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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戴城往事

第三章 戴城往事

夜裡,我蜷縮在木板搭成的單人床上讀女孩兒的詩,我也讀不出個好壞,但卻神魂顛倒,甚至捏著那張紙睡去。其實我那麼愛她,應該去偷她的內褲,而不是詩,但我偷不到內褲就只能偷詩了。後來那張紙被我整個地捏爛了,我只能將它折起來塞進抽屜里。

第二天放學,我照樣穿著楊一的校服去戴中踢球,楊一不在,我和足球隊的人混得比較熟了,他們也不介意我是外校的。那天歐陽慧也不在,我踢了小半場就覺得沒意思,正想回家,忽然看見歐陽慧帶著門房的劉大爺和兩個體育老師向我走來。歐陽慧指著我說:「他是化工技校的!」她的聲音尖利而憤怒,和我罵她「平胸」時如出一轍。劉大爺手裡拎著一把鐵鍬,兩個體育老師各拿著一根跳高的竹竿,隔著老遠就朝我捅過來,好像我是一條無證的野狗。劉大爺還對我嚷:「噢噓,噢噓,不要跑!」這句話提醒了我,我撒腿就跑,後面幾個人緊追不捨,竹竿子往我屁股上直捅。有人大喊:「抓住那個化工技校的!」操場上的女生齊聲尖叫。我心想,媽的,我又不是色狼,你們叫個屁啊。我仗著腿腳利索,繞著操場跑了一圈,居然又跑到了歐陽慧眼前,她非常害怕,也是尖叫一聲。我對她說:「別怕,我不會害你的。」
在這種小城市裡,所謂的流氓,說白了就是些混混,很難混出什麼名堂。犯毒綁架搶銀行這些事情根本輪不到他們來做,他們主要的工作是給各種舞廳、錄象室、遊戲房看場子,工資微薄,難以為繼。即便如此,還要競爭上崗。有些流氓平時在包子鋪里兼職,大清早起來擀麵粉,中午脫掉圍裙,換上軍褲去看場子,晚上——晚上的流氓是不幹活的,否則就成勞模了。另一些流氓,連包子鋪都不敢要他們,他們就出來打劫初中生。
那時候我們也去拜大哥,找個地面上的混混,請他吃飯,平時給點錢,他就能罩著我們。即便如此我們也會遇到騙子,附近包子鋪里有個夥計,綽號叫飛天大俠,早上擀麵,下午就穿了一條軍褲,背著一把中國式的寶劍出來晃悠,極度威風。我們這伙初中生跟他有點熟,他答應做我們的保護人,條件是必須去他店裡吃包子。飛天大俠的背景很深,據說他是戴城大流氓「五哥」的小弟,我們都深信不疑。結果,小混混來搶錢時,我們報出飛天大俠的名號,小混混哈哈大笑,說從來沒聽說過這個https://read•99csw.com人。有人跑到包子鋪,把飛天大俠喊出來,這哥們倒也真不含糊,拎著寶劍罵罵咧咧衝過來,還沒把劍拔|出|來,腦袋上挨了一板磚,躺在地上。小混混踩著飛天大俠的腦袋,問:「你再說說,你跟誰混的?」飛天大俠哭著說:「我誰也不跟,放了我吧。」
另一些時候,我獨自蹲在一中的宣傳欄下,那裡貼著很多學生的作文,其中就有歐陽慧的。我仔細地讀著歐陽慧的文章,她娟秀的字跡深深地打動了我。女孩兒的作文似乎深得老師的欣賞,每個禮拜都會換一篇新的,有一次居然是一首詩歌。我實在忍不住了,趁著沒人的時候把那張紙揭下來揣進了口袋。
我和楊一經常討論,戴城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後來我們得出一個結論,這是個非常無聊的城市,生活著很多傻逼,一群自以為是的傻逼和一群自以為什麼都不是的傻逼。面對這樣一座城市,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它,Forever,再也不要回來。
