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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夏日即景

第六章 夏日即景

蝦皮在遠處打了一個響亮的唿哨。曾園喊道:「蝦皮,滾遠點,不許下來!」
我搖搖頭,我又累又渴,而這趟旅程才剛剛開始。
「哼。」
我們喝光了可樂,把鋁製罐頭叮叮噹噹扔在街上,跑到游泳池,買票。這次全是曾園出錢。在男更衣室里,我們一起脫|光了換游泳褲,蝦皮又跟了過來,說:「把游泳褲給我。」我說:「我的游泳褲,為什麼要給你?」蝦皮說:「我沒帶游泳褲,你他媽的快把褲子給我。」說完動手就搶。我心想,這王八蛋真是瘋了,沒錢就去搶,沒香煙也去搶,連他媽的游泳褲都搶。他眼中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我簡直無法理解,就好像人類無法理解蒼蠅的複眼所看到的一切。我揪住蝦皮的頭髮,楊一叉住他脖子,我們兩個都是一米八的個子,蝦皮身高不會超過一米六五,我們很快把他按倒在地上里。聽到喊叫聲,大圈和山口也跑了過來,問我們怎麼回事,我們說蝦皮要搶游泳褲,他們哈哈大笑,對我們說:「他搶上癮了,你們打,我們不幫他。」
「看啊,大鳥,大鳥。」于小齊招呼我們看,此時有兩隻鸛鳥一前一後,從我們頭上飛過,向著密林方向飛去。
曾園說:「什麼他媽的少女幫,跟我沒什麼關係,那個是黃鶯帶著玩的。騙人的,兩三個人湊在一起,搶搶中學生,那也叫幫派?」
「你媽是不是很可怕啊?我聽你爸爸說過的。」
「外國人?」
「他還說什麼了?」
那天我一直在看著她,她在我眼前使勁地撲騰著,笨拙地想要游出去,卻始終在原地不動。後來她「啊」地叫了一聲,說:「腿,腿,腿抽筋了。」我游過去把她撈起來,扳住她的腳面。她被水嗆了一口,不停咳嗽,說:「疼死了。」
我說:「彈琴的人都特別愛惜自己手指,你怎麼還拿著西瓜刀呢?」
這是一個真流氓,這種裝束我們都知道,典型的打手。這人身材比我們壯一倍,身上刺一條花色盤龍,從衣領後面伸出來,繞過脖子,龍頭在後腦勺上。這條龍把我鎮住了,楊一也傻了,被那人叉出三五米遠,一句話都不敢說。
曾園說:「這是舊車,二手的,不值這麼多錢。」
「說你媽經常發脾氣,一發脾氣就把他的書都撕了,撕得他心都碎了。」
楊一下到水裡浸了一下,又爬上跳台,以一個漂亮的魚躍動作扎進游泳池裡,在十多米遠的地方伸出頭來,吐出一片水霧,像一條白色的江豚。于小齊說:「哇,真漂亮,路小路也來一個。」我說:「不好意思,我只會狗刨。」那邊又傳來嘩啦一聲水響,曾園同樣乾淨利落地躍入湖中,伸出頭來對於小齊說:「小齊,下來,我教你。」
我說:「這也不是馬上就能學會的,要逐漸領悟的。」
曾園說:「你們化工技校很有名啊,打架都是幾十個人衝出來的。」
我說:「不是有一大群光頭嗎?」
那時候我還沒見過會彈吉他的女孩,楊一也沒見過。我們見過的音樂女孩都是彈琵琶的。念初中時候,學校里有一幫女孩彈琵琶,尖著嗓子唱他媽的蘇州評彈,小小年紀就把頭髮綰成一個髻,前面光禿禿,後面沉甸甸,而且嗓音逼人,表情咋呼。我想象中的吉他女孩,是那種長發飄逸,坐在河邊,嗓音溫柔。這和琵琶女孩簡直是天壤之別。我還見過彈鋼琴的男孩,初一文藝匯演,我們班上有個男生穿著奶白色的西裝在學校大禮堂演奏《小草》,我和楊一都嘲笑他是傻逼。他果然是個傻逼,到了初三文藝匯演,他演奏的還是他媽的《小草》。說實話,我對音樂一點都不了解,自從我讀技校以後,見到的女孩都是那種又傻又粗、馬上就要去做女工人的。她們不會玩任何樂器,只會跑著調門唱卡拉OK。
