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技校

第一章 技校

期末考試結束后,我騎著自行車到學校去拿成績單,路上和兩個赤膊少年撞了一下,他們把我從車上拽下來,掄開四個拳頭照著我腦袋上亂捶,我招架不住,棄車而逃。這兩個人體格粗壯,但跑不過我。我徒步來到學校,頭髮蓬亂,臉上沾滿鼻血,身上的汗衫已經被撕成一條一條。這形象非常唬人,跑進教室,同學都笑翻了。
我們家族裡的DNA很特別,專門出產輕型知識分子,比如說科長啦,工會主席啦,醫師啦,助理工程師啦,小學老師啦。這些人在知識分子中應該算是底層吧,也談不上很光彩,可是他們就有資格瞧不起工農兵。一個輕型知識分子在九十年代初的戴城,還是很受人尊重的。工農兵當然是傻逼,這人人都知道。親戚們聽說我讀了個技校,將來鐵定做工人,情緒非常激動,他們說:「老二怎麼教育的小孩?」老二就是我爸爸,他排行第二。我爸爸非常羞愧。當時只有我三嬸對我表示出了莫大的同情,我三嬸是毛紡廠食堂里炒菜的,她是我們家唯一的工人編製。我三叔是該廠的工會主席,本來他也可以像哥哥們一樣娶個幹部編製的女人回家,可惜他是個瘸子,那就只能跟炒菜的配對了。
我們也恨他,但我們不能揍他,一個技校生妄圖揍班主任,那是認錯了時代,畢竟是九一年了,不是六六年。認錯了時代的人,比生錯了時代還可悲。假如恨一個人,就照著他腦後一棍來解決問題,那樣的時代也太沒意思了,我懷疑會是我自己首先被人敲死,而不是我去敲死別人。
初中老師說我們是七八點鐘的太陽,初中畢業就是八九點鐘,老了以後是夕陽。這種演算法很光明,把人生視為白天,要是倒過來看,人生是黑夜,那麼十八歲那年我正處於黃昏最美的時候,然後是漫長的黑夜,某一天死了,在天堂看到紅日升起,這種計算的方式可能更接近神的邏輯。
大飛說:「下午一起去打群架吧。」我嚇了一跳,我雖然是個不良少年,但是對打架並不熱衷,尤其是打群架,會出人命的。大飛指指我的衣服,說:「沒指望你去打人,你這身血衣可以去嚇唬嚇唬別人。」我問他跟誰打架,大飛說:「他們要去圍攻戴城中學,叫了好多人,可好玩了!」
說起戴城中學,那是戴城的驕傲。這是一所省級重點高中,出產各類大專生和本科生,與那些普通高中不可同日而語。普高比較爛,盡出一些營業員和服務員,或者是賓館里的門童,普高做早操都有數錢和拉門的動作。
一九九一年我十八歲。
化工技校沿河而建,那棟教學樓是五十年代的房子,紅磚砌成,外牆有read.99csw.com很多彈坑。這是我能感受到的歷史。有個老師告訴我,武鬥那年,這裡是橋頭堡,兩派人隔著河對打,子彈橫飛,還有人半夜泅水過來偷襲,這邊就用帶鉤子的竹篙往水裡扎,把一個大活人像鱒魚一樣釣起來,然後用鋼釺照著俘虜的肛|門裡猛戳。鋼釺從肛|門進去,從嘴巴里出來,夠牛逼吧?我們聽得毛骨悚然,雖然也經常打架,用磚頭砍來砍去,但想象不出肛|門被捅穿是什麼滋味。
我還是喜歡那種安靜的、清純的女孩兒。活在世界上沒什麼樂趣,又不能把戴城改造成巴黎,只能期望女孩兒能彌補這種悲傷了。
聽說要滅了戴中的足球隊,我打算去看看。原因很簡單,我生平最好的哥們楊一,就是戴中足球隊的。
由於教室不夠用,八個班級就得輪換上課,具體的辦法是:六個班級上文化課,另外兩個班級就上體育課,到大街上去跑步,跑完之後再輪換。跑步的時候我們必須背著書包。這簡直太扎眼了,一百來個學生背著書包在街上跑,他們中間有穿高跟鞋的,有穿太子褲的,有長頭髮男生,有板寸頭女生。為了耍酷,我們都把雙手抄在褲兜里跑步,嘴裏叼著香煙,沿途罵娘,順帶偷東西。群眾看見我們衝過來,都會驚慌失措地讓路,小販更是鼠竄而去。說實話,我們當時絕對比現在的城管更囂張。
「反正今天叫了很多人,說要去踩平他們,把足球隊的人都打死。閑著也是閑著,去的人都有點心吃的。」
