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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她身邊

第七章 在她身邊

「你爸爸是挺神奇的,有時好像什麼都不懂,有時又好像什麼都懂。」我說,「我要是這麼死命地看著你,看得眼淚出來了,你會不會也變成梵高的作品啊?」
「黃鶯就敢。」
我說:「不能叉腰,叉腰有點不著調。你得學曾園,把大拇指插在褲兜里,最好把肩膀也聳起來。」
我在她家裡時,通常也沒什麼事可干,就呆坐著。她呢,總是拿出一本素描畫冊在窗口臨摹。我問她,我這麼坐著是不是很煩人,她說有人坐著說說話也好,一個人畫畫其實也很悶的。這時我就給她講化工技校的笑話,六個教室八個班級,資產階級自由化,挨過槍子兒的班主任。我給她學班主任走路的樣子,被便宜兒子狠揍以後叉著腿走路,她樂不可支,有時笑得把鉛筆都掉在了地上。
我說:「那還是因為曾園家裡有錢啊。」
我很沮喪,還以為能脫個全|裸,誰知只有半裸,跟乘涼沒什麼區別。當然,我這也就是說說而已,真要讓我脫個精光,我還不幹呢。我經常夢見自己光著屁股在大街上跑,周圍都是女孩兒,指著我狂笑。這種裸體的尷尬我早就在夢裡體會過了,那絕對是個噩夢。
從女孩兒家裡出來以後,我問于小齊:「你以前談過男朋友啊?」
「你不懂了吧,廣告牌當然不能有樹陰啊,不然就全擋住啦。」她用刷子敲敲油漆桶說,「行啦,收工。」說完很麻利地從梯子上爬了下來。我看看上面,一串美術字寫著:淑女之選,櫻花內衣。
「還以為你被人砍的。」
我說:「沒關係,我腦袋不開竅,就算不喜歡也沒什麼。」
我說:「沒關係的,我認了,這點小傷算個屁。」
她繼續看著玻璃中的自己,我也在玻璃中。她說:「你知道嗎,我特別羡慕曾園。」
「卵七一急,把毛巾兜在他爸爸臉上,把他爸爸也迷翻了。後來卵七一看沒辦法收場了,穿上褲子就跑了,把他爸爸和那女的扔在家裡。後來那女的先醒了,立刻報警,警察來了先把卵七的爸爸抓進去了。」
那天她給我畫了三張速寫,其中兩張都是穿著短褲的,另外一張是我的背影,見鬼了,短褲沒了,而是一個光溜溜的屁股蛋。我誇她有想象力。于小齊說:「畫得很差勁,不過我已經竭盡全力了。」我說:「能不能送我一張啊?上次畫肖像,你都沒給我。」她說:「上次只畫了一張,這次有三張,你可以挑一張拿走。」我想了想,拿了一張有短褲的。我的屁股就留給她自己去欣賞吧。
「我不會告訴你的。」
「比你高一屆。」
她忽然站起來,把棒球帽反戴在頭上,問我:「這樣好看嗎?」
「後來呢?」
「別安慰我啦,我沒什麼畫畫的才能,也就是學一門手藝吧。」她笑笑說,「我很笨的,什麼都學不會。」
「那為什麼沒去呢?」
于小齊說:「不是不喜歡你,你挺好的。」
「那一屆全是流氓,沒幾個好東西。前年我們跟他們打過一架。」我摸著自己的腦袋,說,「你那個男朋友我肯定認識的。」
「強|奸未遂。」
「那你跟我說這個事幹嗎?」我說,「你是不是還喜歡著這個人啊?」