我說:「越拚命越練不好。」
于小齊說:「疼死了,你還說風涼話。」
曾園對我說:「嚯,帥哥啊。聽說還是重點中學的。」
于小齊指著遠處,說:「那兒有一片樹林。」我望過去,那是一片很整齊的人工林,離得很遠,前面還有一片魚塘。樹林在岸上,空中的雲堆積在樹林上方。于小齊說:「那個樹林就像一把牙刷,雲像牙膏。」又說:「你看,那樹林是藍色的。」我仔細看了看,還真是有點發藍,很奇怪。于小齊說:「這種密林,近看是綠的,遠看就會呈現藍色,你在塞尚的畫里就能發現。」我說:「哦,塞尚……」
既然流氓要包場,我們就只能回去了。小混混遇到大流氓,就像科長遇到局長,直屬單位的領導,沒什麼好爭的。曾園說:「你們知道那是誰嗎?那是白錦龍。」我和楊一面面相覷,一起點頭。只有于小齊不知道,問:「白錦龍厲害嗎?」我說:「厲害,戴城討債隊的第一打手,會打二十四路梅花拳,能使兩把西瓜刀。以前坐過牢,這兩年又放出來了。」于小齊說:「聽上去挺嚇人的,嗯,看上去也嚇人。」曾園說:「這個人心黑手狠,動不動就翻臉,我爸爸都不願意跟他打交道。」我心想,你爸再九*九*藏*書厲害也就是個開飯館的,能跟白錦龍比?要知道,在我整個的少年時代,白錦龍就是我的偶像,我雖然沒見過他,但對他非常崇拜。他最神奇的故事是去吳縣討債,被當地的流氓堵在一間屋子裡,以一敵六,打到對方集體歇菜。一個打六個,這是特種兵的水準。雖然我不喜歡老流氓,但對一個打六個的,還是很敬佩。
「開車要什麼執照啊?」曾園惱了,口氣非常狂妄。
到了吳縣,縣政府後面就有一個游泳池。我已經渴得冒煙,靠在汽車後備箱上喘氣。曾園說:「路小路,幫我開一下後備箱。」我打開後備箱一看,是半箱可樂。曾園數了一下說:「正好九聽,省著點喝啊,喝光了就沒啦。」這時我看見後備箱里還有一把木吉他,忍不住問她:「你還會彈吉他?」曾園說:「玩玩。」
我說:「還好還好,比你們少女幫差遠了。」
于小齊說:「他們都說我緊張,我做什麼事情都緊張。我再試試。」
于小齊說:「這也太不巧了。」
我一直在淺水區泡著,不太想動彈。過了一會兒,于小齊抱著游泳圈來到我身邊,說:「游不動了,喝了好幾口水。」
楊一說:「我也不知道,這個傻逼。」
「當然要回來,我就去三個月,過了春節就可以去實習單位了。」
「上班又不是圖好玩。我媽托關係走後門,在那裡給我找了工作,以後進去做設計員,天天給他們描圖,」于小齊皺著鼻子說,「說起來是挺無聊的。」
曾園說:「光頭啊,那些人都是我爸爸的建築隊的,臨時借來湊湊數的。」
後來蝦皮從田埂下面爬上來,水都擰好了,他手裡捧著一把黃瓜,說:「我剛摘的,吃啊。」我們都不要吃,嫌他髒了吧唧的。蝦皮一邊啃著黃瓜,一邊說:「你們真傻,這黃瓜比菜市場的新鮮多了,回家還能燒菜吃。」大圈說:「快走吧,當心農民打死你。」
我嘆了口氣,這個好消息應該告訴我們學校的女生,或者是金花銀花那對姐妹。
「去上海工作?」
小流氓和大流氓畢竟還是有區別,從白錦龍和蝦皮身上就能看出來。比如,大流氓都是成年男人,身材健壯,肌肉豐|滿,還有胸毛助陣,小流氓就很寒酸,都是未成年的男孩,瘦了吧唧的,嘴上的汗毛又細又軟。大流氓都有很專業的刺青,紋得非常好看,小流氓大多數都是光板,偶爾有刺青的也只是在手臂上刺一個「義」,字體歪歪斜斜,好像大字報不小心寫到了身上。最重要的是,大流氓看上去都很有錢,金項鏈,銅鼓式的大金戒指,腰裡佩著BB機,小流氓就別提了,渾身上下沒有值錢的東西,有時候連吃頓飯都要跑到街上去現搶錢,搶的還都是放學回家的初中生。區分大流氓和小流氓是非常容易的事情,這還只是九十年代初的區分法,以後就更容易了:有汽車的全是大流氓,騎自行車和助動車的全是小流氓。
