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西遊記,隨便翻翻。」
就是那天,我遇到了于小齊。她是我在歐陽慧之後遇到的又一個女孩兒,兩次戀愛之間相隔將近一年的時間。在這一年裡我的變化非常大,從我縱身跳下重點中學的圍牆開始,我在空氣中滑翔,快樂地向下墜落,在即將腦殼著地的時候遇到了她。
「我還以為美術學校都會畫人體素描呢。」
于小齊說:「改名字很麻煩的,哪有上個月改過來,這個月又改回去的?」
「我們是美工技校,一般來說只要掌握基本的素描技巧就可以了,畫過肖像畫和人物畫,你說的那種素描沒學過,高等美術院校才會學這個。」
我知道馬台鎮,那地方離戴城二十公里,是著名的混亂場所,我們技校這麼牛逼,都不敢涉足此地。當地有一個馬台中學,該校的男生經常成群結隊到戴城來,他們大部分是農村的,讀書之餘還要干農活,或者說干農活之餘讀書,反正都是身材魁梧,打架不要命,而且自尊心還特別容易受挫,你要是當著他們的面說一句「鄉下人」,就會被幾十個人圍而毆之。在我的印象中,他們總是二三十個人結夥遊走于戴城的大街小巷,喜歡在「藍國」打電子遊戲,喜歡去錄像廳看武打片,喜歡在舞廳里盯著女人看。他們非常容易辨認,皮膚黑,一律剃著小平頭,操著硬邦邦的馬台口音,腰裡別著很短的自製尖刀。我們從來不去惹他們。
「好玩嗎?」
「你不懂,我們學校包分配的,學生幹部可以去效益好的單位,農藥廠啊,糖精廠啊。像我們這種學習成績差的,又不是什麼幹部,將來只好去飼料廠。」
我問于小齊:「你畫過裸體素描嗎?」
「有多高?」
我對老丁說:「我去送送她。」
我們在街邊的煙雜店停下,我喝可樂,于小齊喝雪碧,我再買了一包煙,十塊錢就此告罄。泡妞花銷大,不出所料。八月的馬路上好像戒嚴一樣,一個人都沒有,燠熱的南風吹過樹葉,吹過新村的陽台上晾曬的衣物。遠處傳來打樁機的聲音,單調得彷彿是夏天的鼾聲。
這種場面我見多了,一點也不內疚,要是我把自行車給了他,那現在就該是我被人打死了。
我拎著煤氣罐,左手拿著一根鋼筋挂鉤,嘴裏叼著化工局的煤氣卡,三步兩步就衝下了樓。我動作麻利,車速飛快,回到白鳳新村時只花了二十分鐘,心裏暗暗祈禱,那個長相酷似歐陽慧的女孩千萬不要走掉。夏天的陽光照得我渾身發燙,回到老丁家裡時,襯衫已經可以擰出汗水。如我所願,于小齊還在,老丁也回來了,兩個人站在客廳里壓低了聲音吵架。
我說:「我請你喝汽水吧。」
我很佩服愛因斯坦,我覺得相對論很有道理,但它已經超出了物理的範疇,簡直就像一句咒語。我十八歲以前的日子,回望起來覺得飛快地流走了,那想必是快樂的日子,而暗無天日的工廠生活就要來臨,這一年會比其他的年份更漫長嗎?與此同時我想到于小齊,我認識她也是在這一年裡,由於她的存在,這段漫長的時間同樣倏忽而逝。她是漫長之中的瞬間嗎?
老丁說:「這你就不懂了,有些女人結婚之前還挺可愛的,婚後就完全變樣了,人性的醜陋一面都會暴露出來。」
「姑奶奶,我這兒全是死期存摺,現在拿出來,利息就全沒了。」
老丁在一年級的時候擔任我們的語文老師,他早先是橡膠廠的幹部,宣傳科的,更早以前是個工人,他喜歡刷點小文章,那時候寫文章的人比較稀罕,在報紙上發表幾個小散文就可以混進宣傳科。八十年代,他通了關係跑到化工技校來教語文,他媽的一個宣傳科的幹部,根本不是師範畢業的,教書水平很差。當然我們也不計較這個,野雞學校的老師當然也是野雞,我不嫌棄他,他也別嫌棄我。
我說:「老頭,我認識一個姑娘,重點中學的,跟于小齊長得特別像。」
于小齊告訴我,美工技校的主要對手是馬台中學,兩個學校經常打群架。
「你有錢嗎?可不可以借我一點?」
「我是找他借錢,他都不肯,摳門得要死,給了我八百塊就打發我走了。」
「人體素描!」我糾正道。

說起她的學校,她告訴我,該校在馬台鎮上,是戴城工藝美術技校的分校,專門招收那些沒地方讀書的孩子,畢業了有文憑但不分配工作。對於一個職業學校而言,不分配工作等於狗屁。
老丁有心臟病,嘴唇發紫,常年畏冷,不能從事任何劇烈運動。有一次上課的時候,講著講著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我們還以為他氣昏過去了,後來糾察隊的老師衝進來,把他送到了醫院,保住一條命。事後他對我說:「路小路,萬一我昏倒了,你一定要馬上把我送到醫院去,一分鐘也不能耽誤。」我說:「有這麼嚴重嗎?」老丁就說:「我和死神之間是一場短跑比賽。」
「你認識我們學校的人?」
于小齊瞪視老丁,好像是要把他瞪死,她的眼淚忽然浮上眼眶,對老丁說:「我恨你!」然後摔門而出,樓道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老丁被摔門的聲音震了一下,捂著心口,做出馬上就要發病的樣子。
我從來沒見到過地質學家,對此非常好奇,就問老丁:「你老婆到底是什麼樣的?」
于小齊說:「算了,跟你開個玩笑的,你能有什麼錢啊?」
老丁說:「金屋藏嬌藏的是小老婆,不是女兒。」
我說:「你們美工技校的人,打架也很厲害的。」
「哇。」我說,「我要是畢業了,一個月只有兩百塊工資。」