我問:「他叫什麼名字?」
我尷尬極了,幾分鐘之前還在為她難過,現在該輪到為自己難過了。我蹲在那兒猛抽煙,煙灰像斷裂的樹枝,沉重地掉落在地上,碎成粉末。她還是坐在紙箱上,把棒球帽摘了,用力甩了甩頭髮,然後她輕輕地把棒球帽扣在我頭上。我沒動。整個地下室里就聽見我們此起彼伏的吸煙吐煙聲。
在暑假結束之前,我過於勤快地跑到紅梅新村,每天去兩次,早上九點半出現在新村的花壇邊,蹲在那裡抽煙,仰望著她的窗口,用不了多久她的身影就會出現在窗前,向著我揮手。這個動作說明她已經起床了,而且她媽媽也上班去了,這時我就三步兩步躥上去,努力避開樓道里的老太,然後一溜煙鑽進那扇防盜門裡。到了中午,我又溜出來,回到家裡吃飯,然後把嘴一抹,扔下碗就走。我回到紅梅新村,下午我就不用站在花壇前等她招呼了,我直接跑上去敲門。到了夕陽西下時,對面樓里的玻璃窗反射過來的陽光恰好晃在她身後的牆壁上,我就知道差不多該走了。我保持著這種節奏,有時還會加班,夜裡騎著車來到紅梅新村,獨自蹲踞在花壇上,抽煙,看著她家窗口的燈光。有時她的身影會意外地出現在窗前,像一道剪影。她夜裡從不出門,據說是我的前任師母管教很嚴。我蹲在那裡,每次都是被蚊子咬得受不了了,才依依不捨地撤退回家。
她說:「路小路,你做工人可惜了,你應該去演小品。」
她知道很多畫家的名字,我都記不住,外國人的名字實在太長。我只知道達芬奇、徐悲鴻、畢加索,還有梵高,就這四個名字我還嫌多。什麼修拉、莫迪利阿尼、莫奈、倫勃朗,她都對我說過,後來我就忘記了,重新知道這些名字是十年之後了,那時我就會回憶起她。
「為什麼?」
剪頭髮的時候她問我:「腦袋上有個疤,怎麼搞的?」
大飛說:「卵七嘛,你也知道,長得跟坨屎一樣,沒有女人肯跟他搞。他瞄上了輕工技校一個女生,長得真不賴https://read.99csw.com,後來就談上了,可是那女的不肯跟卵七上床。卵七摸她,她也不舒服,給她看黃|片,她也不起性,卵七就懷疑她是個石女。卵七把她騙到家裡,弄了一瓶乙醚,噴在毛巾上,把她迷翻了。卵七把她剝光了,搞了半天也沒搞進去,大概真的是個石女吧。」
她笑笑,兩根手指放在嘴邊擺了擺,說:「不要告訴我爸爸。」
「後來巧了,卵七的爸爸正好回家了,看見一個赤條條的小姑娘,他爸爸嚇壞了,就喊起來,還要打卵七。」
我說:「跟你講這些你也不懂,我要回家去看《親愛的提奧》了。」楊一問:「是黃書嗎?」我聽了這話,罵他是個傻逼。到家把素描紙塞進抽屜里,坐在那兒發獃。後來我在抽屜里發現了另一張紙,那是歐陽慧的詩,我從戴中的宣傳欄里偷來的。歐陽慧的筆跡,于小齊的筆跡,我看了這張看那張,心裏很迷惘。你是怎麼從喜歡一個人變成喜歡另一個人的呢?這件事是否就像上學念書一樣,讀完了這學期,就是下學期。如此簡單?還是像一個人死了又投生人間,接受輪迴之苦。如此艱難?還是像旅途上經過的車站,所有的車站都要離我而去,除了終點以外。如此惆悵?還是像一幕電影,連終點都沒有,只是看到一個又一個的角色在眼前晃動,最後燈光亮起,我一個人回家。如此悲傷?