蝦皮很親熱地跑過來,勾住楊一的脖子,說:「兄弟,有煙大家抽,發一根給我。」
我說:「你爸爸還有建築隊?他造的房子誰敢住啊?」
曾園自己也叼起煙,把嘴湊到于小齊前面,于小齊很乖地給她點上煙。汽車開過公路,進了市區,斑斕的樹蔭透過車窗在我們身上劃過。街道上很安靜,幾乎看不到行人。我們到文化宮門口,曾園把車停在路邊。我們幾個下了車,手裡拎著塑料袋,袋子里裝著游泳衣和毛巾,並排一溜往裡走。
于小齊說:「反正也出來了,我要去。」又我們:「你們去嗎?」
曾園說:「怕什麼,你有救生圈的。」她伸手摘住于小齊的腳脖子,于小齊站立不穩,尖叫一聲掉入水中。
于小齊說:「那明天就帶我去。」
曾園瞟了我一眼,說:「是嗎?」
正說著,田埂上爬出來一個鄉下老頭,六十多歲,牙齒掉了一大半,站在蝦皮身邊不說話。蝦皮嚇了一跳,嘴裏叼著黃瓜,對老頭說:「鄉巴佬,滾開!」老頭張著沒牙的嘴巴,對蝦皮說:「你偷黃瓜。」蝦皮踹了他一腳說:「關你屁事!滾!」老頭說:「黃瓜是我的,你不能偷,給錢。」蝦皮說:「偷你又怎麼樣?我還搶你呢!」老頭樂呵呵地說:「剛噴過農藥。」
楊一淡淡地說:「那你比少女幫牛逼多了。」
其實曾園並不想帶他們去,可這夥人賴著,沒辦法。曾園開車,于小齊和金花坐在副駕上,金花恬不知恥地坐在於小齊腿上,于小齊抱怨說:「你把我裙子都弄皺了。」後座一溜排開坐著五個男的,都被擠得變形了。銀花無處可坐,只好橫躺在我們腿上,一路上還在抱怨有人捏她的屁股。下車以後銀花指著我們五個人破口大罵,說自己屁股都被捏腫了。這個瘦了吧唧的柴禾妞,居然好意思說自己屁股腫。
九十年代初,在戴城這樣的縣級市,桑車屬於高檔車,不像現在,連計程車都嫌寒磣。那時候戴城的人們根本不打車,只乘那種帶頂棚的三輪摩托,全都是黑車,不打表,跑起來屁股放煙,九_九_藏_書渾身顫抖,司機的素質也很差,動不動就宰客。我還從來沒有坐過桑塔納,那是有級別的幹部才能享受的。
我們七手八腳把蝦皮抬到車上,他橫躺在後座,佔了很大的地方。曾園說:「楊一,路小路,你們上不來了,前面就是馬台鎮,你們到那裡可以搭中巴車回去。大圈和山口,幫忙一起把這個傻逼送到醫院去。」
我指著蝦皮的鼻子罵道:「蝦皮,你他媽的懂不懂規矩?一起出來玩的,你見什麼搶什麼,你當我們是傻逼啊?」
在曾園和于小齊的干涉下,那伙小流氓把初中生放了,一男一女哭哭啼啼跑了。
于小齊告訴我,曾園會彈吉他,她隔一段時間就要去南京,跟那裡的老師學琴。于小齊說:「我也跟曾園去過南京的,那裡真好玩。」蝦皮湊過來說:「南京有什麼好玩的?那裡全是蘇北人。」曾園說:「你這個呆逼能不能少說幾句?」
于小齊回過頭來,對我擠眼睛。楊一兀自沒有覺察,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牡丹煙,點上。曾園說:「不要在我車裡抽煙!」楊一愣了一下,隨後把整根香煙朝公路上扔去。于小齊在前面哈哈大笑,說:「園園,你別嚇唬楊一了,你自己還不是在車裡抽煙。」曾園又哼了一聲,說:「沒見過這麼啰嗦的人。」抬手扔過來一包煙,我一看,是金燦燦的三五。
「對啊。外國男人都喜歡那種長得很醜的中國女人,他們覺得美。」
我好奇地撥弄琴弦,聽到自己的手指發出一串空洞的聲音。于小齊說:「園園,彈一個,給他開開眼。」曾園說:「這把琴壞了。」
曾園說:「我隨便玩玩,又不靠這個吃飯。」
