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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幫

第二章 一九九一年的少女幫

我說:「女人都很磨蹭的。我快餓死了,借我兩塊錢,我去買幾個包子吃。」
大飛搖搖頭,說:「還沒有,我只搞過舞廳里的阿姨。」
劉大爺說:「走開,不要在這裏歇。」
「我不記得了,我他媽什麼時候寫過雙叉奶?」
「我也是。」
門房劉大爺喊道:「不許胡鬧!」這大爺很英勇,據楊一說,此人以前在碼頭上扛包的,力氣大得嚇人,武鬥的時候他曾經用長矛和六個人拼殺過,絕對見過大世面。劉大爺掄起笤帚,大喝一聲:「警察就要來了!」後面呼啦啦一片推自行車的聲音,好多人都嚇得要逃。爆炸頭少女大怒,說:「把這老東西給我拖走!」
大飛私下裡對我說,自己也想和同齡女孩兒談戀愛,但是被老女人纏上了身,很難擺脫這種誘惑。我說他活該。
我跳下樹,壯著膽子從她身邊走過,以確定她是否能把我認出來。她根本沒注意到我。歲月催人老,我早已不是初中時代那個任人暴打的小屁孩了,從前我和楊一比她矮半個頭,現在我們都是身高一米八的青年,雖然很瘦,但是肌肉正在蓬勃生長,嘴唇上的汗毛也逐漸變成了鬍子。這時我不由得感到惆悵,從前那個令我們神志昏迷的大胸少女,已經徹底變成一個矮胖、粗暴、汗津津的女青年了。
雙叉奶的綽號很快就在學校里叫響了,雙叉奶黃鶯名聲赫赫,一拳打昏了好孩子楊一。當然,事情沒那麼容易結束。有一天我和楊一放學回家,被三五個男孩子攔住,問我們:「你們就是給黃鶯起綽號的?」我尖叫:「沒我什麼事!」話音未落,頭上臉上挨了好幾十拳,那邊楊一掙脫包圍,撒腿就跑。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楊一拿著一束康乃馨站在我身邊。
那天楊一和我爬到一棵大樹上觀戰,楊一順便充當了解說員的工作。他先是向我介紹了劉大爺的光榮戰績:劉大爺,那才是第一代的流氓。等到教導主任出現,楊一又說,這個傢伙很壞,最好收拾收拾他。我問他,教導主任壞在哪裡。楊一說,他們學校那身橙色的校服就是這個傢伙設計的,太醒目了,跑到哪裡都被人欺負,學生都不肯穿這身要命的校服,又是這個教導主任規定:不|穿校服就要處分。這個結果,直接導致了很多學生白白地被人欺負。等到教導主任一頭鮮血敗下陣來,我正要祝賀楊一,卻發現他憂心忡忡地望著樹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爆炸頭女流氓的胸,從俯視角度來看,近似字母m呈現在我眼前。
我指著人堆里滔滔不絕的蝦皮,說:「那就是被足球隊打的人。」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戴城的少女幫一戰成名,她們把重點中學的教導主任拍花了頭,當時我是目擊證人。教導主任的腦袋能不能拍,這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這件事情居然是幾個女孩子帶頭乾的,這就太偉大了。她們的事迹很快在戴城流傳開來,傳說她們都穿著大紅色的衣服,燙著爆炸頭,身後站著幾十個剃光頭的少年。她們心狠手辣,風姿萬千,手下打手如雲。這簡直太刺|激了。
「操你大爺。」我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打成腦震蕩了。
蝦皮托著一塊紅磚,走到背頭面前,問:「你是誰?」
蝦皮把教導主任打翻之後,後面觀戰的人都瘋了:終於見血了!磚頭石塊雨點般飛向學校,這麼干很過癮,我也跟著扔了幾塊土坷垃。這時,大飛推著自行車從我身邊經過,對我說:「呆逼,還不趕緊跑,把教導主任都打傷了,馬上警察就會來了。」我恍然大悟,回過頭問楊一:「你怎麼辦?」楊一說:「我還得回學校去上課呢。」