「打得過他們嗎?」我問。
老丁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娶個十八歲的?」
于小齊說:「你放心,我不走。」
那天,是幾個烹飪技校的學生幫了我。于小齊過馬路時,正好這幾個人走過,對著她喊:「平胸!」她一下子愣住了,背對著我,就這麼站在街心一動不動。普通的女孩遇到這種羞辱,一定是低頭快步消失掉,好像踩了堆狗屎,但她偏不,她站在馬路當中,回頭朝我看,臉漲得通紅。
「你身上有錢嗎?借我一點。」
「我以前的壓歲錢呢?」
「一個月三千多呢,要是做原畫,一個月一萬。」
她打量了我一眼:「你也學儀錶維修?」
我真沒想到,因為我上課愛睡覺,就被他看上了。這老頭腦子有點不正常,老是期望著從技校學生中挖出文學苗子,什麼叫緣木求魚,我算是知道了。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辦公室,翻出我的作文本說:「你的作文寫得不錯,很有文學潛質,你來做語文課代表吧。」當時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是個女生,因為打胎被開除了,我莫名其妙地頂替了她,可惜沒過多久就期末考試了,第二學年再也沒有語文課了。我生平僅有的一次做課代表,做了一個月就破產了。
這老頭太壞了,吊我胃口,我有辦法整他。第二天早上六點鐘,我敲響他家的門。老丁穿著長袖睡衣,一副熱不死的樣子,睡眼惺忪,滿嘴臭氣,對著我大喊:「你打了雞血啊?我是一個心臟病患者,你想把我煩死啊?」
她鬆手讓我進屋,屋子裡很熱,六樓到了夏天就像個大蒸籠,好在老丁本人畏冷,他三十八度的天氣照樣穿長袖襯衫,而且不開電風扇。這種生活對他本人而言很合適,但旁人九-九-藏-書就受不了了,首先是房間里的餿味,其次是髒亂不堪。我一進屋就開窗,去去餿味。
老丁從來沒說起他有女兒,看來我對他的了解並不深。這老頭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其實很狡猾,口風非常緊。有時,出於好奇,我會問關於他前妻的事情,為什麼結婚離婚,他總是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我很不滿意他這種態度,對他說:「這些事情都陳穀子爛芝麻了,有什麼不好說的?」老丁就微笑著說:「人要像守財奴一樣守住自己的往事。」我嘲笑他,分文不值的往事,有什麼可守的。直到于小齊出現,我才發現這老頭暗地裡藏著一手,早知道他有個這麼好看的女兒,我應該對他更巴結一些才對。
老丁成了我的恩人,儘管我並不在乎那張技校文憑,但真要是把我開除出學校,我找不到可以混的地方,也很麻煩。我欠了他一個人情,於是,給他家換煤氣罐的任務就落到了我的頭上。
那天她坐在白鳳新村六樓的一套兩居室里,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翻弄老丁的破書。後來她聽見有人用腳在踢門,以為是抄水表的,她拉開門看見一個頭髮蓬亂、滿臉是汗的人站在眼前,此人穿著戴城農藥廠的夏季工作服,一種紡綢的深藍色襯衫,下面穿著一條西裝短褲,再下面是一雙塑料拖鞋。他叼著半截彎彎曲曲的香煙,神色慌張,目光游移,一條左腿按照迪斯科的節奏抖動著,和街上的小混混完全一樣。于小齊心想,這准不是個好人,大概是個打劫的,她試圖把門關上,可是這人力氣比她大,從門縫裡擠進半個身子,還問她:「丁培根呢?」
我以為自己死定了,直接開除,我就可以去做流氓了。結果老丁跑到校長那裡,給我說了情,鑒於他是戴城著名的散文家,校長也給了他面子。老丁還跑我面前邀功,說我本來是被開除的,現在改為留校察看一年,至於大飛,他偷桔子,本來應該送到派出所去的,現在為了維護學校的名譽,就當他什麼都沒幹過。這來龍去脈有點混亂,反正我是沒想明白。
她很誇張地說,我被打腫的眼睛很可愛,好像初生的嬰兒。初生的嬰兒都是這種樣子嗎?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初生的嬰兒,如果真像我這樣,那他們肯定很醜。我在鏡子里照見自己的臉,好吧,我的左臉是嬰兒,右臉仍然是個小混混。如果想徹底變成嬰兒,那就應該把右眼也揍腫了,這樣她就會覺得我更可愛,但我不想這樣,因為揍出來的可愛是很沒意思的。
老丁就仰望虛空,說:「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人。」那種神情好像半空中有個女神,只有他能看見。
「美工技校就在我家附近,老丁說你在馬台鎮上學。」
「我現在什麼樣子?」
老丁朝天翻了個白眼,再次朝我看,這時我已經笑得滿臉開花了。老丁指著我說:「不許笑。」于小齊也瞪著我,我只好收起笑臉,繼續看他們掐架。後來兩個人不吵了,黑著臉不說話。過了半晌,于小齊嘟噥說:「我媽說你有新女人了,你的錢都歸那個女人了。」老丁大怒,吼道:「我已經離婚十年了,我不能再婚啊?!」于小齊嘟噥說:「我不管,我就要兩千。」我心想,你這姑娘夠笨的,你只要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老丁還不乖乖地把錢掏出來。他這個人最怕吵,心臟病人就是這樣,一點噪音都受不了。