于小齊說:「他那個審美標準很古怪的,一個技校老師,以前是橡膠廠的小幹部,非要把自己弄得跟外國人一樣。」
除了蝦皮之外,那伙劫道的小流氓還有兩男兩女,都是蝦皮的朋友。兩個女的長得奇醜無比,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一對姐妹,大的叫金花,小的叫銀花。這麼丑的姐妹,我估計她們爹媽肯定很絕望。那兩個男的,壯的那個叫大圈,瘦的叫山口,這都是綽號,估計是他們自己取的,大圈幫和山口組嘛。
曾園瞪了我一眼,顯然我這種輕蔑的口氣惹惱了她。她說:「我爸爸的建築工程隊,只管拆房子,不管造房子。」一聽這句話,我就知道那伙人是什麼玩意了。
游泳池在最裡面。我們沿著小路往裡走,走到門口發現掛著塊牌子:停業。
曾園說:「討厭,說話注意點,想死啊?」
「有錄音機嗎?有空調嗎?」
于小齊看了看遠處,說:「別磨蹭了,走吧,這兒走到馬台鎮還不知道多遠呢。」
去吳縣的路上,我們經過了馬台鎮。于小齊忽然說:「看,那就是我們學校,在左邊。」我低頭往車窗外張望,只見一幢黑黝黝的房子一閃而過,緊跟著出現的是鱗次櫛比的摩配商店和溫州髮廊,道路旁看不見一根樹木。鎮上很安靜,行人稀少,這與我想象中的流氓小鎮相去甚遠。汽車穿過馬台鎮,繼續向南,後來我聞到濃重的水泥味道。于小齊說:「前面是水泥廠。」
曾園雙手插在褲兜里,走到我們面前,上下打量了我們一番,特地看了看腦門。那時我們額頭上的鞭傷還沒好,她眼裡露出嘲笑的神色。我根本無所謂,打都打了,我還怕別人笑?
我們在文化宮裡閑逛著,後來在假山後面遇到幾個小混混,他們正在劫道,抓住一對談戀愛的初中生,幾個小流氓非常惡劣地當著女孩的面毆打那個男孩,用腳把他踹來踹去。女孩嚇得大哭,男孩哭得比她還響亮。我心想,就這點斤兩,還跑到文化宮來談戀愛,這不是找死嗎?
我說:「你跟曾園這麼要好,去去也沒什麼。」
進了新村,一眼就看見於小齊,她正在雜貨店買冰淇淋,見我們來了,她衝著花壇那邊招招手,有個女孩兒正在樹蔭下閑閑地剔指甲。于小齊喊道:「曾園,他們來了。」女孩兒猛抬頭,果然是她,西瓜刀女孩兒。于小齊說:「曾園一起去。」
我說:「不是不是,我還是喜歡女孩兒拿著吉他。」
我說:「你還回來嗎?」
曾園說:「蝦皮,你以後少干點這種事,沒出息的東西。」蝦皮說:「我缺錢。」曾園說:「你他媽的不會去找份工作啊?」蝦皮抓抓腦袋說:「我想找工作啊,沒人要我。」曾園說:「你看看自己這副慫樣吧。」曾園從口袋裡掏出二十塊錢,扔到蝦皮臉上,說:「拿去吧!」蝦皮捧住錢,賊忒兮兮地說:「你想打誰,我幫你去打。」曾園說:「去你的,你這副身板也就欺負欺負初中生吧。」蝦皮說:「反正永遠都有初中生給我欺負,嘻嘻。」
我說:「是這樣的,前兩個月我差點被學校開除,是你爸爸給我求情,才把我保下來的。我們學校的老師都特別壞,拿我們班主任來說吧,什麼課他都不會教,專門負責管學生的思想品德,他媽的居然說我是資產階級自由化。我們班上本來有五十多個學生,第一年在他手裡https://read•99csw•com就開除掉了九個,今年又開除掉了七個,他都樂壞了。你說哪有一個班主任會因為開除學生而高興的?他就是。簡直不知羞恥。這麼著比下來,還是你爸爸比較仗義,其他老師都是王八蛋。我他媽的最討厭的就是老師,什麼人類靈魂工程師,我看是靈魂拆遷隊。我這靈魂交給他們,就是造好了也是個垃圾工程。」
于小齊說:「喂,我爸在你們學校混得怎麼樣啊?他老說自己在學校很受尊敬,可是我不信,你們化工技校那幫學生,都很流氓的,怎麼可能尊敬他?」
