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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河邊

第五章 在河邊

于小齊說:「你說了半天又繞回來了,還是讀大學好嘛。」

楊一說:「咳,混得好,都好,混不好,都不好。有什麼可爭論的呢?」
于小齊認真地說:「那很厲害啊。」
我說:「不疼。」
我說:「他要考清華的,他還要到清華去找女朋友。」
貓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打了個呵欠。
于小齊說:「哎呀,我這個腦子,又忘記給你們擦紅藥水了。」
到了紅梅新村,那是郊區的一個小新村,十來棟房子,往前是農機廠,往後是好大一片的倉庫,不遠處是運河,所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房子都很舊,紅磚砌出來的,外牆也沒粉刷。新村入口處有個小竹棚,裏面果然是一間煙雜店。
她說:「你不去照照鏡子?」
無數次,我鳧在水中眺望景色,北岸是一所監獄,放哨的崗樓清晰可見,那裡永遠挺立著一個背著自動步槍的身影。崗樓以外,戴城的某一座古塔依稀露出塔尖。南岸是郊外,一條公路沿河而去,通往上海,公路以外是成片的倉庫,那冗長的灰色圍牆與對岸監獄暗紅色的圍牆遙遙相對,夾住運河,彷彿是圍牆在指引著河流的走向。在倉庫的更南邊,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應該是農田,成千上萬的農民好像不存在似的生活在那裡。我們不去農村,會被農民打。
于小齊說:「就是拿西瓜刀的女孩。」
「噢,」我想起來了,「梵高就是被人割掉一隻耳朵的。」
她把墨鏡摘下來,很低地架在鼻樑上,眼睛從墨鏡上方看著我們。我從前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睛,長得還挺水靈,我光注意她的胸部了。她手拎皮帶的樣子讓我想起革命電影里軍統局的女打手,軍統局有女打手嗎?我懷疑是我小時候做的春夢。
于小齊問我:「你覺得這件衣服怎麼樣?」
中學時代的每一個夏天,我都會去戴城南郊的運河游泳。戴城被運河環繞,南郊的水質最好,河面寬闊,船隻也少。
我閉上眼睛,我覺得這個動作確實挺無恥的,好像在享受著她的撫摸,不過,既然楊一都這麼干,我就更沒理由拒絕了。額頭上涼颼颼的,微痛,感覺到她的手指在移動。她說:「這一皮帶要是再往下一點,就把你的左眼弄瞎了。」
我也蹲在地上,這一皮帶抽得非常狠,疼得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時我很想提醒她,楊一該打,因為他膽敢叫你「雙叉奶」,而且沒有遭受任何懲罰,至於我則非常冤枉,我從來沒有藐視你的意思,況且我已經被你懲罰過了,我被你叫來的小流氓打成了腦震蕩難道你忘記了嗎?家裡人都說,我被打成腦震蕩,所以只能去讀技校,一輩子都給毀了,我應該已經為此付出代價,為什麼還要挨打?然而,巨大的疼痛從我的頭頂貫穿全身,一直沉澱在我的腳底,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被銅頭皮帶抽在腦袋上,這種皮肉之痛銘心刻骨,令人意志崩潰。
楊一嘆了口氣,對我說:「這妞有點沒心沒肺的,跟歐陽慧不大一樣。」