楊一說:「小路,你見過女流氓嗎?」
「我對女流氓很好奇。」
其實,以楊一的聰明才智,考個二類本科輕而易舉,完全不用這麼努力,但他的理想實在高得有點過頭了,他要考清華。清華大學人人都知道,著名的高等院校,我們這座小城市,一百年來只有一個學生考取過清華,那是在一九九○年,他的事迹見諸于《戴城九-九-藏-書晚報》。我很佩服這種高材生,倒是楊一顯得不屑一顧,說那個呆逼運氣好,九○年根本沒人敢去考北京的大學,他偏偏填了個清華,還就真的考上了。楊一說,這種便宜事以後不會有了,考清華還是要憑實力的,不能指望年年鬧動亂。
楊一說:「她就是黃鶯。」
「她們少女幫就是五哥罩著的,沒人敢惹她們,」大飛湊到我耳朵邊上說,「作風特別淫|盪,在床上也很厲害。」
那年暑假里,紅衣爆炸頭忽然成為戴城最醒目的裝束,很多女孩都這麼打扮自己。我們這些小混混跑到街上,看見這種女孩,也不知道她什麼路數,都不敢惹她們。這股風潮席捲戴城,到夏天結束以後,我忽然看見我三嬸也穿著紅色T衫,燙著一個衝天而飛的爆炸頭,下面穿著緊身踏腳褲,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隻野獸。我嚇得要死,以為三嬸也去做淫盪|女魔頭了,結果她告訴我: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打扮,是從香港傳過來的。
「你就別提那幾個阿姨了,年紀都快趕上你外婆了。」
我問他,什麼是少女幫,這個名字聽起來下流兮兮的。大飛說我沒見過世面,光知道打遊戲,從來不關心時局。他很神秘地告訴我:「少女幫是幾個女的搞出來的,她們都特別厲害。」
楊一不屑地說:「呆逼,一個人跑到我們學校來,正好足球隊在練球,他囂張得要死,抱起足球就走。足球隊去追他,他看見人家那身國際米蘭的球服很漂亮,就扒人家衣服。他能不挨打嗎?」
小混混哈哈大笑,說:「操你媽,這是你家的地盤啊?」
聽說要去攻打重點中學,我樂壞了,我得去保護楊一。論打架,楊一絕不是我們這夥人的對手,重點中學的男生都是膿包,三個持刀的小混混可以在他們學校如入無人之境,攆得所有人上竄下跳。鑒於我和楊一拜把子兄弟的關係,我好歹不能讓他在高考前被打成植物人。
「有多厲害啊?」
「聽說過,大流氓啊,以前坐過牢,現在開飯館了。」
有關雙叉奶,並不是楊一杜撰的。戴城本地有一種鮮奶,叫做雙叉牌牛奶,非常熱銷,只要是訂牛奶的人家,門口都會有一個桔黃色的奶箱,上面寫著「雙叉奶」。至於牛奶為什麼會叫「雙叉」,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你聽說過五哥吧?」
楊一就要升高三了,他和我的情況正好相反,我越來越閑,他越來越緊張,每天早出晚歸,背著一個比炸藥包還大的書包,星期天都要去學校補習。就算休息在家,他也會在家門口貼張紙條:「複習功課,請勿打擾」,搞得樓道里好像賓館一樣,走過的人都不由得躡手躡腳的,生怕驚動了他這個高考生。
戴中附近都是些機關院校,沒什麼吃飯的地方,我們繞到大馬路上,找了個餛飩店,三口兩口就吃乾淨了。吃完了楊一付賬,我發給他一根香煙,兩個人坐在餛飩店門口看風景。七月的中午,街上靜悄悄的,只有幾個放了暑假的小學生在吃冰棍。沿街的大樹遮蔽著酷烈的陽光,微風帶來一絲涼意。
楊一指著我那一身血衣,說:「你怎麼搞成這樣?」我說:「早上跟人打架,一個打三個。」楊一說:「扯淡,你是被人打了吧?」打架這種事情,當然是要誇大事實,明明是被兩個人打了,就要說成自己以一敵三,這樣即使打輸了也很有面子,要是三個打人家一個呢,就要說對方被打得跪地求饒,這樣才夠刺|激。不過,經常吹噓也容易被人識破。我不跟楊一理論這些,我只問他,怎麼這麼不怕死,居然跑出來了。
我撂下楊一,跳上自行車,跟著大飛往外逃,還沒騎出巷子就聽到警笛聲從遠處傳來。大飛催我動作快點,萬一被警察捋進去,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我這一身血衣,誰見了都會抓我。我們從一條僻靜的窄巷穿出去,那地方警車開不進來。