我們看見他倒下,都慌了。蝦皮並沒有休克過去,只是躺在那裡,瞪著天空。曾園非常生氣,在他臉上踩了幾下,說:「你這個傻逼,你又闖禍了。」蝦皮抖抖索索伸出一隻手:「快送我去醫院。」
我們正說著話,蝦皮穿著短褲走了過來,對於小齊說:「小妹妹。」于小齊瞪了他一眼,說:「誰是你妹妹?」蝦皮有點不爽,盯著于小齊看了半天,嘟噥說:「平胸嘛。」我大怒,跳起來按住他脖子,蝦皮猛烈地掙扎,我索性把他的脖子夾在胳膊底下,拎起他一條腿,往水池裡扔進去。轟的一聲,蝦皮掉進游泳池,這時大圈和山口游過來,說:「蝦皮,你個傻逼,來,喝幾口水玩玩。」按說大圈和山口是蝦皮的哥們,不應該這麼戲弄他,但他們顯然把蝦皮當成是個取樂的玩具,把他按在水裡,又拎起來,又按下去。後來蝦皮連滾帶爬地上了岸,趴在水池邊上,一口一口往外吐水,說:「我,我,我操你媽……」曾園走過來,一腳踩在蝦皮的后脖子上,說:「蝦皮,你真是又臭又硬。」
于小齊問:「蝦皮應該沒事嘍?」
「你爸爸真有錢!好幾十萬呢。」
曾園對那群人喊道:「蝦皮!」其中有個人回過頭來,我一看,正是那個非洲小流氓。這個暑假里我已經是第三次遇到這傻逼,真是受不了。蝦皮一見曾園,立刻扔下手裡的工作,跑到她面前說:「姑姑,你怎麼在這裏?」旁邊除了那對挨打的小孩以外,其他人都笑了,這他媽都什麼輩份啊?
「我靠,游泳池還有包場?」
于小齊說:「路小路對你拿著西瓜刀的樣子很著迷。」
「那你爸爸也挺有錢的,我連二手的自行車都買不起。」
我說:「那就去游泳池吧。」
第二天,我和楊一來到紅梅新村,那是上午,早晨留下的那一點涼氣早已無影無蹤,天空萬里無雲,太陽依然如故,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烤成灰燼。我們騎著自行車,在馬路上追逐著,紅梅新村就在不遠處了。很多年以來我一直想說,這個新村就是我十八歲時最靚麗的風景線。有個做記者的朋友曾經告訴我,新聞稿中最討厭的就是「靚麗的風景線」,這都是豬腦子寫出來的。我知道這個比喻很俗氣,可是在我十八歲的時候,那個破破爛爛的新村,靠近糧倉和公路,幾幢筒子樓,種著稀稀拉拉的香樟樹,我們隔著運河遠眺新村樓頂的水箱,在炎夏的烈日中那一片灰色的水泥房子始終散發著女孩子身上的香味。它是我在戴城唯一能夠看到的風景線。
那天于小齊坐在副駕,我和楊一坐在後面。楊一非常激動,話也多起來。
「我想去廣州,我媽不讓我去,說那裡不適合我。她就想讓我到檀香扇廠去上班。」
蝦皮聽見「農藥」兩個字,半根黃瓜堵在嗓子眼,再也咽不下去了。他在公路上手舞足蹈,像抽風一樣,並且對著眾人喊:「我中毒啦!不好了我中毒啦!」曾園正在和于小齊說話,回過頭說:「你這個傻逼又在搞什麼鬼?」蝦皮繞著汽車跑了一圈,對曾園說:「快把我送回去,我真的中毒了,我把農藥吃下去了!」曾園說:「滾滾滾,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後來金花銀花跑過來,說:「蝦皮吃的黃瓜是帶農藥的,再不送醫院,他就要死了!」那個老頭樂呵呵地說:「我兒媳婦就是喝農藥死掉的。」蝦皮聽了這話,雙眼翻白,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抽筋了就不能下水了,我陪她坐在水池邊,于小齊說:「我一開學就去上海啦。」