我長嘆一聲,扔下她,繼續往前跑。人生的誤會就是這樣,後面有一伙人想弄死你,你還能有什麼機會對一個女孩兒表白呢?我認清道路,把歐陽慧徹底忘記掉,專心地往大門口逃去。這時有個足球隊的哥們對我說:「路小路,大門鎖上啦,你趕緊跳牆出去吧!」我轉了個彎,向圍牆那邊跑去,有一個拿竹竿的體育老師攔在我眼前。我有點恐懼,不過看他的臉色比我更恐懼。沒等他站穩,我一頭撞在他肚子上,把他撞岔了氣,然後翻上圍牆,縱身跳入外面的世界中。
戴城很小,馬路都很窄,但是人口挺多的。上班的時候,成百上千的人就被堵在路上,假如這時剛好開過一輛大糞車,那就慘了,人和屎都寸步難行,離糞車近的人經常被熏得昏過去。就在這種街道上,我見識過戴城流氓的群毆場面,兩伙人拿著棍棒在巷子里打,堵得嚴嚴實實的,棍子還沒掄起來,兩旁住戶的玻璃窗全都碎了。後面不知情的群眾還在問:「怎麼啦怎麼啦?又搶購什麼東西啊?」小流氓回身大吼一聲:「打架!」群眾更起勁了,堵在巷子兩頭看熱鬧,幾百輛自行車停在那裡。流氓打完架想撤退,那就得找個交警先疏通一下道路。
為了混進重點中學,我總是借了楊一的校服穿在身上,他們都以為我是本校的學生。那些看球的女孩毫不吝嗇地將掌聲賜予了我,還有人誇我九九藏書帥呢!我興奮死了,跑得跟兔子一樣快,帶球突破啊,我帶著球往女孩子堆里鑽,楊一在旁邊喊:「傳球!傳球!你他媽的想把球帶哪兒去啊?」我根本不理他,楊一大怒,衝過來一個掃堂腿。我啃了一嘴的野草,跳起來想打人,後來看見一個女孩對著我笑。她就是歐陽慧。
很多年以後,我和楊一都長大了,離開了戴城。我們在一個派對上遇到個女孩兒,她穿得很暴露,鼻翼上拴著耳環,耳朵上掛著項鏈,脖子上有一個玫瑰花的刺青。別人告訴我們,這女孩兒是戴城人,很風騷,把她搞上床非常容易。我從來沒有想到,戴城這座鄉下小城也會出產這樣的奇異果。我和楊一都想和她睡覺,我們走過去搭訕,說:「嗨,我們也是戴城的!」女孩兒說:「你們這兩個鄉逼,滾遠點。」這讓我們很羞愧。「鄉逼」這種罵人話,是戴城的特產,那座城市被農村所包圍,僅隔一條運河,就能區分城裡人或鄉下人。城裡人管鄉下人叫鄉逼,鄉下人管更鄉下的人也叫鄉逼,到了上海我們被上海人稱為巴子。巴子這種罵人話很惡毒,但比起鄉逼真是善良了一千倍。她用這句戴城特有的髒話證明了自己和我們是同鄉。顯然,她不願意再和戴城的男人發生任何關係,她的身體排斥著故鄉,或許還排斥著祖國。其實我和她一樣,假如我能走得更遠,我就把身後的一切歸結為:鄉逼。
有一天,我和大飛他們幾個在文化宮門口閑站著,我們把上衣紐扣全部敞開,叼著香煙,對著過路的婦女同志不懷好意地笑。這完全是街頭混混的作派。婦女同志都非常害怕,加快腳步從我們視線中消失。後來我們看見幾個橙色的身影從人行道那邊走來,哇,重點中學的妹妹。大飛扯著嗓門喊道:「平胸!平胸!」我打量了一下,還真沒冤屈她們,全是飛機場。那些女孩自知理虧,非常羞愧地低下頭,挽著胳膊從我們眼前走過。我們一伙人尖聲大笑,「平胸!平胸!」喊得滿街的男人都朝她們看。其中有個女孩忽然抬起頭來,快速地朝我們看了一眼,我立即認出來了,她就是歐陽慧!可惜我那張猙獰的笑臉來不及收回去,我滿懷內疚,同時又是面帶嘲諷地對她說:「平胸。」
