫舞著掠過窗戶。我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
小女孩指著左邊的女孩兒說:「這是媽媽。」又指著右邊的女孩兒說:「這是乾媽,她早上去掃墓了。」

這是一個關於尋找的故事。
愛和死,都是濃縮的結果,尋找則是一種稀釋。尋找,就其本質來說,遊離于愛和死之https://read.99csw.com外,它所具備的神話邏輯總是使之朝著另一個方向飛去,但有時也會墜落,被引力撕裂,成為徒勞的幻象,成為愛和死的奴隸。
莫鎮。
其實根本不安靜。在路上我就發現了,有很多大巴往這裏開,貼著「掃墓專車」的紙條。同車的婦女告訴我,冬至了,掃墓的、落葬的,都來這裏,莫鎮的風水很好。到了車站一看,烏糟糟的人群,晦氣衝天,有些操著上海方言,有些操著我家鄉戴城的方言,有些說普通話。有人說說笑笑,有人抱著遺像哭得驚天動地,有人高喊抓小偷。我離開了這個亂鬨哄的地方,按照我記憶中的地址找人問路,在錯綜複雜的小巷中找到了這家旅館,住下,狠狠地睡了一覺。
他說我不是莫鎮口音,從哪裡來,我說戴城。理髮師嘆了口氣,說:「現在到莫鎮來的人,都是做喪事的。」我說:「我來掃墓。」理髮師問:「家裡誰在這裏啊?」我說:「我的老師,過世好多年了。」
我跑到教導處去,拿出借條問老師們:「文秘專業有這個人嗎?」借條上落款的姓名是「卞寧」。老師查了一下說學校壓根沒這個人,我把她的相貌又形容了一下,老師覺得我的語言組織能力非常好,但是文秘專業怎麼可能有如此難看的女孩兒呢?我很鬱悶。後來有個老師說,卞寧,不就是「騙人」的意思嗎?我一下子明白九-九-藏-書過來,謝謝他的智商,然後就走了。
我獨自在校園裡晃悠,這個學校我曾經來過,那是我十八歲的時候。那次是晚上,校園裡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事隔多年之後,我終於得以在明亮的白天瀏覽其全貌,只可惜我不復有當年的好奇心了。我想起那個女孩兒,不是卞寧,而是我十八歲時候遇到的,她的神情,她說話的聲音。我有點頭暈,好像把腦袋蒙進了水中,五感頓失,心跳加速,呼喊的聲音變成一串氣泡往天空中飄去。
小女孩伸手在我眉毛上摸了一下,說:「你這裡有條疤。」是的,我眉角有條疤,眉毛是斷的。去年別人給我介紹女朋友,女的一看我的眉毛就不樂意了,說我斷眉短命,將來連累她做寡婦。做寡婦也就算了,關鍵是我窮光蛋一個,如果註定要做寡婦,那還不如去嫁個有錢老頭呢。我聽了這話,反正也無言以對。
我穿上衣服,把自己稍稍打扮了一下,走出旅館,先到巷口的雜貨店去買了一包煙,抽了一口,發現店主給我的是假煙。我撲到櫃檯上,揪住他的領子,露出十八歲時候的兇惡面貌,他就給我真煙了。我走回理髮店門口,在那裡呆立了一會兒,地上散落著花白的頭髮,顯然,只有退休老頭才願意到這裏來。理髮師朝我看看,沒把我當成是顧客。我就走進去,坐到理髮椅上說:「剃頭。」只聽呼拉一聲,一塊扎人脖子的圍九_九_藏_書兜從天而降,落在我身上。
剃過頭,我坐在理髮店門口,眯著眼睛抽煙,想起好多往事。這時,有個小女孩從外面跑進來,理髮師說:「到後面玩去。」小女孩答應了一聲。我扔下煙頭,把她抱起來,她不過五六歲的樣子,我說:「叫我叔叔。」小女孩不是那種伶俐的孩子,被我抱著,有點獃頭獃腦。理髮師說:「她是我孫女。」
我看了看,那張照片上,我被兩個女孩兒夾在中間,做出很開心的笑容,身後是上海的黃浦江,有一條白色的輪船正露出半個船身,依稀有江鷗掠過的身影。照片上的我也是像現在一樣,剃著很短的頭髮,光頭露出一點發茬。
小女孩說:「幾歲被雞啄的?」