我拍拍自行車書包架,說:「上來。」于小齊說:「不用,曾園開車來的。」我和楊一目瞪口呆,以為聽錯了。開車?然後聽見花壇那兒一陣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曾園坐在一輛白色桑塔納的駕駛座上,按了按喇叭。
于小齊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媽是做護士的,在單位里又要受領導的氣,又要受病人的氣,還要上夜班,回家就要發脾氣。那時候我還小,我爸又不會帶小孩,我媽一回家看見我們兩個,一個比一個臟,當然要發飈。護士嘛,都是有點潔癖的。吵啊吵啊,就只好分手了。其實我媽也挺不容易的,這麼多年一直沒嫁人,就是怕我吃虧。我爸倒是很開心,又結婚了。喂,我問你,他那個新娘長得好看嗎?」
「檀香扇廠有什麼好玩的?」
于小齊說:「噢,我到淺水區去。」
那天搞完蝦皮之後,我們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游泳池,回戴城。車read.99csw.com子開在公路上,蝦皮罵不絕口,曾園說:「操他媽的,你煩死了,閉嘴。」蝦皮果然很聽她的話,閉嘴不說了。沒過多久,曾園停了車,打開車蓋,說散熱器裏面沒水了,要去弄點水。我們九個人下了車,兩邊全是農田,水倒不少,就是沒容器。後備箱打開,只見一把吉他。蝦皮說,用吉他去舀水,被曾園扇了一巴掌,讓他滾蛋。後來楊一提議,用汗衫去浸了水,再擰出來。這個主意不錯,曾園對蝦皮說:「你,脫衣服,去擰水。」蝦皮說:「憑什麼我一個人去?」曾園說:「你他媽的穿得最破,最多我賠你一件汗衫。」蝦皮又很聽話,脫了衣服老老實實跑到溝邊上去了。我們看見他那慘相,一起笑,沒人去幫他。
「哼。」
于小齊說:「這麼厲害啊,我倒沒去過。」
于小齊說:「沒有啊,不過呢,我今天一定要學會游泳。」
帥哥我不感興趣,我繼續問西瓜刀女孩兒的事情。于小齊說,曾園是她的好朋友,住一個宿舍已經有一年多了。她的爸爸,也就是那位大款,是戴城著名的「鴻運酒樓」的老闆。我知道鴻運酒樓,在戴城市中心的解放路上,那根本就是個黑店,裏面全是老流氓。老流氓們每天上午在鴻運酒樓吃過早茶,中午到澡堂里去泡一泡,下午睡在澡堂里,晚上晃出來,又去鴻運酒樓,他們過的是神仙一樣的生活。鴻運酒樓基本上就是接待這種顧客的,也有農民不小心跑進去,那就慘了,一碗蛋炒飯五十塊,裏面只有飯,沒有蛋,偏偏還能吃出蛋殼,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最可氣的是,這個飯館後面院子里養著兩條狼狗,你去看看那狗食,絕對比五十塊錢的蛋炒飯豐盛。農民要是拒付飯錢,曾園她爹就會放出狼狗,能把農民一直追到郊區去。我們這種技校生,平時橫行霸道,看見這種開黑店的老流氓,就只能繞著道走。

于小齊說:「真好看。」
楊一說:「門都沒鎖啊,進去看看。」他探頭探腦往裡鑽,忽然從門後面閃出一條大漢,光頭,花格子襯衫,軍褲,拖鞋,戴一副墨鏡,一根金項鏈。這人叉住楊一的脖子,把他往外推,說:「看什麼看?今天包場,滾遠點。」
我說:「那你要放鬆,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塊泡沫塑料,而不是一塊海綿或者是鐵塊。你的身體和水是一樣的。要是太緊張了就不行。」
蝦皮見同夥不肯幫手,立刻喊投降,他爬起來,對我們說:「我今天沒帶刀子,放你們一馬。」
有一天,我有意無意向于小齊打聽曾園,于小齊告訴我,曾園是大款之女,和她同班同學,也在馬台鎮的美工技校讀書。我搞不懂,為什麼大款之女還要去那個鄉下地方,于小齊說因為曾園的男朋友在那個學校讀書,她基本上就是過去陪讀的,曾園不會畫畫,交了學費也就是混著。