「我操,你一個人民教師,竟然找我借錢?」我翻開口袋讓他看,每一個兜里都是空蕩蕩的,最後我從內褲夾縫裡掏出一張十元面鈔的小票,問他:「這個夠嗎?」
三個烹飪技校的男生此時就站在馬路對面的濃蔭下,對著于小齊狂笑。這種笑聲也曾經從我嘴裏發出過,我終於意識到自己有多麼不是東西了。既然我把自己描繪為護花使者,這種時候就不能慫了。我穿過馬路,晃著肩膀走到那三個人面前。我瞄了他們一眼,發現他們都沒帶書包,這就好辦了,這幫廚子的菜刀都是裝在書包里的。
「你手上拿的什麼書?」
「這已經是我一個月的工資獎金外加稿費了,全都給你了,我這個月喝稀飯。」老丁說。
我頭一昏,心裏暗罵老丁這個騙子,他對我說的是「美術專業學校」,其實狗屁,就是戴城著名的美工技校嘛。當時戴城有一句順口溜,「戴中傻,二中邪,馬中全是小破鞋」。說的是這三個中學的女生,戴城中學的女孩都是書獃子,第二中學的女孩是阿飛,馬中是指郊區的馬台中學,那學校就別提了,全市打胎的女中學生有一半都是那裡的。後面還有一段是:「紡專窮,財專富,美校賽過母老虎。」說的是紡織中專的女孩都很窮,財經中專的女孩家裡都有錢,工藝美術技校的女孩是又凶又難看。

老丁說:「你怎麼改姓于了?什麼時候改的?」
老丁本人是戴城的散文家,他的文章經常發表在《戴城日報》的副刊上,署的是他的真名:丁培根。他的寫作題材局限於風花雪月,比如學校圍牆外面開了幾朵瘌痢頭花,他就能攢巴出一個五百字的散文。我本來還挺佩服他的,後來我們班主任說他是不務正業,小知識分子幻想自己流芳百世。我們班主任那張臭嘴,十年改造也沒改好。
「都在你媽那兒。」
「我要兩千,我要去上海學畫。」
「不仗義。」
「烹飪技校的,」我對他們說:「還認得我嗎?」
老丁說:「這樣吧,你到派出所去把名字改回來,我就給你兩千。」
老丁嘆了口氣,說:「我還沒死呢,你就改姓了。」這次不掉書包了,總算說了句狠話。
于小齊說:「反正於和丁也就差一橫。」
「你是化工技校的。」
老丁半信半疑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說:「去你的。」
于小齊坐在自行車的書包架上,問我:「路小路,你在化工技校讀什麼專業?」
後來我就把《西遊記》讀了一遍,我以前只看過連環畫和電視劇,原作沒讀過,這麼厚的書我一看就犯暈,好在老丁的前妻把其中很多頁都撕得像中國地圖一樣,我只能跳著看。這樣很快就看完了。
我沒料到老丁家裡會有一個女孩兒,瘦瘦長長的,齊肩的頭髮,長得很美。起初我以為是老丁的新娘子,後來想想不對,那黑臉娘們不可能這麼年輕美貌。她和歐陽慧屬於同一種類型,細長的眼睛,形狀很好看的嘴巴,連髮型都是一樣的,更巧合的是:她也是平胸。我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見她要關門,努力擠進去半個身子。她慌了,用力推上門,把我壓住。我像一隻被拖鞋拍得半死的蟑螂,大半個身體在外面,一個腦袋和一條右臂在她眼前徒勞地掙扎著。
「還好吧,」我裝出很謙虛的樣子,「長得不夠帥,學習成績一般,女生還是喜歡那些學生幹部。」後面這句是實話。
我看出來了,她覺得我什麼都不懂,沒啥好聊的。我深為自己的言語貧乏而慚愧。我一直想使自己成為一個伶牙俐嘴的人,或者很有文化,很有見地,可惜都做不到。我只有在罵人的時候才會聰明起來,見了鬼了。
她稍微鬆了點力氣,看我又要往裡鑽,趕緊又把我夾在門縫裡。她說:「丁培根出去了。」
烹飪技校的對我冷笑,說:「大飛算老幾?給舞廳看場子的,專門跟老女人滾在一起https://read.99csw.com。告訴你,那個舞廳是我們老大開的,大飛來了得乖乖地喊我師叔。」我聽了這話,還沒來得及發作,旁邊兩個人就過來架住我的胳膊,中間那個照著我左眼上揍了一拳。我只聽到有人喊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揍我的人在喊,還是于小齊在喊,反正我他媽的肯定沒喊。我被打悶了,左眼完全看不見東西,右眼看到的都是二維圖像。旁邊兩個人撒開手,我直挺挺地倒在人行道上,心想,今天真他媽的倒霉,送上門被人打,這不是傻逼嗎?
我說:「我全都不喜歡!」
「所以要去上海啊,學卡通。我不想在那個地方繼續呆下去了。」
「廣播里說了,經常有你這種冒充煤氣公司的人,到別人家來搶劫。」
我繼續搭訕說:「你要兩千塊錢,就是想去上海念書啊?」
那時我覺得,西遊記講的是一個關於時間的故事,而不是路程。大部分的童話都是在幾個短小的磨難之後航向幸福的彼岸,可是西遊記不同,九九八十一難,從頭打到尾,連自己都數不清到底打死了多少個妖怪。這是一個成長的故事,它用路途來迷惑讀者,事實上它在談論的是時間。神是不會僅僅用路途來考驗一個人的。
「我媽說都在你這裏。」
假如痛苦的時間過得緩慢,那麼,什麼樣的痛苦可以使時間停止?又是什麼樣的快樂可以讓我們朝生暮死呢?