後來楊一說,這麼蹲在外面太熱了,雖然有樹蔭擋著,他還是受不了。于小齊說:「我也糊塗了,剛才還想著給你們擦紅藥水來著。你們跟我來。」她端著可樂罐子往前走,繞過花壇,沿著樹蔭拐了個大彎,走進一幢房子。這是一幢一梯四戶的老式公房,樓道里很暗,堆著雜七雜八的箱子籮筐,自行車都鎖在樓梯扶手上。于小齊低聲說:「我家四樓,你們聲音輕點,這樓里全是碎嘴老太,會告訴我媽的。」楊一也低聲說:「我們樓里也是,退休老太都蹲在樓下站崗的。」于小齊說:「今天太熱了,她們都躲在屋裡,平時也都在樓下的。」經過二樓的時候,她示意我們彎下身子,從一戶人家的窗戶下面鑽過去。她低聲說:「這家老太最壞了,老是喜歡在我媽面前嚼舌頭。」
我說:「說錯了,其實我自己才是垃圾貨。」
我們跳上自行車,往城裡去,騎到水泥橋上,我的自行車後輪徹底沒氣了,只能下來推著走。那時夕陽已經落在河心,天上一輪,水裡一輪,很好看。雲霞像岩漿一樣,把河水的氣勢完全壓倒。此前游泳的河灘上空無一人。
我說:「人都走光啦,你醒醒吧。」他把手放下,一道血杠從他髮際線一直拉到眉心,與地面呈垂直,活像京劇里的武生。這時我意識到自己火辣辣的腦門上應該也有一條血杠。難怪于小齊那麼驚恐地看著我。
我和楊一退縮到人群的最後面,我微微沉下頭,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瞟著她。河灘上一片寂靜,那對大胸好像是整個世界的消音器,只要它們一出現就肯定鴉雀無聲。太罪惡了,簡直不好意思再比喻下去。
我不想說這個事,雙叉奶太下流了,更何況于小齊是個典型的搓板妹,這種故事講給她聽,不知是否會被誤認為嘲諷。直到很久以後,她追問起這件事,我才說出來,那時她說:「呸啊,你們是挺欠揍的。」
楊一買了一包牡丹,又饒了一盒火柴,把找錢還給於小齊。我們點上煙,姿態生硬地在新村門口吞雲吐霧。店裡的老頭打趣說:「九九藏書你們哪個學校的,這麼大就學抽煙?」楊一說:「他是化工技校的,我是戴城中學的。」老頭指了指楊一受傷的額頭,說:「鬼扯,戴中是重點中學,你哪像重點中學的?」楊一滿不在乎地說:「我們學校抽煙的多了,這個傷口是我不小心撞出來的。」然後從口袋裡摸出校徽給老頭看:「瞧,我有校徽的。」老頭說:「有校徽你還不戴著?揣口袋裡幹嗎?」楊一說:「戴著校徽像個傻逼。」老頭說:「我孫女明年也考高中,就想進戴中。」楊一說:「那挺好啊,可惜明年我都畢業了。」老頭搖頭說:「你可惜個屁啊。」
在那樣黑暗的樓道中穿行,有一種夢幻的感覺,而且不是夜夢,是下午睡覺時那種很淺的夢,彷彿在知覺與譫妄之間的一次短暫搖擺。到三樓時,我聽見貓叫的聲音,趁著微光望去,一隻花貓在角落裡注視著我們。這貓的毛色很奇怪,白底上漂著一塊烏雲狀的花紋,覆蓋著背部,看上去像只帶殼的烏龜。再走近一點,發現它只有一隻左耳,右耳缺了半塊,大概是被同類咬掉了。于小齊小聲叫喚它:「文森特,文森特。」
于小齊家住在403,是那種最常見的一室半戶。進去之後,聞到一股淡淡的異味,她說這是丙烯味,最近她在畫丙烯畫。她把貓放在地上,貓像一尊泥雕,放那兒還是保持著原狀。于小齊從桌上拆了一包魚乾片,撕下一塊扔給它。貓連聞都沒聞,叼起來就吃。這隻貓看來已經養得很熟了。
「文森特·梵高啊,笨蛋。」于小齊說。
「然後用開水燙死啊。做完了模特,它還是得恢復老鼠的身份。」
「是不是筆直的?」
「還記得我嗎?忘記了?」她面帶嘲諷,把手裡的皮帶掄了一圈,空氣中發出咻咻的聲音,「不說話?不說話就不挨打了嗎?」
等他塗好了,我一看,還真不賴,鮮紅的一條杠子,好像某一種珍稀鳥類。于小齊說:「盡量畫得好看一點哈。」楊一又跑到衛生間去照鏡子,輪到我坐下,于小齊說:「你這條我畫不好啦,斜的。」我說:「你隨便畫,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在你面前出糗了,手腳輕點就好。」她說:「這你放心。」