她伸手又要了根煙,坐在紙箱上,說:「跟我一起去上海?」
「油漆工是這樣的。」她把香煙夾在耳朵後面。
我走到廚房,在水龍頭下面沖洗腦袋,沖了很久,忽然有一種被涼水催眠的感覺,最好就這麼一直衝洗下去。
十八歲還沒有和女孩兒上過床,連初吻的滋味都沒有體驗過,手|淫時候看的是《維納斯的誕生》,體驗過一次暗戀,最後被人像狗一樣在操場上追來追去,這就是我。
于小齊說:「幫我扶著梯子!」我用腳蹬住梯子,問她:「你怎麼一個人啊?」于小齊說:「他們都回家了,我做最後一道工序,把美術字寫好就結束。你來得太晚,我都快寫完了。」我說:「干這點活,你能掙多少錢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就寫二十個美術字,他們分給我一百塊錢,算是照顧我吧。」我說:「熱吧?連個樹陰都沒有。」
那天坐在地下室里,我對她說,我很無知,不知人,不知己,也不知這個世界。這樣下去很麻煩,就像一個關在地下室的人,把日光燈誤認為是白晝,把日光燈照不到的地方誤認為是黑夜,這都不對。黑夜和白晝我都可以忍受,但我無法忍受地下室的光線,那種感覺會使人絕望,一輩子都白活了。
「反正就混著吧。」
解放路上有一些商場,一些布店,還有亂七八糟的社會飯店,這種社會飯店我們都不敢進去,好比曾園家裡的鴻運酒樓,我要是跑進去就是霉運當頭了。我們去解放路,通常就是吃點冷飲,在新華書店買幾盒港台歌星的磁帶,要不就是成群結隊在街邊蹲著,伏擊那些過路的女孩。
我說:「知道啦。」
我得意地說:「我小時候,本來我媽要把我送到蘇州評彈學校去唱評彈的,後來沒去,要是真去了,我就不用做工人了。」
我把襯衫脫了,按照她的吩咐站到窗口,擺了個健美的造型,她立刻笑倒了,說:「不是這樣的。」然後走過來,把我身體的角度調整了一下,雙臂擺到一個比較放鬆的位置,脖子扭過去,再扭過去,她說這樣可以表現出頸部肌肉的線條,我說我知道的,那個沒穿褲子的大衛雕像就是這麼扭著脖子瞪著眼睛,手裡還拿著石頭,好像要跟身邊的人打架。于小齊笑得前仰後合,說:「你還知道大衛啊。」顯然對我的智商很輕視。
「反正只要客戶喜歡就好。」她說,「幫我把梯子扛進去吧,勞駕。」
「蓮子羹。」
暑假快要結束時,她帶著我去了一趟吳縣,她有個師姐就在那裡畫卡通。我們坐上中巴車,再次經過馬台鎮,到吳縣下車,又走了很長的路才找到她的師姐。那女孩兒長得特別漂亮,她在台灣人的動畫公司上班,找了個男朋友是原畫師,兩口子一個月能掙八千塊!我都傻了,于小齊說:「不騙你吧,真的很掙錢,還有掙得更多的呢。」
「給我做一次人體模特吧。」
「現在就畫?」
「曾園說很帥。」她對著一塊積滿灰塵的玻璃擺了個造型,雙手叉腰,微微昂著頭,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她說:「這麼樣算是很帥了吧?」
她告訴我,自己有過很多夢想,一會兒是時裝設計師啦,一會兒是廣告設計師啦,一會兒是室內裝潢設計師啦,可惜底子太差,都發展不下去。說起來,畫卡通是最簡單的,完全靠工作量取勝,畫一張就掙一份錢,跟體力勞動也差不多。但是在我看來,這種體力勞動和我還是不同,到底哪裡不同呢?後來想明白了,畫畫是一個人的事,做工人是跟一群傻逼混在一起,混一輩子。凡是可以一個人安靜地去做的事情,都是我所嚮往的。
「什麼?」
她帶著我繞了幾個彎,在日光燈幽微的角落裡,四周都是破籮筐和爛布頭,還有一輛支離破碎的自行車,積著很https://read.99csw.com厚的灰塵。她說:「就放這裏吧,商場里的人會來拿的。」說完把油漆桶和刷子一併扔在地上。我放下梯子,沿著地下室走廊兜進去,僅僅是出於好奇。那裡面就是倉庫了,掛著「閑人止步」的牌子。
那天我心情特別好,大概穿著內褲和她在一起,也算是拉近了距離吧。回去對楊一說了這件事,楊一疑惑地說:「搞了半天,你就是把自己脫|光了?」我說:「沒脫|光,還穿著內褲的。」楊一說:「你太失敗了。」我把那張素描拿給他看,他端詳了半天,說:「畫得倒是挺像的。」
我很鬱悶,訕訕地把漂亮女孩兒給我畫的肖像拿出來看,又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放在褲兜里。于小齊嘲笑地說:「挺珍惜的嘛。」
漂亮女孩兒說:「挺帥的嘛,來,給你畫張速寫。」說完,在白紙上刷刷幾筆,勾勒出我的臉,眼睛大得嚇人。這是卡通式的畫法。漂亮女孩兒對我說:「這張畫送給你,要對我們小齊好點兒。」
我說:「曾園也就是家裡有錢吧,沒什麼的。」
「還用我打聽?這兩個傻逼搞過以後,逢人就說,現在人人都知道了。」大飛說,「對啦,卵七被抓進去啦。」卵七也是我們班的同學,他是化工技校為數不多的好孩子,學生會幹部,無產階級不自由化的思想品德標兵。我操,卵七居然會被抓進去,又是一個不可思議。
我笑壞了:「再後來呢?」
解放路是戴城唯一可稱繁華的街道,在九十年代初,所有的鄉下人跑到城裡來都要去解放路觀光,它的地位就相當於上海的南京路,因此它也有一個很無恥的綽號:小南京路。鄉下人搞不清楚,就叫它「解放南京路」。很多年以後,戴城還把運河南岸的一片棉花倉庫和破瓦房改造成酒吧區,號稱模仿「新天地」,自稱「小新天地」,乍一聽還以為是蠟筆小新投資的。
「來吧。」
「我操!」
我無地自容。她繼續笑,說:「我從小就想養個藍精靈做寵物。」我心想,操他大爺,難道所有的畫家都是這麼嘲笑他的人體模特的嗎?