楊一說:「嘿,我也聽說啦,女流氓,我也想見識見識呢。怎麼女流氓還沒來?」
楊一說:「沒錢,明天給你送個碗過來。」女服務員read.99csw.com說:「你敢!」這時楊一就把我推過去,我一身血衣,看上去好像剛從戰場上撤下來,非常唬人。誰知那女的根本不怕我,她把手指扣在嘴裏,打了個唿哨,後面走出來兩個下餛飩的大媽,都是黑臉大胸巨臀,好像動過變性手術的李逵,一個拎著菜刀,一個拎著笊籬,說:「小赤佬,賠不賠?不賠把你們切碎了做餛飩餡。」我立刻舉手投降:「我賠,我賠。」
「一個人就這麼囂張?」
楊一說:「別以為我做不了流氓。」
重點中學就是不一樣,比我們技校氣派多了,新蓋的四層教學大樓,牆粉刷得慘白慘白的。那伙學生都趴在四樓的陽台上看著我們。他們一個都不肯下來,深知走出校門就有可能被亂棍打殘。學校大門緊閉,禿頭門房劉大爺死死地堵在腳門前面,他還特地套了個紅臂章,以為那是護身符,可惜臂章上寫著「衛生值日」四個字,不免讓人貽笑大方。
我撲過去,試圖用手肘夾住他的脖子,他哈哈大笑,奮力抵擋,把餛飩碗打翻了,掉在地上摔成了兩瓣。店裡的女服務員走過來說:「賠錢吧,三塊錢。」
路上,我向大飛抱怨,什麼他媽的少女幫,搞了半天連冰棍都沒吃到一根,還好意思出來混。大飛也很不滿意,說蝦皮這個白痴,根本算不上小混混,連基本常識都沒有,一磚頭把別人學校領導打傷了,這根本不是打群架,而是刑事犯罪。不過大飛又說,那幾個女的長得都不錯,胸很大,而且時髦。我錯愕地看著大飛,這他媽的也叫「不錯」?我心裏很同情他,大飛每天跟舞廳里的老阿姨混在一起,黑燈瞎火的,全憑手感來鑒別美醜,他的眼睛已經喪失了審美能力,相反,那種摸上去凹凹凸凸的,對他而言就是美。
大飛說:「不是他請客,是少女幫。」
這時我想起來,我該關心關心楊一了,他現在一定也趴在教學樓上,嚇得不知所措吧。我跑到腳門口看了看,門房劉大爺抄著一根笤帚,對著我們虎視眈眈,看樣子是混不進去了。我正想找個地方翻牆進去,忽然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腳,不由大怒,說:「誰他媽的敢踢我!」回頭一看,楊一叼著香煙正笑嘻嘻地沖我做鬼臉。
後來,那幾個剃光頭的衝上去,把蝦皮解救下來,並且對著劉大爺打出一通組合拳。這下老頭招架不住,只得往後退去。爆炸頭少女說:「把他們學校的招牌砸了!」蝦皮立刻衝過去,試圖把那塊「戴城中學」的長條形木牌摘下來,不料釘得非常牢,內側好像還有暗扣,根本搬不動。蝦皮漲紅了臉,撿了塊磚頭,開始乒乒乓乓地砸傳達室的玻璃。
那個七月的中午,我蹲在樹上俯瞰黃鶯。除了m型的胸部以外,我幾乎已經認不出她。她的胸比從前更大了,個子卻一點也沒長,這使得她整個體型趨向于短粗型,那個爆炸頭使她的腦袋看起來像一朵冉冉升起的蘑菇雲。
楊一說:「校服一脫,校徽一摘,誰知道我是重點中學的?我出來打探打探消息。」楊一告訴我,這群小混混來得完全不是時候,學校已經放假了,來上課的都是高三補習班的,而動手打人的足球隊都在家裡歇著呢。我問他:「你不是足球隊的嗎?」楊一說:「我早就退出了,我都升高三了,哪有時間踢足球?」
小混混答:「我們也是中學生啊,我們也在這裏學習啊。」
背頭嚴肅地說:「我是教導主任。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
我蹲在樹上,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情慾和鬥志齊刷刷退去。
正說著,有一隊自行車急速地掠過我們身邊,騎車的都是男的,年紀比我們大,肌肉都鼓著,其中有好幾個光頭,一看就是厲害腳色,每輛自行車後面都坐著一個女的。車隊旋風般往戴中方向駛去。我立刻反應過來,說:「女流氓!」楊一嗖地跳上自行車,說:「等的就是她們!快上車,我帶你。」