我說:「那次我心甘情願的,這次有點冤。」
「高考沒考上,前天跑到農藥廠的水塔上跳下來了,摔得硬邦邦的。」
楊一說:「你騎自行車,沿著公路往北,那兒有個紅梅新村,新村裡有小店。一刻鐘就能打來回。」
楊一說:「你是女流氓團伙的!」
蟬聲從窗外傳來,這已經是夏季的尾聲了,唯一的那隻蟬,還在貪戀著一九九一年的夏季。我一直搞不明白,這麼小的一隻昆蟲,它也能聲嘶力竭到這種程度。過了一會兒,它又不叫了,它既享受著自己製造的噪音,也享受著噪音之外的寧靜。
「慘叫啊,我們宿舍有一個禮拜都沒有老鼠敢進來。她們想了個主意,抓住老鼠就折磨,把慘叫聲用錄音機錄下來,晚上睡覺前就在宿舍里放,效果可好了,老鼠都嚇跑了。不過時間久了就沒用了,老鼠也很精的,知道我們在嚇唬它們。」
河灘上停著很多自行車,一群少年在水中嬉戲。水性差的,抱著救生圈浮在一邊,水性好的,敢在運河裡游上一個來回。膽子更大的敢站在大橋上往河裡扎,這要是被警察看見了就會把人揪走,因為有人曾經一腦袋扎在橋墩上,死了。出來游泳的人都是成群結隊,人越多越好玩。獨自游泳是很危險的。
那伙人簇擁著黃鶯往橋堍上走,我想今天算是躲過一劫,剛想鬆口氣,于小齊忽然回頭喊我名字:「路小路,路小路。咦?你躲什麼啊?」這時黃鶯回過頭,問于小齊:「誰是路小路?」于小齊茫然地指了指我。我聽見楊一說:「該死。」我嘆了口氣,仰望天空,太陽依舊耀眼。我被打成腦震蕩那次,也是看到一片藍天,藍天上漂浮著十幾個拳頭。
「然後呢?」
那天我和楊一捂著頭,都覺得沒意思,灰頭土臉地要回家。于小齊說:「你不會到我爸爸面前去告狀吧?」我說:「幹嗎?你怕他啊?」她搖頭說:「他有心臟病的,萬一被嚇死就慘了,剛結婚就讓他老婆做寡婦。」說完,她自己都忍不住樂了。我端詳了她半天,豎著大拇指說:「你真牛逼。」
那天我蹲在地上,流氓們揚長而去,隨後那些游泳的小孩也跑光了。過了好久,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睜開眼睛。楊一還在我身邊蹲著,河灘上孤零零地倒著兩輛自行車。非常意外的,于小齊竟然還在。她站在十來步遠的地方,一臉驚恐地看著我。我推推楊一,他一把撥開我的手。
「尼采!尼,采,是一個德國的哲學家。」楊一拍拍我的肩膀,說,「小路,你放心,你不會變成瘋子的,你什麼事情都不懂。」
「那水塔夠高的。你們學校是不是年年都有人自殺?」
那天楊一顯得很興奮,兩條小細腿踩著腳踏板像活塞一樣。我說:「騎慢點,前面要來個車,你就飛出去啦。」楊一說:「這麼騎,有風,涼快。」于小齊說:「是挺read.99csw.com涼快的。」楊一忽然大喊:「操!我要去考警校!我要把你們這群流氓全都抓起來!」于小齊快樂地笑了起來:「那你再騎快點。」
「為什麼要去農藥廠自殺啊?」
于小齊說:「好啦。」
楊一游到我身邊,蹲在水裡,好像在大浴池裡一樣只露出個腦袋。他說:「你知道嗎,我們學校有人自殺了。」
我跑到衛生間門口,門反鎖了。我用力敲門,說:「楊一,你他媽的在裏面幹嗎?」楊一瓮聲瓮氣地說:「我他媽的在小便!」
「場面肯定很殘忍吧?」
我們都不說話。
更為弔詭的事情發生在後面,我的目光跟著那西瓜刀女孩兒,她走迴流氓堆里,那兒還有好幾個女孩兒。她和其中一個低聲交談著什麼,我一看那個人,竟然是于小齊。當時我的腦袋嗚的一聲,好像有架飛機從頭頂上開過去。于小齊是少女幫的?怎麼可能?