「哎,說髒話,還挺溜的。」
「可不是嘛,卵七的爸爸還挺仗義的,居然認了,拚命給自己兒子頂罪。警察又不是傻子,一審就審出了馬腳,後來就把卵七給抓住了。」
「笑話,誰敢砍我?」
于小齊說:「喂,有煙嗎?」
我靠著牆,蹲在地上,以便讓她可以平視到我。隔著一條過道,我和她對望著,這距離太近,可是幽暗的過道並不是可以輕易穿越的。她把臉深深地埋在手臂交織成的盆地中,兩側的頭髮緩緩滑落,遮住了臉。香煙在她手指上靜靜地燃燒,過了一會兒,她側過臉,看著煙縷說:「你發現沒有,香煙點著的時候,煙是藍色的,如果吸進肺里再吐出來,就是白色的。」
我謙虛地說:「還沒有,還沒有。」我可不想在大飛面前過於地招搖,他會不停地問,有沒有跟女的上過床,上床以後是怎麼個過程,叫起來跟舞廳里的老阿姨是不是一樣。可憐的大飛,他那點性經驗都是在黑漆漆的舞廳里積累起來的。別人告訴過我,那點小玩意根本不算是性|愛,就算弄得吱哇亂叫,其性質也就等於是在玩一個布娃娃。當然嘍,大飛在我面前仍然有理由驕傲,因為我連布娃娃都沒玩過,更沒有像他那樣牛逼到作為一個布娃娃被老女人玩的程度。
她坐到椅子上,睜著一隻眼睛,豎起鉛筆對著我比劃了一下,說:「身體比例有點不對。」我問她哪裡不對,她說我腿有點短,臀部顯大,大概是穿著西裝短褲的原因。我說:「這條短褲是我爸爸廠里發的,尺碼不對。」她說:「索性也脫了。」我說:「脫了裏面就剩內褲了。」于小齊說:「為藝術犧牲一把。」我說:「我可就犧牲到內褲為止,再脫我就要喊人了。」她說:「再脫我就喊人,說你耍流氓,你說別人是信你呢還是信我?」
「嗯,現在看看這個廣告語還不錯,很有深度。」
「你神經病,」于小齊說:「這是我想出來的!他們想了很多條,人家商場都不滿意,後來我想了幾條,商場覺得挺好的,就用了一個。要不是這條廣告語,哪裡輪得到我來畫廣告牌啊?喂,真的很糟糕嗎?」
「像個外國小混混。」
「把他當成強|奸犯了?」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啊?你他媽的老是打聽這種事。」
「你要抽煙?」
「做工人很苦的。」
她搖搖頭,說:「下個禮拜就要開學了,你去哪裡?」
我想了想說,我沒本錢,上海太遙遠了,我有個表姐在上海,除此以外就沒有任何熟人了。我跑到上海去幹嗎呢?陪讀?我想上海的化工廠肯定不會讓我這個不會修儀錶的儀錶工去上班的。不只是上海,任何地方我都去不了。
她說:「不是的,不是錢的問題。我喜歡她那種做錯了事情也無所謂的樣子。我就不行,我老覺得自己在一條死路上往前跑,要是發現自己錯了,那就什麼地方都去不了了。」
她讓我坐下。外面的雨下得白茫茫的一片,間或有閃電和雷聲。她坐在床上,那地方有點黑,看不太清她的臉,但她的聲音非常清晰。我們沉默了很久,于小齊說:「我以前談過的https://read•99csw•com男朋友,是你們化工技校的。」
大飛拍拍我的肩膀,說:「快點上吧,別他媽的浪費時間啦。等你做了工人以後,一身臭氣,原形畢露,到時候你想搞什麼女人都沒門了。」說完他就走了。
「我爸爸不同意,他以為我能考上大學。」我說,「我爸爸對我失望透了,他就指著我給他出人頭地,結果我把他的臉全都丟光了。」
她點點頭說:「我要掙很多錢。」
她說:「那你小心點,以後估計還有麻煩呢。」