老丁說:「她要是重點中學就好了,我也就不用操心了。」他告訴我,于小齊和他前妻不一樣,性格很溫柔,人也很善良,可惜學習成績差得離譜,初中畢業會考,考了個全年級倒數第一。老丁身為一個語文老師,儘管只是野雞學校的,仍然覺得羞辱不堪。結果這姑娘什麼學校都沒考上,十六歲就成了社會青年。按老丁的關係,把她安插到化工技校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他一則覺得羞愧,二則也是因為化工技校太混亂,三則專業不對口,總不能讓一個女孩子到化工廠去受罪,於是就任由她晃蕩了半年,第二年春天才把她送到馬台鎮的一個美術專業學校去。那種學校只要會塗上幾筆就可以,文化考試基本等於狗屁,文盲都無所謂。老丁覺得,一個女孩學畫畫,總比修機器靠譜,至少也是培養一點藝術細胞。
「什麼?」
我一下子繞不過來,只好抓自己的頭皮。老丁就說我根本不了解女人,也不明白何謂可愛。後來他拿了一個木製的像框給我看,裏面嵌著地質學家的照片,在一片蒼茫的戈壁上,站著一個黑頭黑腦的女人,腳邊放著一個大背囊,她的長發被想象中的熱風吹得四散飄逸。我心想,這麼難看的女人,有何可愛而言。當然嘍,回頭再看看老丁那副慫樣,他能娶到一個女碩士也不容易。女碩士對我來說簡直就是火星人。
「儀錶維修。」
「放屁。」我勃然大怒,我怎麼可能是大飛那個王八蛋的手下?再一想,大飛是我們學校出了名的小流氓,曾經帶著十來個人踩過烹飪技校的場子,此時我再不狐假虎威,那就真的是個傻子了。我說:「我就是大飛的哥們,那個女的是大飛的師妹。」
「你找你媽再要一點吧,我這兒就這麼多了。」
老丁是我的語文老師,化工技校的。技校不是妓院,畢竟也要搞點文化教育,語文課當然免不了。其實技校生根本不需要學什麼語文,到了廠里沒人會在乎你語文水平好不好,但語文是基礎課,總要象徵性地學一學,更何況化工技校的老師多如牛毛,也要讓他們混口飯吃。語文的存在就是為了讓語文老師能養家糊口。
「對對對,男人也這樣。」老丁嘉許地拍拍我肩膀,「你現在很懂得舉一反三啊。」
我一邊搗騰煤氣爐,一邊說:「你真有一套,有個女兒也不告訴我一聲,你這叫金屋藏嬌吧?」
這就是夏日的戴城,無數青少年像捅了窩的馬蜂一樣,沒頭沒腦到處亂竄。這群烏合之眾用拳頭和磚頭維繫著彼此之間的關係,用木棍和砍刀去認識這個世界,包括我在內。
我問那女孩:「你是誰啊?你在老丁家做什麼?」她說:「我是她女兒。」我嚇了一跳,瞪著她,腿也忘記抖了。她說:「你好,我叫于小齊。」
「不是我不給,總不能兩千塊錢都讓我出吧?」
我想了想,說:「那要看什麼人了,大部分人都挺乖的,小部分人愛搗亂。」
老丁說:「她今天找我,就是說要去上海學畫卡通,學雜費和生活費加起來兩千!」
我心想,他媽的,這戶人家都是什麼人啊?當爹的找我借錢,做女兒的也找我借錢,口氣都一模一樣。我再次把衣兜翻出來給她看,那十塊錢此時已經在口袋裡了,我拎著這張人民幣說:「就十塊錢。」
九一年夏天,我在戴城無所事事,時間就像泥坑中的水,凝固,腐臭,倒映著天空中蒼白的雲。
「那地方只有一個小派出所,兩三個警察,剩下的全是聯防隊,本地人,不會幫我們的。」
我誇他們記性好,我在化工技校混了兩年,沒幹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打架也總是縮在後面,居然還有人認得我,這種感覺非常之棒。其中一個又說:「我知道,你是跟著大飛混的。」
于小齊問:「你怎麼樣?」我說:「你也太夠意思了吧,我被人打了也就算了,洒水車開過來你也不攔一下,你看把我噴的!」于小齊抱歉地說:「我朝洒水車揮手,它不停,我就只好躲開了。」
他被我說得有點怯了,過了一會兒,說:「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我說:「她挺漂亮的。」
「我要是你,我賣血都給她。」
「太過分了。」
我搖頭說:「不可愛,全是悍婦。」
「是美工技校。」
「老頭,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麼嗎?」
「這個機會很難得的,我們年級有十個名額,老師特地推薦我去。」
「我肯定不算乖的,有時候也闖禍吧。」
我說:「都打成這樣了,你還說什麼風涼話。」
烹飪技校的學生我很熟,經常和他們打架。我們化工技校是出了名的能打,對付烹飪技校不在話下,須知,化工技校將來是做工人的,烹飪技校將來做廚子,你見過工人怕廚子的嗎?那幫傢伙個個都是粉白肉圓的,肚子上全是肥肉,腹肌要是不行,打架肯定沒套路。不過,論起抄傢伙,烹飪技校是比較可怕的,每個技校的常備武器都跟他們未來的職業有著必然的關係,好比輕工技校習慣用榔頭,化工技校習慣用鐵管,美工技校習慣用美工刀。烹飪技校的學生都把菜刀揣在書包里,這菜刀就是他們的課本。真要是把他們打急了,菜刀掄出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老丁說:「儘管我和你媽已經離婚了,但我不得不說,她經常挑撥我和你之間的關係。這實質上是一種報復,當然,我希望你不要介入到這種糾紛中。」老頭說話喜歡掉書包,繞得我頭疼。他還朝我看了一眼,好像是擔心我把他的隱私說出去。我朝他眨眨眼睛。
她白了我一眼。
這個學校辦學沒幾年,之所以落座于馬台鎮,純粹是因為當地的地皮便宜,該校劃了幾畝地,改建了兩幢破房子,權當教學樓和宿舍。于小齊說,十六個女生住一間宿舍,八十個女生合用一個廁所,其慘狀可想而知。教學的老師也不專業,有些老師只會畫黑板報,照樣read.99csw.com也敢跑出來教素描,畫出來的天安門跟城隍廟差不多。這也難怪,馬台鎮離戴城太遠,稍微有點本事的人都不會願意到那個地方去上班。該校面向全省招生,其實來就學的都是附近縣市的,既有農村孩子也有城裡孩子。學校為了掙錢,完全不考慮學生的素質,只要出錢就能到這裏來讀書,只要不把眼睛畫到鼻子下面就算是合格。這伙學生平時被關在學校里,居然都把自己當作是藝術家,可惜他們沒有藝術家的修養,倒是把藝術家的缺點都學會了,男生邋裡邋遢,女生滿口髒話,打架,逃課,喝酒賭博,拉幫結派,還亂搞男女關係——連老師都摻合進來。總之很爛,也沒人管它爛不爛,大學都爛呢,誰會關心一個小鎮上的職業學校呢?