後來我們拿著成績單,鳥獸而散。我坐在大飛的自行車後面,回到我挨揍的地方去找車子。三個小時過去了,我那輛車估計早就被人騎走了。到那裡一看,果然什麼都沒了。大飛說不要緊,到對面新村裡去弄一輛。於是我們跑進新村,七月的中午,太陽照得天昏地暗,新村裡一個人都沒有,自行車倒是停著好多。我挑了一輛九成新的二八鳳凰,大模大樣扛在肩上,出了新村,找了個僻靜地方砸開鎖。別看我不會修儀錶,砸鎖的功夫卻非常好。我又有了一輛新車。
大飛說:「你不要小看他們,他們學校有個足球隊,也很能打的。前天我們有個人到他們學校去,被足球隊給打了。」
聽說要去圍攻戴中,我還挺好奇,問大飛:「打他們學校有什麼意思啊?還叫這麼多人?三個人過去就踩平了。」
我們喜歡欺負重點高中的男生,他們通常都很瘦弱,而且膽小,身上總是帶著零花錢,可以解決我們的經濟危機。但我們不喜歡去泡重點高中的女生,因為她們太有文化,太矜持,沒什麼大意思。我們喊喊平胸就已經滿足了。
那天我心九_九_藏_書情不錯,拿到成績單,我就升三年級,過了暑假到工廠去實習,我從此跟班主任沒有任何關係。我在教室門口站著,走廊里有風,還挺涼快。有幾個女生對著我擠眉弄眼,我都懶得去搭理她們,這並非因為我不解風情,而是她們太難看了。我們技校的女生本來就很少,和男生的比例是一比十,其中有幾個好看的女生,早就被學生幹部泡過了,或長期霸佔,或輪番使用。剩下我們這些社會渣滓,留給我們的女生也是人間糟粕,沒意思。我們雖然渣滓,但長得都很帥,不能把後半生交到這幾個醜丫頭手裡。
那一年我還在讀技校。其實技校也不錯,那時候的大學生佔總人口的2%,非常金貴,剩下98%的人們總不能聽任自己成為文盲,哪怕出於自尊也得稍微讀幾年書吧。技校不算太差,也不算太好,這得看你把自己當成2%還是98%,心態會很不一樣。後來我曾經談過一個女朋友,她是本科生,他爹差點殺了我,當著我的面對自己女兒說:「別忘了你是2%!」這說明他的心態很不好。
當時我生活的地方叫戴城,我曾經寫過這座城市,這是一個衰老的縣級市,介於南京和上海之間,有幾千年的歷史。該市最高的建築是幾座明朝的古塔,它們戳在市中心,未經修繕,搖搖欲墜,聽說有人半夜爬上古塔,從牆壁里挖出了舍利子,非常值錢。我們都不知道舍利子是什麼,後來我哥們楊一說,舍利子就是和尚的骨灰,而且是有道高僧。我們聽了很害怕,挖什麼不好,非要挖些骨灰呢。

三叔對我意見很大,說我懶惰,粗野,狡詐,道德品質很可疑。他訓斥我的時候,就會舉起自己那條瘸腿,好像舉著個獎盃,說:「你要像我一樣,身殘志不殘。」我心想,去你媽的,老子身上哪個地方殘廢了?那一年,我他媽簡直是一個會走路的電話機,隨時都有可能被他們拎起來嚷一通,很沒勁。
「神經病。」
不僅如此,重點高中還有校徽,一個鋁製的長方形牌子,銀光閃閃的,刻著「戴城中學」。我們技校壓根沒這玩藝,技校還要什麼校徽啊?誰見過妓|女還有工作證的?我們看見那個校徽,就像妓|女看見了貞節牌坊,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尤其是校徽別在女孩子的胸口,十分招搖,讓人不由得去注意她們的胸。重點高中的女孩兒很像一種叫天鵝的動物,我雖然沒見過天鵝,也把她們想象為天鵝。她們從不跟技校的男生說話,我們靠在馬路欄杆上對她們拋媚眼,她們就像沒看見一樣,銀質的校徽在日光下閃爍著,噌噌地放光。這時,我們就指著她們的校九_九_藏_書徽,大聲喊道:「平胸!平胸!」這麼喊話很有效,再驕傲的女孩兒都會覺得羞辱不堪,曾經有一次,一個戴眼鏡的高中女生被我們喊得昏倒在七月的大街上。
蹲著比趴著累多了,半個小時之後,思過結束,好幾個同學都睡著了,只有我腰酸腿痛。我看著班主任,心想,等老子畢業那天,非好好收拾你一通不可。