她在我身後笑著,說:「下這麼大的雨,早知道就給你穿件雨衣了。」
「媽的,」她嗤地笑了,「你說可氣吧?幾十個人的車間,管得比勞教所還嚴。有一個四十多歲的阿姨做工頭,不許吃東西,不許講話,上廁所要打報告。車間里連扇窗都沒有,早上天色剛亮走進去,夜裡下班出來,天都黑了。我幹了一個月就不想幹了,他們連工資都沒結給我。後來我想想啊,還是去美工技校讀書吧。我知道這個學校很差,可是總比做工人好。」她仰起頭,對著半空中吹出一縷白煙,說:「剛讀技校的時候根本不會畫畫,連線條都畫不好,我是走後門進去的,沒基礎。讀了半個學期我才學會畫立方體,那時候我每天都在畫素描,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畫畫。」
後來她站了起來,說:「路小路,你挺瘦的。」
我想了想說:「學校會分配實習單位的,肯定是家化工廠嘍,去做工人。」
「他犯了什麼事啊?」
我說:「對啊。」
頭髮剪完之後,我默默地站起來,把報紙捲起來扔到垃圾桶里。她拿了一把掃帚,在陽台上刷刷地掃了幾下,剩下的碎頭髮都被掃到樓下去了。我跑到廁所里去照鏡子,還真不賴,比理髮店裡剪得好看,理髮店裡總是把我的髮型剪成平頂四方型,好像我腦袋上套著個盒子,她是按照我的顱骨形狀剪出來的,圓圓的,只有一點髮根。這種髮型很帥氣,又像流氓,又像藝術家。儘管我被她拒絕了,但是為了這個髮型也值得高興高興。于小齊說:「哎呀,你們學校禁止剃這種頭吧?」我說無所謂,反正我就要去實習了,他們管不了我。這又要說起我們班主任,他不許男生留長頭髮,不許剃光頭,也不許分頭和背頭,長發和光頭是流氓,分頭是色狼,背頭是國家領導人,所以都要被禁止。日他大姐。
她依樣做了一遍,看著玻璃中的自己,笑著說:「這倒真的像曾園了。」她把手裡的煙蒂扔在地上,踩得扁平,又向我要了一根,斜叼在嘴角說:「這樣子是不是很像少女幫?」
「人體模特,你不是說我沒畫過裸體嗎?」她咬著鉛筆說,「畫卡通,很重要的一關就是畫人體,我對人體姿態不熟悉……」
「你問哪一個吧?」
于小齊說:「討厭。」
我說:「好的,我一定來。」
我說:「畫得不像,我眼睛哪有那麼大,跟銅鈴一樣。」
「靠,你這是在表揚我嗎?」她說,「我呀,特別喜歡梵高,還有莫奈。起初看見梵高的畫,我根本看不懂,他那些星空和麥田,畫得好奇怪啊。後來我爸爸說,要眯著眼睛去看星空,死命地看,看得眼淚都出來了,就會有梵高的效果。我照著他說的,果然沒錯!」
我呆立在街頭。夏天真是一個闖禍的季節,除了打架就是搞女人,天氣一熱,人就活得非常本質。想想我的同學們,一個個陸續經歷了成人禮,而我還在漫無目的地遊盪著,隔三岔五跑到紅梅新村去找于小齊,在昏暗的光線下注視著那隻叫文森特的貓,說一些不知所云的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上了她。我站在夏日的街道上,捧著腦袋用力想了想,後來我確定自己愛上了她。事情就簡單了。
我扛著梯子,她帶著我進了商場,從一個樓道下了地下室。裏面還挺大的,特別陰涼,我以前從來沒去過。她說:「這裡是倉庫。」
「這就更像了。」
「不,我就隨口說說,你別再問了。」于小齊從床上跳下來,說:「你想喝蓮子羹嗎?我給你盛一碗。」