劉大爺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這種狀況非常影響楊一的學習,可是又不九_九_藏_書能對老師明說。說黃鶯讓他性|欲勃發?這也太離譜了。聰明的楊一就要故意製造矛盾。某一天他和黃鶯吵了起來,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你是雙叉奶!」我們都笑昏了過去。女孩兒大怒,一拳打在楊一臉上,揍出兩道鮮紅的鼻血,也是雙叉型的。再後來,老師就把黃鶯送到最後一排單獨坐著了。
大飛對我說:「他就是那天被打的人,他叫蝦皮。」我說:「他好像沒有受傷嘛。」大飛說:「也就是眼睛被打青了,這個傻逼,不要去理他。」我說:「大飛,我餓死了,你不是說有點心吃嗎?」大飛皺著眉頭說:「還沒開始打呢,怎麼會有點心呢?打完了再吃吧。」我指著蝦皮說:「這個慫貨有錢請客嗎?」
我說:「你別給我惹麻煩,你這兩年惹了多少麻煩吧?搞得好像你是流氓我是高材生一樣。」
「智商有問題。」楊一說,「其實打得也不重,你想想,我們學校的人哪會打架啊,十幾個人揍他一個,也就把他眼睛打青了,這小子立馬就跑了。誰知道今天喊了這麼多人來。」
我伸手去摸楊一褲襠,說:「硬了硬了。」觸手之處,只覺他陽|具衰微,陰囊緊縮,好像冬天挨了凍一樣。
「他是少女幫的。」我煞有介事地說。
那天,戴中門口圍得人山人海,大部分人都是來看熱鬧的,體驗體驗什麼叫女流氓。後來發現她們並不漂亮,而且也沒有要請我們吃包子的意思,大家就很失望,只能盼望著看到一場酷烈的戰鬥,最好死掉幾個人,以彌補我們的無聊。
我和大飛騎車到了那裡,一看,重點中學校門口早已聚了三五十號人,還有人陸續往這裏趕過來,都是些小混混,手裡拎著鍍鋅管、木棍、鐵鏈、板磚。這時還沒開打,所有人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馬路上抽煙聊天。
我騎著自行車,馱著楊一,路上他還問我:「新車啊,你他媽的又去偷車啦?」我說:「我原來那車弄丟了。」楊一說:「原來那車也是偷的吧?你要是被聯防隊捉住,你就死定了。」我說:「操,你個烏鴉嘴。」
「我只罵過她雙叉奶,你把雙叉奶寫在了黑板上,你忘記了?」
「不知道,你認識她?」
小混混答:「我們路過,在這裏歇歇。」
我問大飛,他有沒有參加少女幫,可不可以幫我介紹一下,我也很想認識認識女流氓。大飛說他也沒見過少女幫,只是聽說而已,倒是那個叫蝦皮的,他是少女幫的狗腿子。大飛說:「聽說今天那幾個女的都要過來,正好飽飽眼福。」正說著,街道那頭又來了幾十個人,都是技校的,化工技校,輕工技校,烹飪技校,其中有戴眼鏡的,瘦得跟豆芽菜一樣的,上嘴唇還留著細黑汗毛的,這都不是什麼小混混了,而是小傻逼。我問他們:「你們來幹什麼?」他們說:「聽說今天有女流氓,我們來看熱鬧。」我心想,完了,照這樣發展下去,我只能自己去買點心吃了。片刻之後,上百個人堵在重點中學門口,抽煙的,聊天的,吃冰棍的,帶著女朋友卿卿我我的,甚至還有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來的。太不專業了,打群架這麼莊嚴的事情,被搞得像趕集一樣。
凡打群架,必有很多熟人,這次也不例外,都是平時在遊戲房裡混的,其中還有幾個是我們化工技校的。我注意到有一個瘦小乾枯的蒜包眼在人堆里大聲吹噓,說他把戴中足球隊的人打得屁滾尿流,乃至跪在他面前求饒。旁邊的人聽著,嘲笑地說:「你他媽的這麼能打,你還要我們來這裏幹嗎?」蒜包眼說:「好漢架不住人多,後來他們十幾個人打我一個,我當然打不過啦。」