我說:「你就不管她了?你丫夠絕的。」
我們沿著白鳳新村前面那條支離破碎的水泥路往前走,路很窄,路邊草叢裡的葉子不時地擦在我的腳踝上,很癢。于小齊一言不發,狠狠地走路,我跟在她後面,後來我跳上自行車,以極慢的車速在她身邊晃悠著,逆向地踩著腳踏板,車鏈發出悅耳的噝噝聲,前輪左搖右擺。我也不說話,省得她說我煩。
于小齊說:「我們學校有一個培訓機會,可以到上海進修,學畫卡通,你知道卡通嗎?」我搖搖頭。九十年代初,日本台灣的卡通公司在大陸很稀罕,況且我是個學儀錶維修的,對卡通這種東西根本不了解。于小齊說:「學會了,就可以到台資公司去畫卡通了,工資很高的。」
她走了以後,我獨自坐在人行道上,左眼脹痛,不停地流眼淚。一直等到濕衣服被吹乾了,我才離開那裡。心裏固然酸楚,但也有一點欣慰,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了保護女孩兒挨打,這一拳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于小齊說:「我不打架的。」
「你媽騙你。」
「所以你就找老丁要錢。」
她笑了起來:「飼料廠啊,太滑稽了。」
「我要兩千塊,你怎麼就提了八百?」于小齊說。
這老頭是個離獨,一個人住著一套兩居室。上半年他偷偷告訴我,自己又結婚啦。結婚以前他邋裡邋遢,長年累月穿一件暗藍色的工作服,看上去像個衰老的政治犯。本來以為他婚後會變得乾淨點,至少有個女人能給他洗洗衣服,不料新娘比他還狠,是一位有碩士學位的地質勘探家,三十八歲還沒結過婚的王牌老處|女,一年四季都在沙漠里找石油,根本不回家。我很納悶,娶了個老婆,跟沒娶也差不多,這不是傻逼嗎?
美校的女孩子賽過母老虎,這句話不是吹的。那裡的學生都帶著又薄又快的美工刀上街,打架的時候一刀切下去,十秒鐘之後才會覺得疼,然後血才標出來。該校的女生個個都不是善茬,曾經有一個女生因為自己的男朋友花心,拎著一把美工刀,把那男孩的耳朵給切下來了,她本人當然被抓進去坐牢了。這件事就此流傳開來,還登上了《戴城晚報》,成為那句順口溜的有力佐證。別人說,割耳朵這還算輕的,要像日本女人一樣把男人的生殖器割下來才算厲害。為什麼日本女人愛割生殖器?那是因為錄像店裡出租一部日本的黃色|電|影,《感官世界》,我們都看過。
「那是挺沒勁的,你簡直跟坐牢差不多。」
我說:「不幹嗎啦,老頭,別著急,當心犯病。」我也說不出自己有什麼企圖,哥們要是有個女朋友,牽出來給大家看看也算正常,可是哥們的女兒是不是應該牽出來,這種事情還頭一次遇到。
「裸體素描啊。」
我說:「你吹牛吧?三十八歲還沒結婚的女人,怎麼可能可愛啊?」
「好好,不說風涼話,其實真的很可愛。」于小齊笑著說,忽然又正色問我:「你當時為什麼不還手?」
「噢——」
既然什麼事都幹不了,我就只能歇著了。有時我到樓上去找楊一玩,但他也未必有時間接待我,他照例在房門上貼著紙條,「複習功課,請勿打擾」,窗帘嚴閉,屋子裡放著新概念英語的錄音。這時我就照著他家的門猛踹一腳,然後拔腿就跑。事後楊一還問我:「是不是你踹的門?」我堅決否認,說這是四樓的智障乾的。
「打不過,他們人多,而且是地頭蛇嘛。打過幾次,我們學校吃了大虧,有個學生被捅成重傷,教導處就規定學生不許外出,二十四小時都把校門鎖得緊緊的,每個星期六下午,要回家的學生集體出門,由老師護送著上中巴車。就這樣還是管不住,總有人忍不住會翻牆出去玩,經常被人打回來。我們學校就像個孤島。」
「我還以為你們會賣畫呢,外國的畫家都賣畫的,梵高的畫就很值錢吧?」
「不,不認識。」她說,「只知道你們學校特別亂,名聲很臭。」
「我不管,你要給我兩千。」
我每天蹲在家裡,找不到去處。為了防止我學壞,家裡把我的零花錢降低到不可思議的水平,一個月只有5元錢。窮困到這個地步,我能找到的打工機會,只有跟著大飛去做舞男,可是我不願意,大飛也說不行,每天跳Bo到精疲力盡,別忘了我還是個處|男。大飛說了,哪天我破處了,就可以去舞廳跟著他上班了。
老丁說:「那你的邏輯就出問題了,你到底喜歡三十八歲已婚的還是未婚的呢?」
我問她:「聽說你是學美術的。」
很可惜,我沒拿到那張速寫,我以為她會送給我,可她說這是她的作品,得自己留著。我看到那張畫,筆觸很溫和,像是有斜斜的小雨下在我臉上。只是我的左眼依舊嚇人,在畫中像一個獨眼龍,匪氣十足。我是一個臉上飄過細雨的土匪。