于小齊說:「你混得挺熟啊,紅梅新村都去過。我家就住在紅梅。」
小學的時候,老師把戴城比作是運河的兒子,這個比喻很新穎,但那位傻老師完全搞錯了,這座城市建於春秋戰國時代,而京杭大運河是隋朝時候挖的,哪有兒子比老娘早出生一千年的?也許是後娘吧。反正老師的意思很清楚:我們需要一條母親河,不管是親娘還是後娘,這條運河就是娘。
那女孩兒是個杏核眼,瞪起來很好看,眉毛有點立著,好像一把張開的剪刀。她穿一件黑色襯衫,一隻手抄在褲兜里,另一隻手拎著一把西瓜刀。我操,如果說于小齊是我的夢中情人,那麼這個女孩兒就是我噩夢中的情人。
我們回到自行車那裡,找到衣服鞋子,鑽到崗亭里去換衣服。我對楊一說,這就是我最近暗戀的女孩兒,長得跟歐陽慧有點像。楊一憂心忡忡地說:「你還在想念歐陽慧?」我說不是,我現在只想于小齊。楊一說我這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情結,不是真的愛情。去他的弗洛伊德吧。換了衣服出來,于小齊笑了。我一看,我和楊一都穿著農藥廠的夏季工作服,一種深紫色的襯衫,下面是西裝短褲,西裝短褲下面是人字拖鞋。于小齊說:「你們怎麼跟雙胞胎一樣?」
「不怕,不過很討厭,美校的老鼠喜歡吃顏料,還啃鉛筆和畫紙,營養不良,所以個頭都很小,抓起來很麻煩。有一次用老鼠籠子抓住一隻,我和曾園給它畫了幾張素描,還餵了幾個花生,算是模特津貼。」
「不知道。」
「太聰明的人,腦子轉不過來,就會發瘋。聽說尼采是瘋子。」
她果然沒認出我們。經過這好幾年的時間,她從一個念初中的大胸女生成長為矮胖的大胸女人,而我變得又瘦又長,她往橫里發育,我往豎里長,彼此體形的變化都挺大的。她的腦袋上很時髦地頂著一副墨鏡。後來她回過頭,問蝦皮:「搜了多少錢?」蝦皮說:「不多,才一百多塊錢。」黃鶯說:「平分了。」這夥人就當著我們的面分贓,每人拿到毛票若干。我們都看得義憤填膺,零花錢本來就不多,讓他們洗劫殆盡,這個暑假等於提前結束了。錢分到那個西瓜刀女孩兒時,她哈哈大笑,搖搖頭。黃鶯說:「反正你有錢,你就算了。」又分到于小齊手裡,于小齊也搖頭。黃鶯說問西瓜刀女孩兒:「她誰啊,怎麼這麼不開眼?」西瓜刀女孩兒說:「她是乖妹,別帶壞她了。」黃鶯說:「那就算了。」分完錢,她很屌地吹了聲口哨,說:「收隊啦。」
于小齊說:「疼嗎?」
楊一決定往對岸游,說是要挑戰一下極限,我讓他別找死了,這一帶河水很寬。他不聽我的勸阻。我對他這種不服輸的性格早就習慣了。以前初中老師就說過,楊一是挑戰型的,路小路是逃避型的。他展開四肢,噼啪亂響地游出河岸,沒多久動作幅度就變小了,頻率漸漸緩慢,果然,游到河心他就折返回來,對我喊:「太他媽渴啦,小路,去買瓶可樂。」
她讓楊一先坐下,楊一頭上的那道傷痕比我重,顯然雙叉奶對他的仇恨遠甚於對我的。她用一根火柴纏上藥水棉球,蘸了紅藥水,輕輕塗在楊一的傷口上。我誇她動作熟練,她說:「你不知道了吧,我媽媽是護士。」
「我他媽的不想去。」
玩了許多年的天然浴場,忽然就在這一天變成少女幫的地盤了,這事沒天理。讓蝦皮這個傻逼來賣門票,不知道他會不會被打死。當時也沒深想下去,就盼著這夥人快點走,甚至連於小齊我都不想再搭理,她就是流氓團伙的成員,最好少沾惹這種女人。
貓伏在角落裡叫了一聲,于小齊伸手去拍它,它順從地伸了伸脖子。我問于小齊:「你養的貓?」于小齊說:「不是的,樓下那個老太婆的,不過它最聽我的話。」她伸手抓住貓的後頸,把它從角落裡拽出來,用雙手托住貓的胳肢窩。貓像一個穿了太多衣服的小孩,四肢懸空地豎在我們眼前。于小齊說:「文森特,跟我回家,我給你吃魚乾。」楊一說:「靠,是只母貓哎,怎麼叫文森特?」于小齊說:「那你想想有沒有掉了耳朵的女人?」楊https://read.99csw•com一搖搖頭:「沒有。」