我把楊一勾到一邊,說:「跟蝦皮這個傻逼有什麼好玩的?」楊一說:「怕什麼?你看他打得過我們嗎?」我說:「這倒也是,但這個逼實在太討厭了。」這時于小齊在我們身後喊:「你們到底去不去?」楊一回過頭,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叼在嘴裏說:「去啊,幹嘛不去?」
于小齊告訴我,曾園和她的男朋友馬上就要出國了,去美國學藝術。我感嘆良久,原來老流氓的女兒也可以成為藝術家。我們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娶一個流氓的女兒嗎?這是從《上海灘》裏面看來的,可惜曾園不是馮程程,她拿著西瓜刀的形象我將終生難忘。
于小齊說:「那我跟路小路一起吧,我帶他們去馬台鎮。」這話剛說完,金花銀花一起鑽進了副駕。曾園說:「沒時間了,我先走。」鄉下老頭樂呵呵地說:「給他灌點大糞,讓他吐出來。」大圈問他,哪兒有大糞,老頭指了指田裡,說:「那裡有糞缸。」大圈跑過去一看,果然有一個大糞缸,半埋在土裡,都是農民用來渥肥料的。糞倒是不少,圍著無數蒼蠅,又臭又稠,可是沒有東西舀糞。大圈雖然是蝦皮的哥們,但是也不想用自己的雙手去撈糞,為了這個傻逼實在是不太值得。他們想了個主意,把蝦皮拎到糞缸邊上,把他腦袋按進去,讓他自己喝。蝦皮聽了這話,立刻從後座上跳了起來,滿臉是淚地喊道:「我求求你們了,不要再瞎折騰了,快點開車把我送回戴城去吧!嗚嗚嗚,我以後再也不要來這裏了!」
于小齊淡淡地問我:「你是不是對曾園有興趣啊?」我說:「我就是好奇,一個女孩兒,拿著西瓜刀到處跑。」于小齊說:「她就是這樣的。你喜歡她也沒用,人家男朋友是大帥哥,比你帥多了。」我說:「我已經是化工技校的頭號帥哥了。」于小齊說:「那你井底之蛙了,人家帥得像明星,你也就是一個小混混的帥吧。」
白色桑塔納消失之後,我、楊一和于小齊三個人獃獃地站在路上。這件事真是太莫名其妙了,跟著一群傻流氓出來,居然是這個結果,可見這些沒讀過書的人智商都有問題。後來那個老頭樂呵呵地對我們說https://read.99csw.com:「我騙你們的,黃瓜是乾淨的。」我們一起昏倒,于小齊說:「偷你幾根黃瓜,你也犯不著這麼整他吧?」老頭說:「他自己笨,活該。」這時我又改變了觀點,其實農民的智商最高,只是你沒有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所以體會不到。
後來曾園說起游泳的事。蝦皮很嚴肅地說,白錦龍是陪著「五哥」來游泳的,好像還帶著幾個女人,他們從早上開始就把場子包下來了,搞得好像香港的黑社會老大。蝦皮說:「那幫人都是壞蛋,我們惹不起的。」曾園說:「我看你才是壞蛋。我也沒讓你去惹他們,我就隨便問問。」蝦皮很神秘地說:「我聽說他們在做那個生意。」說著把大拇指伸到鼻子邊上,做了個吸白粉的動作。曾園說:「我靠。」蝦皮指著我和楊一說:「不要出去亂說啊,當心被人砍死。」楊一冷冷地說:「關我屁事啊,當心你自己被砍死吧。」
女孩兒開車太騷包了,我簡直喜出望外。楊一也有點克制不住,楊一從小的夢想就是開著轎車去上班。有一次我和他在新村裡玩,順手把香煙屁股扔到了一輛轎車的頂上,他還指責我道德敗壞:「如果我有汽車,別人也這麼干,我會怎麼想?」這是他矯情的又一個證據。楊一繞著白色桑塔納轉了好幾圈,上上下下地打量。曾園故作平淡地說:「愣什麼?快上來吧,車裡太熱了。」