「什麼?」
老丁就用一種很警惕的目光看著我,問:「你想幹嗎?」
「我們不賣畫的。再說梵高活著的時候也沒賣出幾幅畫,死了以後才值錢的。」于小齊打了個呵欠,說,「熱死了,別在這裏站著了。」
「我爸說下個禮拜給我,他破了一張死期存摺。」于小齊說,「這下我就不用去借錢啦。」
于小齊似聽非聽,說:「那你肯定很受女生歡迎吧?」
「警察不管?」
我說:「胳膊脫臼啦!」
我倚著一棵樹樁,半躺在人行道上,于小齊蹲在地上看著我,打我的人早已揚長而去。後來有一輛洒水車開過,她跳起來躲到一邊去了,我被噴了一臉的水,稍微清醒了一點。有幾個過路的衝著我哈哈大笑,說:「中暑啦?」我看著于小齊,眼神很哀怨。
那個月里我犯了一件事:有一天上體育課,我們照例是到街上去跑步,大飛順手從一個水果攤上偷了個桔子,被店主發現了,掄著菠蘿刀在後面追。我和大飛關係不錯,總不能任其被砍,就在店主衝過來的一瞬間我伸腳絆了他一下,不料他一頭摔到了陰溝里,斷了一根肋骨。這件事鬧到學校,班主任堅決要把我開除出去。學校里的老師都很開心,凡是開除學生,老師們就像過節一樣,要全都開除掉了,他們就能直接放大假。
我跑到廚房裡,打開煤氣灶試了一下,火苗微弱,確實是要換鋼瓶了。我把鋼瓶卸下來,單手拎起,對於小齊說:「你可別出去,半小時就能換好,等會我上來了你給我開門。」
為了討好他,我花三塊錢買了個西瓜,給他送上去。切開一看,是個白瓤,我抄起半個西瓜衝下去,read.99csw•com找瓜販子理論。瓜販子居然不認賬,當然,我叉住他脖子他就認賬了。我當場切了他十來個瓜,挑了個最熟的,又衝上去送給老丁。結果他不開門,還說要報警。我只能坐在樓道里,吃自己的西瓜。吃完之後,于小齊還是沒來。我想這麼等下去不是個事,我口袋裡就那麼十幾塊錢,再買幾個西瓜就全沒了,並且,這個悠長的暑假也像一根點燃的香煙,不經意之間就燒得只剩下煙屁股了。有一首歌里是這麼唱的:我要等的人哪,還是沒出現,我要等的人哪,還是沒出現,沒出現啊沒出現。
「不只是女人吧?」
「上個月。我媽讓我改的,我覺得於小齊比丁小齊好聽。」
我問他:「你既然那麼恨她,當初為什麼要跟她結婚?」
老丁說:「我不管,我就要改回去!」
「我叫路路路路小路。」
于小齊停下腳步,看著我,說:「你遛狗啊?」我趕緊又跳下車子,說:「不是啊。」于小齊說:「你要想跟我說話呢,就好好地在邊上走,不要晃來晃去的。」於是我推著車子,好像電影里談戀愛的人那樣,很文靜地走在她身邊。原來我也能文靜啊,以前沒發現。
為了再次見到她,我每天早上跑到老丁家去,她都不在。老丁很警惕,問我:「你又來找小齊?」我說我主要是來看看煤氣用光了沒有,另外《西遊記》我也讀完了,我再來借幾本書。借書成了我最好的借口,我一天借一本,這種閱讀速度讓老丁非常困惑,什麼《悲慘世界》,《追憶似水年華》,《戰爭與和平》,這些書摞起來比抽水馬桶還高,我一個禮拜就讀完了。後來老丁也明白了,就對我說:「你呢,來找小齊,就跟我明說。不要再糟蹋世界名著了。」我問她:「那你告訴我,于小齊什麼時候來?」老丁哈哈一笑,說:「她剛走。」
她將信將疑地問:「那你說說,丁培根是哪個學校的?」
老丁說:「路小路,三十八歲的已婚女人,你覺得可愛嗎?」
我說:「不能還手,三個打一個,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騎上那輛新偷來的自行車去白鳳新村。路上,我看見一群人在打架,十幾個人打一個人。挨打的那位滿臉是血,在街道上狂奔,後面那群人緊追不捨。挨打的那位眼看跑不掉了,忽然撲過來搶我的自行車,說:「車子給我!」我說:「不行,我還要去換煤氣。」那個人急了,用力拽我的自行車龍頭,我照著他臉上打了一拳,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後面那群人追了上來,瞬間將他淹沒在拳腳之中。
我就胡編亂造說:我在學校里得罪了幾個小流氓,經常跟他們打架,小流氓欺負女孩子,我就挺身而出,正義凜然,孤軍奮戰,以寡敵眾,雖敗猶榮……我把自己描繪成一個護花使者的形象,當然,護花必然要殺蟲,在殺蟲的時候我不免會闖禍,把人家打傷啦,打哭啦。我編完這套故事,心裏嘆了口氣,我要真的是個護花使者就好了。我並不是真的要騙她,總不能說自己是個流氓吧?