她說:「我把藍色都留在身體里了。」
于小齊說:「不是的,你不懂。」
「你現在畫畫也挺好的。」
我走出商場,聽見她在頭頂上喊我:「路小路,路小路。」我抬頭,看見她站在一把梯子上,對著我笑。她穿著長袖襯衫,一條長褲大概有十幾個褲兜,戴著一頂很破的棒球帽,把頭髮都夾在耳朵後面,手裡拎著一把小刷子,面對著一塊廣告牌。梯子上還掛著個小油漆桶,乍一看,她就像個油漆工。原來這就是畫廣告牌啊,我退後幾步,看了看牌子上,畫著兩個穿三點式的女人,這是一個內衣廣告。
解放路在白天是步行街,汽車三輪自行車都不能通過,我把自行車停在街口,徒步走進去。八月的大街被太陽照著,黑色的路面明晃晃的,好像一把磨亮的菜刀,街上連人影子都沒有,商店裡的營業員昏昏欲睡,幾家音像店在空無的大街上放著音樂。我很快找到了波頓商場,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洋派,其實跟李察·波頓或者麥克爾·波頓沒有任何關係,店裡光線很暗,為了省電把所有的電燈都關了,幾個吊扇在頭頂半死不活地轉著,只有脫|光了衣服九-九-藏-書才能感受到一點點風。營業員都是女同志,當然不可能脫|光,她們隨身帶著蒲扇,在櫃檯里呼啦呼啦地扇著,根本懶得看我一眼。我在商場里轉了一圈,一個顧客都沒有,更別提于小齊了。
我解開褲帶,把西裝短褲也脫了,我曾經多次穿著游泳褲在她面前招搖過,所以也無所謂,並不覺得害羞。等我脫了西裝短褲,立刻後悔了,因為昨天晚上洗過澡之後,我沒找到自己的短褲,順手把我爸爸的平腳褲抓過來穿上了。這條平腳褲又肥又大,可以直接拉到我奶頭下面,而且他媽的是天藍色的,一點也不性感。于小齊看著我的樣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太像藍精靈了!」
後來有個人從倉庫裏面走出來。
我說:「是不是真的很累啊?等會兒我請你吃冷飲。」
于小齊說:「我讓你眼睛上挨了一拳,腦門上挨了一皮帶,我是不是你的掃把星啊?」
我說:「小時候摔出來的。」
「那我們談戀愛吧。」
想跟女孩子套近乎,就必須有共同語言,女孩子的興趣愛好我也要培養起來。這事情說起來就讓我頭疼,那些畫家,那些世界名畫,透視筆觸色彩光線,根本不是我能搞得清的。後來我做了一次人體模特,總算找到了共同語言,所幸她不是學醫的,我也就脫|光了展示一下表皮,不至於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讓她研究。

那一瞬間我有點難過,想起蓮子羹。好像是她站在深淵前,而我竟先於她走向萬劫不復。
我說:「你會剪頭髮?」
「你已經畫得挺好了,我穿著短褲,你都能把我屁股畫出來。」我恬不知恥地說。
她對我說:「明天中午我要去解放路,畫一塊廣告牌,我們同學接的活,我負責寫美術字。你來看吧。就在波頓商場旁邊。」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大飛,大飛說:「小路,聽說你把上女人啦?」
她緩緩地張開嘴,一團煙霧從她嘴裏飄出來,像墨汁在水中洇開那樣變幻著形狀,升過她的臉,在頭頂上驟然消散。她說:「我初中畢業以後也去工廠里干過幾天,是玩具廠,很苦的。我流水線上做玩具。那種長毛絨的狗熊,特別可愛,抱在臉上很癢的。廠里管得特別嚴,上班連廁所都不給我去,我他媽差點在車間里出糗,太倒霉了。」