十八歲那年,我技校讀到三年級,馬上就要去工廠實習了。我讀的是儀錶維修專業,不好意思,我一個表都不會修,這不能怪我,其實我們學校的老師也不會修儀錶,維修專業是請了一個化工廠的技工來給我們上課,該技工講話時嘴裏像含了個東西,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麼,他在黑板上寫出來的字好像是甲骨文,我們看不懂,也懶得看。這個老技工最拿手的是偷窺女生,夏天的時候,他講課喜歡在教室里走,走著走著就停在某個女生旁邊,裝模作樣地念著書,眼睛看的是女生的低胸襯衫,有時候太投入了,會把唾沫星子噴到女生的胸口。我們建議他躺在地上上課,這樣就可以看見女生的底褲了。此人非常討厭,後來幾個女生叫了外校的一夥流氓,在學校門口揍了他一頓,把他門牙打下來四個,他就再也不敢來上課了,這門課也就沒人教了。
打架吃點心,是我們當時的規矩。打群架必然要喊上很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有,無非是去助威,也不用真打,就站在那裡壯壯聲勢。事畢之後,主事的人掏錢請客,有時候一人發一個包子,有時候一人一根紅塔山,有時候是冰棍,端午節的時候吃粽子,如此而已。要是真打起來,助威者往往一鬨而散,那就吃不上點心了。當然,也有一些人,本來是去助威的,忽然腦子發熱衝上去打人,甚至把人打壞了,或者自己被人打得頭破血流鎩羽而歸。這種人精神可嘉,值得鼓勵,他們可以吃兩個包子,兩根冰棍。
我們那位班主任很神奇,五七年的右派,被送到北大荒去勞動,起先他還很牛逼,對人民民主專政表示不滿,後來到了文革,判了他十年徒刑,不知怎麼的還被人在腿上打了一槍,這下子徹底服氣。他被抓進去的時候還是艾森豪威爾總統時代,放出來的時候尼克鬆都已經下台了。關了二十來年,挨了槍子兒,他總算明白了兩件事:第一,凡事都要跟著領導走;第二,當年打他的那群小夥子與如今的技校學生一樣,全都是資產階級自由化!
這學校真不是一般的寒酸,統共只有一幢樓房,兩層高,樓下是教室,樓上是辦公室。六間教室,一年級和二年級八個班的學生只能輪番上課,讀到三年級就直接送到工廠里去九_九_藏_書實習,找不到實習單位就在家睡覺,搞得像山區小學一樣。該校沒有操場,體育老師倒有三個。起初我也奇怪,怎麼這個破學校竟然會有這麼多老師?後來才知道,化工技校隸屬戴城化工系統,很多化工廠的幹部都情願調到這裏來教書,圖清閑,福利也不錯,每年還有寒暑假,這待遇都快趕上加拿大了。該校有兩個語文老師,數學老師三個,物理老師三個,政治老師四個,機械製圖老師五個,化學老師那簡直滿天飛,大概有八個,還有校長、副校長、黨委、教導主任、班級輔導員、團支書、總務科、財務科、保衛科……這幫人坐滿了整個二樓。不客氣地說,要是我們逃課稍微勤快一點,該校的老師數量就會超過學生。
重點高中的學生非常驕傲,你很容易就能把他們從人群中辨認出來,他們學校給學生髮了一身校服,橙色的運動服,好像環衛工人的安全背心。這種顏色如此扎眼,讓我們這幫技校生無法忽視他們的存在,比如你在遊戲房打遊戲,忽然發現人群中有一道橙色的身影在晃動,這時你就會忍不住走到他身邊,揪住他的衣領,說:「借點錢。」又比如你在街上打架,打得鼻血橫飛,忽然發現圍觀者之中有好幾個人都穿著橙色校服,用一種嘲笑的眼神看著你,這時你就會忍不住走到他們面前,抬手一個巴掌扇在他們腦袋上。
大飛是我的同學,他比我矮一個頭,身板比我粗壯,是個打架的好手。大飛本名叫陳曉飛,按理說,他的綽號應該叫「小飛」,但他嫌這個稱呼太膿包,而且顯得很親熱,一點也不像個混混。香港警匪片里有很多混混都叫大飛,他也就跟著叫大飛了。其實他五短身材彷彿一隻站直了的甲魚,既不大,也不像會飛的樣子。
當時有一種很真實的錯覺,以為生命起始於十八歲,在此之前,世界一片混沌,世界在我那個曝光過度的大腦中呈現出滿版的白色,每一天都像夏季最明亮的夜晚,光線過剩,所有的聲音都糾纏在一起。估計死了以後上天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為什麼打他?」