我說:「前幾天我那眼睛還腫著呢。」
我問于小齊:「你衣服上印的是誰啊?」她說:「你連格瓦拉都不知道?他是古巴的革命領袖,卡斯特羅的親密戰友。」古巴我知道,地理課的時候在地圖上見過,那地方離美國很近。我以前的地理老師經常說,在古巴架起導彈可以把美國轟平了。那老師有點變態,老是教我們架著導彈轟什麼地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楊一梗著脖子說:「記得。」話音未落,腦袋上挨了一皮帶。楊一捂著頭蹲在地上。我看著黃鶯,還沒來得及害怕,忽然眼前一花,腦袋上也挨了一皮帶。黃鶯說:「你他媽也該打,你還敢看我!」
于小齊蹭到我們面前,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怎麼得罪那個女的了?」
我注意到于小齊也穿著一件紅色T衫,T衫上有一個男人的頭像,抿著嘴,昂著頭,傲然注視著天空。當時我不知道這是格瓦拉的頭像,這種T衫流行起來是很久以後的事情,我還以為那是個好萊塢明星。于小齊的側臉很好看,鼻子微微地翹著,嘴唇上的血色很淡。陽光使周圍的景物泛著刺目的白光。
「上哪兒買去?」我環顧四周,這裡是郊區,看不見什麼行人,身後是公路和一排排的倉庫,對岸是戴城監獄那高聳的圍牆。
擦藥的時候,楊一閉著眼睛,彷彿很受用。我有點不爽,故意問他:「舒服嗎?」
「為什麼死啊?」
「媽的。」
我和楊一說要回家,于小齊說:「還疼嗎?到我家去擦點葯吧。」這個提議不錯,漫長的下午只過去了一半。河灘上非常熱,我開始覺得渴了。于小齊又說一起去喝點可樂,看在我和楊一被洗劫的份上,由她來請客。楊一說:「這裏很荒的,那邊紅梅新村有個小煙雜店。」
為了不讓黃鶯認出我們,我和楊一都盡量低下頭,保持低調。蝦皮說:「你們都記住我,我叫蝦皮。」有個小孩嘟噥說:「誰他媽的認識你啊?」這句話被蝦皮聽到了,他問:「是誰說的?站出來?」縱隊里好幾個人指著那個小孩,立刻就把他出賣了。那小孩哭喪著臉說:「不是我。」被蝦皮一個耳光打悶了,揪出來,空心鐵管在他褲襠上戳來戳去。這麼干很色情,我們都想笑。後來蝦皮試圖把那小孩的褲子挑下來,把空心管子套在他雞雞上,小孩立刻哭了。後面走過來一個高個子長頭髮的女孩兒,照著蝦皮屁股上踢了一腳,說:「你噁心不噁心?」這個動作非常帥,我簡直要為之傾倒。
「你也是。」
于小齊問:「楊一想考什麼大學啊?」
「還是你識貨,這衣服是曾園送給我的,香港貨。」
那天下午,我和楊一從紅梅新村出來時,太陽斜到了新村圍牆之上,把牆頭的玻璃碴子照得熠熠閃光。從糧食倉庫那裡飛來的野鳥,成群掠過頭頂,遠處運河裡的貨船拉響汽笛。時近黃昏,暑意漸消,下班的人三三兩兩從我們身邊經過。
我搖頭說:「沒有,就一條血杠。」
一九九一年暑假,我和楊一去游泳,那片河灘上熱鬧非凡,不遠處有一個廢棄的崗亭,那裡就是更衣室。我們換上游泳褲,把衣服夾在自行車書包架上,然後跳進河裡。所有這一切都是被老師家長禁止的,主要是擔心會淹死。
游泳池不能去,那地方收費,一小時兩塊錢,還要辦游泳卡,去體檢,總的來說非常麻煩。只有運河才是真正屬於我們的地方,在南郊的河面上,一條水泥大橋橫跨而過,橋堍下是一片兩百米長的河灘,形成天然的游泳場,而大橋的陰影恰好遮蔽了夏季的毒日。這兒離市區很遠,荒僻之地,很少有流氓混混涉足,家長也不會跑這麼遠來抓捕我們。每年夏天,這裏都聚集了大量的少年。