于小齊說:「你敢讓我剪嗎?」
卵七這個王八蛋,真是活該。我想起自己剛進技校那會兒,卵七是班上僅有的兩個共青團之一,我當時還很上進,想入團,為了巴結他,我經常請他吃冷飲。結果,他在一次學生幹部的內部討論會上說我有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傾向,我們班主任聽了這話,覺得卵七特別有覺悟。既然卵七是正面典型,那麼路小路當然就是反面典型了。後來,每個學期我都要叫人揍卵七幾頓,以消我心頭之怨。現在卵七被抓進去了,沒人可揍了,想想也挺失落的。
于小齊說:「這兒還挺涼快的。」她一屁股坐在一個紙箱上,脫下帽子,說,「我真累壞了。」
我從褲兜里摸出一包牡丹,彈出一根,她很熟練地叼在嘴角,我給她點上火,順便自己也點上一根煙。我看見牆上寫著:倉庫重地,嚴禁煙火。我看見這種招牌基本上無動於衷,反正它也不會爆炸,最多燃燒而已,撒泡尿就可以滅火。
「我媽一到夏天就給我煮蓮子羹,說是吃了不容易生青春痘。」
是的是的,我苦笑。我八輩子輸給這個大胸妹。
我說:「對啦,我前陣子從你爸爸那裡借了《西遊記》來看,我現在明白了,要是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那肯定就是我上輩子欠你的,這叫業報,三生三世都跑不掉的。要是我投胎做了個豬,你這輩子就是吃豬肉的人,要是我投胎做了菩薩,你這輩子就是把菩薩砸爛的人。跑不了的。」
我坐在她家陽台上,已經下午了,天色暗下來,外面開始打雷,閃電咻咻地照亮了四周的一切,不久,大雨滂沱。于小齊在我脖子里扎了一塊毛巾,又給了我一張《戴城晚報》捧在手裡,不是看報紙,是攢著我的落髮。她從一個小紙匣子里拿出一把剃頭剪刀,說:「正宗的理髮剪刀,放心吧,曾園都讓我給她剪頭髮呢。」雨下得很大,陽台外側很快就被打濕了,我衣服上也沾著雨水。我說:「不急,不急,你慢點剪。」剛說完這話,咔嚓一刀,前額的一撮頭髮掉在了報紙上。
「你以後去畫卡通,就能掙很多錢啦。我做工人,干一輩子還是個窮鬼。」
「不會,我們學校出來的學生,狗屁不通的,啥都不會修。」
我回到房間里,她已經盤腿坐在床上。我說:「謝謝,剪得好看。」
時間久了我發現,這丫頭挺老實的,性格比較善良,但是也很執拗。我試過幾次,請她看錄像,她說不要看那種香港武打片,我告訴她,不是武打片,是言情片,她還是不要看。她要去人民商場樓上看畫展。我生平看過的唯一的畫展,就是男廁所牆上的簡易春宮圖,其他都沒見識過,不免也感興趣,於是跟著她跑到人民商場,一看,全是他媽的水墨花鳥,紅紅綠綠黑黑白白,連個裸體女人都沒有。我站在傳統藝術前面打了一百個呵欠,她倒是很有興緻,煞有介事地把眼睛湊到畫紙上,好像要去https://read.99csw.com舔那幅畫。
我一直沒有對她表白什麼,她也不在乎,好像根本沒這回事。很多次,我蹲在黑暗中看著她窗前的樣子,想起她說的,要掙很多錢,心裏就覺得很悲傷。我這個窮光蛋,就算混出來,也無非是個月薪兩百塊的體力勞動者。藝術什麼的我也不懂,也沒文化,道德品質連我自己都很懷疑。我怎麼就成了個傻逼呢?