整個初中時代,老師都為我們擔心,這群孩子天天跟暴力打交道,將來長大了,要是國家不打仗,簡直不知道幹什麼好。老師也經常教育我們,少去那種三亂場所,read•99csw•com要做個愛學習的文明孩子,躲在家裡看書是最安全的,最好去圖書館借點課外書啦。我們響應老師的號召,跑到戴城圖書館,那是一幢很老的洋房,年久失修,牆面都酥了,老鼠沿著落水管爬上爬下。我們辦了借閱卡,借了兩本書,《約翰·克里斯朵夫》,我借了上冊,楊一借了下冊。這本書是語文老師讓我們讀的,他說:「不讀《約翰·克里斯朵夫》就不知道什麼是理想。」借到書,我們心裏很得意,覺得自己像個有理想的孩子。剛走到街上,迎面來了一群小混混,看到我們就非常親熱,用手臂夾著我們的脖子,拖到附近的小巷裡,先把我們身上的零錢都抄走了,有一個戴眼鏡的小混混看見我們手裡拿著《約翰·克里斯朵夫》,就把書搶過去,捲起來抽我們的腦殼。我們說,幹嗎打人,錢都給你們了。戴眼鏡的流氓說:「誰讓你們愛看書的?還看約翰克里斯朵夫!你們就欠一頓抽!」我和楊一哭得涕淚橫流,不知道約翰克里斯朵夫怎麼得罪他了。
歐陽慧說:「你這個流氓!」
其實我喜歡的女孩子就是歐陽慧這種類型的,比較清純,而且很有前途,她很快會成為一個美麗的女大學生,這種落差感讓我心馳神往。我們技校里當然也有美女,但是一想到她們很快就會成為美麗的女工人,我就覺得很沮喪。我又不是王子,找個灰姑娘有何妙趣可言?我一個技校生,喜歡未來的女大學生,應該也是一種高尚的情操吧?於是我認定,這種情操就是愛情。為了接近歐陽慧,我隔三差五地借楊一的校服,披在身上,混進重點中學。在那些晚霞燦爛的黃昏,喧鬧的操場上,我一身橙色地飛奔在球場,歐陽慧和其他女孩們在跑道上看著我,她們就是我的興奮劑,就是我的沉默的啦啦隊。那時我有點懊惱,為什麼不像楊一那樣認真學習,考上重點中學,和她們在一個教室里朗讀課文。我很想找個機會和歐陽慧搭訕,可是又害怕露餡,她離我這麼近,又是這麼遠。我飛奔的身影無聲地訴說著哀愁。
書上說,人在十七歲的時候是一個轉折。在此之前,所有的快樂和悲傷都和這個世界沒什麼關係,那都是你與生俱來的東西。在此之後,你就會被逐漸折磨成一個傻逼,快樂也好,悲傷也好,都是這個世界按照一定比例分配給你的。
在此後的一年中,我偶爾還能在街上看見歐陽慧,她當然還是個平胸,可我已經沒有膽量九-九-藏-書再去調戲她,她也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我,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像從未發生過一樣。有一天我打開抽屜,忽然翻出那張寫著詩的紙,四百字方格稿紙,寫著她對於星辰和河流的嚮往。女孩兒的臉再次浮現在我眼前,這讓我非常迷惘,又非常羞愧。愛情對我來說,就像一把菜刀,明明是應該用來烹飪的,我卻用它砍了人。這就是我初次暗戀的故事。
後來我漸漸把歐陽慧忘記了,我覺得她報復心很重,我才說了她一句平胸,她就把我的老底給揭穿了。當然,罵人家是平胸,這非常可惡,如果有人罵我是個陽萎我就會把他打殘了,平胸和陽萎大概是差不多的,唯一的區別是前者用肉眼隔著衣服就能看出來。我曾經因為嘲笑黃鶯是個大胸,結果被打成腦震蕩,後來嘲笑歐陽慧是個平胸,她手無縛雞之力,又不認識什麼流氓給她出頭,只能用比較和平的方式來報復我,但這種方式使我的心都碎了。我要為了那些過大或者過小的胸,把腦子和心靈一起報廢掉。
從不良少年,到小混混,到流氓,到大流氓,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真正成為大流氓的人很少,而小混混又是如此的無趣,並不能讓我立志投身其中。天哪,我的故鄉是一個多麼無聊的地方,在這裏,就連做流氓都乏善可陳。