我說:「當然是地質學家啦。」
這個人就是我。
「那你們畢業以後去哪裡工作?」
我在老丁家一直呆到中午,于小齊始終沒回來,可能是太傷心了,連書包都不要了。這段時間里,我一直在數落老丁,說他小氣,說他不是東西,殘忍地盤剝自己的學生。他起先向我解釋,家裡的存摺都是死期的,現在物價飛漲,從銀行里提出來就徹底虧本了。後來我說他對自己的女兒缺乏父愛,他惱羞成怒,就下了逐客令:既然沒錢,那就趁早滾蛋。我對他說:走就走,那本《西遊記》借給我看看。
「技校里的學生幹部。」于小齊「嘁」了一聲。
她從書包里拿出個很小的化妝盒,打開,裏面有一面小鏡子。我照了照,發現自己的左眼被打成了丹鳳眼,眼白是血紅色的,好像一個吸血鬼,那地方正在腫起來。我被自己這副熊樣嚇了一跳。于小齊說:「看來你的確不會打架。你這樣子還跟學校的流氓打?」
我問她什麼時候去上海。她說:「九月初就去,培訓三個月,再回來上課,到春節就可以拿畢業證書了。」她從書包里翻出一本很大的黑色硬面抄,又掏出鉛筆和美工刀,麻利地削起鉛筆來。她說,「不說這些了,打架這種事情我聽著就討厭。來,我給你畫張速寫,別動,就這麼坐著,這兒光線正合適。」
「我是來換煤氣的,讓我進去。」
「說到底還是你小氣。」
「我這個是美工技校的分校,在馬台鎮上,前年新辦的學校,」于小齊說,「和美工技校一樣的,不過師資力量比較差,而且不分配工作的。」
我也不能去街上搶劫初中生,因為找不到同夥。一個人出去干這個,太危險了。至於偷車,只能偶爾為之,儘管戴城的舊車市場為每輛贓車開出10到50元不等的價格,但我不想把這件事當一門長期生意來做。我見過偷車賊被人逮住,綁在電線杆上示眾,每一個過路人都可以上去揍他一拳,一個小時挨了三五百拳,警察來的時候他都奄奄一息了。
「你算哪部分?」
「隨便你怎麼說吧,你眼睛充血了。」
「那你說說,你都闖什麼禍了。」她嘬著吸管,閑閑地問我。
于小齊說:「我要回家了,你別送了,我自己坐公共汽車。」我心裏有點沮喪,捏著自行車龍頭不說話。她大概也覺得我很古怪,就撂下我獨自往街對面走。
「印染廠,刺繡廠,工藝品廠。也有一些人去廣告公司,專門畫廣告牌。我有很多同學都打算去深圳,那裡工資高,不過很累的。」于小齊說,「廣告裝潢和卡通,是將來很賺錢的行業。」
我挪開肩膀,我這人最討厭別人拍我肩膀。
「不畫的,」于小齊說,「頂多自己找畫冊臨摹一下。」
「你離婚十年,不沾女色,情願沒有女人,也不願跟混帳老婆生活在一起。這就叫牛逼。俗話說,死了張屠戶,不吃渾毛豬。十年不吃豬肉也算一條漢子。」
老丁說:「你問我哪一任老婆?」
跟他混熟了,我也就不好意思喊他的綽號了,他在學校里的綽號叫「怪丁」,又叫「阿根」。我給他面子,在公共場合喊他丁老師,私下裡就喊老丁,比較親熱。老頭自從和我建交之後,就變得沒大沒小的,經常教育我,說我傻,說我沒教養。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太古怪了。起初,我是一個囂張的學生,他是一個奴顏婢膝的老師,後來混熟之後,我經常向他表示出尊敬的意思,他居然變得很囂張,動不動就嘲笑我,還他媽的讓我多看書。我問他,什麼樣的書比較適合一個技校生。他就從家裡那個散發著霉味的書架上抽出幾本書,對我說:「這是一套《約翰·克里斯朵夫》,傅雷先生翻譯的,比較適合你。」我看到這套書,後腦勺立刻像挨了巴掌一樣疼,忙不迭地落荒而逃。我搞不懂,為什麼這幫語文老師都要讓我讀《約翰·克里斯朵夫》,我也搞不懂為什麼要尊稱傅雷為先生,又不認識他,幹嗎拍他馬屁。
我問她:「錢搞到手了嗎?」
老丁說:「她書包沒帶走,過會兒還得回來拿。」
我問她:「你見過人家打架嗎?」
老丁曾經對我說,人生很短暫,人生也很漫長。我問他,人生到底是他媽短暫還是漫長,你不能把一件事情正著反著說,我這read.99csw.com個技校生會感到迷惘。老丁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是一個關於短暫和漫長的理論,你在痛苦中感覺到的時間是漫長的,相反,快樂使時間變得短暫。我想,西遊記也是這個道理,你感到痛苦,感到在漫長的旅程中要和那麼多無聊的妖怪打架,那是因為神在很遠的地方。一直到旅程的最終,他們還是在打來打去,這種痛苦和漫長絲毫沒有因為終點的接近而減輕,那是因為,神並不承諾他何時出現。即使你能計算出自己與神之間的距離,你仍然無法計算那個到達的時間,也許你和神只有毫釐之距,但這毫釐之間卻要花掉一生的時間。
在七月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要去老丁家,給他換煤氣罐。
他家住在白鳳新村,六樓,用的是罐裝煤氣,要讓他自己扛煤氣罐的話,還沒出門他就會死掉。我每隔一段時間會去他家換煤氣,把空罐掛在自行車後面,送到化工局的煤氣站,換上一瓶滿的,再騎車回到白鳳新村給他裝上。
我很奇怪,為什麼我遇到的美麗女孩兒,通常都有一個歪瓜咧棗的爹,這簡直太神奇了。像老丁這麼一個又臟又老的傢伙,他的女兒和他完全呈反比,你不得不認為這是上天在捉弄人。失敗是成功的父親,這句話一點沒錯。
其實我應該感謝那幾個揍我的人。在有限的人生經驗中,我發現,女孩子喜歡的並不是那種打手型的男性,這種人太剽悍了,缺乏安全感。女孩子喜歡的往往是那種勇氣可嘉,最後卻被人暴打的,所謂護花使者是也。因為他們身上有悲劇的氣質,在他們保護女性的同時,也獲得了她們的愛憐。當然,被人暴打很悲慘,太悲劇了,作為主人公我無法接受這種結局。