我遲到了。校長正在廣播里說:暑假就要來啦,你們這些技校生,也不用考大學,日子過得跟神仙一樣,這就容易滋長出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打架鬥毆遲到早退曠課早戀,都是因為資產階級自由化,暑假里沒人管你們,要注意杜絕這種傾向,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班主任指著我鼻子說:「路小路,你這個資產階級自由化,站到門口去!」我心裏很想不通,我這個窮光蛋,唯一的財產是我那輛自行車,剛才還弄丟了,我怎麼成了資產階級?
「他搶足球。」
那些彈坑,那https://read.99csw.com些被捅穿了屁|眼的年輕人,大概就是這所學校的惡咒,硬生生把我們都詛咒成了社會渣滓。我們學校的男老師很多都患有痔瘡,女老師痔瘡少點,也免不了有口瘡。他們說這是冤魂在報復。
直到中午,校長才把他的發言說完,這個話癆,我們總算可以回家了。可是班主任還意猶未盡,他對我們說:「都趴在桌子上。」學生們都搞不清什麼意思,這又不是午睡的時候。班主任說:「趴在那裡,低頭思過。」結果全班三十多個學生都像爛泥那樣攤開在課桌上。我在走廊里看著,忍不住笑了,親愛的班主任,低頭思過就能洗清我們身上的罪孽嗎?班主任指著我說:「路小路,蹲那旮旯!思過!」
學校緊靠著的河,就是著名的京杭大運河,它是交通運輸線,同時也是戴城的護城河。後來我才知道,京杭大運河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奇迹,為了挖這條河曾經死過很多人。我一直以為戴城是一座平庸的城市,化工技校是一所操蛋的學校,沒想到它們竟然與奇迹毗鄰,而我本人竟沒有從這奇迹中沾染到絲毫的靈氣。
九十年代初,讀高中是件很沒前途的事,大學錄取率那麼低,高中畢業之後假如考不上大學,那就像一個因為矜持而嫁不出去的老處|女,跑到哪裡都很丟人。既然如此,還不如做一個技校生,從一開始就鐵了心做盪|婦,名氣雖然很臭,但比做老處|女快樂而且實惠。當然,重點高中不一樣,他們就像是選帝妃的,即使做不了皇后,至少也可以混一個嬪妃、采女什麼的,他們既不用擔心做老處|女也不用屈尊去做盪|婦。
我那個學校叫「戴城化工技校」,簡稱「化技」,本校的女生被稱為化技女,男生化技男。不要覺得是羞辱,所有的技校都是技男技女。
挨過槍子兒坐過牢的人,本來應該是牛逼的,可惜班主任僅僅是把牛逼耍在我們頭上。他是東北人,平反以後,他來到戴城,我們這座瘟山瘟水的城市非常適合他這個老竇娥療養身心。領導上還給他配了個老婆,是個非常剽悍的蘇北大媽,帶著三個身強力壯的兒子。蘇北大媽聽不懂東北話,班主任聽不懂蘇北話,也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怎麼交流的。這位蘇北大媽患有嚴重的更年期綜合症,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就要在班主任身上發泄。更可怕的是,她一來勁,她的三個兒子也會跟著犯病,其癥狀就是揍我們班主任,打得老頭滿屋子亂竄。他們把老頭擒住以後,按在床上狂揍,他們憎恨他猶如漢武帝憎恨司馬遷,打的都是要害部位,老頭都不好意思亮出來給別人看,挨打之後,他就會叉著兩條腿來上班,嘴裏發出噝噝的聲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身邊有條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