我向于小齊介紹,這個是楊一,我的哥們,重點中學的高材生。又介紹于小齊,這個是于小齊,我語文老師的千金,美工技校的小太妹。于小齊說:「我哪裡小太妹了?」楊一說:「你都抓了現行了,還不承認?」于小齊說:「我就是跟著曾園出來玩,她說帶我來看好看的,我就來了。我哪想到會打劫啊?」
「我是瘋子?滾你的,你才是瘋子。」
在運河裡游泳,第一要注意避開那些運貨的拖船,第二要注意不要潛到木排下面去,第三要注意不要獨自游得太遠。每年都有人淹死,河水又深又寬,根本撈不著人,只能等他浸胖了自己浮上來。這就等於去另一個世界免費旅遊,再回到人世,已然改頭換面。也有人樂意冒險,從大橋上往水裡扎,或者到木排下面去潛一圈,或者扒住拖船的船沿,在白浪中滑行,假如船上運的是西瓜,他們還會跳上去偷瓜。偷瓜的人會被船民用鐵頭篙子捅,捅成透心涼的也有。
我說:「操。」
「幹嗎叫它文森特?」
「怎麼會變成精神病呢?」
紅色T衫走過來,對我們說:「這個地盤以後就是我們少女幫的了,你們要來游泳,每天交五塊錢。」我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雙叉奶黃鶯。
「斜的。」
她說:「疼嗎?」
真奇怪,那條公路從來就沒這麼空過九-九-藏-書,我印象中都是外地卡車輪番呼嘯而過,捲起暴雪一樣的塵土,喇叭叫得像挨了燙的貓。可能是因為天氣太熱了,那天沒有車,從河邊到紅梅新村,五分鐘的路程里空無一人。所有的一切彷彿都是為了讓我們盡情地狂飆。
「好看,」我說,「這個格瓦拉一臉牛逼。」
我問:「誰是曾園?」
我們很快喝完了三罐冰鎮可樂。于小齊問我們還要喝嗎,我點點頭,她又買了兩罐。楊一說:「能給我們買包煙嗎?我煙也被抄走了。」于小齊又從口袋裡掏出小錢包,數出一張五元的紙幣,交給楊一,說:「你自己買吧,店裡的人看見我買煙,要說閑話的。」
「怪不得那麼眼熟。」黃鶯說,「路小路,還有你,楊一。」
後來她拎著皮帶走掉了。我以為她會把手下人叫過來,把我們打個半死,可她沒這麼干。她就這麼走了,我都沒有目送她遠去。這一皮帶是我少年時代領受的紀念,彷彿不是為了懲罰我們,而是為了讓我們永遠地記住她。
于小齊對貓說:「要不跟我一起去美工技校吧,怎麼樣?文森特。我們宿舍里有老鼠。」
「沒那麼嚴重,就今年這一屆死了個人,」楊一說,「上一屆有個學生髮神經病,跑到學校里說自己被保送復旦了,別人還信了他,挺羡慕的,到了下午才知道他精神崩潰了。」
自殺者的形象在我腦子裡盤旋不去,一個人沒考上大學就要去死,這件事我無法理解。我想起農藥廠的水塔,我對它很熟悉,我經常去農藥廠,看見它矗在那裡。那座水塔像晨勃時候的陰|莖,直挺挺地戳向柔軟的雲層,如此醜陋的建築居然吸引一個人爬上去,還要跳下來,太不可思議。我知道,一個重點高中生考不上大學是很慘的,好比小混混出去搶錢反而被受害人打了,這都是混不下去的典型,但是,混不下去並不意味著一定要去死,否則像我這樣的人已經死過一百次了。
我睜開眼睛,定了定神。
于小齊說:「我老想把文森特偷回家來養著。」
楊一很矯情地說,其實讀高中也沒意思,苦得要死,每天鑽在一堆課本和參考書里,毫無自由可言。考不上大學就是死路一條,考上了也未必就是活路,大學也分三六九等,什麼一本二本大專,檔次分得清清楚楚,即使考上一本也很難說,有人讀了歷史系,將來不是去檔案館就是去做老師,有人讀了個什麼無線電專業,其實是研究聲納和魚雷的,後半輩子都得在潛水艇里度過,跟判了無期徒刑一樣,即使上了岸,國家也不會允許這種人隨便亂跑,因為滿腦子都是軍事秘密。楊一說:「理科現在只有計算機和醫學院最吃香,將來我們國家最缺的就是程序開發員和外科醫生。」我說:「你亂講,外面都說拿手術刀不如拿切菜刀,造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楊一說:「你以為那幫個體戶能混到天上去?都是山上下來的,沒前途的。」