回戴城的路上,她在中巴車上睡著了,腦袋靠在我肩膀上,隨著車子的節奏有點搖晃。那段時間我覺得溫柔極了,不是她溫柔,而是我溫柔。我的肩膀也是頭一次被女孩兒枕著。中巴車開得飛快,窗口灌進來的風吹得我的頭髮齊刷刷向後飄著,好像是跟著窗外的景物一起要流逝而去。夏天是如此的令人難忘啊。快要到戴城的時候,我拍拍她,她好像醒不過來,嘴裏嘟噥了幾句。那樣子非常可愛。車停了,她拽著我的衣服,迷迷糊糊跟著我下了車,這才算醒了,指著我說:「你怎麼成了個大背頭了?」我說風吹的,沒辦法,沒錢理髮,頭髮就長了。長頭髮固然瀟洒,但我還是比較喜歡板寸,很利索,沒什麼牽挂。于小齊說:「這簡單,到我家去,我給你剪頭髮。」
「不像不像,倒像個油漆工了。」
大飛說:「別扯謊了,我看見你跟女的在街上的。」每當這種時候,他就露出一臉的奸笑。接著他就問我:「你跟她睡過了嗎?」我說:「沒有!沒有!」大飛說:「夏天搞上床最容易啦,女人穿得少,手伸進去就能摸到胸罩。千萬別把胸罩拉下來,胸罩有背帶很難拉下來的,要往上擼,跟你脫汗衫一樣。你要是摸得她舒服了,讓她幹什麼都可以。」我說:「去你的,大飛。」
我說:「這倒也沒什麼不敢,剪壞了最多我去剃個光頭。」
夜裡又下起大雨,很快就停了,雷聲在我頭頂滾動,我又想起了蓮子羹。下半夜我一直醒著,到了早晨才迷迷糊糊睡過去。醒來一看鬧鐘,已經中午十一點了,我跳進西裝短褲里,在冰箱里找到一塊其硬如磚的燒餅,啃了一口就發現自己的門牙都快被它撬下來,只好餓著肚子出門去找于小齊。
「嗯,人生觀不一樣。」
我慌手慌腳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去解褲帶,說:「全脫|光嗎?」于小齊用力擺手:「脫上衣就夠了,誰讓你脫褲子了!」我說:「上半身你又不是沒看見過。」于小齊說:「少貧嘴吧你,脫了,站到窗口去。」

後來我問她:「小齊,你有男朋友嗎?」
「現在沒有。」
我懶得跟他討論,他和我一樣,沒接觸過藝術,看畫就知道像不像,看攝影就知道清不清楚,聽音樂就知道好不好聽,很低級,沒什麼修養。其實他們重點中學也就這麼回事,除了對付那幾張考卷,其他方面跟我們化工技校也沒什麼區別。
于小齊說:「嗯。」
漂亮女孩兒問于小齊:「這是你的新男友?」
大飛說:「抓緊時間啊,黃毛和闊逼上個禮拜都破處啦!」黃毛和闊逼,都是我們班上同學的綽號,黃毛是個雞胸,闊逼是個胖子,連他們倆都搞過女人了,太不可思議。我說:「這兩個白痴也能搞上女人?操!」大飛說:「他們釣了一個紡織廠的女工,二十多歲了,已經破過瓜了。騙了她一起看黃|片,看到一半那女的忍不住了,自己把裙子撩了起來,先跟闊逼搞了一通,那女的不滿足,就把黃毛也拉上了。便宜了黃毛這個雞胸。」
有一天她對我說:「你看過《梵高書信》嗎?」我說沒有,我就看過革命烈士書信集,那幫人超級剽悍。于小齊說:「兩碼事嘛。」說著遞給我一本書,我一看,書名叫《親愛的提奧》。我問她,提奧是何許人也,她說提奧是梵高的弟弟,梵高的信寄給提奧,寫了很多,就編成了書。我很失望地說:「我還以為提奧是個女人呢,幹嗎是『親愛的』?」于小齊說:「親愛的人是不分男女的。」
「這什麼破廣告語啊,誰想出來的?」我說,「難道不是淑女就不戴胸罩了嗎?」
「你會修儀錶?」
「是誰啊?」
「NO。」她說。
我問:「誰啊?我認得嗎?」
我定定地看著她離開的身影,嘹亮的雨聲幾乎要蓋過她說話的聲音。蓮子羹這三個字死死地抵住我的思路,讓我的腦子一下子堵塞了。忽然有一根小頭髮落在我眼睛里,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彎下腰揉眼睛。
于小齊不說話。
我點點頭,就算是吧,將來有很多機會。再過幾天我就要去工廠實習了,哪怕只是為了混一張技校的文憑,我也得在工廠里忍受一年。這他媽的大概也是業報,只是不知道欠了誰的。
在我的印象中,卡通畫師的收入曾經是九十年代初最讓人羡慕的,後來就不行了,學的人太多了,收入就下來了。與此相似還有計程車司機,從前都牛到天上去了,現在跟要飯的也差不多。
于小齊說:「不是的。」
「你真逗!」
我說:「我覺得自己很爛。」
于小齊說:「別這麼說,將來還是有很多機會的,你別搞得這麼消沉。」
于小齊擱下鉛筆,嘆了口氣說:「我媽也是,從小就讓我要考大學,還要考醫學院,將來做外科醫生。我學習成績差,看見數理化就頭暈,她恨死了,一天到晚說我不爭氣。」