「哼,你這還不是『眼前虧』?換了我,就是咬他們一口也值,總不能白白地挨一拳。」
我嘆了口氣,我只想快點回家。于小齊把我扶起來,問我:「你還能騎車嗎?」我說還行,但是我不能送你回家了。她抱歉地說,她本來應該把我送回家的,但是她媽媽規定,下午四點之前必須回去,所以她只能先走了。我說沒問題,走吧,我自己回家。她把我扶到自行車前面,然後她沿著人行道往前走,太陽偏西,斜照在她身上,拉出一道影子,混同於細碎的樹蔭。在二十米開外,她忽然回過頭,說:「我後天下午還要去白鳳新村。」我偏過頭,用右眼看著她,以僅有的那點力氣向她揮了揮手。
其實我知道,老頭的性能力很差勁的啦。有心臟病的人都不能搞這個,會得馬上風的,死在女人的大腿之間。不過,我真的不是在嘲笑他,因為女人的大腿是如此的重要,即使讓我死一千次,我也忍不住想爬進去嘗試一下。我沒搞過,他搞不動,我們也同病相憐吧。
我把煤氣罐礅在地上,到冰箱里找喝的,狗屁,什麼都沒有,只有老丁早上喝剩下的半瓶牛奶。我把牛奶喝光了,舔了舔嘴唇上的奶跡,一聲不吭地靠在門框上看他們吵架。
那天,老丁把他的往事講給我聽,他八二年離婚,老婆帶著于小齊搬走了。照他的描述,他的前妻是一個有偏執狂的可怕女人,心眼很小,而且愛砸東西,一不順心就撕老丁的書。那堆破書在十年前還是很新的,撕得老丁悲痛欲絕,趁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他一橫心就離婚了。前妻臨走前拋下一句話:「要是沒有我,你活不過三年就得死。」這句話好像世紀末的詛咒,聽得老丁毛骨悚然。當然,三個三年過去了,他還活著,雖然日子過得有點慘,雖然好幾次送到醫院去急救,但他畢竟逃過了那個惡毒的詛咒,而且還結婚了。這件事讓他很得意,假如他當初不離婚,也許早就被那婆娘折騰死了。
老丁說:「沒你什麼事兒,你幫我把煤氣罐裝上了。」
「就是嘛,其實無非是兩千塊錢而已。」我順著她說。
于小齊說:「當然見過,我們學校經常跟馬台中學打,比你這種傷勢嚴重一百倍的,我都見過。」
那天我從老丁家出來,在樓道里遇到于小齊,我覺得自己運氣好到家了。她兇巴巴地瞪了我一眼,說:「我書包忘記了!」我站在樓下等她,沒多久她就下來了,也不理我,獨自往前走。我推著自行車跟在她後面,說:「我帶你一段吧。」于小齊說:「不用。」我說:「這麼熱的天在馬路上走,會曬出痱子的。」于小齊說:「不要緊。」我說:「最近這片兒不太平,我剛才還看見打群架的。」于小齊說:「你夠煩的。」
我嘆了口氣:「當然是化工技校啦。他是語文老師,有心臟病,離過婚,今年又結婚了,他現在的老婆是個地質學家,勘探石油的。夠清楚了吧?」
「噢,你說的是人體素描吧?」
其實飼料廠挺好的,沒什麼污染,不像農藥廠,到處都是有毒氣體。我爸爸就是農藥廠的,被毒氣熏得內分泌失調,好像一個月經男,脾氣有點陰晴不定。我才不要去農藥廠,家裡有一個月經男就夠了。
「他家裡用的是煤氣罐,每個月到化工局去換鋼瓶的,哪來什麼煤氣公司的人?」我說,「我是丁培根的學生,我來幫他換煤氣罐的。」
我再次見到于小齊是在老丁家裡,老丁不在,就於小齊一個人。說起那天的事情,她哈哈大笑說:「路小路,我問過我爸爸了,原來你在學校里也是小混混。」我心想,老丁這個混蛋,竟然把我給出賣了,虧得老子還給你扛煤氣罐。我指著自己的左眼,說:「我這眼睛,好歹是為了你被打青的吧?」這時我的眼睛已經腫得不像樣子,沿著眼眶一圈是烏青色的。于小齊湊近了看我的眼睛,說:「今天全都發出來啦,太好玩了,真想給你畫張速寫。」她身上有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很好聞。
老丁本來不是教我們班的,我們班上男生多,特別混亂,他身體很差,覺得應付不過來。學校體諒他,也體諒我們,就給派了個年輕美貌的女老師過來。這位女老師不知是故意的呢還是無意的,上課時候穿著很薄的白襯衫,裏面是一個血紅的胸罩,這種裝束加速了我們的性|飢|渴。只要她往講台上一站,就會招來各種或淫或賤的目光,當然,我們只敢盯著她看,不敢耍流氓,但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被這種目光所震懾,半夜做噩夢有幾十個男生輪|奸她,二十連發顏|射的女主角。一場夢做下來,累得連腿都抬不起來。她心理壓力太大了,受不了,就申請調到別的班上去了,那些班級女生比較多些,男生的目光相對溫和,她也不再戴那個血紅胸罩了。
于小齊說:「不用她挑撥,你對我很不關心的。」
接替她的人就是老丁。我們非常不滿意,血紅胸罩沒得看了,相反,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花白頭髮、近視眼、佝僂著腰的中年男人,紅顏換作白髮啊,剛剛被勾引起來的性|欲無處發泄,只能用怨毒的目光看著他。化工技校上午上課時會有糾察老師巡邏,凡是不守紀律的學生立刻被拉出去,蹲在走廊里反省。到了語文課,我們班會有成批的學生被拉出去,蹲滿整個走廊,教室里反而稀稀拉拉的。上座率這麼低,老丁也很羞愧,就對我們說:「你們上課時候不要說話啦,說話會被拉出去的啦。我允許你們打瞌睡,睡醒了你們還能學到一點點知識啦,在外面蹲著你們就什麼都學不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