我比較看不起大飛的就是這一點,他老愛吹噓自己搞過女人,嘲笑其他人是處|男。大飛平時給舞廳看場子,掙點外快,這些舞廳都不是什麼正經地方,光線昏暗,空氣渾濁,跟煤窯差不多。大飛在裏面打工,除了負責治安,還要客串舞男,他學會了一種叫做Bo的舞蹈,很黃很下流,跳舞的時候腿基本上不動,雙手在腰部以下九-九-藏-書摸索。一般的男青年,跳個二十分鐘就歇菜了,大飛身體壯,可以跳一個小時,不過也夠累的。一來二去,他跟幾個常年泡在舞廳里的老女人產生了感情。這些女人都三四十歲,沒什麼正經工作,長得也不好看,泡上她們完全沒有榮譽感可言,偏偏大飛不知羞恥,老愛跟我們講這檔子事。大飛最拿手的就是學女人叫,我們班上的男生在一起玩,只要發給他一根香煙就能讓他叫一遍。他學得非常像,每次學過之後,就有幾個人的褲子要搭起帳篷來。當時我們都是處|男,根本禁不起這種刺|激,哪怕叫喚的是大飛這麼個男人。
楊一問我:「你說她還記得我們嗎?」
出了餛飩店,我再一次對楊一表示了不滿。這孩子從小就聰明,好奇心特別重,又有點驕傲,乃至手閑腳閑。比如我跟他出去玩,他會莫名其妙跑到街邊去研究摩托車。別人停在那裡的車子,他東摸西摸,然後就看見車主從老遠的地方飛奔過來揪住他的領子,說他是偷車賊。又比如我跟他在街上吃東西,看見有人隨地吐痰,他會心血來潮地喊道:「吐痰罰款。」沒想到吐痰的不是退休老頭,而是胳膊上紋著青龍白虎的老流氓,老流氓走過來照著我和楊一的鼻子各打了一拳。還有一次,我們看見一個老太摔倒在地上,楊一很主動地去扶她,我想制止已經來不及了,老太揪住楊一的褲子說:「就是你撞了我!」
初中時候我們依舊是同班同學,學習成績漸漸分出高下,楊一是全年級的尖子生,我學業平平,混跡于大眾。最後楊一考取了戴中,我混了個技校,從此分道揚鑣。
我一閉眼睛,心想,這教導主任有點五穀不分的,對著小流氓還這麼嚴肅,這是找死。蝦皮說:「我是你爸爸!」紅磚直直地拍在教導主任的前額,受害人踉蹌了一下,停了兩秒鐘,鮮血像幕布一樣由頭頂瀉下,蓋住了他的臉。他直挺挺地倒在劉大爺懷裡,被劉大爺倒拖了進去。這時蝦皮回過頭來,彷彿兩軍陣前單挑獲勝的將領,舉起了他的手,還有那塊闖禍的紅磚。
我早上出門的時候遇見了他,當時我叼著香煙,他叼著油條。我從他嘴裏掰下半根油條,邊吃邊問他,這麼急匆匆的去幹嗎,期末考試都結束了,已經放暑假了。楊一說,重點高中根本不存在期末考試,真正的期末考試是高考,現在他要去學校補習功課了,然後他就跳上自行車消失在上班的人流中。
四年前,我和楊一還在念初中,當時楊一是好孩子,副班長,數學課代表,深受老師的寵愛。初二的時候,班上來了一批留級生,其中有個女孩兒叫黃鶯,在學校里非常著名。她從小學到初中一共留了三級,也就是說,當我們還是十三四歲的孩子時,她已經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姑娘了。這女孩兒腦子不大靈光,搞不清分子分母,背不出床前明月光,可是身體發育卻異常激烈,二八年華,她的胸部就超過了中學里所有的女老師(除了最胖的音樂老師)。你可以想象,這麼一位人間尤|物,和一群沒長毛的小男孩坐在一起,那是一件多麼無聊的事,對我們來說又是多麼的煎熬。我們就像一群哺乳期的小狼崽,牙口還沒長全,但對肉類已經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第一個衝上去動手的不是別人,正是被打青了眼睛的蝦皮。蝦皮衝到劉大爺面前,並且向我們招手,說:「大家沖啊,為我報仇!」後面的人嘻嘻哈哈的,很不正經地瞧著他,說:「你算什麼東西啊,為你報仇?」又有人說:「什麼少女幫啊,還沒有紡織中專的女生好看,走吧走吧。」蝦皮非常憤怒,撲到劉大爺懷裡,說:「老甲魚,你去死吧。」劉大爺身高一米八,將軍肚,花白頭髮,滿臉橫肉;蝦皮身高一米六,瘦得好像營養不良的非洲兒童。蝦皮試圖把劉大爺推倒在地,結果被劉大爺叉住了脖子,蝦皮的兩個拳頭絕望地在空中揮舞著。後面看熱鬧的人全都笑翻了。