曾園對蝦皮說:「你又在幹壞事。」蝦皮說:「沒錢了,出來弄點分。」于小齊說:「你快把人家放了,你看那女孩都嚇成什麼樣子了?」蝦皮斜著眼睛說:「關你屁事啊?」話音未落,曾園一巴掌扇在他後腦勺上,說:「這是我妹妹,你講話注意點,喊小姑姑。」蝦皮老老實實地喊:「小姑姑。」于小齊翻了個白眼,不理他。蝦皮又指著我和楊一說:「咦?我認識你們,你們就是那天被黃鶯打的傻逼。」曾園說:「不關你屁事。」
我們玩得很愜意。曾園托著于小齊,于小齊在水面上撲騰。楊一獨自在深水區反覆地練習跳水。這時我看見大圈和山口也下了水,他們臨時買了游泳褲。岸上只剩下金花銀花和蝦皮。
于小齊說:「路小路,我想學游泳,你和楊一能教我嗎?」
于小齊指指楊一,「他才是重點中學的。」又指指我,「他是化工技校的,是我爸爸的學生。」
那幾個混混也是有男有女,男的負責打人,女負責做拉拉隊。後來那挨打的男孩說:「別打了,我爸爸是公安局的。」這話說出口,小混混都樂翻了,沒頭沒臉照著他腦袋上捶,說:「打的就是你公安局的!」
「你有駕駛執照嗎?」
曾園說:「他會在水裡撒尿的。」
我問她:「為什麼不許他下來?」
後來于小齊說:「你們能不能別鬥嘴了?早點走吧,去晚了游泳池很擠的。」
流氓說:「再啰嗦我就打你。」
我懶得跟這個王八蛋費口舌,反正講道理他也聽不懂。我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讓他滾遠點。我和楊一撂下那幾個混混,跑到泳池邊上,這是個露天池子,陽光熾熱,水很清,我心情稍微好了一點,看見曾園和于小齊。曾園穿著一件深藍色游泳衣,戴著白色游泳帽,額頭上頂著一副潛水眼睛,她身材高挑,腰肢柔軟,淺褐色的皮膚不知是天生的還是被夏季的陽光曬出來的。與此同時,于小齊穿著一件碎花游泳衣,還帶小裙子的,腰裡兜著一個救生圈,別彆扭扭地走到池邊。她很瘦,身材和曾園沒法比。
白色桑塔納上坐著九個人。
我說:「真不瞞你,非常難看!我看見過照片,又黑又瘦。」
曾園說:「我開車了。」她回過頭對於小齊說:「去不去?」
戴城文化宮是一個像公園一樣的地方,裏面有展覽館、錄像廳、游泳池,以及一塊堆著假山的草坪。那假山真他媽的假,你看到它,想到的不是山,而是一塊塊從天而降的隕石。展覽館里正在展出人體標本,玻璃瓶里裝著心肝脾胃,還有各種各樣的怪胎,還有女人的子宮和男人的生殖器。這個展覽已經搞了三個月,上學期我和大飛曾經來看過,噁心得不行。並且我認為,那些器官也很可疑,買一塊豬肝放在那裡也能冒充人肝。
曾園說:「蝦皮,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游泳的?」蝦皮說:「運河。」曾園說:「你見過女的到運河去游泳的嗎?」蝦皮說:「沒有,逼會長膿瘡的,那河太臟。」曾園不耐煩地說:「沒有你還跟我說什麼運河?你他媽的怎麼這麼蠢?想不出來就把二十塊錢還給我!」蝦皮說:「有!有!去吳縣,那兒有游泳池,不過有點遠了。」
我說:「學會了嗎?」
蝦皮嘴硬,說:「那又怎麼樣?我愛搶誰就搶誰。你們就是傻逼。」
于小齊說:「不行,我對自己說的,一定要學會。」
曾園說,去吳縣大概半個小時能到,但她車技比較差,最好開慢點。路況不錯,只是車子里擠得發昏,這麼多人塞在一起,我根本看不見沿途的景色,只記得身上的汗水像擰毛巾一樣往外流,車廂里一股酸臭味,混雜著女人的尖叫和小流氓的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