後來我把她放下來,她跑到裏面去了。我繼續坐著,和理髮師聊天,請他抽煙。冬季的陽光,很明媚地照進理髮店。過了一會兒,小女孩又跑了出來,手裡拿著一本影集,攤開了對我說:「叔叔,我看見過你的。」
現在我趴在床上,向外張望。窗外就是街道,對面是一家理髮店,我注視了它很久。這種老式的理髮店如今很稀罕了,只有一張破舊而厚重的理髮椅,銹跡斑駁,牆上的鏡子發黃,桌子上有一個電熱水壺在冒著熱氣。除此以外,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還有一個胖老頭坐在裏面,穿著髒兮兮的白大褂,他應該就是理髮師。
小女孩問我:「你的疤怎麼來的?」
我說:「現read•99csw.com在你帶著她?」
我還是第一次來到莫鎮,有人曾經向我描述過它,說它很安靜,位於交通線的岔道上,哪兒都不通,沿著道路再往前就是太湖,兩側是墓園,葬了成千上萬的人,來自戴城,來自上海。他們的數量逐年增加,總有一天會超過莫鎮的生者。莫鎮,就像迷宮中錯誤的角落。
我決定去莫鎮。當我踏上一輛破爛的中巴車時,這個念頭是如此強烈,事實上,汽車開出上海我就有點後悔。這輛破車,座位上的人造革皮墊全都破了,肉色的海綿奮力向外鑽出來,好像一個衣衫襤褸的胖子。車子跑起來連吼帶喘,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要抖下來。後面的婦女開始暈車,嘔吐。司機操著方言罵罵咧咧,售票員是一個長著鬍子的中年婦女,沿途不斷有人招手攔車,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被強行趕下來停車吃飯,二十塊錢一盤蛋炒飯,蛋少得可憐,而且很難吃。有個中年女乘客氣憤地說:「這是用卵蛋炒出來的飯!」——這些都尚可忍受,最離譜的是吃完飯之後,司機說:「不開了。你們坐那輛車吧。」我放眼望去,路邊停著一輛比原先的中巴車更破的車子,連車窗都沒了,估計是從報廢站里拉出來的。一個醉醺醺的司機跑到我們身邊說:「上車上車,我還要趕時間呢。」當這個醉鬼司機把車速拉到九十邁的時候,我開始覺得噁心,想吐。車到莫鎮,腳一著地,我就覺得read.99csw.com天旋地轉,抱著電線杆吐出了兩口蛋炒飯。一抬頭,發現司機也在吐,他是喝酒喝的。
在我讀過的小說中,有那麼幾本,多年來一直被我珍愛,其中之一是《西遊記》《西遊記》不啻為一個尋找題材的好故事。四個有缺陷的人,結伴去尋找完美,當他們找到之後,世界因此改變。《西遊記》的奧妙在於,在此尋找的過程中,乃至到達天路之終,作者從未試圖改變這四個人的人生觀。他們就這樣帶著缺陷成為了聖徒,他們和《天路歷程》不同,和《神曲》不同。我十八歲那年讀罷這本書,就覺得,像這樣成為聖徒,真不知應該高興呢還是憂傷。
理髮師說:「前年她爸爸媽媽出事了,都不在了。夫妻兩個去太湖游泳……只有我帶她嘍。」
無論如何,這是一趟意外的旅程,有什麼不爽的也很正常。我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
女孩兒帶我去大學里喝咖啡,並說:「原來你是個Old Man啊。」我有點生氣,我才二十六歲,在她眼裡已經是個老頭兒了。我說:「你就不用嫌棄我了吧?」這頓咖啡喝得有點沒意思。後來我還是把錢給了她,她給我寫了張借條。聊了一會兒,她說去上個廁所,出了咖啡館,往前面的教學樓走去,她就再也沒有回來。留了個鼓鼓囊囊的雙肩背包在椅子上,打開一開,裏面塞了一團報紙。錢是被她帶走了。日他大姐的。
小女孩指著一張照片,對我說:「這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