很多年以前,我只有一個朋友,這就是楊一。很多年以後我想起他,他還九九藏書活著,經常到我家來,跟我一起打PS2,一邊打遊戲一邊向我傳授MBA的管理思路,傑克·韋爾奇的財富理念。我就很奇怪,為什麼二十年來我都沒有煩透他呢?那時我已經三十歲了,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都令我厭煩,就連跟我上過床的女孩,我都不想再看見她們。只有楊一,好像一塊化石,勾勒出我年輕時代的輪廓,令我難以釋然。
我們到戴中門口,那地方已經亂了套,圍了上百號人,男男女女都有。那幾個女的一出現,人群自動給她們閃出一條道。其中有一個燙著爆炸頭的女孩兒,大胸,短腿,穿著鮮紅的低胸襯衫,兩個乳|房簡直呼之欲出。她指著戴中的大門說:「還等什麼?把他們學校踩平了!」後面上百號人齊聲吶喊,可是一個人都不動,敢情都是來吶喊的。
傳說中的女流氓遲遲沒有出現。
我和楊一溜出去吃中飯,把大飛撂在那裡了。這不能怪我不仗義,大飛的飯量驚人,一頓飯能吃六個大肉包。當時有一種保健品叫「太陽神」,跟雞血一樣,大飛每天都喝那玩意,結果飯量增至一頓十個肉包子。請他吃飯,我就等著破產吧。
後來腳門那邊走出來一個中年人,梳著個背頭,非常威嚴地看著我們。背頭說:「你們不要在這裏尋釁滋事,搞這種資產階級自由化!我已經打電話叫警察了。」
大飛說:「那也比你強,你他媽的還是個處|男。」
劉大爺鬥嘴不是小混混的對手,無可奈何,只能繼續用警惕的眼光監視著我們。
我說:「你對她的傷害太深了,我估計她只記得你,不會記得我。」
楊一指著爆炸頭女孩兒,低聲問我:「你知道她是誰嗎?」
那時學校提倡「傳幫帶」,好學生要跟壞學生同桌,像楊一這種最優秀的孩子,就必須跟最差的同學坐在一起。老師非常殘忍地把黃鶯分配給了楊一。我們都羡慕他,認為他艷福不淺,事實上,楊一同學備受煎熬。兩尺六寸長的課桌,這女孩往那兒一坐就佔了三分之二的寬度,那個大胸與楊一的胳膊僅僅毫釐之隔,隨便伸個懶腰就能碰到。更可怕的是,黃鶯還噴香水,那種香味離遠了聞不到,只有坐在旁邊,香味才會幽幽地鑽到鼻孔里,據說還有催情作用。下課鈴聲一響,楊一就會佝僂著身子以小碎步狂奔到廁所里,後來他索性穿了寬大的軍褲來上課。
我聽得心旌蕩漾,問大飛:「你搞過她們嗎?」
我們同歲,我們的爸爸是同事,都是戴城農藥廠的。九歲那年,農藥廠造了一批新公房,我們在同一時間搬入了同一幢樓,他家在三樓,我家在二樓,我家的天花板就是他家的地板。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在同一個學校,分到同一個班上,坐在同一張課桌上,我們共用課本和玩具,共用衣服鞋子乃至游泳褲,抽同一包煙,打同一個電子遊戲,伙著花錢,伙著吃飯。每當想起這些,我就感到自己像個同性戀。
「去你的。」
雙叉奶沒能報復到楊一,後來她被學校開除了。我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有人說她在南京做生意,有人說她和幾個老流氓混在一起,反正她再也沒有出現過。楊一很快就把她忘記了,這麼一個粗暴、肉感的女生在他的人生中不會佔有任何地位,她彷彿是一個笑話,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喪失了最初的滑稽感。唯獨在我的記憶中,雙叉奶黃鶯烙下了深深的印記,因為我在替楊一贖罪,我被打成了腦震蕩,每次想到黃鶯我就會頭痛噁心。
「其實是我寫的,我對她說是你寫的。」
劉大爺說:「這裡是中學!是學習的地方!」
那幾年,我和楊一經常串聯著玩,我把他帶到技校里,和我們學校的小混混一起抽煙打牌,滿大街追女孩兒,他把我帶到重點高中里,踢足球,和那些有文化的女孩兒坐在一起。這麼玩久了,彼此都有一種錯覺,他是重點高中的小混混,我是技校里的知識分子。
「你不一樣,你天天生活在流氓堆里,以後也是個流氓。我要是考上清華,就不太有機會參觀流氓了。」
楊一說:「我也沒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