那天下午暴熱無比,河灘上的鵝卵石曬得都可以煎荷包蛋了,河水是溫熱的,我隨便劃了兩下就覺得口乾舌燥,只能蹲在淺水處喘氣。楊一很瀟洒地在我眼前炫耀著各種泳姿,自由泳,仰泳,蝶泳,扎猛子。這些我全不會,我只會狗刨,掉河裡的話剛好夠我自己逃命的。
據說,一個男人經常被女人用皮鞭抽打,就會變成一個性變態,不是虐待狂就是受虐狂。若干年之後,我和楊一看SM錄像,看到相似的場景,彼此沉默無言。那時候我才明白,在領受那一皮帶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恨她,相反還有點甜蜜,這種被抽打的感覺好像是處|男遭到強行開包,雖然是羞辱,但也挺別緻的。莊子曰,雖有忮心而不怨飄瓦。就是說一個人倒霉了只能怪運氣不好,而不能恨那塊拍在你腦袋上的磚頭。當時還年輕,對這種羞辱中所包含的情|色內涵無法理解。
「是挺乖的,養得很熟了。」
黃鶯說:「躲?躲得了嗎?」
于小齊說:「我也想讀高中,考大學。讀技校真沒勁。」
黃鶯站在那裡,相隔二三十米的距離,她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後她和那西瓜刀女孩兒耳語幾句,拎著一根銅頭皮帶,獨自走了過來。她的胸,我曾經念念不忘的胸,曾經讓所有男生都提前性成熟的胸,一個指著我,一個指著楊一。
我們還是不說話。
她說:「嘖,那次好像也是我闖的禍。」
我說:「那倒跟我們化工技校差不多,我們學校的美女全都給學生幹部搶走了,一人一個,學生會主席霸佔了兩個,剩下一些垃圾貨留給我們。」
「你怕老鼠?」
我說車子沒氣了,楊一讓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後面,我扶著自己那輛車子的龍頭。進了城,找到一個修車攤,攤主是一個瘸子。就是他了,因為我和楊一身無分文。打完氣之後,我們跳上自行車就跑,瘸子大怒,在後面大呼小叫追我們。我操,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瘸子竟然可以跑那麼快,就五分錢的打氣費,他矢志不渝地追,還朝我們扔磚頭,整塊的紅磚嗖嗖地從我身邊飛過。楊一哈哈大笑,玩了個雙脫手,居然還能轉過身子,對瘸子喊道:「瘸逼!你去參加奧運會吧!https://read.99csw.com
于小齊說:「你這話真難聽,人家女孩怎麼成垃圾貨了?」
「他自己割的。」楊一說,「梵高和尼采一樣,都有精神病。」
「那你也不能賴我呀。」于小齊說。
楊一有點不好意思了,訕訕地說:「其實清華沒什麼美女的,就算有美女也給那些高幹子弟霸佔了。」
我們收拾起自行車,我的車胎快要沒氣了,楊一帶著于小齊。我們上了公路,一直往南走。那天下午,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太陽照在空蕩蕩的柏油路上,路面被曬得粘乎乎的。兩側的野草有半人多高,葉子上都矇著灰,不時地有螞蚱跳出來。楊一把車騎得飛快。我弓起身子,雙手捏在龍頭中間,緊跟著他後面,和于小齊保持在同一線上。她雙腿略帶交叉坐在書包架上,右手輕輕搭在自行車坐墊下面。有時她抬頭看看天,有時看看我。
楊一轉過頭來問我:「我腦袋上是不是有血?」
我說:「你好像是精神病醫院的護士?」
除了傢具以外,屋子裡還有一個畫架,用一塊藍布兜著,看不到內容。牆上貼著幾張素描和水彩,都是靜物。我在屋子裡參觀的時候,楊一迫不及待地跑到廁所里去照鏡子,一會兒又跑到廚房去開水龍頭,大概在洗傷口,發出噝噝的呻|吟,後來他就大聲罵起來:「我操,把我打成這樣。」