結論是:裝傻最安全。把大錢藏在內褲里,身上只揣硬幣,盡量在人多的時候上下學,沒有成年人陪同就不去公共場所,獨自出入時候動作要快,不要相信你的同學,不存在集體的力量,挨打的時候護住腦袋,大聲慘叫,絕對不要用仇恨的目光注視流氓,低頭,跪下,喊他們爺叔。最後,你就盼著時間儘快流逝,噩夢一般的初中生涯結束,就可以加入混混的行列。
我和楊一念初中的時候,幾乎每個星期都會被人攔在學校門口,搶錢。要是掏不出錢,就會挨耳光。流氓不會親自動手,他們把受害人拎到牆角,讓這些人互相抽耳光,直打到他們滿意。挨了耳光,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為什麼不帶錢,為什麼又偏偏遇到流氓。回憶初中時代,我和楊一經常互抽耳光,有時抽得過於認真,乃至真的打起來,小流氓就會過來批評我們不守紀律,然後賞我們一人一個大耳光。
從前,戴城是個很無聊的地方,尤其是對技校生而言,去哪兒都是一樣,幾個遊戲房,幾個錄像室,幾個舞廳,如此而已。我所能做的就是在遊戲房消磨時光,或者到錄像室里看香港爛read•99csw.com片,有時運氣好也會遇到播放生殖健康的科教片,看到顯微鏡之下的精|子卵子,跟動物世界差不多。假如我再膽大一點,就可以跟著大飛去黑擦擦的舞廳里跳Bo,可惜那地方全是阿姨,沒什麼意思,至少在我十八歲那年,我還是喜歡和同齡的女孩兒在一起,這也算是我的個人口味吧。我直到二十歲以後才喜歡姐姐型的女孩兒,她們比較懂事,也比我有錢,這些都是題外話了。
搞不清歐陽慧怎麼會知道我是化工技校的,可能她認出我們那伙人的來歷。過了幾天,楊一來問我:「聽說你被認出來了?」我說:「是啊。」楊一說:「聽說體育老師拿著竹竿捅你?」我說:「是啊。」楊一說:「你這個笨蛋。」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混進一中了,也永遠失去了接近歐陽慧的機會。這兩件事都讓我痛心:不能踢足球,以及失戀。
那以後,我們再也不去圖書館了。我們躲在家裡,混跡于同樣膽小如鼠的同齡人之中,戰戰兢兢地長出了鬍子和喉結,模仿香港錄像片里的打鬥動作,隨興地練練肌肉,和小混混結交,混在人堆里看群毆。後來我們就長大了。
這女孩兒長得很美,細長的身材,眼睛彎彎的,皮膚雪白,有兩片非常好看的嘴唇,連我這樣的小混混都不禁心潮澎湃,而且莫名其妙地感到慚愧。我立刻將她記在心裏。回家路上我問楊一,那個最美的女孩兒是誰。楊一說她叫歐陽慧,是文科班的高材生,重點中學的校花。楊一說:「你別打她的主意啦,我們學校追她的男生不知道有多少。」我說:「你是說你自己吧?」楊一說:「我要到清華去找女朋友的。」我嘲笑他:「笨蛋,清華大學有什麼美女啊?人家說清華的女生全是醜八怪。」楊一不耐煩地說:「你還是回你的技校去找女人吧。」
九○年,我暗戀上一個女孩兒,那年我正好十七歲,已經學壞了,但是還沒談過戀愛。那女孩兒是楊一的同班同學,叫歐陽慧,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戴中的操場上。那時我經常混進重點中學,跟著楊一他們一起踢足球。我耐力驚人,綽號「跑不死」,雖然球技差了點,但滿場飛奔,十分扎眼。
「我操你媽啊!!!」我至今記得楊一在十四歲那年的慘叫。
那一聲怒喝「他是化工技校的」,從此在我心裏生根發芽,最後長出來的植物應該是一棵仙人掌,在我內心那個不毛之地,帶著無數根尖刺,不需要澆灌,不需要修剪,永無寧日地戳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