楊一閉著眼睛,說:「滾。」
「你不喊他的名字,我們能挨打嗎?」楊一說。
一看這個架勢,我們也拿起鵝卵石沖了過去,只是力量對比太懸殊,對方都穿著衣服和鞋子,我們這裏全是游泳褲,還都光著腳。內行人都知道,光著身子是沒法打架的,皮肉都暴露在外,打起來很吃虧。還沒動手呢,那伙光頭都亮出了西瓜刀,我們立刻舉手投降。
她抽打我們的時候,河灘上一片肅穆。為什麼這麼安靜,我也搞不懂。過了很多年,我發現這件事在記憶中有一種殘酷的美感,我這半輩子打過人,也被人打過,都沒有這種審美的境界。當時的肅穆,可能是因為圍觀者也被這種美所震懾。
我們被那伙光頭驅趕著,排成三列縱隊。我和楊一躲在最後面,生怕黃鶯認出我們。從流氓堆里走出來一個黑不溜秋的矮個子,兩腮深陷,一雙蒜包眼,好像一個營養不良的非洲兒童,手裡拎著一根空心鐵管,對我們說:「以後就是我負責這裏。」這個人我也認得,就是攻打重點中學時候的蝦皮。我心想,他媽的見了鬼了,這個笨蛋都敢出來收保護費。世風日下,傻逼當道,如之奈何?
後來,黃鶯又走了過來。她就像閱兵一樣看著我們,踱了個來回。她矮墩墩的,長著一對大胸,燙一個爆炸頭,臉上橫七豎八的青春痘。她穿著那年夏天流行於戴城的紅色T衫,事實上,正是她本人引導了這種恐怖的流行裝束。我看著她胸口那對標誌性建築,忽然頭皮發麻,多年前被打成腦震蕩時的回憶又注入了我的血管,呈現出低血糖的狀態,出虛汗,心跳加速,臉色蒼白。與此同時,我身邊的楊一往人堆里縮了縮,他輕聲對我說:「別發抖,她認不出我們了。」
八月的下午,好像有十個太陽在頭頂上照著,河灘上一片喧鬧,四周卻很安靜,公路上看不到一輛車,蟬聲從路旁的大樹上傳來。大橋上有幾個女孩,嘴裏叼著冰棍居高臨下看熱鬧,她們並排趴在橋欄杆上的樣子酷似一群電線上的小鳥。我隱約看見一件紅色的T衫,很醒目,像我見過的少女幫。我試圖看清她的臉,但陽光晃眼,她在一個逆光的位置。後來紅色T衫帶著那些女孩兒從橋堍上走下來,再後面還跟著一群光頭少年,他們招呼都沒打,踹翻了自行車,拎起衣褲開始搜我們的口袋。
我眼中看到的最後一幕是于小齊嚇傻了的臉。
于小齊哭喪著臉說:「你們不要瞎說了,我不是女流氓,打你們的那個人我根本不認識。」
我在後面探頭探腦的,于小齊也看見了我,露出驚喜地神色,又衝著那伙流氓努努嘴,對我扮了個鬼臉。這時楊一按住我的脖子,讓我低下頭去。

我在她家裡轉了一圈。她家很小,傢具陳舊,光線暗淡,陽台上撐著的帆布涼蓬遮蔽了夏季熾烈的光線。裡屋有一張雙人床,床上放著兩個枕頭,我聽於小齊說過,她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前任師母,離婚之後一直沒有再嫁。我在五斗櫥的玻璃下面看到了前任師母的照片,是一個燙著雞窩頭的女人,臉上沒有化妝,依稀能看出年輕時候的姿色。看來老丁的審美還是不錯的,像他這麼個廢人居然還能娶個美女,而且在十年之後又迎來了第二春,簡直匪夷所思。我繼續看下去,五斗櫥的一角還壓著一張照片,這是一張合影,師母看起來還年輕,梳著齊耳短髮,臉上微微帶笑,好像是不遠處的空氣中有什麼事情令她感到一絲寬慰,她的笑容中有一種無法彌補的茫然,在她左側是于小齊,那時她還小,瘦瘦的,表情既不嚴肅也不歡樂,就是一種平淡無奇的神色。于小齊的左側是一個空空的人影,被剪刀沿著人物的輪廓斷然絞去,空得好像三歲以前的記憶。我知道這個人就是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